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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風情畫》卜寧(無名氏)14

(2016-02-18 07:56:59) 下一個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十 四  章

 

     從這天以後,我們的友誼進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一個高的階段,一個高得不能再高的階段!
從這一天以後,我們的快樂可不必提了。這種快樂,人隻有在一千次夢裏,或許偶然能碰到一次。但我們現在是天天碰到,時時碰到,我們不僅碰到並且緊緊把它捉住了,使它像哈叭狗似地留在身邊,一步不離開我們,而在這隻狗的頸項上,有一根牽在我們手上的繩子。
    奧雷利亞的話並沒有說錯,她的性靈像是一個藏在深山裏的金礦,遇見了我,才完全被開采出來。一點也不假,自從和我交往以後,她一天比一天更智慧了,也一天比一天更敏感了。
    我呢,也一天比一天漸漸發現了她的本來素養,她的本來學識和能力。
    她的文學天才,很快的被我認識了,她的一些詩實在寫得不錯。
    她不僅有文學天才,也有音樂天才。這音樂天才旋即被我發現了。
    那是一個下午,我事先沒有通知奧雷利亞,就跑去看她。
    進了門,我聽見了一片音樂。
    一陣極美麗纏綿的吉他聲激蕩在樓上——在奧雷利亞的寢室裏。
    我立刻停下步子,笑著輕輕告訴老婦人,要她暫別聲張,別驚動樓上人。
    老婦人笑著答應了。
    我輕輕走上樓梯頂上,停下來,斜倚著樓欄杆,身子微微後傾,兩隻手插在口袋裏——我閉上眼睛。
    一陣震顫的弦聲不斷從樓上流瀉下來,如一條條閃電,亮耀在我的聽覺的暗夜裏。這弦聲錚錚淙淙的激響著:有時如狂風吹卷起的浪花,衝激起萬點銀珠,又倏然如流星雨般消失;有時如幽咽泉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錯綜山石,和平的舒緩的流下去,緩慢極了,也安靜極了,一點也不慌忙……
    這夏威夷島的簡單樂器,傾倒出最原始的也最熱烈的情感,這弦樂聲是單調的、樸素的、不雕飾的,然而就在樸素的聲音裏,旋滾出一種最深沉也最粗擴的情感——奏樂者的感情,人類的感情。每一個聲音全叫我感到奏樂者的靈魂的抖顫、呼吸、舒展……
      ……樂聲像一隻木筏子似的,把聽者輕輕載過搖籃似地水麵,載過來,載過去,這時聽者的情緒便像一隻橡皮球在孩子手裏似地,一會兒被壓成一團,一會兒被輕輕放鬆,以致挺然膨漲起來,……
    聽著聽著,我忘記了自己,更忘記自己是在靠北極的一座中世紀古城裏。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在一片熱帶海島上,一些褐黑色皮膚的土著少女環繞著我,在跳夏威夷土風舞,由吉他伴奏……
不知何時起,樂聲忽然停止了。樓梯口出現了奧雷利亞。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膀,笑著道:
      “好孩子,你幹嗎站在這兒?——你在想些什麽?”
    我搖搖頭:
      “我什麽也沒有想,我在聽你的音樂!”
    我們上了樓。
    一上了樓,我就半帶氣惱半帶玩笑的問她:
      “你會彈吉他,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是不是怕我聽不懂,褻瀆了你的音樂?”
    她輕輕打了我一下:
      “看,你這個人,……難道凡是我能做的事,都該告訴你嗎?”
      “你別的事情可以不告訴我,但會彈吉他這件事,卻不應瞞我。”
      “為什麽?”
       “你不知道,我是怎樣愛音樂嗎?”
      “可是,我的吉他彈得太要不得了,給你聽見,不僅不會引起你的美感,並且還會引起你的反感。”
      “何以見得?”
      “你看,你剛才一聽見我彈吉他,就嚇得不敢上樓了!……”
    我笑著道:
        “不是嚇得我不敢上樓,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迷得不認識樓梯了。……真的,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
      “夢見我到了夏威夷島,許多土女在跳夏威夷舞,你在一邊彈吉他伴奏!”
    她聽,有點生氣了。
      “是的,高貴的林先生,在你的高貴的眼裏,我們自然和夏威夷島的土女差不多!”
    說完了,她故意跑到窗邊,不再理我。
    我跑過去,輕輕把她擁在懷裏:
      “奧,你真生我的氣嗎?我不是早已說過,我不過做了一個夢!哦,夢!夢!你又何必當真,如果你真是夏威夷島的土女,那隻有在一個條件下才有可能,這個條件是:我必須是土男!”
    接著,我又向她陪了無數個不是,說明我是偶然失言,純粹無心,請她千萬別見怪。
    她抬起頭,撲嗤笑了:
      “誰又見怪你了!……不過是嚇唬嚇唬你!我看你老是三句話不離夢,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我故意向你潑了這點冷水,叫你醒醒!”
    她說完了,我們都笑了起來。
    接著我們便談起吉他。
    她說她彈吉他彈了六七年了,吉他一直是她寂寞中的好伴侶。特別是在冬季,在寒冷的晚上,一彈起吉他,她似乎就可以呼吸到熱帶的帶堿味的駘蕩海風,熱帶的陽光,使她暫時忘記北國的寒冷。
    她一共有三隻吉他。據她說:其中最大的一隻是從一個可紀念的地方得來的,有著很名貴的曆史,它的紅色的明亮的軀幹幾乎高及她的胸部。這個吉他是她父親買了送她的,那時她還很小,她的父親說,等她長大了,好學著彈。
    她說著說著,眼圈子有點紅起來。
    為了驅除她心頭的哀怨,我請她為我彈一曲。
    她搖搖頭。
    我再向她請求。
    她仍然堅決不肯。
    她有點傷感的告訴我理由:
      “當我最寂寞最苦惱的時候,我才彈吉他……當我的靈魂最怕冷的時候,我才彈吉他……你來了,我還有什麽寂寞苦惱呢?我還怕什麽冷呢?你就是我的熱帶,你就是我的夏威夷海風。”
    她停了停,握住我的頸子,麵對麵溫存我道:
      “你來了,我為什麽還親近這一片幹枯木頭呢(指吉他)?讓我親近你不更好嗎?……對於我,你的話語比吉他弦聲是美麗得多了。你的嘴唇就是最好的兩條琴弦啊,……”
    說完了這段話,她當真又彈起吉他了。不過,這一回代替吉他的是我的身子,我的嘴唇就是琴弦。她呢?也用嘴唇代替了手指,再度彈起夏威夷音樂,我似乎又呼吸到熱帶的海風,熱帶的椰子的氣味。
    這樣,當我的麵,她再不願彈吉他。
    另外一個日子,我緊緊逼她:
      “奧,為什麽你當我的麵,總不喜歡彈吉他!你不是知道我非常愛音樂嗎?”
    她不答。
    我又追問她。
    她被我問急了,抬起頭,用大眼睛怔怔的望著我,望了許久,才歎息道:
      “生命本身不是比音樂更可寶貴麽?我們現在所享受的是生命的本身,不是代替生命的任何符號!天知道,生命是多麽短促啊……”
    說完這段話,她突然哽咽起來,撲倒在我的懷裏。
    我用最溫柔的聲音,把她的名字喚了一千遍,嘴唇貼住了她的耳朵。
    我用凡是一個熱烈的情人所能說的熱烈的話,來安慰她,溫存她。她臉上是露出微笑了。但我從這笑容裏麵看到陰影。這陰影叫我打寒噤。
    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憤世嫉俗的消極態度,已漸漸傳染給她。她不僅接受了我的感情,也接受了我的思想,我的人生態度——這是可怕的。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便特別小心,在她麵前,我盡可能裝出樂觀態度。我不願意把我的不健全的傷感傳染給正在做好夢的她。
    由於上述的覺悟,我和奧雷利亞在一起時,我便盡量加強我的夢幻部分。我在她麵前,變成一個最愛做夢的孩子。不斷說著夢話,思想著夢想。我的一切,全以夢遊者姿態表現著。我隻叫她盡可能沉浸在夢幻的大海裏,除了夢,我不讓她再想別的。
    在這些日子裏,我們特別歡喜讀詩,特別是德國海涅的詩。
    我常常給她輕輕朗誦海涅的詩。我的德文雖然很淺薄,但海涅的詩大多很淺俗,不怎樣難讀,有的時候有不明白處,奧雷利亞就給我解釋。
    我們特別喜歡誦讀海涅的戀詩,這些詩含有最濃的夢幻意味。
    下麵幾首詩是我們經常朗讀的。

……
在可愛的五月季節,
當所有的嫩芽都開放時,
愛情跳進了
我的心。
在可愛的五月季節,
當所有的鳥兒都歌唱時,
我向她表白了:
我的想念和我的願望。
……
一千朵花開放了,
我的淚水的雨滴中,
在我的歎息裏,
夜鶯在哀啼。
如果你愛我,親愛的,
我會帶這些花給你,
在你的窗子下麵,
夜鶯將要歌唱。
……
愛人哪,當我望著你的眼睛時,
我的深沉悲哀立刻飛走了。
當我觸著你的嘴唇時,
我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苦痛。
當我靠在你的胸脯子上時,
再沒有什麽天堂的夢比這個更幸福了。
可是,當你說你愛我時,
我卻開始酸楚的哭泣了。
……
你不愛我嗎,親親,為什麽?
那是毫無關係的一件事;
隻要讓我看你的麵龐兒一次,
我就快樂得像國王一樣,
“我恨你,恨你!”
即使你那張小嘴這樣說, ’
可是隻要讓我吻一下你的嘴, 。
孩子呀,我就得了安慰。 ’
……
啊,不要對我賭咒,隻要接吻!
我不相信女人的誓約,
甜蜜的是你的話,
但更甜蜜的
卻是我未經訂約的吻,
誓約是空的,
我無論在哪裏,
隻永遠堅守住這個吻。
不,我要反悔,
詛咒吧,這是你的權利,
愛人哪,我要做你的奴隸,’
倒伏在你胸前,
聽取那被祝福的寬恕。
我相信
你會在永遠的矢誠中,
愛我——同時更要長久。

    我們誦讀著海涅的戀詩,一遍又一遍的永遠不知疲倦,不感厭煩。
    海涅那首長而膾炙人口的詩《羅麗萊》,我們倒不常念,我們所愛的,隻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的那些小詩,仿佛到田野間旅行,我們隻采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們愛這些野花,因為他們有一種奇異的不知名的花香與彩色,特別是,它們從未給別人注意過、撫摸過。
    雪萊、拜倫、歌德、莎士比亞的戀詩,我們不是不喜歡,而覺得太繁雜,太有點做作。
    在我們的觀念裏,戀詩越單純越平凡越好。凡是求新求奇求繁雜的,必失去真純性。基於這個理由,我們同樣很愛彭斯的詩,它們完全流自一個農家子的單純心田,一點不矯揉,不做作。
在讀這些詩時,我們覺得它們似乎並不是海涅或彭斯寫的,而是從我們自己的感情中流瀉出來的。讀著讀著,我們會互相望著笑起來。
    有一次,我問她:
      “你看過海涅的《哈爾茨山旅行記》麽?”
    她搖搖頭。
      “在這本書裏,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
    她拖著我的手,孩子似地撒嬌道:
      “啊,快告訴我這個故事。”
      “什麽條件呢!”我笑著問。
      “條件!條件!你總是條件!……”
    接著,她甜甜的熱熱的吻了吻我的眼睛,又笑著道:
      “這個條件你該滿意了吧!……快把這個故事告訴我……”
    我於是告訴她下麵的一段故事。
    有一次,海涅到山上旅行,在山上的一個亭子裏,遇見了一個可愛的美麗的女郎,海涅望了望這個女郎。
    女郎也望了望海涅。
    兩個人都不相識。
    海涅躊躇了一會,終於向女子點了點頭,很溫柔的對她道:
      “親愛的女郎!您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您,我們原沒有談話可能,也沒有談話必要。不過,四周圍的風景是這樣美麗,而您又是分外美麗,比四周的風景還美麗,我在第一眼裏,便給您的美麗感動了,像一個基督徒被上帝的靈光所感動一樣。這種感動使我不能不開口,向您說幾句話,我如果不說一點什麽,好像就對不住美麗的您!假使我要說出失禮和冒昧的話呢?希望您不要生氣,您永遠隻能微笑或不動聲色,否則,就和四周的風景不調和了!
      “現在,美麗的姑娘,我對您有一個又冒味又很自然的請求。姑娘,您一定知道:我們這一次的相遇,多麽偶然,多麽難得。我從幾百裏外來,您也從幾百裏外來,在一個很偶然的時間內,我們居然很偶然的遇見了,比兩條閃電在黑夜天空相遇還偶然,還美麗。在這次相遇以後,也許在五分鍾或十分鍾以後,我們就分開了,從此不再相遇了。在您老年時,偶然回憶起來,或者偶然記起:‘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山的頂上,我曾和一個很時髦的年青紳士相遇!唉,距現在卻隔了四十年了……,在那個時候,您一定會對我抱著一種說不出的好感。即使是一個魔鬼,在記憶時,也是顯得可愛的!是不是?”
      “既然過去我們並不認識,將來也再不會認識,既然現在這一分別,過幾十年或許都沒有機會再見,那麽,在我們一生,我們這一次閃電似地相遇,多麽富有神秘的詩意啊!為了給首神秘的詩塗上一點美麗的色彩,我請求您容許我在您紅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一下,您一定不會拒絕吧!您如果拒絕,就完全破壞了這樣美麗的風景了。我們這一吻像鳥飛花落一樣,也是大自然的風景的一部分啊!”
    說完了,海涅就和那女郎熱烈地吻了一次,那女郎的整個心都沉浸在海涅的話語裏了。”
我講完了這故事,奧雷利亞笑起來:
      “這故事我看過的,你講的與事實不合,這一套話並不是海涅講的,是你自己編出來的。”
    我笑著道:
      “海涅講的也好,我編的也好,反正隻要有這麽一段故事就行了。……”
    她沉思了一下,帶著沉思意味道:
      “你這一套說詞編的不好,太羅嗦了。我如果是海涅,我隻要說下麵四句話就行了……‘姑娘,你太美了,我們今後也永遠沒有機會相遇了,讓我留一個吻在你嘴唇上,供你晚年回憶吧!……”
    我笑了起來:
      “妙啊,到底你是女人,隻有女人最懂得女人的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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