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裏的女人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四 章 玄武湖上的這一天是一座分水嶺,把我和黎薇的友誼截然分成兩半。這以前,我們的友誼有點像捉迷藏,雙方都在互摸互捉,而又互閃互避,這以後,藏在我們眼上的布沒有了,我們睜開眼睛,認清對方的眼耳口鼻,胸膛與四肢。我們赤裸裸地坦露出我們的靈魂與肉體,不再有一點一滴的隱藏與顧忌。 在這一天以前,我們似乎從沒有真活過,也從沒有真品味過什麽叫真幸福,真感情,真友誼。比較起這以後的任何一秒鍾來,我過去的整三十二年都是一片空虛。一個謊騙,一堆黑暗。從這一天起,我才算有了真光真亮真的實在。我真願意用我三十二年的生命來換這樣的一天,一小時,甚至一秒鍾。假如生命裏沒有“真”這個字,就是活一千年,一萬年,又有什麽意義?什麽結果? 我用我三十二歲的心來換黎薇二十三歲的心,“換”得一點不牽強,不做作,好像自有地球的第一天,我就注定要有這一“換”。啊、天,“換”得多舒服啊,在每一吻裏,我們的心交換著;在每一抱裏,我們的心交換著;在每一撫每一笑每一觸裏,我們的心在交換著。我占有了她的心,她占有了我的心。像野獸占有洞窟,像雲彩占有天空,像斑鳩占有了鵲巢。 沒有真愛過的人,絕對不會了解我們中間的深情,真愛過而對生命缺少藝術感的人,更難品味我們的深情。我們的情有時很深很深,有時很淺很淺,有時像猛烈的瀑布,有時像安祥的溪流,有時像瘋狂的尼采,有時像平靜的康德,有時在跑在跳在舞,有時在靜在躺在睡......。沒有一個字真能形容我們的情。沒有一件事真能代表我們的情。沒有一個夢能象征我們的情。隻有我們自己能咀嚼它,玩味它,體貼它。 我的預測並沒有錯,一個驕傲冷酷的少女不愛人則己,一旦真愛了,這愛一定是出奇的猛烈,出奇的叫人抖顫。經過一個長時間的壓製,黎薇終於對我傾射出全部的情感。這情感果然是出奇的強,出奇的熱。在她的情感的波流中,找尋到比海灘還深廣的溫柔,比海水還叫我驚訝的幸福。 唉,我怎樣說我的幸福才好呢?它是那樣不可說,說不出,說不好! 她學提琴,本來是每周兩次,現在改為隔日一次。這時她已從××女大畢業,她的全部時間是自由的。她所顧慮的隻是我的事業。我每天至少得費四小時在檢驗室,三小時教琴,兩小時練琴,另外還有應酬,剩下來的時間就有限了。不過,盡管我繁忙,隻要有黎薇在我身旁,我依然感到無限輕鬆。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座花園,有了她,任何重擔子都不能叫我喘氣。她的一花一草都叫我爽心悅目,我再也感不到工作的陰影。 改變學琴的時間,那是玄武湖歸來的第三天的事。 “羅,從明天起,我打算間日來學一次琴,好不好?”她靠著樓欄杆,望著庭院裏一簇金黃色的菊花,並不回頭。“逢單日來,還是逢雙日來?”“當然是逢雙日來啦,‘雙’不是一個吉利字嗎?”我沉思了一下,突然笑著說:“你對提琴為什麽這樣熱心呢?” “多花一點時間,不是可以學得更好一點嗎?”她仍然不回頭,望著那簇金色的菊花。 我搖搖頭,笑著道:“我怕你的琴今後隻有退步,沒有進步了。” “為什麽?” 她回轉頭來,笑著問我。 “因為此後你學琴的時間,會忙著學些別的事,不會忙著學琴了。我呢,也會忙著教你別的事情,不會專心教你琴了。” “什麽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什麽重要事?” 我不開口,緊緊把她擁在懷裏,給了她一個深沉地長吻。 吻完了,笑著問: “明白了沒有,就像這一類重要事?” “鬼!鬼!鬼!”她輕輕地打了我一下,掙脫我的懷抱,一麵笑,一麵用莊重的口吻道:“羅,現在我要和你先講明白,玩是玩,課是課,以後在學琴時間,不許碰我一下。” “真不許用手碰嗎?” 她莊嚴的點點頭。 “難道連碰根頭發都不行嗎?” “不行。” 我輕輕地笑道: “好厲害的羅馬法!......好,不許用手碰,用胡子碰總可以吧。” “胡子怎樣碰法?” 我突然抱著她,猛然吻了她一下,笑著道: “就是這樣碰法,行不行?” “鬼!鬼!鬼!我不理你了。” 她故意裝作生氣,跑到客廳裏,扭轉頭,不再理我。 我忙跑過去,連疊向她陪不是,終於笑著道: “黎,你這不是冤我嗎?仔細想想,是你不對,還是我不對?你想,我必須常常改正你的指法和弓法,不碰你,行嗎?” 她淘氣的道:“我並不是絕對不許你碰我。隻許你在教琴範圍以內碰,不許在範圍以外碰。” 我笑道:“你真比日本二十一條還厲害。算我是野心家袁世凱,接收你的二十一條,如何?” 她不開口,隻是笑。 第三天,她當真帶著琴來了。 我開始教授她。 才教了一半。我就連連搖頭說:“不對,不對,不對......” 她訝然問:“怎麽不對?” “你今天的手指特別僵硬?打顫,......你喝酒了嗎?” 她搖搖頭。 我鄭重地道:“我想起來了,你的手指大約起了昂煙士披裏純症,我給你敷點藥,好不好......來,把手伸出來。” 我是醫生,她很相信我的話,當真把手伸給我。 我拿著她的手,在她白白的手指上輪流重重吻了一次,然後交給她道:“好,昂煙士披裏純症治好了,你繼續拉琴吧。” 她傻傻地望著我的臉孔,突然大悟過來,她罵了我一聲: “鬼!鬼!鬼!你完全拿我開心,我永遠不理你了!我也不再跟你學琴了!” 她拿起琴,立刻要回去。 我抓住她的膀子:“薇,你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 她故意惱怒道:“你講吧。反正你有理!” 我笑道:“你是一個最聰敏的人,難道不知道愛情是藝術靈感的泉源?我說你手上有昂煙士披裏純症,是說它們缺少靈感,唯一的藥就是愛情,所以,我給它們敷上它,這樣你還能責怪我嗎?......” 她打了我一下,笑著道:“橫說豎說,反正你有理!......好,這以後有靈感也罷,沒靈感也罷,不許在再我手指上敷什麽藥了。” 她繼續拉琴。我聽了,讚不絕口:“瞧,瞧,這完全是我的藥靈驗,來,來,來,再來點藥,這回不但要上藥,你臉上發上嘴上都得上藥,藥越多越有辦法!” 一個平凡人愛歡樂總勝於悲哀,愛白天總勝於黑夜,愛春天總勝於秋天。我和黎薇都是平凡人,尋求歡樂與春天,天然是我們的本能。當幸福不在我們身旁時,我們或許懶得尋找。但當幸福在我們身旁時,我們絕不會懶得怕留住它。現在,我們知道:我們確已踏入幸福之門,並且已登堂入室,直穿過她的玄奧,我們自然願意在裏麵沉湎忘返,不再想到其它。事實上,我們也不願意想到其他。每一想到幸福以外的事情,我們總覺得是一種罪行,仿佛在天堂裏的人不應該想念地獄。 不過,我們所謂幸福,與其說是唯物的,倒不如說是唯心的;與其說是科學的,倒不如說是玄學的。我們像未吃禁果以前的亞當夏娃,孩子式的倘佯在伊甸園中。這園裏的最大歡樂,就是朝夕相處。能常在一起,合多於離,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愛音樂,薇也愛。我愛文學,薇也愛。我愛泛舟,薇也愛。我愛閑靜,薇也愛。我們的許多愛好都相同,仿佛前生安排好似地。在相同的愛好下,我們的幻想與趣味自然就極一致。舉例說,有一次我們商量如何度一個周末時,我們都不約而同的作下列設計——上午劃船,中午野餐,下午看電影,黃昏聽音樂,翻書報,晚上跳舞。 一天天的,我們友誼越來越深,一天天的,我們的友誼越來越融洽。不到一年,我們的友誼就進展到忘形忘我的階段。講感情,一對最理想的百年夫婦也不過,如此。不過,盡管我們的感情已異常熱烈,盡管我們的吻與抱無計無數,我卻始終沒有侵犯過她的貞潔。在這方麵,我一直保持最道學的成見。我認為:在未和一個女子結婚以前,絕不該占有她,特別是我所最愛的。即使她自己心願,我也得再三考慮。女子常常感情用事,當她們真心愛上一個人時,恨不得連皮帶骨一起交給他。可是,一旦失去清白時,事後又常常悔恨。為了不叫她們悔恨。我寧願痛苦我自己、克製自己。 講到這裏,我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初夏下午,我們的衣服穿得很單薄:她身上隻穿一件藍綢子翻領衫,我隻穿一件白府綢襯衫。初夏天氣不冷不熱,暖洋洋的,軟綿綿的,說不出的怪叫人舒服,叫人發疹。當我們在一度熱烈擁抱與長吻後,我們的情感都發酵到最高峰。她的心在“咚咚”跳,我的也一樣。一種奇異的震顫從我們的頭發直傳染到腳跟。我們都產生一種古怪的欲望,古怪的渴求。她坐在我膝上,用手撫摸我的臂膀與胸膛,一麵撫摸,一麵讚美到:“啊,羅,你的身體為什麽這麽堅強呢?你揮身簡直是鋼鑄鐵造的!” 我不開口,用手回答,撫摸她天鵝絨似地胸膛,以及那兩朵又紅又白的大蓮花。撫摸著,撫摸著,突然她打了個寒噤,一片血潮湧上她的兩頰,她臉上射出一種奇異的醉態。她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眼光望著我。望著望著,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給我一個可怕的長吻。她的兩臂像鋼條,她的嘴唇像樹膠,她從沒給過我這樣強烈的抱與吻,她一麵抱吻,一麵喘息,藤蘿似地纏住我,死也不肯放鬆,仿佛要從我身上榨取什麽。她雖然不開口,不解釋,但我從她的眼睛與動作裏已看清她內在的衝動,內在的需求。一刹那間,我也受了她的傳染,似乎不顧一切,想放縱一下。但這隻不過是一刹那的事。這刹那一過去,我的理智立刻抬了頭。我使勁掙脫她,把她摔在沙發上,獨自跑到隔壁去彈琴。 我彈著巴赫的《聖母頌》。 我彈著彈著,不知何時起,她已站在我後邊。我一轉頭,遇見她的虔誠目光:她的眼睛裏充滿感激。 我給她一張椅子,遞了一本畫報給她,笑著到:“我彈琴。你看雜誌。” 她接過畫報,呆呆站著,並不坐下。 我繼續彈琴,依舊是《聖母頌》。 突然,聖徒似地,她跪在我旁邊,匍匐在我膝上,低低啜泣著。 這一天傍晚,我用車子送她回去。我們兜下許多圈子,始終不說一句話,沒有一點表示。半小時後,車子終於開到她的門口,她下了車,已經快進門了,忽然又跑回來,把頭伸進車裏,熱烈的道:“羅,把頭伸過來。” 我遵命把頭伸過去。 從這一天以後,我們的友誼當真更深了一層。這以後,她連最後的一點隱瞞也不再隱瞞了,她向我坦露出心頭的每一滴思想。 她常常很天真的告訴我:“啊,羅,昨天夜裏,我NERVOUS得很厲害,說不出的想你。” “真的嗎?”“真”。“現在呢?”“奇怪,現在見了你,倒沒有什麽了。” 我笑著道:“在你這種年齡,這是生理上的必然現象,沒有什麽。你隻要稍為克製一下,就行。今天回去時,我給你一點藥片,萬一再有這一類現象時,它可以叫你平靜。” 我又告訴她:一個人衝動最強時是早晨,這時剛從夢中醒來,思想將醒未醒,眼睛似睜非睜,疲勞已整個恢複,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服香甜,生理上自然有一種渴求,渴求發瀉自己飽滿精力。 我要她注意早晨。 我告訴她醫藥衛生方麵的常識。 她聽完了,笑了。她說:“你忘記你以前告訴我的話了。你不是說:一個女子對男子發生需求,隻有兩種情形。一種是純生理的:由於無理的衝動。一種是純精神的:由於對男友強烈的愛。前一種是盲目的,難克製,後一種含有理智成分,易對付。我的情形是後一種,當然不要緊。” 我笑著道:“當然‘不要緊’。不過真到‘緊’時,那就不能‘不要’了,對不對?” 苦總是長的,樂總是短的。一天的苦往往比一萬年還長,一萬年的樂卻常常像一點鍾,還不待你看清楚,它就消失了。我和黎薇享樂感情,不知不覺己過了兩年。(如果從我們晚會第一次見麵算起,我們已認識五年了)。這兩年比兩秒鍾還快。 我和黎薇之間的現實,就是我們的環境,以及我們友誼的可能結果。這環境與結果,我過去也偶然模糊想過,但並不認為很重要,並且也認為時期還早,所以常常偷懶,故意對自己裝聾作啞,不去理它。可是,這“不去理”的同義字隻是“暫時”,不是“永久”。這“暫時”的同義字隻是“一年半載”,而不是“三年五載”。這現實的分量,一天天沉重起來,終於逼得我不能不理了。 那是一個禮拜日上午,例外地,我們沒有去劃船,卻留在家裏。薇說,她要親手下廚房做幾樣菜請我吃,叫我品嚐她的手藝。我於是吩咐廚子,叫他在薇一邊幫薇洗菜洗碗碟,不必炒菜。薇當真披上我的白色大夫外套代替圍裙,在廚房裏跑這跑那。我在一旁“隨侍”,不斷聽她的“將令”,搬這搬那,忙得團團轉。我笑著對她說道:“你這不是做廚子,倒像帶領千萬大軍打仗,我有六雙手,也要給你累折了。”她笑著道:“一個好廚子正像好醫生,必須有好助手才行。你給全南京城最著名的美人做助手,該引為終生榮幸哪!”我笑道:“得,得,我不希罕這榮幸,比這更強一百倍的榮幸你早給我了!”她輕輕笑罵道:“鬼!別混說。小心炒壞了菜,我不負責任。” 我笑著道:“好,菜還沒做,就推卸失敗責任,今天菜非糟不可!”我們一麵笑,一麵談,菜終於做好了。一共四樣菜:一個鮮筍黃燜雞,一個火腿冬瓜湯,一個番茄炒雞蛋,(她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樣菜。)一個開陽燒白菜。 她每樣夾一筷,放在我嘴裏,先叫我嚐嚐:“夠不夠資格做主婦?”她笑著問 “你說哪一位?” “誰知道是哪一位?反正不是我!” “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反正不是我!” 她突然賭氣放下筷子,跑上樓。 我連忙追上去,抓住她。 “薇、薇,你為什麽生我的氣?” “是的,我生你的氣——生你很大的氣,你太可恨了!”我笑著連忙賠罪道:“啊,算我錯了,算我錯了,我剛才那句話說錯了。我應該說:‘反正是我!’對不對?是的,反正是我,反正是我,......” 我一口氣說了二十幾個“反正是我”,笑著問:“你滿意了嗎?” 她撲嗤笑了,右手勾住我脖領子,給了一個又甜又香的吻。 吻完了,她笑著道:“飯後我有話和你說。” 飯後,她用很莊重的神色告訴我一件事:在最近一個月裏,向她正式求婚的有三個。她的父親征求她的意見,她都拒絕了。(她又補充說:過去兩年,向她求婚的至少有兩打人,她都拒絕了。)他們問她,既然嫌這不好,嫌那不好,她理想中的人,究竟是誰?她說:讓她考慮一下,再答複。 說完了這番話,她用最莊重的態度道:“羅,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算短了,長這樣下去,總不是事,你得告訴我,我們究竟該怎麽辦?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事?” “那麽你得趕快想想!我接受你的一切意見。” “真要考慮這樣的事麽?為什麽這樣急促呢?我們永遠像現在這樣下去,不也很快活麽?” 她搖搖頭:“你也該為我的前途想想。” 我楞了好一會,沉重的道:“是的,我也該為你的前途想想。” 接著,我告訴她,讓我好好考慮一天,第二天晚上給她答複,我必須把許多事情想想,才能決定一切。 夜,我熄了所有的燈,屋子裏漆黑一片,黑得像死的化身。我愛這一片黑。這黑給我以無限沉醉。我深深把自己埋在一隻沙發裏,好像是埋在一大片流沙裏。我讓自己的情緒下沉,沉,沉,沉入一座無底深穀,墮入萬劫不複的死亡,生命對我已是一個空白,隻有死才能在我眼裏閃出光輝。我愛黑暗,因為它是死的一種形體,這種形體對我有無限誘惑,無限挑逗,無限刺激。我真想站起來,衝出去,衝到黑夜裏,衝到死亡裏。我願找尋任何一個給我毀滅的機會。 “一個生命有什麽意義呢?生命有什麽意義呢?生命有什麽意義呢?......” 黎薇所加給的問題,己給生命塗上一層暗淡色彩。她要我考慮她的話,我考慮了,結果我卻毀滅了,毀滅了所有我原先的幻夢。我感到生命的殘酷。多少年來,這殘酷一直追隨我,壓迫我,折磨我,但我卻充耳不聞,視若無睹,盡可能用“麻痹”捆紮起來,緊緊捆紮著,藏在最深最暗的角落裏,這角落就是我的心,現在,黎薇所加給我的問題,卻把這捆紮得緊緊地東西拆開了。 多少年來,我盡可能尊敬女人,愛護女人,用美學而不用生物學來看女人,用母親的情緒而不用父親的情緒來看女人,這一切又一切,都因為有一種內在的殘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多少年來,我提出“三分女人,七分事業”的口號,把自己大部份生命都消磨在音樂與醫學上,也正因為有一種內在的殘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兩年以來,盡管我和黎薇友誼突飛猛進,越來越強,越來越深,盡管我們早該有一個具體結果,早該有一個決定性的形式,但我卻故意裝聾作啞,不去理它,這也正因為有一種內在的殘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我希望這內在的殘酷盡可能被捆綁得緊緊的,盡可能埋在我的深心裏,盡可能不揭露出來,可是,黎薇現在的問題卻打碎了一切的“可能”,終於叫這“殘酷”露麵了。 這“殘酷”是:我早已有了一個妻子。 當我還在二十二歲時,父母即按照舊式傳統,逼我和一個半舊半新(她在初中畢業)的女子結婚,當時我不忍心拂老年人的意思,在一種憐憫的情緒下,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給這陌生的女孩子。當時我還有一個癡想:根據我的幻想,加上我的感情,總可以把這女孩改造成一個理想的人。我試驗了,結果卻失敗了。我發覺她對我毫無了解。她愛我:按照舊式傳統觀點來愛我,但絲毫不了解我。她是一個好人,然而她的善良對我毫無用處。我所有花在她身上的精力隻證明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和她生了兩個男孩子,這以後我不再和她在一起了。我向父親說明:我隻能讓她住在北平鄉間,這樣,我們或許還會勉強維持夫婦形式,否則,我連這種形式也要撕碎。父親接受了我的請求,隻要求我每年春秋兩季回去看她二次,這一要求,不用說,我答應了。 真像如此,我和薇的愛情有什麽前途呢?唯一的辦法,是和家裏的妻子離婚。可是,在當時情形下,這一辦法是不易實行的。第一,女孩子家長不答應:她並沒有做一件錯事。當時在北平鄉 間還存在一種很舊的思想:認為自己女兒和丈夫離婚是一件名譽掃地的事。第二,女孩本人不答應,勉強逼她這樣做,她隻有自殺。第三,我的父母也不答應這樣做,他們始終認為她是一個極賢慧的媳婦,並且已有了兩個男孩子,可以傳宗接代。第四,我自己也有點不忍這樣做:因為這樣做就是殺死她。對於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殺死她啊? 我既無法和妻子離婚,我和薇的結合就不可能。直到現在為止,我所有的南京朋友,薇的父母,連薇本人在內,都不知道我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假使我欺騙所有人,也欺騙薇,和她結合了,萬一他們和她都發現了我的欺騙,我該怎樣辦呢?更何況愛情場合上,我最反對的就是欺騙?我告訴薇,薇本人不介意,會堅持對我的一貫態度,她會為我犧牲一切,可是:下麵三種暗礁我不能不考慮,第一,假如黎薇父母知道我是有妻之人,絕不會應允我的求婚。假如我要欺騙他們,不說明我已經有妻子,我今後又如何做人?第二:假如,我和薇勉強結合了,社會觀感如何?我是否還想在社會上做事?第三,我有什麽權利接受薇的犧牲?為什麽我不能為家庭、為社會、為傳統、為薇的前途來犧牲我自己? 考慮完了,我很痛苦。 我喃喃:“我和她的愛是靈的,精神的,沒有形式的,不需要任何酬報,結果,和前途,它本身就是酬報,結果,和前途。” 第二天,我把這樣種種考慮告訴薇,詳細委婉的向她解釋一切暗礁,我明白向她表示:我們不能結合。我們隻能有愛情,不能有愛情的結果。 這是一個初秋夜晚,我們同坐在陽台上,頭上滿天繁星。疏疏落落的燈光從客廳裏閃射出來,照見我們的身影,以及庭院裏的枝枝樹葉。夜很和平,溫柔,給人以貓的感覺。 薇聽完了我的話,許久許久沒有能開口。終於,她默默站起來,跑到琴室裏,拿了一把提琴,開始彈奏,她始終隻重複奏一個曲子:《卡發底那》。這時她已學了兩年琴,技巧雖不怎樣深,但對於一些小曲子已能應付自如,並且能充分表現出強烈的感情。平常她在我麵前奏琴,最愛奏一些輕鬆愉快的曲子,像《卡發底那》這種陰鬱悲愁的曲子,她從未當我麵奏過,今晚她還是第一次奏它。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奏著,憂鬱的琴聲充滿了陽台,充滿了秋夜,仿佛是嗚咽的流水,嗚咽的秋風,聽著,聽著,我的心弦緊張起來,我的心說不出的淒酸。 她放下琴,望著天空,沉思了許久,輕輕喃喃自語道:“奇怪,今晚我似乎有一點奇異的感情。” “什麽奇異感情?”我問。 “一時說不清。......我怕會發生一點事。” 我知道她是指什麽,我沉默了一會,終於把她拉到我身邊,極誠懇的安慰她道:“薇,你別難過。我剛才所考慮的,隻是目前的困難。這種困難,將來也許不會有。也許有一天我們終於結合亦未可知,這一天不過遠一點罷了。......” 她怔了怔,苦笑道:“我們也有可能結合的一天麽!”“當然有,隻要我們能等待。” 接著,我向她解釋:我們必須轉移社會觀感,使外界一天天多了解我們。等我們的情形被大家諒解後,再行結合,也很容易了。總之,我們必須等待到那一天:在一般人眼裏,我們的結合顯得很自然很平安不牽強不悖理了,這樣,婚後的我們方能和婚前一樣幸福,不致招引人們的反感。假如社會不諒解我們,我們竟勉強結合了,不僅我們的事業受到妨害,精神也會感到無窮痛苦。 我問她:“你能等到這一天麽?” 她楞了許久,終於用深沉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能等到死,......隻要你容許我等待。” 為了安慰薇,我雖然給了她希望,但要兌現,究竟不是易事。希望我們的家庭,朋友,社會環境來諒解我們,那是一個長期的等待。也是一個很困難的等待。在長期等待中,我們暫時隻有不想將來的事,一天天且打發“現在”再說。因此,這以後我們再不提將來,隻沉浸在現實快樂裏。當現實快樂停止後,我們偶然想起茫茫前途,常感到暗淡的幻滅。 有一次,我們同玩燕子磯。那正是大雪後的冬季,到處都是銀色的光。我們雙雙站在磯頭上,眺望浩浩蕩蕩的長江,以及江兩岸的大雪。她牽了牽我的袖子,重重的喘了口氣道:“要脫離黑暗現實,達到永遠的幸福,我們隻有兩條路。”“哪兩條?” “一條在這下麵。(她指了指千尺下麵的江水。)隻要我們手牽手,同時再向前走三步,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了。另一條路在那一邊。(她指了指江盡頭處的遠方)。隻要我們能遠遠遠遠的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就會有我們的幸福。你說是不是?” 我不回答。我覺得無法回答。 ...... 我永遠忘不了玄武湖那個風雨之夜。 那是一個夏季禮拜日,我們在湖麵上劃了一下午船,劃得很盡興,很愉快,這一天氣候特別悶熱,我們劃了一陣,就躲到柳樹蔭或橋下乘涼,喝汽水,削水果,吃西瓜。 黃昏時分,天色突然轉陰,大片大片的雨雲竟湧現在天空,光閃閃的,黑森森的,像是一隻隻要衝出森林的野獸。冷風一陣陣掃過來,岸上楊柳渾身直抖,千千萬萬柳條飛著舞著。似在打秋千,又像希臘女神競走時飄舞的長發。蓮葉嗖嗖直響。蓮花婆娑款攏。湖水抖動千幹萬萬小波浪,忽上忽下,此起彼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狂風起處,水上遊船越來越少。遊客怕下雨,紛紛上了岸,湖麵分外顯得空寂,幾乎隻剩下我們一條孤船。我們慢慢劃著槳,悠悠前進,無視了風、雲、夜、浪。我們的船像一隻孤獨的駱駝,形單影隻的年彳亍在湖水的沙漠上,我們重視這種孤獨,也熱愛這種彳亍。我們真願湖麵再沒有第三個人,好讓我們自在在地占有整個的山,整個的水。夜來了,風越來越狂,水越來越險。風雲變換中,終於來了雨。雨先是小落,一絲一絲的,一 點一點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不久,便獰猛起來,大條大條的往下橫掃斜刷。我們連忙把船劃到蓮葉叢中,整個的船在幾片大蓮葉下,像孩子躲在母親懷裏-在我們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昏暗。起先還有模糊的光。勉強供我們分辨出人的外形,船的外形,蓮葉與蓮花的外形,終於連這點模糊的光也沒有了,黑暗擁抱了一切。在我們的頭上,是一些碩大的蓮葉,它們像一些圓傘,正好把雨遮住。我采摘了最大的三片蓮葉,密密的覆蓋了我們的身子,當作雨衣。在這天然雨衣下,我們互相抱著,一動也不動,像兩隻小貓小狗。雨在荷葉上響,像千萬隻雁落平沙,像數不清的仙女,在枯葉叢中跳舞蹈,沒有開始,沒有終結。雨響著,響著,響著,響著。雨響在我們頭上,響在我們四周,響在我們心裏。 當雨聲最狂烈時,當湖麵最騷囂時,我的冰涼的臉貼在薇的冰涼的臉,我溫柔的問:“怕嗎?” “不。” “為什麽?” “我很舒服。” “為什麽?” “因為在你懷裏。” 停了停。 我問;“我能叫你舒服嗎?” “是” “為什麽?” “因為你的心很熱。” “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的心現在跳得很快。” “跳得快就叫你舒服嗎?” “跳得快證明你很愛我。” “真的嗎?” “真。” “千真萬真?” “千真萬真。” “那麽你怎麽酬謝我呢?” 她不開口,把臉緊緊貼在我心口,貼得很緊很緊,很緊很緊。我一動不動,讓她緊貼著。貼了很久,我才輕輕道: “這是酬謝嗎?” “是。” “怎麽講?” “因為我現在用我的靈魂來擁抱你的心。” “怎麽講?” “我的靈魂就是我的臉。” “為什麽?” “靈魂是一個人最美的部分。” “對。” “我的臉是我最美的部分。” “對。” “所以我用我的臉代表我的靈魂。” “說得好。但我還是有點遺憾。” “為什麽?” “因為你可以不用靈魂擁抱我的心。” “為什麽?” “你自己想想。” 她想了不久,突然有所悟,她輕輕道: “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 她不回答,抬起腰,伸直身子,用她的心緊緊貼住我的心。 我不開口,胸膛向前挺了挺,也緊緊貼住她,用我的心來回答她的心。 ...... 不知何時起,雨竟住了,風也輕了,湖上的潮濕空氣說不出的溫柔。湖麵波浪平息後,水靜極了。我們四周沒有一點聲音,隻不時有一串串水滴從蓮葉上滴入水裏,敲起玲瓏的聲音,清晰而圓潤,使水麵顯得分外幽寂。在幽寂中,我們體味到夜的美,黑暗的美。我們仿佛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水底。我們真不願說話,也真不願思想,動作,我們隻願沉沒在靜寂裏,像魚沉在水裏,不斷往下沉,沉,沉,沉,...... 不知沉了有多久,我終於揭開我身上的三張蓮葉,從懷中取出一根火柴,劃了一根,一朵小紅花立刻開放在黑暗裏。我擎起火柴,照亮了她的臉,笑著道: “我要看看你的臉。我很久沒有看到你的臉了。” 她兩隻眼睛深情地望著我: “沒有光你也應該看到我的臉。” “是的,沒有光我也應該看到你的臉。” 火滅了。 黑暗又是上帝。 在黑暗中,我當真看到了她的臉:明亮的臉。不久,我劃著第二根火柴。接著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點蠟燭吧。” 她從番布旅行袋裏取出一支白色燭,點亮了,大放光明。我看見了綠色的蓮葉,紅色的、白色的蓮花,以及青色的水。 她把燭放在船舷上,回過共來對我道:“羅,你知道我今晚為什麽喜歡在湖上玩?剛才下那麽大雨,也不想走?” “為了欣賞在雨裏的我。以及我們在雨裏的情,是不是?” “不。”她搖搖頭。 “那為什麽呢?” “為了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她不開口,卻伸開右臂,對我道:“把袖子卷上去。”我遵命照辦。 她把潔白臂膀湊到我眼前,我借著燭光,對她望了一眼,在她的上臂,我發現了一塊很大的白色橡膠皮膏,我連忙問:“怎麽,你的膀子破了麽?” 她點點頭。 我不免半埋怨半關懷的道:“膀子破了,你怎麽破了貼橡皮膏?貼橡皮膏,揭的時候,非常疼哪!你應該敷一層凡士林,外麵再紮繃帶才是。” “你別管了,我要給你看點東西。” 她的神色是很堅決。為一股好奇心所激動,我隻得照她所說的做了,我把她的膀子放在我膝上,兩隻手輕輕揭那橡皮膏,動作輕極了。 一麵輕輕揭,一麵問她疼不疼。她搖頭。我知道她是說謊,她的臉色在做一種很大的掙紮,牙關咬得很緊。我忽然放下手道:“你騙我。你一定很痛。我不揭了。不管有什麽好東西,我也不看了。” 她堅決的搖搖頭:“不,你得揭開,否則我會生你的氣的。即使我有點痛,這也是有代價的疼,過一會你就明白了。” 她的態度是那樣固執,好像連刀子擱在頭上,也不會叫她改變。我沒有辦法,隻好咬牙繼續揭。 我終於揭開了。 她始終很平靜,連哼也不哼一聲。 “舉起燭光來,看這是什麽。”她把膀子抬到我眼前。 在燭光下,在剛才貼橡皮膏的地方,我發現一大片藍墨水的潰處,起初我看不清它們是什麽。仔細看了幾眼,我才發現上麵有幾個刺青的英文字。燭光在幌動,我看不清是什麽字。定定辨認了許久,我才看明白它們是R、S、T......我名字的縮寫,她用刀子在皮肉上刻了這三個字,又用藍墨水澆在上麵,這才明晰的浮顯出來。我望著發了楞。 我聽見她的聲音:“我早想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隻是不知道怎樣刻。聽人說,刺青用針,我想針太細,便用刀尖。刻完了,沒有上止痛粉,就把藍墨水澆上去,痛極了,流了很多血,我這才貼橡皮膏......” 我怔怔的望著那三個字,許久說不出話來。終於歎了口氣道:“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呢?” 她睜大眼睛,深沉的望了我許久,用極堅定的聲音道:“為什麽這樣做?為了告訴你:隻要我的軀殼活一天,你的名字永遠活在我的血液裏。除非我的血幹了、肉毀了,今生你的名字與我的身子再不分開了。” 聽完了,我低下頭,一滴大眼淚出現在眼角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