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一年半窩在家裏的我們,第一次出門參加的社交活動竟然是一場比我們預料來遲幾年的葬禮。
逝者L是老公的嬸娘,一個曾經如花似玉,美貌加智慧,由裏美到外的猶太大小姐。她的七十八歲生辰即將來臨,而再過幾天就是她和老公叔叔的綠寶石結婚紀念日。差不多整整五十五年,兩人共渡風雨攜手經營著他們的家。然而這五十五年中的二十年卻隻是一人去牽另一半的手,而那另一半除了頭部外,身體其餘部位都不能動彈,而那人就是老公的嬸娘L。
我從十幾年前老公第一次帶我去他叔叔家拜訪時,她就坐在輪椅上了。那時的她已經被MS(多發性硬化症,是一種受免疫係統攻擊,發生中樞神經係統病變,使信號在大腦和身體之間傳播變得困難的自身免疫性疾病。隨著病情進展,最終可導致患者肌肉協調喪失,功能喪失) 折磨了十多年,她的體重已經超過兩百磅,不過當時她的頭腦清晰,手臂和上身還略能活動。她圓圓的臉上永遠掛著微笑,依稀能看見往日的清秀和端莊。叔叔的老公S曾經是個幽默風趣,喜歡弄筆作詩的才俊。他早早就建立了古籍書刊報紙貿易的生意,他們生活無憂,兩個兒子早成家立業,不用他們操心了。
L和S曾一起在UICC求學,他們在一個朋友聚會相識而一見鍾情,從此S展開熱烈追求,充分發揮了他善於把他的感情用詩歌表達的才能,隔三岔五就將一封封情書送達他心上人的手裏。L曾嬌嗲地“抱怨”情書收得有些手軟。雖然L和S都是猶太後裔,但是L的父母早在美國紮根,經營著珠寶生意,居住在昂貴的正對著湖景的公寓裏,然而L的父親長期在外經商,夫妻關係疏遠終至離婚收場,好在L的母親拿到一筆豐厚的分手費,所以雖然L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卻衣食無憂。而S的父親也就是老公的爺爺雖是猶太難民但他入了兵成為了隨軍軍醫,退役後自己開了個眼科手術診所。所以雙方的家庭環境還是蠻相當的。家長們都很為這一對年輕人高興。他們大學畢業後,兩人都做了老師,然後結婚生子,生活安安穩穩,幸幸福福。猶太人較為注重教育,L大學畢業後又修了兩個碩士學位一個是心理學,另一個是計算機。所以當蘋果電腦II問世不久,她就已經擁有了,L作為一個中學老師,不但注重對她自己兩個兒子的培養,而且抽空每周為對計算機感興趣的學生開小灶,讓他們在她家裏學習使用電腦。L不但脾氣超好,而且善解人意,會保守秘密。記得老公曾經告訴我,在他還是一個高中生時,一次他父母外出,於是他就把女朋友給帶了回家,L正好打電話找我婆婆,卻料不到老公的小女朋友接了電話。當時已是夜晚,L不放心特地開了車去老公家,並負責地把老公的女朋友送回家。然而她隻字未向我公婆提及此事,所以老公很感激L不告他狀,覺得她非常夠朋友。老天在她四十五歲之前是很眷顧她的,有個愛她和她愛的老公,一雙可愛的男孩,一份令人尊敬的職業,而且她有先見之明的投資頭腦使她在購買蘋果股票上收益匪淺。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當她步入中年,她開始感覺身體有時不協調,初時她沒在意,以為就是太疲憊了,然而,症狀開始加重,她的四肢越來越頻繁地感覺無力。經過診斷,她得了還沒有有效治療手段的MS多發性硬化症。她的病情起起伏伏,幾年後導致她不得不辭職在家養病,那時她的兩個兒子都已經離家獨立生活,家裏隻剩下這對從初戀就廝守在一起的愛人。S也從學校辭了職,在家裏一心經營他的古籍曆史文獻及書刊的貿易業務,更是為了便於照顧L。
我來了芝加哥的頭幾年還每年在感恩節的時候去他們家吃飯,那時L已經沒辦法站起身了,S不但全包了家務,連過節的烤火雞他都自己動手,我們每次都想幫忙,他都婉拒了。S有時是個倔脾氣的人,可能我老公家的男人都有這麽一點傲骨,不想麻煩別人,就是我的公公也是這種脾性的人。S家有上下兩層,他們的臥室在二樓,為了便於L上下樓,S特意請人在樓梯的扶手裝了一個輪椅提升裝置,否則L沒辦法下樓。那幾年L雖然胸部以下已經沒有知覺了,但是她的頭腦清晰,思路敏捷,每次在飯桌上大家總能被她的幽默感逗得開心大笑一下,而她永遠是帶著溫暖的笑容,不管有多累,總是陪我們到晚餐結束才上樓休息。而每次感恩節聚餐,她的母親總會帶著她的私人護士到場。我最後一次看到L的媽媽她已經95歲高齡,雖然有私護,她還是堅持自己開車,而每次見她,她總是打扮得非常得體永遠一身St. John的套裝。一個95歲高齡的老人在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卻要關心自己癱瘓的女兒。有時想想,真為她們母女倆個感到傷心。
我最後一次見L和S是大約七年前我媽來芝加哥,正好趕上L的七十大壽我們就一起去餐廳吃了一頓飯慶祝。那時的L手臂已經不能動彈,S推著L的輪椅來到餐廳,在用餐時,S細心周到地喂食L。L雖然動不了,但是她頭腦還是清晰,時不時地加入大家的閑聊。老媽一直注意著他倆互動的細節。飯後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她就感慨道:“S可真不容易啊,要二十四小時服侍她,你看他多細心,每喂一口都要用餐巾幫她抹嘴。L真有福氣。你看你爸,每日三餐還要我送到手上。別說照顧我了,讓他自己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他也不肯。“ 老爸那時身體尚好,但是就是不願意出外旅行,所以那次隻是我媽來探我,而為了安心還特意請我老爸的妹妹我的小娘娘在我家裏住幾天照顧我老爸。我隻能安慰我媽說:人和人不能比,我情願有能力去照顧別人,而不是沒能力得讓別人照顧我。話雖這麽說,但是有時人生就是這麽不公平,有人有心無力,有人有力無心。
其實在過去的七年期間,有段時間L的病情加重了許多,不得不被送入臨終關懷服務中心,那時後我們就感覺L的日子不多了。然而在那裏住了幾個月,她的病情又穩定了,所以又被接回了家。從此S閉門謝客,一人擔負起所有照顧L日常起居的事項,喂飯喂藥,洗漱,換尿布,洗澡,還要讀報紙給她聽。我們時不時會打電話問候一下,問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但總是被禮貌地婉拒。其實我們在電話裏很少會提L因為知道她的情況隻會越來越糟,不想讓S思想上有負擔。S變得越來越孤僻,雖然他的小兒子家離他不遠,但是小兒子有兩個患有自閉症的小孩,一個症狀還溫和一些,隻是完全不與父母以外的人溝通,另一個就是除了睡覺其他的時間很少有不哭鬧的。小兒子有時會幫忙購物,但除此以外,S就根本靠不上他了。
L去世的消息是她的大兒子J第一時間告訴我們的。J和老公是關係很接近的堂兄弟。J很早就離開了父母去了西雅圖,在那裏經營著專售有機農作物的超市。J和他老爸的關係非常韁,以至於他每次來芝加哥探望父母都會借宿在我家。讓我吃驚的是,連這次來,他還是直奔我家,第二天早上才去見他爸。老實說,我對他有些失望,感覺這是他爸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住家裏多陪伴安慰他爸。他總是說和他爸說不到幾句就要起爭執。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矛盾,但是想想他爸不但出錢資助他建立自己的生意,還幫他買房付了首期,他卻不在關鍵時刻對已經是非常脆弱的老爸付出應有的愛心。回想起我公公在十二年前得了癌症,最後三個月在醫院進進出出的情景,老公為了照顧他老爸,直接就是提著電腦在他老爸的病房裏工作。而老公的姐姐也是幾乎每天探望,而他的弟弟妹妹雖然在不同的城市,還是每個星期會飛回來探望他們的爸爸。我那時真的挺感動的。當時我還來美國沒幾年,思想上還總以為中國人對親情比西方人更濃厚,然而我老公一家真的是讓我改變了想法。特別是我老爸去世時,老公當時在出差,但是仍然放下工作抽空飛回上海參加葬禮,他堅持要以兒子的身份在葬禮上致辭(我幫他在旁翻譯),我現在想起他在告別儀式上講訴他所觀察到我爸的點點滴滴還是會眼眶濕潤,他還完全聽從司儀的安排,以兒子身份做足任何風俗禮儀的細節。我老媽非常欣慰,她完全沒想到這個洋女婿能這麽盡心盡孝。她事後告訴我所有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們們都豎起大拇指讚我的老公做得地道。
聽到L去世的消息,我和老公都感歎道這一天終於來了,其實當時我們的心情不是很悲傷,因為L的狀態幾年前就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她會隨時走,反而我們心裏有一絲寬慰的感覺,因為她終於不用受苦了,而S也終於可以從繁重的負擔中解脫出來。當年公公受癌症煎熬非常痛苦,他時不時表達要放棄治療的想法,老公家內部是有不同聲音的。老公和我就覺得應該尊重他本人的意願,以生活質量為重點而不是隻是為了延長生命。可是老公的弟弟身為大學教授,並負責一個與醫療相關的實驗室卻極力主張用最激進的化療來盡可能延長公公的壽命。公公一家的關係都很親近,任何人都不舍得公公離開我們,可是當我看到每次公公在化療時遭受的折磨,真的是很心痛。也由於看到公公昏迷後,老公弟弟還是不肯放棄,我們馬上決定立刻著手找律師遺囑寫明我們倆如有意外,不可用呼吸機來延續我們的生命。我們不想在我們失去意識時別人幫我們做出違背我們意願的決定。
在葬禮的前幾天老公堂弟J需要和他爸商量如何安排,而每天他從他爸那裏回來就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有些急躁,可想而知,他們之間的意見不是很統一。S的心情極其悲傷低落,我們打了幾次電話,他都沒有接。我們知道對於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失去了相濡以沫了差不多五十五年的老伴會是怎樣的打擊。他的世界一夜之間就崩潰了,任何安慰的話語都不足以安撫他的悲痛以及失落。J告訴我們其實他媽媽去的非常的安詳,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S去幫她梳洗時,發現她已經停止呼吸了。他說他爸爸的世界好像突然間靜止了,他生活的重心以及意義瞬間消失了。他這兩天就天天呆坐在L的臥室裏仿佛他的老伴還在那裏等候他的照顧。這父子倆本來就話不投機三句多,這種情況下沉默更是變作了常態。以至於S在葬禮的前一晚還是沒有告訴J他是否會出席。
S在多年前已經在埋葬他的父母以及L母親的猶太人墓園買下了一塊墓地。葬禮的那天,我和老公早早地在墓園門口等候,不一會兒,看見J下了車,隨後一位銀發飄飄的老人顫顫巍巍地從車後座下來,我們當時不敢相信這就是S,因為我們已有差不多七年沒見他了,可是這七年的變化實在超出我們的想象。原本稍有肥胖的身材已經差不多小了兩個碼,原本堅挺的背部已經向一邊嚴重傾斜,以至於他每走一步路我們都擔心他是否會失去平衡。原本是一個相貌堂堂,總是衣著得體的丈夫,父親,現在是一個不修邊幅,神情落寞的鰥夫。看著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老人,腦子裏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這麽多年一個人悉心照顧他一個二百多磅完全動彈不了的老伴,而且從未聽見他有任何怨言。一個患有嚴重MS 的人一般壽命不會很長,如果不是照顧得周到仔細的話,L是不可能活得這麽長的。感覺他的使命和生活意義就是來陪伴和照顧L的。
公公十年前走了後,我婆婆也是很久不能從悲傷中走出來,我老公一家和S一家關係很好,我公公去世後,S也經常關心我婆婆。有時和老公閑聊的時候,老公會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他說如果萬一L走了,S和他媽也可以做個伴。我心想你瞎操什麽心,但是我知道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沒伴的日子真的是很悲涼的,特別是S和他兒子的關係不是那麽緊密。我時常很慶幸在我老爸走了以後,我老媽能從悲傷中重拾自我,找到生活的樂趣,不是沉湎於自憐自唉。我總是覺得老爸知道老媽是個積極樂觀熱愛生活的人,就算他不在了老媽也能照顧好自己,所以他走是為了解脫我媽,讓她能在餘下的日子享受旅遊,做自己喜歡的事。
由於疫情,葬禮一切都從簡,不過J還是安排了一位拉比(rabbi)主持下葬儀式。看著裝著L的棺材徐徐落降後,我們每人都輪流往棺材上鏟土,拉比還特意把一小袋從耶路撒冷帶來的泥土撒在了上麵。
拉比讓我們一起跟著他用希伯來語念一首詩來吊念L。我完全聽不懂也跟不上,好在他有給我們一份有英文版的,我非常欣賞這篇由David Harkin作的名為她離去了的詩。我的中文無法表達這首詩的精髓,以下隻是翻譯了一下大意。
She is gone 她離去了
You can shed tears that she is gone or you can smile because she has lived.
她離去了,你可以用眼淚來表達你的悲傷或者你可以微笑因為她曾生活過。
You can close your eyes and pray that she’ll come back or you can open your eyes and see all she’s left.
你可以閉上雙眼祈禱她會回來或者你可以睜開雙眼看看她所留下的。
Your heart can be empty because you can’t see her or you can be full of the love you shared.
因為你無法再見到她,你的心可能感覺空蕩蕩,或許你可以用你和她曾共擁有的愛把你的心填滿。
You can turn your back on tomorrow and live yesterday or you can be happy for tomorrow because of yesterday.
你可以把你的背對著明天把自己鎖在昨天,或者你可以因為昨天為明天而感到快樂。
You can remember her and only that she’s gone or you can cherish her memory and let it live on.
你可以隻記得她離去了,或者你可以珍惜對她的記憶並讓它永生。
You can cry and close your mind, be empty and turn your back or you can do what she’d want: smile, open your eyes, love and go on.
你可以哭泣,讓你的腦海變成一片荒蕪並背對未來,或者你可以做她想要的:微笑,打開你的雙眼,愛並繼續。
老公和我自葬禮後每隔幾天就打電話給S,問問他的情況。有時和他聊天時會提起我媽如何重新找到生活中的樂趣。L離開了,S還要繼續,希望他能像詩中所寫的努力為明天感到快樂。
同祝在意和朋友們中秋快樂!
在意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