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我移居香港已經七年,雖然不懂投資做生意,但在命運的安排下,寫專欄、做編輯、任港台國語主持,業餘時間教琴,忙得不亦樂乎,卻總有種遺憾藏在心中,當時,本人屬大齡單身女青,婚姻之事乃可遇不可求,可是卻總是有想當人家媽媽的感覺揮之不去,得知香港保良局可以領養小孩,於是我便特意去了位於銅鑼灣禮頓道的保良局。
香港保良局已有一百多年歷史,初期主要是遏止誘拐婦孺,為受害者提供庇護及教養。隨著香港社會的轉變,現已成為全港歷史悠久及甚具規模的慈善機構之一 。走進辦理領養小孩的辦公室,負責人問了我兩句話,就把我的構想否定了。她問我的是:是否已婚,曾否生育,可惜我這兩樣都缺如,負責人說這與他們的規定不符,但是可以考慮助養。
助養即每年繳付六百元,可以隨時探訪,甚至有限度地帶出去玩。也就是說,領養Adoption,領養人可將領養孩童視為己出,在家中撫養其長大成人;而助養Sponsorship則是出資給保良局,可定時或不定時探訪,我想了想,這也符合我的狀況,真的讓我領養,恐怕我也分身不得。於是,在保良局職員的安排下,挑選了一位女童,作了我的助養對象。
剛滿四歲的陳詩嘉,活潑可愛,那條藍色褲子是我買給她的。
那女孩子叫陳詩嘉,1983年12月3日出生,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1987年10月),她還不滿四歲。我謹慎地問了職員,詩嘉為什麼會被送到這裡來,據我所知,所有這裡的孩子都是孤兒身份,而原因則各異。原來詩嘉的父親因犯罪,在監獄服刑,母親則有吸毒問題,不適合養育孩子。
雖說助養,手續一樣不可少,負責人叫我填寫了我的詳細個人資料,然後給了我一本保良局助養手冊,上麵有助養兒童的姓名、性別及出生年月日,還有助養兒童工作員及電話,手冊裡麵還有保良局兒童助養計劃簡介,特別說明助養兒童計劃之目的,是令長期住局兒童獲得親情慰藉,助其培養完美人格。除此,還有探訪助養兒童規則,以及帶領助養兒童外出規則,等等。這手冊我一直保留至今。
開始去保良局探訪詩嘉時,我隻能帶一些零食和玩具,在保良局裡麵的花園跟她說說話,其實,跟這麼小的孩子說話本身就有點荒誕,更況且在她眼裡,我就是個陌生人,她除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手中的零食,幾乎沒話跟我說。
“詩嘉,喜歡吃巧克力嗎?”
“詩嘉,喜歡這個公仔(娃娃)嗎?”
“詩嘉,去玩木馬,好嗎?”
“詩嘉,喜歡有人來看你嗎?”
不管我問什麽,詩嘉隻是點頭,但臉上卻沒有相應的興奮和高興的表情。但詩嘉是個聰明孩子,我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已經看出。她的眼睛大大的,帶著一種疑問,但又無奈的眼神。我們走到花園一張長椅上坐下來,詩嘉站在我麵前,眼睛依然盯著巧克力和那包蝦條,我笑了,把那兩包零食打開,詩嘉飛快地望了我一眼,得到我的默許後,她便熱烈地吃起來,也不在乎我笑話她。
“詩嘉,別吃那麼快,等會再吃。我給你拍照,好嗎?”
聽到這話,詩嘉馬上停止,聽話得令我暗暗吃驚,這以後我觀察多次均如是,相信這是自幼在保良局集體生活的訓練結果。聽到我要為她拍照,詩嘉立刻坐好,嘻開嘴巴,擺出一個鏡頭前的標準表情。拍照完了以後,詩嘉又再望著那兩包零食,卻不主動自己去拿。她太乖了,但卻令我覺得那“乖”的裡麵,欠缺了一些什麼,令人心酸。
詩嘉和她的小夥伴們,各個都是不同背景的孤兒。拍攝那天正是詩嘉的四歲生日,中間那個穿紫紅色外套,手持粉紅色豬仔的女童就是她。
去了幾次保良局探訪詩嘉後,我們開始熟起來,有一次我問她,你知道你爸爸媽媽在哪兒嗎?詩嘉毫不猶豫地說我知道,我聽了倒是嚇了一跳,她流利地說道:爸爸在客廳裡看報紙,媽媽在廚房煮飯。我望著她那張天真的小臉蛋,突然明白了,這可憐的孩子,從小便寄宿保良局,沒有家庭概念,所謂爸爸媽媽完全不在她的認知中,保育員們除了給他們吃飽穿暖,對於父母的概念,就隻能是將爸爸的形象描繪成在客廳看報紙,媽媽就是在廚房煮飯的那個人。
當年我正在明報供職,自從我助養詩嘉之後,很多同事都知道了,於是在1987年12月3日詩嘉的四歲生日時,同事們準備了生日卡,還有生日禮物,送給詩嘉,那天與我同去保良局的還有另外三位同事,我們前一天特別訂了生日蛋糕。那天下午我們抵達時,蛋糕已比我們早到了,小朋友剛睡醒午覺,有的正光著屁股換褲子,並不知道我們是來給詩嘉過生日的,那個裝蛋糕的大盒子很顯眼地放在桌子上,也沒有引起孩子們的注意。
我跟美術版編輯許先生,與詩嘉合影,祝她生日快樂。
詩嘉羞澀地坐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我把她摟在懷中,打開生日賀卡,告訴她這是十一位叔叔阿姨寫給她的,我耐心地將賀卡上寫的每一句話都給她聽:
“作個永遠快樂的孩子。”
“願你永遠那樣天真、活潑、快樂。”
還未讀完,四歲的詩嘉,注意力已經被其他小朋友的歡呼聲吸引過去了。賀卡上麵,同事們的話語,都是走過了一段並不平坦的人生歷程之後,才書寫上去的,那裡凝結了多少難言的苦衷與期望啊。隻是年幼的詩嘉哪裡懂得人生路途的艱辛呢?
1983年出生的詩嘉,肖豬,所以那天生日送給她一隻粉紅色的豬公仔,她喜歡極了,抱在懷裡不肯放下,那豬公仔的脖子上用繩子繫了一本小書,那小書隻有幾頁,內容大致是請愛護動物,誰擁有了它----豬仔,就要好好保護它。詩嘉當然看不懂,她隻覺新奇,反反複複地翻看那本小書,心裡想,這孩子好像天生喜歡看書啊,一陣竊喜。
我問詩嘉喜歡這豬仔嗎,她猛點頭,話也顧不得說,開心地笑個不停,一會把豬仔摟在懷裡親親,一會又將它放在桌上看看,一會又拉拉它的小尾巴。隻是,詩嘉不準其他小朋友碰一碰豬仔,她毫不客氣地把別人伸過來的手推開,對豬仔有著絕對主權。不知如今將近37歲的詩嘉,是否還記得這一幕呢?
1988年最後一次合影,我把她帶回家裡。
大約一年多以後的一天,收到保良局的信,說詩嘉已被人領養,我不再被準許去探訪她了,馬上打電話給保良局,想跟詩嘉道別,但遭拒絕,規定已被領養的兒童不可以再見其他助養人,當時我就忍不住哭起來,雖然我不可能天天陪伴在詩嘉身邊,但在我心中一直視她為女兒一般。據說,那領養者來自英國,是華人還是英國人,不得而知。不過,從另方麵想,詩嘉在如此幼小的年紀被一個家庭所領養,對她的身心是絕對有利的,我唯有祝福她。保良局職員見我如此動情,便說你可以再助養一名女童啊,但我婉拒了,從此,再也沒有詩嘉的任何消息。
今年即將37歲的詩嘉,應該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大概已經是人家的妻子,一個或幾個孩子的媽媽,衷心祝願她家庭幸福,保有一顆善良感恩的心。
【寫於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