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天剛擦黑,堂屋裏亮著燈,莫非母親回來了?推門一看,原來是二姐,躺在床上正看書呢。
“哎,你怎麽回來了?”二姐輕易不願回這個家,一回家必定有事,匆匆忙忙來,匆匆忙忙走,今天卻似乎很悠閑的樣子。
“唉,在學校沒意思,不回來幹嘛?”
“那你們東方紅公社跟井岡山不鬥爭啦?到底誰是執行革命路線的呀?你就這麽甩手不幹回家……”
二姐“呼”地從床上坐起來,一字一句地頓道:
“你知道什麽?我們一直以為是在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課也不上了,前途也放棄了,就為了黨和國家走一條革命路線,走一條真正的社會主義道路。但是,中央文革怎麽也不信我們東方紅公社,還說我們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代言人,與中央的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裏應外和……。我倒要好好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學校流傳得最盛的一句話,叫‘懷疑一切’,說是馬列主義的真髓。我看呀,說得很有道理啊。”
說罷,又躺下去,拿起剛才的那本書看,我看了看書名------《牛虻》。
“楊貝!”院子裏有人叫我。
是楊玉凡,她忙拉著我走到大門外,急促地說道:
“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會兒,在你們家說話不方便。”
那個時候,每個人身旁都有無數隻耳朵,不小心便有人將你的話匯報到居委會、派出所、革委會。走在街上,邊走邊小聲談話,即使有人想偷聽或安裝竊聽器都不那麽容易。
昏暗的街燈下,臘月的西北風呼呼地叫嘯著,人人縮著脖子頂著大風往家趕,我也凍得手腳冰涼,全身微微的發抖,楊玉凡卻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小棉襖。
“什麽事啊?”
楊玉凡不搭腔,我知道她在猶豫,又陪她走了一段路,她終於說話了:
“楊貝,我把你看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跟你說的一切,你千萬不要講出半句,我相信別人可能也懷疑不到你會知道的,你裝傻就行了。”
“行,你說吧!”
楊玉凡又停了一會兒,很費力地說:
“我,今天晚上離開北京,跟劉創國去新疆。”
“什麽?跟劉……”
楊玉凡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講下去,迅速地看看周圍,又把我拉到電線杆上的燈照不到的地方,接著又說道:
“你都知道我們家是資本家,其實根本沒錢,前些日子抄了家,家裏更窮得吃不上飯,我媽一天到晚拿我們這些孩子出氣,唉,我也不想在家住了,我堂姐維維也瘋了,原來我跟她最好,現在,唉,好像變了個人。
我跟劉創國一直感情不錯,但不敢說給你們聽,怕人家說我們是黑五類找黑五類——黑串連,這回創國出事,聽說郭秋生要讓他進局子(公安局),拿手銬、腳鐐鎖他,還要判刑,你看看,不走還能有活路?”
我一時也沒了話,怔了一會兒才說:
“幹嘛非要去新疆?你們真想去蘇聯?”
“啋,創國在批判會上說他要去蘇聯全是胡扯,他們逼的,不說去蘇聯,他們會把他打死。去新疆,是因為我有個遠房姨媽在烏魯木齊,我們想投奔她。”
“票弄到手了嗎?”
“咳,現在全國各地大串聯,火車站全滿了人了,隻要有本事能爬上火車,就算有火車票了。”
“劉創國他……。”
“我待會兒就回學校接他,然後從後牆靠廁所那兒翻牆出去。”楊玉凡對著我的耳朵熱哄哄地說。“楊貝,我們家那點東西全抄光啦,新疆那兒冷得厲害,你能不能借我一件棉大衣?”
我想了想,答道:
“行,我給你一件。”
“嗯……,創國他一件衣服也不能帶出來,你看,嗯,怎麽辦?”
我想了想,哥哥好像有幾件衣服放在家裏,便答道:
“行,你跟我回家吧!”
“不,不行,跟你回去目標太大,惹人注意,這樣吧,八點二十分,我在幹麵胡同東口往北第二根電線杆子底下等你。謝謝你啦。”說完,楊玉凡便瑟縮著瘦削的身體向胡同另一端走去。
風越刮越大,地上的枯樹葉、爛紙、煤灰一古腦地像生了腳似地,全順著風勢躲到牆角裏去,剩下的沙子便瀟灑地在天空飛舞,無情地鞭打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的。
八點二十分,楊玉凡戴了個大口罩,灰色的毛線圍巾圍著她,隻剩下兩隻精亮的眼睛,她拿過我替她收拾好的衣服,眼睛忽然湧出兩滴晶亮的淚水,她的嘴在口罩後麵動著:
“謝謝,謝謝!”
聲音“嗡嗡”的,轉身便沒入了黑暗。
我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回家去,不知誰家的收音機開了,聲音扭得頗大,從暗黑的民居中傳到街上:
“今日起誌高眼發亮,討血債,要血償!前人的事業後人要承當……。”
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的唱段,在昏暗的小街上悠悠地飄蕩著,從黑暗中騰起,又劃入黑暗的夜空中。
月亮,被厚重的雲遮著,像少了電源供應的電燈泡。
月亮病了,我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