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封短信分別給大姐、二姐寄去,告訴她們家中的變故。母親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放回來,我連生活費也不知到哪兒去籌措。但每天到學校去,我依然與平時一樣,絲毫不露痕跡,生活早已教會了我如何喜怒皆不形於色。
二姐先回來的,進屋二話不說,先到書架上看還留下什麽書,《水滸傳》、《紅樓夢》、《古文觀止》、《今古奇觀》,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法國作家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全抄走了。
書架上空了一大塊,剩下的大多是父親和母親的醫學書籍,還有那一套四本的毛澤東選集。
二姐從書包裏掏出一疊小報給我。那時,幾乎每間大學都有自己出版的小報,清華、北大、北航、地質學院、科大……全有,裏麵登載著本校的文化革命運動發展情況,和批判走資派、反動權威的大塊文章。
我很想問問二姐,她在學校的處境怎麽樣了,可是她總是皺著眉頭,令我沒有機會問,那畢竟是她的痛處。
我們沉默著。
房間裏,我已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她大概想像不出當時抄家的情景。
坐了一會兒,二姐終於說話了:
“你還是要天天去學校,要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我們出身不好,又抄了家,要好好學習中央精神,端正我們自己的態度。我在學校很好,‘井岡山’不得不承認我們。”說到此,二姐的臉上才有了些光彩。
“你吃了飯再走吧?”
“不,我還得趕回學校開會呢。”
我知道留也留不住她,便讓她走了。她給我留下了她的一半生活費。
二姐走後,我便翻開了那些小報看,赫然發現,整整兩大版都是報道清華大學的紅衛兵如何批鬥王光美的。
那時,劉少奇已經被揪出,在人民日報上有批判“叛徒、內奸、賣國賊”的專文,中央政治局開會也指出劉少奇犯了嚴重的錯誤。
周恩來總理為保護劉少奇夫婦的安全,特意安排他們住在中南海,而且叮囑他們不要輕易離開中南海。
但是,當年在江青的指使下,清華大學井岡山紅衛兵,使計騙王光美走出中南海,那小報的大字標題便寫著“智擒王光美”:
我們要揪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的臭老婆王光美,拉出來在群眾麵前示眾,但有人特意把她藏在中南海,不讓我們造反派走近一步。
我們無產階級造反派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我們都知道這個資產階級的臭婆娘最心疼她的狗崽子,毛主席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紅衛兵戰士趙大貴生出一計:告訴這個臭婆娘,她的女兒平平從學校回家時被車撞傷了,現正躺在醫院,準備截肢,需要家長簽字。
果真,這臭婆娘聽了之後,麵如土色,急忙跟我們去了醫院,到了醫院她方知我們勝利了,這臭婆娘氣急敗壞地說:
“你們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段騙我出來?”
我們的紅衛兵理直氣壯地回答:
“這是江青同誌支持我們搞的。”
那臭婆娘這才低下了她那顆看似高貴的頭,老老實實跟我們一起回到清華。
……
正看得入神,大姐楊英推門進來,我掃了一眼桌上的小座鍾——已經十點半了,我驚異的話還沒說出來,她便先壓低了聲音說道:
“我隻能這麽晚回來,就算這麽晚回來,還得小心被人家看到……。”
我立即翻身下床,將窗簾拉好,問她:
“怎麽了?你們也出事了?”
“上次不是跟你說了,你姐夫是華僑,現在被打成裏通外國和潛伏特務,天天寫交待,已經停了他的職,我比他稍為好過一點,還未被停職,但監視得很厲害,出門一定要報告去哪兒,今天晚上我是偷偷跑回來的。”
“……”我說不出話,又想告訴她抄家的情形,又不願講出來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你沒事吧?媽呢?這麽晚還沒回來?”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媽以後都不會回家住了,她住到醫院專政隊的牛棚去了。”
大姐轉身去開大櫃,一邊找一邊說:
“上星期我拿回家一條金鏈,那是我婆婆從印尼帶回給我的,我怕放在學校出事,就帶回家來……哎,怎麽沒有了?”
“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抄走了,連電風扇也搬走了,你那條金鏈恐怕也沒有了。”我木然地告訴她抄家的“一斑”。
“唉”,大姐頹然坐在椅子上,無言地發了一會兒怔,看看表:
“我該走了,不然,回到宿舍怕又有人問這問那。”停了一會,她又說“咱們家抄家,以後我盡量不回來了,我不願看那些鄰居的臉色。”
大姐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無限悵然的我,將電燈熄掉後,睜大眼睛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想起基督山伯爵的那句名言:
“全人類的智慧包括在四個字裏,那就是‘等待’與‘希望’。”
我的希望在哪裏?我須要等到何時?我的家人何時能高高興興,像多年以前那樣歡聚在一起?
×××××
“嘿,真他媽過癮!國家主席也揪出來鬥。”李鐵城坐在教室的課桌上眉飛色舞地說著。他身邊圍著一群同學,像聽故事似的專注地聽著。
李鐵城是工人子弟,住在京西的一所高級幹部聚居的大院裏,他爸是某高幹的勤務兵,見聞顯得比別人都多。
“我們那個大院,昨兒開了個批判劉少奇和王光美的大會,你猜怎麽著?還有專人錄影、錄音、照像的呢,說趕明兒要在全國放映,厲害吧?劉少奇,以前我沒怎麽看清楚他,這回呀,讓紅衛兵押了個‘噴氣式’,楞給架到台上去了,哎喲,這老白毛兒還不服氣呢,直‘掙紮’。
王光美?也在台上啊,陪著挨鬥,那臉蛋子還挺細粉,哼,都是喝資產階級水兒喝多了,除了他們倆在台上挨鬥,台下還有他們那三個小崽子呢,這叫‘觀鬥’,哈哈!
最後,那個最小的‘小兒’(劉霄霄),鬥爭會沒開完,她先嚎喪上了,一邊嚎一邊往大門那兒爬,這不是破壞會場秩序嘛,要不是看她小,早把她也揪出來,陪她爹媽一塊挨鬥了,這小崽子!”
我站在那群同學的背後,李鐵城的“精采演說”我全聽見了,隻覺身上一陣陣寒戰。趙曉莉坐在靠窗的一角,套著那件肥大的上衣,臉色土黃,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外,我想,李鐵城那麽大聲音,她一定也全聽見了。
“曉莉,你出來一下。”郭秋生在教室門外喊她。曉莉開始一驚,扭過頭見是郭秋生,又恢複原樣了。但過了一會兒,曉莉扭動了一下身子,又走出去了。
祖蘭英冷笑著說:
“哎喲,我們這大組長真關心趙曉莉,一天到晚找人家談話,也不嫌煩。”
費黎黎搭嘴說道:
“你懂什麽,這叫幹部關心群眾,幫助出身黑五類的子女進步。”
“哎,你我都是黑五類,怎麽不見他來幫助呀?”
“哼,我用得著他幫嗎?我信仰自我革命自我完善。”
“得了得了,你知道個什麽,”祖蘭英壓低聲音說“郭秋生八成是要追曉莉,可曉莉不喜歡他,我見著好幾次了,曉莉總是愛搭不理的,哼,曉莉心有所屬啦,他郭秋生還想吃天鵝肉呢!哈哈!”
咦,怎麽不見楊玉凡呢,她是我們公認的“情報局局長”啊,這時候她鑽到哪兒去“辦公”了?問同學,誰都不知楊玉凡在哪兒,莫非她沒來學校?她家也出了事?或抄了家?
國振強的腦袋從外麵探進來。
“找曉莉呀?”李鐵城問道。
國的臉稍紅了一下,隨口應道:
“是啊。她……嗯……”
“噢,郭秋生找她談話去了。”李鐵城的表情中有一種幸災樂禍。
“你知道在哪兒嗎?”
“嗬,人家談話我也知道地點?廢話!告訴你她去談話就不錯了。”
國振強走了,祖蘭英和費黎黎相視而笑。
教室裏靜了一會兒,忽然,從外麵傳來一陣嘈吵聲,有起哄的聲音,有唱歌的聲音,亂七八糟,我們趕忙跑出去。
天那,這不是楊維維嗎?
她穿著套洗白的藍製服,製服前襟掛了十幾個毛主席像章,大大小小,將她的胸全遮滿了。那時候,北京人時興戴毛像章,但很少有人一戴便戴十幾個的。
她手中還拿著個語錄本,邊走邊揮動,像指揮似的,隨著她唱歌的節奏,一上一下地揮動: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大風大浪去前進,毛澤東思想武裝我,打倒一切害人蟲!”唱完之後便加一句:
“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突然見到楊玉凡走在她身邊,眼裏噙著淚,手拉著楊維維的手肘,邊走邊勸著她什麽。
楊維維臉上很興奮的樣子,一反她平時唯唯諾諾的神情,她從斜挎的書包裏抽出一本書來,一本正經地大聲念道:
“林副主席教導我們說:學習毛主席著作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旁邊一個矮個子男生調皮地問:
“哎,你怎麽學的?介紹給我們聽聽。”
“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楊維維又唱起語錄歌來了。同學們嘻笑成一堆:
“喂,給我一個像章怎麽樣?”
“喂,不用給,跟你一個換倆怎麽樣?”
“喂,你還是不是混蛋啊?”
“混蛋,脫胎換骨了沒有?”
站在一旁的楊玉凡一臉焦急,拉著她的手肘,帶著哭聲地叫著:
“走吧,回家去!回家去!”
轉過身子,她又對著那群取笑楊維維的同學央求道:
“你們別欺負她了好不好?她有病啊。”話沒說完,已經飲泣地說不出了。
“我沒病,誰說我有病,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我要永遠跟著毛主席幹革命!幹革命!”說著,又揮動起她的毛主席語錄本了。
那些取笑她的同學“轟”一下子又樂了:
“哈,沒病,楊維維哪來的病啊?”剛才那個矮個小男生學著楊維維的樣子,口中叫著:
“幹革命!幹革命!我是毛主席的……”
惹起旁邊同學的一陣哄笑,一陣嘲罵。
不知楊維維想起什麽了,她突然轉身上樓,這群人就這樣成群結隊地跟著她,她停在“紅衛兵總部”門口,祖蘭英嘻笑著說:
“她想申請加入紅衛兵呢!”
總部門裏麵傳出一陣不太清楚的吵鬧聲,楊維維停住了,楊玉凡趁機又拉她:
“走吧,別鬧了,讓人家看著多不好!”
“我不走,要走,你走吧!我……”話還沒說完,突然她被猛然打開的門撞了個趔趄,楊維維竟然因此嚎淘大哭起來,楊玉凡趕忙又勸又拉她,把她拉到一邊去。
從總部門口踉蹌走出來的是國振強,門沒有關,我看見趙曉莉在裏麵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國振強,怒道:
“你別老跟著我好不好?郭秋生現在是紅衛兵司令,他找我談話,幫助我進步,關你個屁事!”
“曉莉,你聽我說,我不是要跟著你,我是……”國振強那麽高大的個子,講話居然可以這樣卑躬。
“我還告訴你,‘什麽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麵,他就是革命派,什麽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麵,他就是反革命派。’這是毛主席說的。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封建遺老遺少,一天到晚跟著我,想腐蝕我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朱是墨,自己想清楚點兒!”
我似乎看到郭秋生在裏麵得意的神情。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期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楊維維的歌聲從樓道拐角處傳過來,她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楊玉凡站在她身旁。
門被“啪”地一聲關上了,國振強傻了似的,望著那道被大字報紙貼得五彩斑斕的木門。看熱鬧的同學中有人調侃道:
“走吧,傻哥們兒,還等什麽呀?”
“人家近朱者赤啦,您這墨者靠邊站吧。”
“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小妞兒也不怎麽樣,棄之無愧。”
國振強臉上的青筋一蹦一蹦地跳,脖子脹得又紅又粗,突然,他一拳打在那木門上,發出隆然的一聲:
“我操你媽!”
說完,掉頭便走。
“嗚嗚嗚,別打我呀,我怕呀,我怕呀,高抬貴手啊……”楊維維的聲音又從樓道拐角那兒傳來。她的幻覺發作了。
總部的門又被人猛然打開,郭秋生衝出來,向著走遠的國振強恨道:
“我操你奶奶!小兔崽子!”
人群散去了,卻又圍上楊維維,楊玉凡使勁把楊維維從地上拉起來,楊維維卻嘻開幹裂的嘴唇笑了:
“嘿嘿,你們瞧著我幹嘛?趙校長在前院作報告呢,階級鬥爭報告,咱們都得去聽,誰不聽誰是反革命……”
“快走!走啊!”楊玉凡這回真的有點生氣了,很用力地拉著她往樓下走。
同學們又是起哄,又是取笑地跟著她倆。我默默地走在楊玉凡旁邊,不知講什麽好,我倆交換了個眼神——一切全在那短暫的交接之中理解與被理解了。
費黎黎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見到我馬上氣咻咻地說:
“喂,許四眼找你呢!”許四眼是我們學校政工組組長,成立革委會以後,他就成了革命委員會的政工組長,兼專政隊隊長。
“他找我?”我好生奇怪。
“是啊,他剛才到教室找你,找不著。我看見他身後有兩個男的,好像也是要找你,你快去吧。”
站在政工辦公室門口,我還在納悶,“許四眼找我幹嘛?”我的直覺告訴我,政工組找某人,某人定凶多吉少。
“篤,篤。”我敲門。
“進來!”許四眼懶洋洋的聲音。
裏麵坐著三個人,除許四眼之外,還有兩個陌生男子。
“他們是工農兵醫院的,找你外調。”許四眼一邊說,一邊點起一枝煙。
工農兵醫院?那是母親工作的地方,找我外調(查)什麽?從抄家以後,母親已有三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我也沒有她的消息。
我局促地站在這三個人麵前,像是待審的罪犯。
許四眼哈著腰,向那兩個人遞煙,又哈著腰為那兩個人點煙。當他們全都兩隻手指夾著一枝冒著煙的香煙時,不約而同地都靠向椅背,並翹起了二郎腿。我依然站著。
“你母親進了我們專政隊之後哇,表現可不太好咧。”其中一個陌生男子操著河南口音,“你是她閨女,得給她做做思想工作,啊。”
“是啊,讓她寫交待材料,她就支吾說全交待完了。”另個陌生男人露出頗不滿的神情。“這回我們來找你,主要是讓你去給你媽做做思想工作。”
“我去?”
“是啊,明天就去!”
“還有啊,楊貝。”旁邊坐著的許四眼開腔了,聲調怪怪的。“你們家給抄家了,這事怎麽不跟學校講一聲啊?這不對啊,凡事都要跟組織忠誠、老實地講出來。你以為瞞就能瞞得過去嗎?我們早晚都會知道的!哼!”
被他當著好那兩人的麵奚落了一番,我頭皮發麻,手腳冰涼,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