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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紅塵》【19】

(2015-08-30 08:20:01) 下一個

白玉蘭已經打出名氣,無需誇飾。

“羅筱秋!”遠遠有個女人,攙著個中年男子,頭頂有些禿了,筱秋聽隱隱綽綽,那女人又拚命招手,中間隔了兩輛黃包車,那人還是擠了過來,“羅筱秋!”

她還是喊。

筱秋木住了,北平與南京隔那麽遠,還是能遇見同學。

“不認識我了麽,我是朱麗麗呀,筱秋,你是國文係的筱秋。”朱姓女同學一臉天真,但又充滿世故,她死命挽住禿頭男人的胳膊。

“哦,哦。”筱秋擠出點笑容,突然不知道怎麽接話,她跟她不算故交,她大概齊記得這個朱好像是外文係的,沒畢業就離了校。

“怎麽?做這個了。”朱麗麗咧嘴笑,藏不住的一口齙牙,“這是我先生,我們剛結婚,你呢?還一個人?”

“恭喜。”筱秋斬斷話題。

朱麗麗夫婦買了票,進去了。

筱秋突然覺得一陣悲愴,按理說,她追求獨立沒有錯,可見到朱麗麗的“顯擺”,她還是有些莫名的失落,她反複口對心心對口,“我不靠男人,我不靠男人”,但心中對愛的渴望,還是不知不覺膨脹著,化作一陣悲傷,將她淹沒。

“咦,歐陽太太,你怎麽在這兒?”熟悉的聲音打斷她的悲傷。筱秋抬起頭,是錢太太,她們一起打過麻將。怎麽解釋?她幹這工作的時候沒想到會有牌搭子來看電影——她在南京的熟人不多,就那麽幾個牌搭子,偏偏遇上了。

“我……”

“歐陽先生呢,怎麽搞的,把太太一個人丟在這兒。”錢太太年紀不小了,可還是有種女學生式的活泛,人老心不老,“那我先進去了哦,我們家老錢估計早進去了,他就這點討厭,不顧人,虧得他也喜歡這新鮮玩意兒,瞧這破雨,把我鞋子都弄濕了。”

筱秋忙說好,揮手打發她去,這才全身鬆懈下來。累,真是累。她已經弄不清自己是誰,羅筱秋?白玉蘭?還是歐陽太太?

她轉身走進劇場,燈已經黑了,熒幕上在放著進口的片子,這部片子已經在翠華宮放了半個月,沒有聲音,但這並不妨礙男女主人公談情說愛,終於,她倒在他懷中,羅筱秋在走道裏站著,心沉得厲害。突然,她感覺屁股上一緊,她回過頭看,又一緊。走道邊的座位上,一個年紀不大,流裏流氣的男青年咬著嘴唇憋著笑。筱秋自知吃虧,但又沒抓到現行,隻好忍氣,往旁邊站了站,拉開距離。

誰知那男子伸手又是一下。

“請自重。”筱秋壓低聲音,轉身走出去。

吳展翼迎麵朝裏走,看見筱秋臉色不好,忙叫住問怎麽了。筱秋也不藏著,“老板,這工作我不能繼續幹下去了。”

“為什麽?”

“有客人不自重。”

“那是客人的事,你可以一笑置之,我們開門做生意,賣的就是服務。”

“妓女也是賣服務!”筱秋大吼。

“我要培養你當演員的。”

“哼,展翼老板,演員也不是什麽幹淨職業,據我所知,很多所以的演員,也都是娼妓從良才做的。”

“你不是口口聲聲要獨立自主麽,女子獨立,首先在財力,在經濟,不靠男人才能獨立。”

“可你讓我做的,不過是取悅男人。”

“這都隻是手段,你也不損失什麽,在這個社會,我們都要機智一點。”吳展翼歎了口氣,“生到這個世上,就是受苦的,不管男人女人。”

“展翼先生,謝謝您的好意。”筱秋鐵了心。

“我多給你半個月工錢,隨時可以回來找我,不過再過幾個月,我可能就要去上海。”

“去做什麽?”

“那裏更適合做電影業。”

“祝你好運。”

羅筱秋回到後台,忍不住要流淚,她狠狠地拔掉假發,一邊哭,一邊脫衣服,她要穿回自己那身樸素的藍布旗袍,她知道,女人到社會上做事,總是很難,但她沒想到會今天,一個黑手伸到她身上,肆無忌憚地捏了三下。筱秋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身體,玲瓏有致,正是大好年華,隻可惜她不知道把這年華交付給誰,投注到哪裏。她迅速地穿好衣服,拎著包,去賬房領了錢,借了把傘,從後門出去招黃包車。

雨點漸密,黃包車成了緊俏貨,筱秋苦等快二十分鍾都沒如願,她不停地跺腳,鞋子是布的,踩出去肯定濕透,唉,也顧不了這麽多,再等下去,不知道又要遇到誰,筱秋隻想快點離開這裏,離開翠華宮。

筱秋撐著傘在雨中走著,地上水流匯聚,低窪的地方成小水坑,她不得不跳著走,沒多久,鞋竟濕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平趟過去,不時又黃包車、汽車從她身邊開過去,嘩啦一下,水花濺多高,筱秋用傘擋,頭頂則被琳了。巨大的雨幕中,路邊竟然還有小攤販扯起防水的油布做天棚,繼續悠然地賣湯餛飩。筱秋實在寸步難行,收了傘,走了進去。

是一對老夫妻在做生意。棚子底下三兩個食客低頭吃著,都背對著入口處。“來一萬餛飩,不要香菜。”筱秋說。老婆子哦了一聲,匆忙把餛飩朝鍋裏下,三五分鍾,一碗熱騰騰的湯餛飩就端上來了。老婆子說:“這位姑娘,雨大,你朝裏麵坐吧。”筱秋說行,弓著身子,坐在大棚當中的一個座位,正對著一位男客。

筱秋剛吃了一口。對麵那位男客突然笑吟吟地叫了聲白玉蘭小姐。筱秋不理他,心裏卻咕咚咕咚,她瞥了他一眼,沒看真切,男客繼續說:“怎麽,白玉蘭小姐,這麽快就不認識了。”是那個在劇場捏她屁股的流氓!筱秋站起身,挎著包,撐起傘朝外走,流氓追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筱秋大叫你放開我,流氓越發來勁,狠朝裏扯,筱秋的包跌在地上,兩個人則扭打在一處,棚裏的客人一下散開去,老婆子老頭子傻在那,想拉,沒處拉,不拉,很可能殃及天棚,老婆子對老頭子說,你快打啊,姑娘受欺負了。老頭子說,你怎麽不打,湯勺子在你手上。老婆子說,我打?我一介女流。老頭子不耐煩,說你別拽辭了,還一介女流,我看你是戲文聽多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歡騰,羅筱秋的旗袍卻呲啦被小流氓撕破了一塊,羅筱秋一聲銳叫,倒在地上,不管不顧地猛踢起小流氓的肚子。

一輛車刹在餛飩鋪門口,上麵跳下來一個男人,車門另一邊,稍緩些下來一位老太太。那男人幾個箭步,躥到餛飩鋪當中,一個掃堂腿,一記直拳,外加一記勾拳,便將那小流氓打翻在地。兩圈打在臉上,小流氓嗷嗷直叫。小老太太竟也那麽靈活,她瘋跑到筱秋身邊,一把摟住倒在地上,一臉雨水,露出半條大腿的羅筱秋,哭天搶地喊:“我的小姐啊,你這是何苦啊!”筱秋抬頭,摟住小老太太,百感交集,眼淚忍不住朝外奔湧,劃過臉頰,同那雨水混在一道,她哭了幾秒,終於喊出聲來:“芹嫂,我的芹嫂啊!”

芹嫂來了,從天津租界來,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找羅筱秋,讓歐陽夏陪著找,等找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審問歐陽夏。半夜,歐陽家客廳,芹嫂坐在沙發上,筱秋陪在她身邊,歐陽夏站在她們對麵。

“你說你,你不知道筱秋去做什麽?”芹嫂已經不自覺地開始扮演母親的角色。

“知道,可是……”

“知道就沒有可是!”

筱秋擦著頭發,停下來攔話,“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要出去做事的,女人,應該獨立。”

“獨立獨立,最起碼的安全應該保障吧,你看看今天。”

筱秋撒嬌,說這不是有驚無險麽,以後不再去就是了。芹嫂說:“雖然破敗了,你到底也是個大家閨秀,拋頭露麵,去賺什麽錢,真是……”芹嫂又要哭。筱秋忙搖她胳膊,“好了好了,我聽你的,以後安分守己,即便去做事,也去找體麵的,這剛來,應該高興,怎麽老是哭。”芹嫂收住淚,對歐陽夏說:“對對,好事多磨,我來到這兒,看到你們過那麽好,我也高興,自從歐陽先生第一次去我們那個大雜院,我就看著歐陽先生行,可靠,忠實,現在家裏遭了那麽多事,筱秋也多虧歐陽先生照顧,按理說不該我說這話,可筱秋的父母都不在了,老太太臨終前又是把她們姊妹幾個托給我的,現在就剩筱秋漂泊人世,歐陽先生,既然你們這麽一路都過來了,我想問一句,你和筱秋的事,什麽時候辦一辦。”

歐陽僵住了。羅筱秋也沒想到芹嫂剛來,就說這個話。外麵雨聲連連,屋子裏一盞燈越燒越亮,近黎明,天色反倒更加晦暗。

“歐陽先生?”芹嫂見歐陽不說話,又問。

歐陽夏抿住嘴,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點著了,吐出來,煙霧被雨氣衝散了,“我聽筱秋的。”

羅筱秋也慌了神,聽她的,怎麽突然之間變成聽她的了,“我不知道,別問我。”筱秋置氣。芹嫂笑說:“天大的好事,到了你們這兒,怎麽又搪搪塞塞,你們不肯,那我就倚老賣老一次,做個主,過幾天,意濃小姐也來,也不怕簡樸,索性給你們辦一辦,歐陽先生意下如何?”

歐陽把煙抽盡了,隻說:“感謝芹嫂,我就怕辜負了筱秋。”

芹嫂還是笑:“隻要歐陽先生有心,筱秋也算終身有靠了。”

“我是獨立的!”筱秋半笑半怒。

芹嫂道:“雖然現在是中華民國了,但還是有婦道,你們整天說女權我就不喜歡,再怎麽,你還是需要有個丈夫需要有個家不是?我的理都是老理,不會害你。”

筱秋又要說話,被芹嫂攔住,拉著回屋。

床邊上,芹嫂坐著,筱秋歪靠著她。“夠險的。”芹嫂冷不丁說。筱秋問什麽夠險的。芹嫂說,現在是亂世,你就這麽跟著歐陽先生跑出來,他能做到這樣,你一間,他一間,已經算個正人君子。筱秋不言語。芹嫂又問:“按理這話不該我說,你們有沒有?……”筱秋臊得臉紅,說芹嫂你扯遠了,我和歐陽,清清白白。芹嫂說,現在都講新潮,我是接受不了,意濃就突破了。筱秋問突破什麽。

芹嫂坐正了,細細道來:“那天我在家,四小姐和茂鬆少爺突然急匆匆跑進來,身上都是雨,拉著我就說要走,我問去哪裏,他們說回天津,回租界,說二小姐被打死了,三小姐跟著歐陽先生跑了,我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一點錢,都沒來得及跟朱姐說,就跟著他們走了,到了車站,天沒亮,沒車,我們三個雇了一輛車,走到半路,還沒出京城呢,碰上一些拿棍棒的,說是兵,我們就下來跑,在靠近天津的鄉下一家農戶家住了一夜,結果那天晚上,四小姐和羅茂鬆就有事了,我也勸不住,你說我這麽大年紀,說也沒用,隻能幹著急,到了天津,進了租界,躲在家裏,就那也有人來搜,說是北京的一個大官被打死了,姨太太要幫他報仇,非得搜到叛黨,是羅夫人出去擋的。來搜之後,羅夫人就要把我們趕出去,趕出去那還不被抓?羅老爺也沒回來,有人說在廣東遭到土匪了,也有人說被官軍給劫了,我想找人做主,也找不到,我想找三小姐你,可音訊全無啊,這時候茂鬆少爺跟他媽說,非四小姐不娶,硬給保下來。”筱秋問:“就這麽就結婚了?舅母也答應了?”芹嫂說:“可不就答應了,拍了電報給大小姐,大小姐說是好事,親上加親,說嫁妝她出,風風光光辦,別虧待了四小姐,結果小兩口還不願意,說南下來民國政府做事,你舅媽也是下了血本。”筱秋問:“來做官?”芹嫂說:“不該問的少問。”

羅意濃三天後到,下了車,進院子,筱秋應上去,先是擁抱。

意濃從右手中指取下那隻二姐臨終前交給她的那隻祖母綠戒指,遞給筱秋,眼淚跟著滴下來,“二姐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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