個人資料
正文

目擊並身曆其境者言——紀念卞仲耘校長殉難四十周年 (原載 華夏文摘 文革博物館通訊(三八三)二OO六年一月三日)

(2016-02-24 11:12:35) 下一個

目擊並身曆其境者言——紀念卞仲耘校長殉難四十周年

作者:林 莽


悲逢北京師大女附中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殉難四十周年之際,她的老戰友和丈夫王晶堯先生約我寫一篇實錄,以資紀念。

卞氏乃北京文革罹難之首者。繼其後,全國又有千千萬萬無辜者慘遭迫害。此實我國自古未有的空前浩劫!我作為當日的目擊並身曆其境者,能不感到痛心疾首?於是奮起秉筆直書,僅欲言予幸存世上的未亡人。

1966年6月初文革工作組進校後,某日中午下班時分,我經過校門口的會客室,看見卞仲耘、胡誌濤兩位副校長及其他幾位校領導在裏麵,可能是在開完批判他們的會後,呆在那裏等學生走完再走。有一印象給我很深,那就是卞仲耘校長臉上的笑容。我心想:“這時,她還能麵帶笑容,可見壓力不大,比我這個右派強。”而工作組進校第二天就叫我去聽訓示:“老老實實接受勞動改造!上午可以在圖書館工作,下午打掃大操場及全校男女廁所……”我聽了,心情是沉重的。

沒想到,時間未隔多久,情況卻有了變化。

工作組被撤消了,這對我關係不大,而對卞仲耘她們,則至關重要。說工作組 犯了方向性的路線錯誤,運動搞得不紅火。浮皮蹭癢地批了批校領導,沒有搞出什 麽結果。應按十六條辦事:“……要放手發動群眾,文化革命代表大會應該以學生 為主體,……尊重群眾自己的首創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亂子。”毛主 席指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 恭儉讓。”這條最高指示一下來,師大女附中的文革運動果然紅紅火火起來了。

那是8月5日的下午,我在實驗樓底層圖書室,忽然聽見從窗外大操場上傳來 亂嘈嘈的人群聲,還有一種金屬的敲擊聲,嘈雜聲中還夾雜著一種嚎叫聲,越來越 響。顯然是人群從大操場走到小操場上來,離我們這實驗樓越來越近了。小操場就 在這座樓的前麵。我趕快跑到窗戶邊,打開紗窗,把頭伸出窗外。窗外的景象使你 目瞪口呆,使你毛骨悚然。你簡直不敢相信,這種場麵是怎樣精心策劃出來的:學 校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領頭走在前麵,她的臉全被墨汁塗黑,兩個眼珠子的 轉動就特別顯眼,像兩點明明滅滅的鬼火,叫人看了害怕。而她的嘴唇也染黑了, 當她開口出聲時,可以看見雪白的牙齒,露出了一副門牙,這樣的醜化她是一種卑 劣的行為。更為卑劣的是還強迫她遵從紅衛兵的命令大喊:“我是反革命修正主義 分子!我是走資派!我有罪!我該鬥!我該死!”這幾句話喊完之後,又再重複, 來回喊。每喊一句,就用右手握著的短棍敲一下左手上拿著的鐵畚箕,發出破鑼的 聲音。在她後麵跟著的是副校長胡誌濤,她的臉也被塗得漆黑。她和卞仲耘不同的 地方,隻是她拿的不是鐵畚箕,而是一個破臉盆,敲在上麵的聲音要比鐵畚箕響得 多。她嘴裏喊出來的話,內容與卞仲耘喊的差不多,隻是各人報自己的姓名和職位 不同罷了。再後麵是副校長、教導主任、副主任,除了一個副校長和一個副主任是 男的,其他三人都是女的。男副校長的喊話,多了一句:“我是走狗,應該砸爛我 的狗頭。”在這一行被勒令遊鬥的走資派兩旁,都有紅衛兵押著,都是女學生,大 多戴著“紅衛兵”的袖箍,紅布黃字。她們手上大多握著短棍,有的還執著長槍, 是木槍。一發現哪個“走資派”喊得不夠響,就給他一棍,打在他們的頭上,像敲 在木盒上一樣,發出乾裂的聲響。於是,那個挨了棍敲的或受了槍杵的立即放大嗓 門拚命地喊。往往喊不了兩句,聲音又小了,於是又打,又大喊,實際上是在嚎叫 。嚎到這時分,卞仲耘的嗓門已經沙啞了。越是喉嚨沙啞就越倒楣,棍子像雨點般 打在她們的頭上,特別是那個患有高血壓症的卞仲耘,喉嚨又早已沙啞,挨棍子就 最多了。難道棍子的威力能叫一個沙啞的喉嚨發出響亮的喊聲來?女紅衛兵也對她 們狂喊著。這個喊,那個也喊,一片嘈雜,聽不清喊些什麽,大抵也就是命令她們 喊響些吧?“走資派”實在無力遵從這種無法履行的要求,這便氣壞了紅衛兵,她 們覺得光拿棍子打,不能解恨,就抬起穿著翻牛皮軍靴的腳,照準走資派的肚子上 猛踢。卞仲耘捂著肚子,牛皮靴頭就踢在她的手背上,痛得她直叫喚。這種尖銳的 叫喚聲,連我立在樓內也聽得刺耳,令人寒心。

卞仲耘終於倒了下來。那一倒下,許多紅衛兵就湧到她身邊,惡狠狠地喊:“ 你別裝死!起來!再不起來,老子踢死你!”女紅衛兵居然自稱“老子”了。我以 為既然倒下,嚇唬嚇唬這個女書記就算了,沒想到紅衛兵,而且是女的會這麽狠! 她們用穿著軍靴的腳踢她。卞仲耘躺在地上,躲是躲不開的,隻有任其踢。紅衛兵 大概是踢累了,才收住腳。

雖然不踢了,她們還要創造性地喊出這樣的口號:“砸爛她的狗頭,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於是便出現這樣一個場麵,有一個女將個 子又高又大,腿又長,居然在她身上踏上一隻穿著軍靴的大腳。那氣勢真夠雄偉。 寫到這裏,我忽然明白,好像識破天機,“要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要的不就是 這種精神嗎?這一場遊鬥的全部過程,都是傑出的、精心的首創製作,這不是首創 是什麽?翻遍二十四史,你也找不到這樣的記載。紅衛兵對毛澤東的“最高指示” 才可稱得上是最深刻的體會。四十年過去,從來我都以為是紅衛兵過火;四十年過 後的今天,曆史的久經琢磨終於讓我認識到,是誰教導紅衛兵這樣做。

這時,她們坐下來休息了,打人打累了,罵人罵渴了。有人買來整整一紙箱冰 棍。不知她們在高談闊論些什麽,也聽不清。而她們嘻嘻哈哈,而這笑聲使我覺得 她們已經不是女孩子。看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像個女孩子嗎?一道最高指示一下 來,她們就變成了這樣,還要美其名曰,這是鬧“文化大革命”。

校領導人飽受皮肉之苦後,紅衛兵又命令他們勞動改造。小操場左側,有一小 堆磚,磚旁邊有一小堆沙。這叫什麽勞動改造?隻是讓他們把磚和沙搬的搬,抱的 抱,移到右側去,移完了,又讓他們再移到左邊來。這樣來回地搬著,這不是拿人 來折騰嗎?躺在地上的卞仲耘,也慢慢爬了起來跟著搬。她哪邁得開步子?隻是一 踮一踮地蹭著走。

我也不敢久躲在窗後看,想起我打掃廁所的任務,便趕快離開實驗樓。剛打掃 完一個女廁所,從裏麵走出來就碰見一個女紅衛兵,她對我厲聲說:“跟我走!” 我跟在她後麵,心中忐忑,不知要我跟她去幹什麽?一直走到女生宿舍,進了東邊 側門,剛進門,卻看見盥洗室外北牆邊,站著卞仲耘。她可能是支撐不住自己,一 隻手扶著過道的牆壁。這時,我看她的白色短袖襯衫上有血跡,後來,才從傳聞中 聽說,原來打她們的棍子頭端是釘著鐵釘的。

紅衛兵命令我:“拿把笤帚來,交給她。”我便明白,是要她打掃女廁所。當 我從門背後拿出一把笤帚交給她,她也試圖來接,還沒來得及接住,手一離開牆壁 ,就暈倒在地上了。雙目緊閉,不住地呻吟。女紅衛兵對她大聲吼:“你又裝死! 起來!”

她起不來了!

另一個女衛兵從盥洗室端來一盆涼水,兜頭向她潑去,衝得她全身都是水。我 實在不忍目睹,便立即匆匆離開。

沒過多久,那個女紅衛兵來到圖書室,又來叫我跟她走。這次卻是跟她走到女生宿舍正門。剛進正門,卻看見卞仲耘仰身躺在正門台階上。紅衛兵勒令我和先到那兒的校工老白,一同把卞仲耘抬上她身旁的手推平板車。我剛抬起她的雙腳,圍觀的女紅衛兵們朝著我哈哈大笑起來。我立即意識到:這不是嘲笑一個活著的右派,抬一個將死的走資派嗎?我受不了這樣的嘲弄,我也不忍目睹卞仲耘臨死之前的慘狀。她的兩個眼珠向上翻滾,口吐白沫,渾身濕透,抽搐不止。“老卞呀!我真不忍看到你這樣的悲慘的結局!”於是,我憤然放下她的雙腳,大聲說:“我決不抬!”即轉身走開。紅衛兵追上我,罵了一句:“媽的!”用穿著軍靴的腳踢了我一下。

反思當日,假如紅衛兵不準我離開,而我又堅決拒絕抬屍,那我就會倒於亂棍之下,多死一個,這是完全可能的。師大女附中是一所特殊的女子學校,可以說是“皇家女子”學校,因而女紅衛兵有它的特殊性。所以她們打死一個卞仲耘,不過是小試牛刀,體現一下不怕出亂子的膽識,做出首例示範,從而起到推廣全國各地的作用。全國打死的人無數,上至元帥、將軍,下至平民百姓,一概都打,毫不在乎。多死一個,少死一個,又何足道哉!

_______________

作者簡介:林莽,江西人,現年90歲。早年在方誌敏、範學陶領導下參加革命。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的著名作家,1950年任中央戲劇學院教授,主講蘇聯文學。1952年因與胡風相識,坐牢一年。後降職到北京師大女附中任語文教師。1957年被劃為右派,被剝奪了創作自由。文革後出版了長篇小說《輕生一劍知》(作家出版社)、《長夜三部曲——愛情、痛苦、死亡》和《玉蘭表嬸》(後兩書均由台灣時報出版公司出版)。《玉蘭表嬸》已由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再版。


原載 華夏文摘 文革博物館通訊(三八三)二OO六年一月三日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