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裏的女人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二 章
我的原名叫羅聖提。 十六年以前,我是南京的著名提琴家。那時中國人學提琴的很少,我算是早期的最有成績的一個。當我帶著提琴從上海來到南京時,這個繁華大城市幾乎還沒有人能拉琴。直待我創辦了一二個業餘提琴研究班,收學生以後,學琴的才漸漸多起來。按照我的興趣與造詣看,我本該把我的全部生命交給提琴的。許多朋友也都希望我如此。但是,由於某種命定的因素,或者說,某種命定的錯誤,我竟把音樂當作我的副業,而把醫學當成我的主業。這時我在南京獨自開設了一個檢驗室,每天的一半時間要消費在這顯微鏡與細菌上,閑時才弄弄音樂。一個科學家而兼藝術家,這在一般人原很少可能;誰能夠一隻眼睛冷冰冰的在顯微鏡裏把一個少女看成一堆醜陋細菌的穴巢,同時一隻眼睛又熱烈讚美她的如花似月的美貌呢?可是,天定我是要交集殘酷與溫柔於一身的;仗著這種矛盾,我的生活才產生了一種均衡,同時也附帶產生了若幹悲劇。 說起我的學醫來,那隻是一種偶然。幼年時,我最愛的一個小妹妹死了,她死時,用她那又大又天真的眼睛瞪了我最後一眼,這一眼給予我一種特殊的傷害,同時也給予我一種特殊的啟示,從此我發了個心願:一定要學醫,做一個好大夫,不再讓死亡從人間輕易搶走像我妹妹這樣可愛的靈魂。另外還有一個理由逼我做醫生的是:我的父母都是雄心很大而又很守舊的人,他們都希望自己子女能做出一番出人頭地的大事業。在他們眼中,做醫生與開醫院都算是很有社會榮譽的職業,而提琴家的地位不過相當於京劇中的琴師,除了“羞辱門楣”外,再沒有什麽好處的。為了安慰這兩顆年老的心,我隻好略略貶抑音樂,而讓醫學占據了我生活中的首位。當我在大學裏讀醫科時,常常學習“臨床診斷”,每一次我看見病人在痛苦中掙紮時,我內心總說不出的酸痛,好像患病的並不是他們,而是我自己。漸漸的,我覺悟了:即使我從醫科正式畢業,我的柔軟心腸也不許可我做正式醫生的。因此,從大學第三年起,我就改習檢驗,我隻打算擔任醫務方麵的檢驗工作,而免去了臨床診斷,好隔絕病人,以及病人的愁苦的臉。 醫學成了,提琴也學成了,我成為南京最優秀的檢驗專家與獨一無二的提琴家。許多醫生都信賴我的忠誠與技術,把他們的檢驗業務交托給我。許多音樂愛好者都景仰我的造詣,來向我學琴。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立刻投入一個輝煌的事業洪流,“榮譽”像一隻快艇,急速而平穩的把我載往明亮的彼岸。我的名字像禽鳥似地到處飛翔,我的金錢噴泉般彌漫在身旁,凡一個青年人所希望有的,願意有的,我都有了。自然,這成功不是偶然的,他包含我過去十年的血淚與堅忍。沒有一粒麥子的收獲,不倚賴一個農人的痛苦與掙紮的。 我是醫生,我知道一個上帝也會衰老,也會死亡,(假如上帝像人一樣的活著的話。)我是藝術家,我知道一個乞丐也會用歡笑來防止衰老,用快樂來忘記死亡。生命裏的歡笑與快樂就是每一刹那的沉醉。無論是一枝“老美女”雪茄煙,一杯龍井,一杯咖啡,一件絲綢襖衣,一朵野花,一根女人頭發,都可以叫你醉,叫你樂,叫你笑,隻要你願意醉,願意樂,願意笑。有了這些醉,這些樂,這些笑,一個人才可以活得下去,活得很好。我是願意自己活得好的。我便用種種正當方法求得這些醉、樂、笑。我獨自租了一幢小洋房,樓上下一共八大間,除了三間作檢驗工作外,其餘的作為客廳、寢室、書房、音樂室、浴室,另外還有一個廚房與汽車間。我自備了一輛小型道奇興的摩特卡,自己充任司機,我在玄武湖購置了一隻白色小艇,每逢星期天,整個下午便消磨在艇上。我預備了最好的茶點,常常在家裏舉行茶會,招待朋友,凡是能叫朋友們快樂的玩意兒,我盡可能采用。這樣,我雖然隻是獨身者,我的家卻成了許多年輕人的最好的“感情散步場”。我的一些生活小趣味成為若幹人的談話材料。舉例說,在我的香煙盒子裏,就隻放著三種煙,最好的,最壞的,與不好不壞的。朋友來時,我就告訴他:“現在請你伸手到煙盒裏,來測驗一下你今天的運氣!”我自己一早醒來時,身子雖然還在床上,也會閉著眼睛摸一枝煙,來試驗自己一天的運氣。有時候,茶會正熱鬧時,我會叫大家靜一靜,忽然點起一根火柴來,叫他們道:“勇敢的朋友們,現在,你們有誰能吻一吻這火,我明天會送他一隻白色小艇做酬報。”他們隻是傻傻地望著我,卻沒有一個敢應做。終於,我自己用嘴唇把火吻滅,叫唇上烙起一個黑泡。另外的時候,當太陽最明亮時,我會在客廳裏點起七八支燭,朋友們表示驚詫時,我便答:“我愛光,光越多越好。”...... 當我二十八歲時,春末的一個晚上,××女大慶祝成立五周年,特別舉行一個盛大晚會。托人請我參加一點提琴節目,我答應了。 在平常,我非常考究穿著,我的西服都是從上海訂做的。每一次赴音樂會時,我總裝扮得分外整齊美潔,唯恐我的外形破壞了我的琴音所給人的美感。這一晚,說不出為什麽,我突然心血來潮,一改平日豪華習慣,竟穿了一件舊藍布長衫,不戴帽子,不執手杖。不乘汽車,徑獨自向××女大走去。 從我的住處到××女大,約有三裏路。我走了半點鍾,就到了。 在校園門口停放了許多汽車,馬車,與人力車,儼然成為一個鬧熱市場。我穿過這些密劄劄的車輛與熙來攘往的人流,直往大禮堂走去。在冬青樹的枝葉蔭影所裝飾的人行道上,一對對情人悠閑漫步著,他們帶著洞房花燭夜的心情來參加這個晚會。當匆匆從他們身旁過時,我微微感到一種神秘的緊迫。 ××女大的禮堂本來就很精致,今晚分外顯得富麗輝煌。這個宮殿式的建築有著朱紅的圓柱子,金黃的彩壁,髹繪的藍色鳳凰天花板。到處插著織絹的五彩宮燈,到處堆著瑰豔繽紛的花籃,到處響起女孩子們的笑聲。這些擔任招待的女孩子們,一個個全打扮的花枝招展,以新婚伴娘的綺麗姿態出現在人們眼裏。在金碧輝煌的光影裏,在落日般鮮紅的楹柱與楹柱間,這些女孩子們像蝴蝶似的在飛來飛去的,把貴賓們接到位置上。她們的動作輕盈極了,也新鮮極了,真是一條條剛出水的鮮魚。 來賓們不是西裝革履的紳士,就是時裝豔服的淑女,穿舊藍布長衫的我夾在裏麵,委實顯得很尷尬,不調合。望望別人,再看看自己,我不僅有點後悔自己的任性,不該穿這樣一身破爛服裝了。既來之,則安之。我隻得硬著頭皮,應付今晚的場合了。當我踏入禮堂時,女招待們連正眼看我也不看我一下,我絕不怪她們,我挾著琴,裝作毫不在乎的向前走去,直走到最前排特別來賓席,才選了位置坐下來。這一席是專為招待貴賓及演奏者用的。 才一坐定,放下提琴。我就回轉身來,開始巡視四周。在世界上,大約再沒有什麽能比婚禮中的新娘麵孔更叫男子沉醉了。我既然是男子,照例也不免要歡喜欣賞這種麵孔,今晚禮堂中,××女大的女孩子們幾乎都有這種麵孔,我得好好觀察一番,也算不虛此行。穿藍布長衫人雖然沒有被美麗少女招待的福氣,至少總有望望她們的福氣吧。我一麵想,一麵當真開始“望”了。才望了不久,我就注意到一紅衣女孩子。她像一座無底深淵,吸引住我的紛亂視覺。使我的全部心思投入了一個神秘的幻境。這女孩子穿一身大紅天鵝絨洋服,寬寬的褂子,長長的裙子,大紅絨襟衫結著紅花領結,淡紅絲襪配著褐紅色高跟鞋。她整個裝束就是一把紅閃閃的火,給予人一種又強烈又燃燒的感覺。我一麵望,一麵想:“真奇怪!這女孩子為什麽打扮得這樣鮮豔呀!”我詳細的端詳她的臉,但她離我太遠,又不斷來回走動,我無法看清。我隻看出:她的身材高高的,瘦瘦的,苗條極了,走起路來像白鴿子在天上飛似的,說不出的輕盈而叫人愉快。我一遍又一遍的瞭望她,我的眼睛像蔓藤似地纏在他身上。望著望著,我不僅癡癡想:“這樣一個有著豔麗服裝與身形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一付臉孔呢?假如她的臉孔真是美,會美到什麽樣程度呢?假使她的臉孔很平常,甚至很醜陋,我又該作何感想呢?......”正在想著,我微微吃了一驚,她竟向我這邊走過來了。我終於看清她的臉了。啊,天!這是怎樣一付臉?!這又是誰給她創造的一付臉?!——這正是一付我所害怕的臉!這是一幅鵝蛋形的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像是兩座又黑又深的地獄,透射出一片又恐怖又誘惑的魅力,叫你忍不住想墮落。與這兩座黑暗地獄相對照的,是那片比罌粟花還鮮紅的菱形小嘴,它是那樣飽滿、強烈、甜蜜、簡直給人一種想“衝過去”的勇氣。如果說這雙眼睛與這張嘴是為害人而生的,那麽,她的頭發是為救人而生的。這頭發濃極了,也黑極了,像一片黝黑的豐茂的森林,裏麵潛伏了無窮的和平與溫柔,叫人馴順的和平與溫柔。唯一破壞這溫柔與和平的,是髻邊那朵鮮豔的紅薔薇花,這朵花簪插在這張臉孔上,似乎並不是一種裝飾,而是一種警告:“哼,小心點,別碰我,當心那叫你流血的刺!......” 一點也不假,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了這樣一個絕頂美人,不折不扣的十足美人!從她的麵孔表情上,我看出她的靈魂正和她的裝束一樣,紅極了,也強烈極了。她整個人似乎並不是一片血肉,而是一把紅毒毒的火,她走到那裏,這火就燒到那裏,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震顫,都是火的飛翔,火的舞蹈。人可以從她身上呼吸到一種地腹溶岩的氣味。我望完了,不禁在心裏喊道: “啊,好一個美人,簡直是火焰的化身!任何接觸她的人,都會給燒死的!” 一停下來,她並不看我,卻用冷酷的眼光對我的藍布長衫掃射了一下,接著用一種嚴肅的聲音道: “對不起,這是特別來賓席。你是羅先生的仆人吧,請你換一換位子,後麵有普通來賓席。” 她一麵說一麵望了望我的提琴匣,意思好像是:“看在這提琴匣的麵子上,我才對你這樣客氣,要不,哼!......” 聽了她的話,我滿肚子盡是煙火,我的第一個直覺是:“這簡直是胡鬧,她居然把我看成羅聖提的拿提琴的仆人了!我非教訓她一頓,給她一個大難堪不可!”我正想發脾氣,偶然間,我的視線竟與她的鮮豔眼睛遇見了。說也奇怪,一刹那間,像雷光石火似地,我滿肚子的煙火竟消失的淨光。我的第二個直覺接著產生了:“咳,和這樣一個美麗女孩子吵嘴,給她一頓難堪,未免太不詩意了。人生本是演戲,她既把我看成羅聖提的仆人,我又何不照她所吩咐的扮演一番,和她逗逗趣?這女孩子實在長的太美了,我本沒有機會接近她,現在她自動送給我一個演戲機會,豈不來的正是時候?......” 計議既定,我當即站起來,連連向她說“對不起”,表示認錯,跟著就提起琴匣,坐到後麵普通席上。我的態度裝得那樣自然,絲毫未露出破綻,不由她的不信。我肚子裏卻暗暗好笑道:“一個女孩美麗與聰敏不僅對別人是危險,對她自己也是危險。智慧是一把兩麵刀,殺傷別人時,也就殺傷了自己。” 才一坐下,望著那紅衣少女的背影,我又不僅微帶恨意的原諒起她。按理呢,她對我這番無理,原也不能全怪她。過去她並不認識我,甚至也沒有聽過我的琴(我相信),她隻知道有一個姓羅的會拉琴,而今晚又有一個姓羅的節目而已。至於我今晚的裝束,也的確不太像提琴演奏者,把我看成仆役,倒也名副其實。此外呢,不僅她不認識我,別的女招待們同樣也不認識我,負責和我接洽的是一位友人,今晚偏偏他沒有來,會場裏雖然也有幾個熟人,但他們與××女大並沒有關係,自然也就不會把我介紹給她們了。這樣想著,漸漸的,我心平氣和了。不過,我心中始終有點不能釋然的是:“為什麽一個女孩子看人時隻看人的衣服,而不看其他的一切?假如英國皇帝的華貴製服穿在橡皮人身上,她是不是會與橡皮人結婚呢?究竟是人穿衣服,還是衣服穿人呢?......” 來賓越來越多了。禮堂漸漸滿了,談笑聲像一團又一團的肥皂泡,肥大然而很空虛的飄浮在各個角落間,說英語和法語的聲音,分外得意,每一個人都流露出最輕鬆的情緒,仿佛這個晚會就是熱帶夏季的海水浴,能叫每一根毛細管張弛得極舒服,夾在這些高貴來賓中間,我默默坐著,像個土老兒。我索性端坐不動,不向任何熟人打招呼,眼觀鼻,鼻觀心,讓一種深沉的禪靜淹沒了我。偶然回過頭來,向場中望一望,隻覺得那紅衣少女很活躍,滿場子仿佛都是她的火紅的影子,許多觀眾的視線全如狗咬尾巴,跟著她的影子團團轉。 晚會的開幕時間終於快到了,紅衣少女急匆匆地跑到我身邊,有點傲慢又有點焦灼的問道:“已經快開會了,羅先生怎麽還不來呀?他告訴你究竟是什麽時候來呀?” 我畢恭畢敬的用仆人口吻答道: “羅先生說是於六點半鍾以前到,大約快來了吧!” “您能不能打一個電話,去催一催他?”她帶著點命令的聲調。 “他說開會以前一定來,誤不了你們的事,您放心吧!”我回答仍然很謙虛有禮。 她冷冷瞪了我一眼,不再說什麽,飄然走了。 這紅衣少女除了總招待的職務外,還擔任司儀。不久,她儀態萬方的走到台上,宣布大會開始,接著便報告節目。她的聲音是那麽俊美,你不相信它們是從一個人的喉管裏就出來的,而以為是從一個金屬樂器裏流出來的。 第一個節目是主席致詞,其餘就是教務長報告學校五年來的概況。接著就是女聲合唱,鋼琴獨奏,女聲獨唱。 五個節目過去了,台上開始了口琴獨奏。這個節目完了,就是我的提琴獨奏。這時紅衣少女忽然從台上跑下來,急匆匆的走到我麵前,神色驚慌的道: “羅先生來了嗎?下一個就是他的節目!怎麽辦呢?......”在她的措詞裏,似乎隱藏了她的大部分感情,她好像不願在一個仆役麵前完全流露出內心的焦慮。 “您別急,羅先生已經來了。他正在門口和一個朋友談話。他要我轉告您,輪到他的節目時,請您盡管報告,他會直接上台來演奏的,誤不了您的事,......” 才說出這三個字,她立刻似乎覺得有點失身份,便慢慢的點點頭道:“也好!”接著,她傲然走了。 不久,台上果然報告了我的節目,像回力球的彈射似地,台下立刻響起雷似的掌聲。在熱烈的掌聲中,我挾著琴盒大模大樣的從扶梯上走上台去。在經過那紅衣少女時,我望也不望她一眼,便一直走到台中央。 我的習慣是這樣,在普通應酬式的集會上,我向來不奏大曲子,隻奏一些輕鬆可口的小曲子,叫聽眾聽了高興高興,好像吃一塊奶油糖似地。隻有在我自己專開的音樂會上,我才拿出全副力氣演奏最能表現我個人技巧的大曲子,特別給聽眾一個欣賞我個人才華的機會。因此,今晚的節目單上,我的提琴獨奏隻是一個小曲子,德國歌王修佩斯德的《小夜曲》。這樣小小抒情曲,在這樣的軟性晚會上是最適宜不過的。可是,當我上台後,我突然臨時向聽眾宣布:把節目略略更改一下,改奏孟德爾遜的《康塞脫》(音樂會曲),這康塞特一個大作品,本來專為開音樂會預備的,奏一次要二三十分鍾。三年前,當我在上海第一次開個人演奏音樂會時,曾把它作為壓軸戲。在許多洋大人麵前,當我把這個大曲子奏完後,當場獲得了最高的評價。沒有一個人不祝賀我有一個最輝煌的音樂前途。本來,在任何所有的康塞特中間,孟特爾遜的這一個,或許是最美最瀟灑了,它充分表現出孟特爾遜的雍容華貴的靈魂,從頭到尾都彌溢出一種超人間的歡樂與高山流水式的愉快。我這時正當一種歡樂的年齡,人生哀苦對我完全陌生,我生活又很有點類似孟特爾遜,因此我奏這個大曲子時,自覺分外能沉沒在孟特爾遜式的貴族情調裏,它的每一個音符都是我最熟悉的兄弟姊妹,在未與它們見麵前,我就早認識了。今晚,我有一種古怪的渴望,非奏它不可。於是我便開始演奏它。 我所以選這個大曲子,基本理由之一,自然要那紅衣少女的刺激,我意思是:她既認為一個穿藍布長衫的大隻配“拿提琴”,我現在就不妨來一個“康塞特”給她看看。此外還有一個理由是:我雖然有點恨她無理,卻又無條件的激賞她的美麗,如果借這樣一個大曲子來讚頌她的美麗,倒也是一件極多情風雅的事。一個年輕男子,誰不願“多情”一下,“風雅”一下呢? 我終於演奏了。 我把我整個靈魂和思想放在琴上。 從第一個音符開始起,全場就靜下來。在墓園式的沉靜中,隻有我的提琴在響,一陣又一陣的琴音從弦上湧出來,像牛奶似地,湧現得那樣自然,那樣柔和,好像並不是我用手拉它們出來的,而是自有宇宙以來它們一直就是這樣湧現的。弓在弦上跳著,蹦著、動著、馳著。一會兒是詩人散步,一會兒是三級跳,一會兒是百米短跑,一會兒是爵士舞,我的右手在弦上溜著冰,忽快忽慢,忽輕忽重,它所觸摸的似乎並不是弦,而是少女的芬芳的肉體,少女芬芳的心,在每一個摸觸裏,包含著宇宙間最深沉的真理,最深沉的旋律,最深沉的歡樂與悲哀。奏著奏著,我覺得自己的肉體與靈魂整個解放了。我變成了一隻最神秘的鳥,從青雲飛上青雲,從大氣層飛上大氣層。我的翅膀充滿了全部蒼穹,擁抱了所有的雲彩。它忽然膨脹了,膨脹了,膨脹的和氣球一樣大,忽而又縮小了、縮小了,縮小得像一粒星子。我飛,飛,飛,飛,往前往後飛,往左往右飛,往東住西飛,飛過來,飛過去,飛不倦,飛不停,千千萬萬的聲音在我心裏響,千千萬萬的情感在我心裏流,我沒有眼淚,沒有笑,隻有飛,飛,飛,飛。——終於,我的翅膀沒有了,萬千聲音也沒有了,我從一個遠遠的夢中睜開眼睛,台下一陣轟雷式的掌聲把我從夢中驚醒了。我這才意識到:曲子奏完了。 我向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卷起一陣狂呼聲: “再來一個!” “再來一個!” “ENCORE !” “ENCORE!” 一陣陣掌聲像潮水般湧起來。 一個美國少女提了一籃鮮花上來獻給我。接著,××女大的校保與音樂教授也各獻了我一籃鮮花。台下觀眾仍熱烈呼著ENCORE,我心裏暗暗笑著想:“想不到穿藍布大褂的也交好運了!一個人的運氣變化得多快啊!” 為了酬謝觀眾的厚意,我又奏了個不大不小曲子,修佩爾特《聖母頌》。在所有《聖母頌》中,這是最能叫座的一個,今晚我是把全部看家本領拿出來了。 當我經過扶梯,預備“下台”時,偶一抬頭,迎麵正碰著那紅衣少女。她看見是我,立刻冷靜地停下步子,很冷靜的仰起頭,用一種極古怪極深沉極神秘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下。在這一“瞪”裏,我咀嚼到整個一座海洋所蘊蓄的意義與滋味,如果我是一個“感情古董家”,這意義與滋味至少可以供我玩賞一輩子。 一場喜劇就這樣演完了。 誰又知道這喜劇究竟是不是喜劇? 幾天以後,從朋友的談話中,我探聽得這個紅衣女子叫黎薇,她的父親是有名的外交官,曾在外國駐驛過很久,稍微在政界混過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黎薇從小就生在外國,跑過很多國家,直到十三歲才回來。她本來在上海一個教會大學念書,因為父親去年來南京任職,這個寒假才轉入××女子大學,讀二年級。她的美麗不僅是一種外形,也是一種風度,一種個性,她跑的地方多,見過許多大場麵,與各式各樣的達官顯貴接觸過,深厚的社會經驗天然幫助她養成一種超人的瀟灑,海洋式的寬大,山嶽式的高貴。她並不有意想表現“什麽”,但她舉止間自然就表現“什麽”。她並不希翼掌聲,但掌聲卻一天到晚包圍她。從她出現在××女大的第一秒鍾起,女大的皇後席命定是為她設的。有一個女同學向她開玩笑道:“自從你入女大後,全校的女子都立刻變成了男子,隻剩下你一個女人了!” 朋友們在介紹她以後,對我說了個小笑話: “追求她的男子,如果編起隊來,至少有一連人,在全世界軍隊中,再沒有比她更光榮的連長。這是榮譽連。你願意加入這一連,當一個榮譽兵嗎?” 我笑著道: “謝謝。我現在隻想做老百姓,看這個榮譽連每天做早操,演習白刃戰,等到我加入時,這個光榮連長可能隻剩我一個榮譽兵,到那時連長也就等於一個兵了。” 在這場談話的兩個星期後,一個星期天,××基督教堂的唱詩班做禮拜。舉行合唱,請我去用琴伴奏。我穿上嶄新的西服,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開著自己的汽車去了。 一下汽車,才踏入教堂,迎麵便走來一個極美麗的黃衣女子。 你說是誰? 正是黎薇! 她顯然也是唱詩班的一員,特來參加合唱的。 那天晚會上的她,在燈影模糊下,有一種朦朧神秘的美,好像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今晨,在明亮陽光下,遮蓋著她周身的那層曖昧暮紗揭去了。她的肉體與靈魂的美像一個原始野人,赤裸裸地整個暴露出來。我這才開始發現:她的美不僅是凝固性的,也是流動性的。她的西班牙型的臉孔,雖然有著畫麵美,但在這畫麵上,卻還滲透了另外一些活潑潑的東西。仿佛日光被海水滲透過似地。這點東西,自然很難給她一個名字,一定要給,我隻能叫她作“感情”。這是一個有大感情的女子,她外表的冷靜隻是火山口的外殼,專用來掩飾她內在的火熱的;這種火熱,在初夏的朝陽光裏,更有意無意的閃露出來。許多朋友都告訴我:她平日驕傲極了,冷酷極了,在男子群裏,她一直保持著女皇的姿態,仿佛連風都不該吹動她的頭發似地,可是,我的眼睛告訴我:這個女子的傲慢並不是她的本性。我這個推斷不久就部分的證實了。 當我和她麵對麵遇見時,我原想裝作沒有看到她,冷淡的轉過頭,徑直向教堂裏走去。轉而又突然想:“對於一個美麗女孩子,還是寬大一點好,那天晚上,我己對她開夠玩笑了。今天不該再給她難堪了。”這樣一個思想閃電般起來後,我立刻停下腳步,抱住琴,用外交家的最優美的姿態向她彎彎腰,以最溫和的聲音對她道: “您早!” 我臉上堆滿了笑容、好像我整個生命就為了創造笑似地。 “您早!” 在這短短的鏡頭裏,我隱約看出她靈魂的另一麵。 禮拜不久開始。唱詩的時間不過半點多鍾。唱詩一結束,我就挾著琴,走出教堂。快到教堂門口時,偶然回頭向黎薇那麵望去,發覺她也正在望我。我們的視線一接觸,她的眼睛像受了個電擊,立刻轉開去。 這一天,回到家裏,我躺在長長沙發上,望著窗外的藍天,笑了很久。我一麵笑,一麵想:“傻子永遠在演戲,聰明人永遠在看戲,隻有天才才身兼演員與觀眾兩職。我究竟是傻子呢?是聰敏人呢?還是天才?傻子和聰敏人終生都可以得到幸福,隻有天才倒黴一輩子!”我一麵想,一麵站起來,打開提琴匣,取出琴,用最旖旎的情緒奏了一曲“夏季最後的一朵玫瑰”,奏完了,我用琴弓在空中畫了一朵薔薇花,畫完了,我輕輕的笑了。 放下琴,我走到花瓶麵前,從瓶裏取出一束薔薇花。這束花是前幾天特別買來,供奉在客廳裏的。我輕輕吻了吻粉紅色的花瓣,擦了根火柴,點起來一根白色燭,把一朵紅花放在燭光上,燃燒著它的粉瓣。燒完了,我苦笑道: “我的生命不需要任何一朵薔薇花來點綴!” 這一天以後,說也奇怪,我和黎薇相遇的機會,竟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幾乎每隔一兩個星期,我們總要碰一次麵。不知道命中注定呢?還是巧合,凡是南京大集會,隻要她到,我也常到,隻要我到,她一定在場。當我奏完琴,向她飛去一眼時,她總要回報我高傲的一瞪,叫我又愉快又害怕。不過,我們雖然常常碰頭,卻很少講話,通常僅限於點點頭,招呼一下,最多不過交換一兩句“您好!”“您早!”之類的應酬話。我們似乎有意要回避什麽,抑製什麽。在我們中間,仿佛早已訂立了一種不成文的條約:約定不說什麽,不表示什麽,誰說,誰表示,就是一種罪行。這一條約原本訂立的很神秘,很偶然,日久月長,待變成一種牢固的習慣後,即使我們真有互相談話的機會,我們也躲避了。凡是有她談笑的圈子,我一定不加入。凡是有我高談闊論的場合,她一定也退出。到得後來,這種古怪情形竟引起別人的注意,但當事人的我們卻始終處之泰然,好像自有宇宙以來,上帝早就規定不許我們多說話似地。 在南京的社交界,黎薇這時已成為一朵朝餐陽光夕食露水的鮮花,她的光華覆照之處,沒有一個男子不向她低頭。她長得美,穿得美,談得美,有好家世,有好學問,有好風度,沒有男子有拒絕她的理由。在一些跳舞會上,隻要她一出頭,年輕人便一窩蜂似地湧到她四周,一個個臉上都流露出哈叭狗的神色。每看到這種神色,我心裏就抑製不住的發生厭惡,好像看見自己子女偷了別人東西似地。在這種場合裏,我對黎薇分外顯得驕傲,冷酷、滿不在乎,我要向她證明:天下男子並不都如她所想得那樣大廉價。...... 說到這裏,我得談談自己對女人的態度。 我生活原則是:“七分事業三分女人。”這裏所謂事業,指我的醫學與音樂,這裏所謂女人,代表一種純粹友誼。我對於女人的興趣,與其說是生物學的,不如說是美學的。許多男人很重視和女人睡覺,把它看成一件大事,認為這是愛情的最高結晶。如果這個理論能圓滿成立,那麽街頭上的野狗最懂得愛情了。公狗是一遇見母狗,除了睡覺,再沒有第二個觀念的。我的戀愛觀念自然和這類男人大不相同。在我的眼裏,我總把女子看成自然品,看成靜靜的植物,素食的禽鳥、看成花樹草木,鴿子畫眉。摘一朵花放在瓶裏,捕一隻鳥關在籠裏,不僅不人道,也不美麗。我寧願看花開在園裏,看鳥飛在天上,不願看花開在我手上,看鳥走在我肩上。我很少帶行動意味看女子的肉體。一個女子的肉體美隻有和精神美溶混一致時,我才注意它。我欣賞一個女子的肉體,與欣賞希臘雕刻維納斯裸像,並沒有多大區別,我的欣賞的著眼點完全是美學。基於這種能度,我認為男女的關係也是一種美學,一種藝術。男女的接觸正像琴弓與琴弦,接觸得越微妙,越自然,越藝術,發出來聲音越動聽,越和諧。在我的客廳裏,也常常出現一些美麗小姐,但我隻和她們保持一種純粹的友誼,一種美學的關係,仿佛她們隻是一些風景畫,一些浮雕,來裝飾來美麗我的客廳的,我把女子看成一種裝飾,許多人,或許會反對的。其實,普天下,有哪一樣存在的不是裝飾。推而廣之,政治家的通電宣言,外交家的條約協定,又何曾不是一種裝飾?不同的是,在這一切裝飾中,女人是超越一切的最高裝飾而已。 我對女子的感情,即很少生理意味,它們自然不會狂熱。在我的一生中,沒有一個女子(即使是最美麗的)的美能給予我一種大風暴的影響,叫我的感情起翻江倒海的作用,像法國浪漫派作家所謂的愛情一樣。我常常想:“隻有在一種情形下,我內心的火才能真正衝出來,燃燒得像個毀滅體。這條件是:一個最美慧的女子用整個生命來愛我,無條件的愛我的一切長處和短處,表現出一種令人不能忍受的癡情。一個平凡女子無條件的愛一個人並不難,難在一個最美慧的女子愛一個人而不講條件。假如有一天我碰見這樣一個女子,我當然得把我的全部生命交給她。” 就這樣,三年過去了,我和黎薇雖然見過七八十次麵,卻從沒有談過三五句話以上。驕傲與自尊是一道柵欄,攔住了她,也攔住了我。 曾經有好幾次,我們有攀談的機會,但我都故意回避了。 “晚上好!” “晚上好!”我也用最謙恭的口吻回答她。 答完話,說不出是什麽一種行動,我突然掉過頭,提著琴,向遠遠的另一棵柳樹走去。望也不望她一下。 另一次是在一個跳舞會上。那天她似乎很倦,伴舞了三次以後,就退到茶座上休息,不再接受舞男們的請求。那天我的精神也很不好,隻跳了一次,就退下來了,做一個旁觀者。我和她的座子很近,隻隔一張桌子。她向我招呼了一下,我也招呼了她。不久,她以交際家的姿態走過來,坐在對麵,望了我一眼,輕輕問道: “謝謝!黎小姐,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說完了,我垂頭沉思,望也不望她一眼。 相互約莫沉默了五六分鍾,我突然站起來,很有禮貌的對她說: “對不起,黎小姐,我有點事,先走了!” 她用一種古怪的眼色怔怔瞪了我一下,沒有說什麽。在她的眼裏,自然有很多很多東西,但我卻顧不得了。 另外還有一兩次這樣情形,我始終表現出同樣的冷淡。這在別人看來,當然是一件怪事,但在我,卻認為很自然,很應該。我這樣做,這樣表現,完全遵照我內在的要求,內在的聲音,一點也不虛偽,不做作。 三年後,初夏一個禮拜日的早晨,陽光像一個初識戀情的少女,滿身鮮豔的跑到我的庭院裏,陽台上。陽光太可愛了。她簡直叫我好笑,叫我想樂。我決定好好享受她一下。我和仆人把鋼琴抬到陽台上,陽光裏。我洗了一個冷水浴,換了一套白色的裝束,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褲子,白色的皮鞋,連褲帶都是白色的。我覺得白色最配合早晨的情調,更配合陽光的情調。我坐在沙發椅上,開始彈一些象征早晨愉快的小曲子。在我旁邊,預備了兩大玻璃杯新鮮的冷羊奶,每彈完一個曲子,我就深深地呷一口,讓冰涼的乳白色奶液流到我的被乳白色裝束所包裹的肉體裏,我的整個身子落在陽光裏,新鮮的空氣裏,包圍我的一種奇異的溫暖,給予我一種又刺激又舒服的肉感。園子裏有丁香與玫瑰的芳香,這香氣如煙篆似地梟散出來,靜靜飄在我身旁,飄在鋼琴的四周。布穀鳥在洋槐樹葉間咕咕鳴叫,鳴聲點綴在鋼琴聲裏,好像是英吉利橫笛的伴奏。當我手指在鍵盤上飛躍時,一隻燕子來回在我頭上飛翔,唧唧呢喃,仿佛是一尾長了翅膀的鯉魚。我彈著彈著,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整個身心溶化在音樂和陽光裏。 一陣電鈴聲突然響起來。 我聽見開門聲。 我聽見一個少女的銀鈴似的聲音: “羅先生在家麽?” 我立刻離開鋼琴,走到陽台旁。向下望了一眼。我還沒有望完,我突然有點莫明奇妙的有點緊張起來:“啊,是黎小姐嗎?請上樓來吧!” 不到一分鍾,一個渾身白色夏裝的少女站在我麵前:正是黎薇! 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來找我,也是我們第一次私人相會。 朋友,你可以想得到:我當時是多麽驚訝,也多麽愉快。一個比女神還高傲的少女,在經三年的長時間沉默後,像奇跡似的,終有一天自動投現在我麵前。這不僅別人意料不到,我自己也意料不到。不過,我雖說驚訝,實際上卻又覺得很自然。在我經驗上,我似乎早已預料到,總有一天,我們會有近一步的接觸。這個接觸究竟以怎樣形式開始,我雖然還不能確定,不過在內心上,我已經確信總有一天我們終會發生一點友誼,而又是一種不大平凡的友誼。現在,今天早晨,在明亮的太陽光中,這點友誼似乎是正式開始了。我禁不住對她的臉孔望了一下。在陽光的映照中,她的兩頰紅極了,好像是秋季的紅熟果實。她的一雙大眼睛閃亮著灼人的光焰,仿佛要把我投到一個大陷阱中。她婷婷站著,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尊大理石雕像。莊嚴極了。冷靜極了,也動人極了。這種超人的美麗,我覺得很有點忍受不住。 她用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深深地瞪了我一眼,並不接受我的命令,卻踱到鋼琴旁邊,翻了翻琴架上麵的樂譜,半有意半無意的道: “在彈琴嗎?對不起,我打攪你了!請繼續彈吧!” “沒什麽,隨便彈了玩。初夏的陽光太動人了,這種陽光是需要音樂來讚美的。——您不坐嗎?” 我第二次指了指旁邊的小沙發椅子,請她坐下。 她坐下了。 “您抽煙嗎?”我遞了支煙給她。 “不,謝謝。” “一個美麗女子應該能抽煙的。這可以使她的美麗顯得更結實一點!”我點起二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輕輕吐出藍色的煙絲,微微笑著說。 “這也算是真理嗎?”她微笑著問,態度中帶了點諷刺。 “是的,這也算是真理。因為一個女子應該美麗,這就是真理,凡能幫助女子美麗的,也就算是真理!” 她傲慢的笑了笑,帶著幾分譏訕道: “在這樣美麗的陽光裏,談這種冷硬的真理,您是不是覺得有點不合適?有點不大像真理?——嗯,對不起,現在我要跟你談點正經事。” 我手執香煙,在空中畫了半圓圈。輕輕笑著道: “正經事也好,真理也好,二五反正等於一十,有什麽了不起的分別!”我伸直腰肢,很嚴正的道:“好,你願意談正經事,我們現在就正式談。什麽事?” “您,也要學提琴?”我裝作不相信的神氣。 “是的,我學提琴!”她仍然很冷靜地說。 “學提琴是一件很苦的事哪!”我故意用對小孩子的口吻說。 她不高興的望了我一眼,傲慢的道: “苦是我的事,教琴是你的事。如果我還沒有記錯:我記得您這裏是收學生的。每一個付了學費的人,都有要求你教琴的權利,是不是?” “那我也要看什麽人!並不是每個付錢的人都可以做我的學生。正像並不是每一個付錢的人都可以押中頭獎。” 她突然站起來,向我點點頭,冷靜的道: “照您這種說法,我們沒有什麽可談的了,好,再會!” 她向樓梯口走去,沒有走幾步,我就稍稍抬高嗓子在後麵道: “黎小姐、您能不能回來容我講一句話?” 她在甬道上停下來,望著我道: “一句話?請說吧!” “能不能請您回來,仍舊坐下?您這樣子,未免叫我們之間顯得太緊張了。” 我微笑著,用很誠懇的語調道:“首先,我要向你致十二萬分歉意;我剛才無意說出兩句話,竟然叫您那樣生氣。無論如何,您是客人,我是主人。您,由很遠的地方來看我,希望從我學琴,這總是我很大的光榮。權利也好,義務也好,這都是名詞之爭。世界上最無聊的莫過於名詞了。在名詞上打架的人,都是雙料的傻子。我們自信都是比較聰明的人,當然不會在名詞上翻跟鬥。說句良心話吧:您如果願學琴,我極願意效勞。可是,請別提‘教’與‘學’,更別提‘老師’與‘學生’,以我目前的音樂素養,我是不配教任何人的,更何況是您全南京最美麗最聰敏的小姐?隻要您對提琴有興趣,您隨時都可以來,我隨時都可以和您共同研究。好,我的話說完了,這似乎不隻一句話了:我向您致謙!” 她聽完我的話,微笑一下,微微收斂了剛才的傲慢態度: “您這裏教琴,不限定時間,隨時都可以來?”她有點驚疑的問。 “那也要看什麽人。一般人都是下午和晚上。您當然是例外!” “為什麽‘例外’?” “我對您是應該多效一點勞的。在南京城,崇拜您的人太多了,我自認還不夠資格崇拜,但有機會能為一個群眾所崇拜的人效點勞,我總是很愉快的。” “我想我可以不必‘例外’,我願意和普通學生一樣。” “隨你的便!不過,每天下午和晚上,這裏的人多一點,很亂;你如果歡喜熱鬧,不覺得厭煩,不妨夾在他們中間。如果你願意清靜點,最好是上午;每天上午,我這裏沒有什麽人。” “那麽就是上午。” 我們旋即決定:每星期二星期日上午九時至十時,她來學一點鍾。 “我現在應該先付多少錢?”她取出錢篋。 我笑著告訴她:“我這裏教琴的規矩是:月底付款,學生認為教得好,學得好,才付錢,教不好,學不好,可以不付錢。” “至於您呢,即使您認為教得好,學得好,還不成。必須我認為自己教得真好,您學得真好,才準您付錢。否則,我不但不能收您的錢,還要出利錢哪!” 我說了這些話,她禁不住望了我一眼,微微笑了。 這一天,黎薇走後,我沉思了很久。 我的直覺告訴我:從今天起,我的生活裏添了點新東西。黎薇的來訪,就是創造這新東西的主要因素。從經驗上,我知道一個驕傲的少女不流出感情則已,一旦流露,這感情一定是可怕的強烈,可怕的雄壯,對於美麗的女孩子,驕做本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裝飾和武器。一個女子需要驕傲。正像一個國王需要皇冕,一隻甲蟲需要保護色一樣。這驕傲一方麵提高了她的美麗的崇高性,一方麵是一種防衛男子的武器。不過,這種驕傲是受時空限製的。當她正是少女,美麗像春花般的鮮豔嬌嫩時,這是她的驕傲高潮期。當她變成婦人,美麗漸漸退色時,她的驕傲就退了潮。當她在大庭廣眾間時,她最愛驕傲,當她和情人單獨相處,特別是關在寢室時,這驕傲立刻就變成出奇的溫柔。越是驕傲的女子越懂得溫柔。我對於女子的驕傲作如此的哲學看法,對於黎薇當然也不例外。在我的理論中,黎薇驕傲的很正當,很應該。當一個人站在一群狗當中時,人怎能不對狗驕傲呢?當一群男子搖著尾巴隨著黎薇團團轉時,她怎不向他們驕傲呢?對於我,她的看法當然有點不同。在南京,在她的朋友中,唯一從來未向她低過頭的,隻有我。三年來,我從沒有對她稍露喜色,稍示溫馴。仗著這一點,我才能博得她較高的評價。根據這一個評價,她今天才上門來找我。假如我能利用她這點好感,日久月長,難保不會有新的發展。想到這裏,我自然說不出的興奮。 可是,還沒有興奮完了,我又不禁憂慮起來。我知道,像黎薇那樣曆世很深的女子,輕易不會動情感的。她現在來找我,顯明是一種藉口:要認識我。一個驕傲女子征服了許多男子後,她的野心會一天比一天大。凡她所認識的男子,仿佛都必須跪在她麵前,吻她的腳,她才心滿意足。在這種征服中,她似乎有意布置了一道魚網,讓所有男子先後投入網中,一網打盡。一旦她發現其中竟有一條魚漏了網,她想盡辦法,也要把這條魚捉回來,送進網;不這樣,她覺得尊嚴受了傷,她的自信失了基礎。對於黎薇,我很可能是這樣一條漏網的魚。她自動來接近我,與其說是出於感情,不如說是出於好奇。這種好奇心理是:“瞧,這個男子真奇怪,別的男子都以吻我的腳為榮,他卻連我的臉也不屑看一眼。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傲慢呢?難道他的心真是鐵石做的?我現在非要探一次險,探探他竟究是鐵人,還是肉人?探探他究竟是能征服,還是不可征服的?”假如黎薇真抱著這種態度來接近我,那我就特別謹慎,小心別落入她的圈套。 我沉思了很久。從男女的關係上,我似乎明白了另外的許多事。我苦笑了。 每一次她來,總比預定時間早十幾分鍾,風雨無阻,從不缺席一次。她學得很認真,很仔細,無論從哪一方麵說,都是最模範的學生。她私人練琴的時間並不太多,但預定的功課,她都能做完。對我教授的,我的每個字,每小動作,她都耐心捕捉,詳細咀嚼。看她那種誠摯神氣,誰也不會相信:在另一個時候,她會叫成串的男子跪在他麵前。 每次她來時,她的裝扮總特別新鮮動人,好像並不是來上課,而是來赴跳舞會。我看得出來:她的裝扮,大部分為了我。她要吸引我,媚悅我,叫我屈膝在她的美麗麵前,叫我為她的豔容發癡發魔。我和她在一起,又愉快,又煩惱。愉快的是:她是那樣美,像一個活動的迷人幻景,給予我狂熱的刺激,狂熱的鼓舞,我從頭到腳沉浸在她的“美”裏麵,像麋鹿赤裸裸的沉浸在泉水裏麵。煩惱的是:她太美了,這種美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我即使把她看成一幅畫,一個浮雕,一片風景,也抑製不住想匍匐下來,讚美它們。然而這一“想頭”我隻能埋藏在心的最深處,在神色間,我絲毫不敢表現什麽,也不能表現什麽。隻要我表現心頭思想的萬分之一,我就會遭遇到一種可怕的懲罰,我將聽到一個高傲的聲音道:“哼,看你外表這樣堅強,內裏到底不過如此,還不是我那榮譽連的小兵,我玩夠你了!我看見你的可憐相了!滾開!” 初學提琴,最先得講究姿勢,其次是弓法,手指部位,為了校正她的錯誤,我的手指難免要接觸她的手和臂。每一次接觸時,她的眼睛裏總閃出一點紅光,這紅光掩飾了她所有的驕傲。這時,她的臉上霞樣地放光,香極了,熱極了,媚極了。從這片光彩裏,我看透她的純潔的靈魂,她的雪白的處女的心。盡管她高傲,她老練,她世故,但少女總是少女。這種少女的純感情,比哈密瓜還甜,還可口。我對她望著望著,似乎並不是望什麽,而是在咀嚼一隻最甜最甜的果子。 在上課時,她很少說話。有時我故意和她說點笑話,她的答複簡潔極了,也冷靜極了。她一直用一種又高傲又溫和的態度對付我,叫我感到她是一個女皇,一個公主,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神像。一下課,她立刻回去,很少停留。 在以後幾個月中,一天天的,我對黎薇的態度是確定了,我有一個野心,要向她證明,男子並不都如她所想的那樣卑鄙自私。在這個社會裏,一般男子給予女子什麽,(無論精神上的,或物質上的。)總要取得什麽。但我應該是最少數的例外。我會把我全生命給一個女子而絲毫不想取得什麽,甚至她的一言一笑。我現在所獻給黎薇的友誼,正是如此。我要盡可能愛護她,幫助她。在形式上卻又絲毫不顯露什麽,表示什麽。 為了實現我的戀愛觀,在和黎薇的交往中,我盡可能顯得純潔,自然,誠懇。這三個特點,當我們參加任何集群時,發揮的最為顯著。許多人在一起玩時,大家都以黎薇為中心,或可能賣弄自己,表現自己,仿佛是在演一出極賣力氣的戲。這種時候,我總躲在一旁,很少對黎薇說什麽,做什麽,最多不過微笑而已。但當我發現她被他們煩擾得有點厭倦時,我會輕輕走過去,很溫柔的問她:“怎樣?感覺疲倦嗎?你該休息一下了。”如果是夏天,我會叫人送她一把扇子;如果是冬天,我會叫人遞給她一杯紅茶;如果是流汗,我傳給她潔淨的手帕;如果她不舒服,我會為她預備最適用的藥品;如果她疲倦,我給她一杯葡萄酒;如果她頭暈,我把汽車開的特別慢;如果她怕太陽,我把墨鏡借給她;如果她心煩,我會講笑話或奏琴為她消遣......。這一切零星服務自然並不難,難在時機適當,態度適當。當我照顧她時,她能從我身上呼吸到一種母愛,一種純人與純人之間的同情。在一個大集會裏,許多男子惡俗的糾纏她時,她不由而然的就想到我,願意躲在我身邊,受我的蔭庇,受我的保護。她或多或少的已感到:在她的友誼圈裏,隻有我是無私的,給而不取的。 半年過去了,我們的友誼始終很普通,很平凡;但在這普通與平凡中,卻又存在了一點不普通,不平凡。我們從來未正式相互表示過什麽,一直保持著嚴正的師生關係,不過,在這拘謹與沉靜中,我們說不出的覺得接近,默契。 在這半年中,除了授課外,我從未單獨找黎薇,隻有在集會上,群體活動中,我們才有見麵機會。我這樣拘泥形式,是在向她表示:“盡管我怎樣尊敬你,膜拜你,但我絕對保持尊敬的立場。你可以覺得我的談笑詼諧,玩世,但我行為卻最規矩,最守本分。”我知道:行動上的一分嚴肅,還勝過嘴巴上的一百分道學。 這一年的秋天,一個星期日,授完課了,臨走時,黎薇突然例外的向我提起一件事: “羅先生,今晚我父親想請你吃飯,飯後有一個小跳舞會,您可以賞光嗎?”她平靜的說,語聲中卻充滿了期待。 “您父親請我?——”我有點驚疑。 “是的,他早就想見見您了!” 我稍稍躊躇一下,旋即允了她的約。我的態度顯得很爽直。 “謝謝您。”她微笑著,向我點點頭。 這一晚,我打扮得一身新,去赴黎薇父親的約會。這還是我們初次見麵。 她父親是一個極幹練的老人,舉止間不脫外交家本色,圓滑而莊重。她母親是早期中國女留學生之一,受過西洋文化熏染,談吐動作非常高貴優美。其實,不必與他們相見,我早就能想象得到他們的嫻雅風姿,華貴派頭。像黎薇那樣一個崇高的靈魂,如沒有良好的家庭教育長期培養,絕對不會產生的。我所略略感到不安的是,在這一對老人的態度土,我發現一種相當深的門第觀念,大約受了英國人的影響。我聽說他們在英國住的時間最久。 晚會席上,沒有另外人,純粹是家庭式的小聚會。談話中,黎薇父母對我很謙恭有禮,招待得也極是殷勤。他們表示:對於我的醫學和音樂,早就崇仰不止,希望我能做他們最忠實的朋友。她們又說,黎薇年紀輕,閱曆淺,在教育上,我得多多指導她,督促她,把她當作自己的子女。我們談了很多。越是聽他們談,我越是尷尬。按照他們的口氣,黎薇已成為我的晚輩,我對待她,應該像對朋友子女似地,加以周密的愛護,正直的扶掖。我想:“也好,我對她的關係,本是超然的,宗教性的。你們這一說,我原先對她的態度,是更確定了,更牢不可拔了。” 晚飯後,休息片刻,在他們的大客廳裏,開始了一個跳舞會。這時客人已陸續到齊。參加這個跳舞會的,有十幾對男女。 黎薇的母親彈鋼琴,我的兩個學生拉提琴,另外一個青年人吹小喇叭,簡單的跳舞音樂不費事的湊成了。 帶有夢幻性的舞曲響起來,柔美的旋律遊泳在淡青燈光裏,大客廳裏充滿了蜜與奶汁的芳香氣息。華爾茲是瀟灑、溫柔的,它以一種特有的華麗情調叫人醉,叫人幸福,叫人愉快。在所有華爾茲舞曲中,司特拉斯的最是香豔,最是精脆,最是甜美,這“華爾茲之王”好像是我們的最好朋友,站在一邊,輕輕的笑著,望著我們跳舞,沉酣在他的華爾茲裏。 從第一個舞曲起,黎薇就把臂膀遞給我,這以後,她一直伴我跳,不接受任何人的邀請。在藍色的燈光下,我輕推著黎薇,蜻蜓似的回旋著。當我的胸脯子偎貼著她的軟軟酥胸時,那一種麻癢癢甜綿綿的感覺,真叫我全身發酥發軟。我仿佛並不是抱一個人,而是擁抱一個天鵝絨物體,經它綿柔一接觸,我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不輕鬆,不舒服。我的騷動性的神經,仿佛也經熨鬥燙了一遍,燙得平平的,齊齊的,再沒有一線縐紋。跳著跳著,我禁不住輕輕笑著,在她耳邊道:“黎小姐,我們認識三年半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跳舞。您現在有什麽感覺嗎?” “您現在有什麽感覺嗎?”她反問我,回報我一笑。 我注視著她的臉,笑著道: “我現在感覺很神秘,很微妙。我仿佛並不是抱著你,而是抱著一隻天鵝翅膀,這天鵝翅膀從碧霄飛越碧霄,飛、飛、飛,把我帶到一個不可想象不可思議的境界。霓幻極了,也美極了。——你正是一隻美麗天鵝,你的手臂是翅膀,”停了停,我笑著道: “好,我說完我的感覺了。你呢?” 她不開口,隻是輕輕笑,有好一會,她才笑著道: “我的感覺和你一樣,很神秘,很微妙——還是不說的好!” 幾次舞過去了,她始終隻陪我跳,我忍不住問她道:“你不陪他們跳嗎?” 她用冷靜的神色瞪了我一下,傲然道:“我有一定陪他們跳的義務嗎?” “這不是義務,這是習慣。今晚你是主人。主人總該殷勤招待客人的,是不是?” 她鄙夷的撇撇嘴,傲慢的道:“不,他們並不是我的客人。今晚的客人隻有一個:你,我為了陪你跳舞,才舉行這個舞會的。” 接著她向我補充:過去這些年青人常有跳舞機會,他們是老舞伴,我卻是第一次。她今晚必須把全部時間給我。 我望了望她傲慢的臉色,輕輕笑道:“你對他們為什麽那樣傲慢呢?” 她臉上出現女神的莊嚴冷冷道:“對於那些崇拜傲慢的人,我有義務給予他們傲慢。” 最後一個華爾茲跳完了,已是十點多鍾,大家都在休息,準備回去,我走過去,向黎薇告辭。她用神秘的眼色望望我,半央求半命令的道:“不,你等一會回去,現在陪我去喝一點飲料——跟我來!” 不等我首肯,她就把我帶到另外一個房間裏,看房間的布置,我猜是她的書室。 她打開了瓶塞,注滿了兩大玻璃杯啤酒,遞給我一杯:“來,我們喝一杯酒!” 她舉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口氣飲下去。被她豪爽所威脅,我不由自主也舉起杯子,一口喝盡。 我好奇怪的望著她:臉上湧泛起一片特殊紅光,這片紅光,三年來,我從未在她臉上看見過。這紅光美麗極了,也強烈極了,它代表一種衝動,神秘的意誌。在我的眼裏:她現在已不是個女孩子,而是一片又美麗又恐怖的地獄,叫我又沉醉又害怕。 “你過去很喜歡喝酒麽?”我問她。 她搖搖頭:“不,我從來沒喝過酒。但我今晚卻有喝酒的興致!來,再幹一杯!” “您餓嗎?”我切了幾片梨給她。 “我不餓。我渴的厲害。這裏悶熱極了,像著了火似的。”她指指她的胸膛。 “不,你坐下,不要動!我不想喝茶。隻想喝酒。在一個人一生中,很少有幾次是真正渴望喝酒,懂得喝酒。今晚我正是這很少幾次中的一次,來,我們再幹一杯!” 她又舉起酒杯。 我用懇求的目光看她:“你能不能答應我,不喝這杯酒?” “不,今晚你是我的客人,客人是應該尊重主人的意見!平常你是最勇敢的人,今晚難道連喝一杯酒的勇氣都沒有麽?——來,喝幹它!” 在她炯炯目光的逼視下,我下意識地喝幹了第三杯酒。 我抬起頭凝視她,她的臉孔這時紅極了,簡直就是一把大火,熊熊燃燒著,輝煌而綺麗。在火光中,整個黑暗的夜都改了觀,從空氣裏,我可以呼吸到火的熱度。 她冷靜的道:“不,沒有什麽!我今晚有點奇異的情緒,這點奇異,過一會你就明白的。你能不能再喝一杯酒?喝幹這一杯,瓶子就算空了,酒瓶總應該讓它空的,對不對?”她傾注了最後一杯酒。 “好,我答應你!”我高舉起酒杯:“黎小姐,我借這杯酒來慶祝你今晚的那點奇異情緒!” “你說的好!我愉快極了!”她笑著望我,這笑甜極了,熱烈極了。 臨告辭時,她送我出門。 快上車了,她突然把手上的一個大紙包遞給我:“這包東西,您帶回去。” “你不要問什麽東西,回去打開看,就明白的。——Good Bye!Good Night!” 我向她擺擺手,頭腦卻很昏。 我的汽車旋即開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