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註:今年是反右運動60週年(1957),根據政論學者丁抒先生的調查,反右運動中,在全國範圍內,被打為右派的人數是130萬,而不是官方公佈的40萬或50萬,而這130萬人所牽累的家庭人數,以平均每個家庭5人算,保守的估計要有650萬人。而反右運動之初,共產黨是以“幫助黨整風”的陽謀開始的,用黨的話來講是“引蛇出洞”,然後撲風捉影、上綱上線,將大批知識分子打成右派,而右派就是敵對分子,於是鬥爭、批判、強製勞動、限製自由,甚至關入監獄。而當年不成文的株連政策,造成這些揹上了右派枷鎖的知識分子家庭撕裂,夫妻反目,子女叛逆,人倫悲劇,比比皆是。我的舅舅便是當年的大右派,並被投到西北監獄,他的兒子當年僅四歲,如今年逾花甲,身上依然留下60年前撕裂的痕跡 令人痛心。】
舅舅當年被打成右派,被逼離開北京的時候,表弟四歲,表妹隻有兩歲,舅媽無奈之下,也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前途,跟舅舅離了婚。算起來應該是1958年,舅媽在北京的空軍總院做護士,家也安在西郊空軍總院的大院裡,記得自己小學放暑假時,還曾被送到舅媽家裡跟表弟表妹玩過幾天。
文革之前,一切尚算平靜,舅媽絕口不跟兩個孩子談起他們的父親,隻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出差,孩子們也就相信了,並不追問什麼。也不懂得追問。1966年文革暴風雨般的降臨了,表弟馬上跟大院裡的一幫軍人子弟打成一片,這也難怪,在一個大院長大的孩子,在幼稚園已經相識,哪裡有什麼所謂階級觀念,反正是在一起玩,至於各自的家裡情況也都相差不遠,互相也就成了哥們兒。可是在空軍總院大院長大的孩子,父親幾乎都是在空軍裡麵掛職的正式軍人,而且還有軍銜,文革初期這些孩子們是最活躍的,那部叫陽光燦爛的電影,講的就是這些孩子,一來他們的出身是革命軍人,二來在空軍大院長大,從感覺上講,幾乎跟黨中央的錦衣衛無異,很有那麼一股“幹革命,舍我其誰”的勁頭。
文革初期,表弟當年隻有12歲,他以為自己跟那些軍人子弟沒有兩樣,他身披媽媽從醫院拿回來的軍大衣,跟著大院裡的紅衛兵到處造反,儼然也是紅五類的一員,反正大家都是哥們兒,於是,喊打喊殺,跟在剛成立不久的紅衛兵後麵,喊打喊殺,甚至抄家,瀟灑、快活、甚至風光了一段日子, 但他很快就在紅衛兵對他母親的揭發批判中得知自己父親的真實情況,那震撼一如顛倒了他的人生,從此他一蹶不振,自暴自棄。 那時各家自顧不暇,我們家基本跟他們斷了聯繫,也不知表弟表妹是怎樣度過那一段時間的,很難想像,那種震驚和來自外界的壓力是如何摧毀這兩個還不足15歲的孩子。
再次跟他們恢復聯繫,是七十年代他們的祖母(我的外婆)從香港來探親,促成我們浩劫之後的再次重聚,也慢慢了解了一些情況。原來表弟大舉上山下鄉時,被分配去內蒙兵團,那個時候他的小哥們兒很多都憑了家裡的關係參軍去了,他那時還不滿20歲,而他的家庭背景是不可能允許他參軍的,而去內蒙兵團是他唯一出路,兵團的工作不過就是務農或放牧,非常艱苦和枯燥,表弟的表現是等而下之,不僅工作表現差,一遇到不順心的事,便以暴力相向,成了問題青年,經常打架鬧事,被兵團警告、記過,甚至關禁閉多次。
據說,有次他跟某年輕女孩說了什麼事,並叫女孩不要說出去,如果說出去,他會撕了她的嘴,結果那女孩根本沒拿他當回事,就真的將那件事告訴了別人,被表弟得知後,找到那女孩,二話不說,真的把女孩的嘴角撕了。當時聽得我背脊發涼,簡直不可想像表弟的殘忍行為至此。當然,為此兵團對表弟進行了嚴厲的處罰。後來,知青開始大批返城,在他妹妹的大力幫助下,儘管困難重重,還是幫哥哥將戶口遷回北京,一家三口也終於團圓了。
1978年,舅舅因當年的平反右派文件而洗脫罪名,終於找到仍在獨身的舅媽,他們複婚了,隻是舅媽因多年的精神壓力,患了癲癇症,一提到過去的事就會兩眼發直,然後痛哭,以致倒地痙攣。因此舅舅家有個“家規”,即不在舅媽麵前提以前的事,以免她犯病。那時他們的兒子已是二十多歲的成人,卻不能接受父親重歸家庭,認為他的命運多舛都是父親的右派問題造成,是父親害了他,是父親毀了他的一生,對重歸家庭的父親一直抱有很深的成見,而另方麵,舅舅也感到對不起他,因自己的右派問題拖累了兒子,一直到舅舅年老病弱,兩父子依然解不開這個結。
至於表弟回京後,先是在一間工廠打工,由於他常年積下的惡習,又不肯低首下心學習,做了不久便被廠方辭退,從此長期沒有固定工作;家庭方麵,他經歷兩次婚姻,均已失敗告終,原因竟都出在家庭暴力。舅舅在世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虧欠了兒子,因此,對這個兒子百般遷就,連單位分給舅舅的一套單元房也給了他,即使他不去住,也可租出去賺些生活費。儘管如此,這個總是覺得父親虧欠他的表弟,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更時常跑到父母住的地方要零用錢。
另方麵,這兩兄妹雖然成長環境相同,可這表妹卻完全不同,上學時一直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後來分配到北京一所大工廠,一樣表現出色,後來廠裡的一帥小夥喜歡上了她,表妹不想隱瞞,便不卑不亢地將自己父母的故事告訴了小夥子,想讓小夥子知難而退,小夥子的父母都是中共黨員,但他聽了舅舅和舅媽的遭遇後,不僅不嫌棄,還說,“我就是喜歡家庭背景複雜的”,原來這年輕人熱衷歷史,當然,主要是他有一顆善良的心。表妹嫁到他家後,兩家開始有了來往,親家母對表妹就像是她的女兒,完全沒有歧視,甚至對舅媽說,“我當年如果認識你就好了,我不會讓你受那麼大的罪”,親家母,共產黨員,文化不高,但那份出自內心的善良,非常自然地閃出人性的光輝,實在難得。
舅舅和舅媽去世前,都曾在病榻輾轉數月,去醫院照顧和安慰的都是表妹和她老公,人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他這個女婿簡直就成了親兒子,洗頭擦澡無所不做,感動得舅舅老淚縱橫,而作為真正兒子的表弟,卻千呼萬喚也不願來,直到二老前後辭世,這個表弟仍然遷怒於老父,認為老父毀了他的一生,連父親最後的葬禮都拒絕參加。
如今表弟也年過六十了,雖有一個女兒,但這女兒也看不起他,不願與他來往,他也不與表妹來往,誰也不知他如何生活,如何度過晚年。在中共無所不用其極的洗腦下,有些子女背叛家庭,父子反目;也有像舅舅家的悲劇,兒子不懂得將自己被毀掉的一生歸罪於中共,反而怨懣父親,這兩者都是悲劇。而家庭是幾乎每一個人賴以生存、休養生息的巢穴,失去家庭、失去親人之間的溫情,根本就是摧殘人性的一種刑罰。可惜表弟將這刑罰的枷鎖套在自己身上,幾十年來不懂得找出製造這刑罰的罪人在何處,害了自己,也深深傷害了家人。
“再次跟他們恢復聯繫,是七十年代他們的祖母(我的外婆)從香港來探親,促成我們浩劫之後的再次重聚”,作為至親,你們也沒有伸出援手,哪怕是精神上的援助,這麽多年沒有反省自己,永遠隻會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我大舅也被打成右派,送去幹校,人生總有起落,看心態。他現在90多了,80多萬的專業著作也退休後在多年前完成。我老媽開玩笑說他在幹校把身體鍛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