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娘 作者:張中行
汪大娘,旗人,在我城內故居主人李家幫傭,隻管做飯。
汪大娘的行事,勤勉,這不希奇;希奇的是身份為外人卻絲毫不見外。她主一家衣食住行的食政,食要怎樣安排,仿佛指導原則不是主人夫婦的意願,而是她心中 的常理。她覺得她同樣是家中的一員,食,她管,別人可以發表意見,可以共同商討,但最後要由她做主。具體說,是離開常軌不行,浪費不成。她剛來時,推想家 裏人可能感到不習慣,但汪大娘隻注意常理不管別人的習慣,日久天長,雜七雜八的習慣終於被她的正氣憨氣壓服,隻好都依她。兩三年前,我們夫婦往天津,見到 李家的長媳張玉婷,汪大娘呼為大少奶奶的,閑談,說到汪大娘,她說:“我們都怕她,到廚房去拿個碗,不問她也不敢拿。孩子們更不成,如果淘氣,她看不過, 還打呢。所以孩子們都不敢到廚房去鬧。她人真好,一輩子沒見過比她更直的。”
汪大娘也有使人費心的時候。是一年夏天,衛生的要求緊起來,街道主其事的人挨門挨戶傳達,要防四種病。如何防,第一,也許是唯一的要求,是記牢那四種病 名,而且過兩三天一定來查問。李家上上下下著了慌,是唯恐汪大娘記不住。小姐,少奶奶,以及上了學的孩子們,車輪戰法,幫助汪大娘背。費了很大力量,都認 為可以了。不想查問的人晚來一兩天,偏偏先到廚房去問她。她以為這必是關係重大,一急,忘了。由嚴重的病入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種,說:“大頭嗡。”查問的 人化嚴厲為大笑,一個難關總算度過了。
還有更大的難關,是因為她年高辭謝到女兒家養老,“文革”的暴風刮起來的時候。李家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然要深入調查罪狀。汪大娘曾經是傭人,依常 情,會有仇恨,知道得多,自然是最理想的詢問對象。不幸這位汪大娘沒學過階級鬥爭的理論,又不識時務,所以總是答非所求。人家帶啟發性地問她:“你伺候他 們,總吃了不少苦吧?”她答:“一點不苦,我們老爺太太待我很好。他們都是好人。連孩子們也不壞,他們不敢到廚房淘氣。”不但啟發沒收效,連早已教她不要 再稱呼的“老爺太太”也冒出來了。煞費苦心啟發的人哭笑不得,隻好不再來,又一個難關平安度過了。
汪大娘的年高辭謝是被動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為了表示歡送,李家除了給她一些錢外,還讓孩子們帶她到附近的名勝逛逛。一問,才知道 她年及古稀,還沒到過故宮。我吃了比她多讀幾本書的虧,聽到這件事,反而有些輕微的黍離、麥秀之思,秀才人情,心裏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識字,有福了!” 那幾天,汪大娘將要離去成為全院的大事,太太們和老太太們都找她去閑談,問她女兒的住址,說有機會一定去看她。
我們也抄來住址。但不湊巧,還未成行時,“文革”的大風暴來了。其後是自顧不暇,幾乎連去看看的念頭也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