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突然被胡同外麵的吵鬧聲驚醒,側耳傾聽,似不像那種夫妻、婆媳、兄弟姐妹之間的爭吵,聲音高亢、嚴厲,一聲接一聲:
“你們這些狗崽子,喝人民的血長大……,滾起來!站好了……。”
斷斷續續的聲音,在秋夜的寒涼中,越過黑壓壓的屋頂,傳到我們那個小四合院。母親睡著,她耳聾,聽不見。我披了件衣服躡手躡腳走出去。
慘淡的月光透過院子裏的兩棵蘋果樹,篩下一地的魍魎鬼影,我推開大門,向著那聲音尋去。
胡同裏已有不少像我這樣的好奇人,在昏黃的路燈下邊疾走,邊議論著:
“這是誰家呀?”
“聽說是萬家,他家有好些四舊。”
“怎麽黑更半夜抄呀?聽著怪嚇人的。”
“你怕呀?怕就別跟著來啊!”
“幹嘛不來,得看看怎麽個破四舊。”
紛踏的腳步聲,終於停在十四號門前,兩扇剝落了紅漆的大門緊掩著,那高亢而又嚴厲的聲音清晰地從裏麵傳出來:
“說,把黃金藏哪兒啦?”
“……”
“不說是不是?紅衛兵戰士們,把她家這地板給撬開,滿院兒的磚也給撬了,看她這封建遺少的臭娘們把金子能藏哪兒去。”
人群嘩然——這是寶格格的家,不是萬家。寶格格住在我們這條胡同聽說有幾十年了。“格格”就是皇族裏跟皇帝沾親的女輩,她們不能隨便嫁人,一定要門當戶對,否則,寧可守一輩子孤身。
寶格格就是這樣的一位女性,她未婚,單身住在這小院子,沒有孩子,沒有親戚,但寶格格的人緣倒還不錯,常常見到她穿戴整潔地倚在大門口,跟街坊打招呼、聊閑天。見到小孩兒寶格格尤其喜歡,跑進屋裏,抓把糖給他們吃。
忽然,緊閉的大門裏麵傳出一陣驚呼:
“啊,這麽多!”
又是那個高亢的聲音:
“你這臭娘們,藏了這麽多金磚幹嘛?說!還有什麽東西藏起來了?”
寶格格低聲說了句什麽,聽不清。
“啪”,一聲皮帶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啪”、“啪”……,“讓你嚐嚐無產階級革命專政的威力!”
門外的人群一下子都爭先恐後地透過那僅有一厘米寬的門縫往裡看,你推我擠、吵吵嚷嚷,大門正在這時卻突然開了:
“你們這是幹嘛呢!看什麽熱鬧?”一個瘦高的年輕人,戴著頂帽子,腰裏束著一個腰帶,院子裏的燈光很強,射在年輕人的背上,他的臉倒成了全黑的一片了。
年輕人手裏還握著一條皮帶,就像我在東單三條三十三號見到的那個紅衛兵一樣,皮帶頭尾疊在一處,握在手中。
踏出大門檻,他用那隻握皮帶的手,揮了揮我們這群人:
“去去去,這兒沒什麽好看的。我們在這兒破四舊,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你們在這兒算幹嘛的?”
他一邊說,我一邊向他背後的大門裏麵張望-------
院子裏亂級了,一百瓦的燈泡吊在那小院的樹枝上,把小院照得如白晝一樣。紅的、綠的、紫的、黃的緞子小襖、裙褂,扔了一地,一隻紫黑色的硬木小桌擺放在院子中央,上麵堆著好多手飾、玉器。
最令我驚詫的是,寶格格跪在一塊搓板上,衣服淩亂,頭發一邊剪得參差不齊,另一邊全剪光,這就是當年的“陰陽頭”。她的頭低著,身子歪斜著,瘦削的雙肩不停地抖動……
“叫你走怎麽不走啊?”那年輕人在我耳邊大喝一聲,嚇了我一跳,趕忙跑到正對著十四號的牆根下站著,魂驚魄散。
人群靜下來,除了那幾個紅衛兵的叫嚷,沒有人說話。
“啪”,一滴水落在我的臉上。
“下雨啦!”
人群猛地四散開去,我狠命地往家跑,其實雨剛剛開始下,並不大,我心裏明白我怕的並不是那幾滴雨,是什麽,我也說不清。
雨點“劈劈啪啪”打在院子裏的磚地上,烏雲將月光全遮住了,睡房裏漆黑一片,我卻睜著眼睡不著。剛才,寶格格……是夢嗎?仔細聽著大門動靜,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們抄完寶格格的家,會不會來這兒……?
“貝,快起床!”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原來已經天亮了,見到母親一臉焦急地站在我床前。“房管局昨天晚上通知,限三天讓咱們把房子全讓出來,隻留下北屋兩小間給我們倆住。”
“三天?這麽快!”我一下子醒過來。
“你快去你二姐學校,一來告訴她這事,二來她也有一陣子不回家了,看看她怎麽樣了,天氣涼了,給她帶兩件厚衣服。”
母親說完便上班去了。
北京清華大學在北京城的西麵,穿過由東至西的長安街,出西直門,再向西。一路上,到處都掛著或貼著紅底白字或黑字的大標語: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破四舊,立四新!”
“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誓死捍衛偉大領袖毛主席!”
雨還在下,雨水順著寫了墨筆字的紅色大字報紙流到地上,匯成一條紅裏裹黑的水灘,張牙舞爪地四處流淌。
我穿著雨衣、騎著車,冒著寒涼的秋雨,向城西駛去。
騎到清華大學門口,我不由得怔住了,這是怎麽了?
鐵柵欄門緊閉著,隻留一個小門供人出入,小門裏麵還有人把守著,穿著草綠色的軍用雨衣。“清華大學”的校牌子也不見了,代之以“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總部”。
柵欄門裏望進去,兩列大字報板貼滿了大字報,穿雨衣、打雨傘的人們爭先恐後地讀著新貼上去的大字報。往常那條幹淨、清新的林蔭路,現在布滿了碎紙、被雨水衝刷下來的大字報、磚頭、瓦片,還未至深秋,樹葉卻已落得七七八八了。
我走近那個小門,“軍用雨衣”馬上端著一枝槍,瞪著眼睛警覺地問我:
“找誰?”
“我找我姐姐。”
“你姐是誰?”
“嗯……,她叫楊敏,生物係的。”
“軍用雨衣”眼珠轉了一下,這時,有幾個人從傳達室跑過來,詢問是怎麽回事,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說:
“找楊敏啊,你是她妹妹呀?去吧,自己去找吧!”
那神情帶著三分鄙夷,五分不屑。
我向校園深處走去,滿目皆是破磚頭、爛瓦塊,教學樓的牆壁上貼滿退了色和新貼上去的大字報,大概因為下雨,沒有幾個人在看,樓上的好幾麵窗戶都沒有了玻璃,隻用木條橫七豎八地釘在那裡,像是電影裡的戰爭場麵。
整個校園,就像被劫後的廢墟一樣。我一麵努力回憶著二姐上次指給我的宿舍大樓,一麵四處觀看。
突然,一陣高音喇叭的尖利叫聲響起:
“東方紅公社的龜孫子們,你們投降吧!你們的末日到了,你們的頭頭在用你們的鮮血來挽救他們的命運,不要再為他們賣命啦!你們這座樓是守不住的……。”
我不由得向高音喇叭走去,剛轉過那樓角,陡然見到那建築別致的水利館,周圍布滿了粗製濫造的鐵絲網,樓頂上架著一個用兩條鋼管和汽車內胎做成的巨型彈弓,假若將石塊置於汽車內胎,再將內胎伸展、拉長,然後瞬間放鬆內胎,那石塊便會像炮彈一樣射向對方。
東方紅公社的旗子插在樓頂當眼的地方,水利館對麵的樓上則插著井岡山兵團的旗子,樓頂上也同樣有一個巨型彈弓。
突然,一塊碗大的磚頭飛將過來,落在水利館的樓頂,打碎了一片瓦,水利館上的人驚呼了一聲,緊接著,一塊籃球大的石塊飛過去,就這樣,偌大的石塊如雨點似的在空中飛來飛去。我不敢走近,在一棵大樹後麵偷窺著。
大約十分鍾後,水利館樓頂上的人忽然歡呼起來,原來,對麵樓上井岡山兵團的旗子被打穿了一個大洞,這下子可激怒了“井岡山人”。沒一會兒,一隊頭戴柳條帽、手持長槍的人便出現在水利館樓下,用槍托狠命地敲打著大門,樓上的窗戶裏立刻投下無數磚頭,柳條帽打歪了,灰塵落得滿身都是,人群卻始終不散去。
如此這般,僵持了十幾分鍾,突然,水利館樓門打開了,一輛包著鐵皮的“戰車”徐徐開出來,後麵跟著一大群全副武裝的、手持大刀長槍的人,唱著毛主席語錄歌:
“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無論是中國的反動派,或是美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都不會自行退出曆史舞台。”
“井岡山人”沒有“戰車”,被這突如其來的鐵家夥驚呆了,他們慌亂了,向四處跑去,但那龐然大物卻追擊著。
忽然,一個“井岡山人”被剛才從樓上擲下的石塊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戰車”毫不猶豫地向他開來,軋過去,車後跟著的那群“東方紅人”衝上來,木棍、長槍一齊向下紮去……,那人躺在地上,一會兒便不動了,深紫色的血,從他身下流出來,跟雨水匯集在一起。
“向東方紅討還血債!”
“血債要用血來還!”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尖利的高音喇叭又響起來了。我隻覺得我的雙腿在發抖,心不住地跳,我摟著那棵樹,仿佛那樹是我的支撐一樣。
“喂,你在這兒幹嘛呢?是不是‘井岡山’的奸細?”一聲粗嗓子的吼聲把我嚇得魂飛四散,我回過頭,原來是一個長得又高又壯的黑臉膛大學生,手裏提著一枝長棍子。
“我…我不是奸細,我,我是找我姐姐的,嗯……,這兒正武鬥呢,我過不去。”我低頭“交待”著。
他大概看我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不像大學生,口氣立刻放緩和了:
“你姐姐叫什麽名字?看我能不能幫你。”
“她叫楊敏,生物係的。”
“噢,楊敏啊,我認識她,跟我一派的,我們都是東方紅公社的,哎,那是你姐姐啊!走,我帶你找她去!”
黑臉大個子沒告我他姓甚名誰,沒問我叫什麽,就這樣,知道了二姐跟他是一派的,於是,就對我熱情如火起來。
左轉右拐,終於到了生物係大樓,黑臉大個子說他還有事,先走了,讓我自己上樓找便是。
雨已經停了,天仍未放晴,走進生物係大樓,先聞見一股潮乎乎的味道,樓道裏貼滿大字報。我慢慢向樓梯走去,突然,在樓梯轉角的地方,我見“楊敏”兩個大字被寫得歪歪斜斜,還打上“×”,標題是:
揪出生物係裏的二號右派楊敏!
我趕忙細看內容。
內容大致是:楊敏文化革命前便是個隻問學習不問政治思想的白專典型,根子就是楊敏的父親便是這樣一名極右分子,楊敏本來應與家庭徹底劃清界限,脫胎換骨的,但她沒有,反而隱瞞了她父親裏通外國的情況。我們現在已掌握人證物證,楊敏必須作出進一步交待!
我馬上想起了那天二姐在家裏拿走那照片的情形,我不明白二姐怎麽會被人這樣攻擊。
爬上三樓,敲門。
“你怎麽來了?”二姐多日沒回家,整個人變得又黑又瘦又憔悴。
我疲累地坐在房間裏臨時搭起的床鋪上,床上有一幅未完成的毛澤東繡像,說:
“媽讓我來的,天涼了,送兩件厚衣服給你。還有,”我有點說不下去了,像是報告一項訃聞似的。“咱們家的房子全繳公了,房管局限三天讓我們搬出,隻剩北屋兩小間,你有什麽要保存的,或是要拿到這兒的?”
二姐緘默了,半天沒說話,最後說了一句:
“我隻想要我的集郵冊,你能幫我保存嗎?”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不行,你交給我中學同學姚美蘭那兒行不行?不好不好,你還是拿來給我吧!嗯……,我最近回不去了,咱家嗯……”
我知道她想問什麽,答道:
“咱家沒抄家。”
二姐舒了口氣,但臉上的愁雲卻不見散去,她拿起床上放著的毛澤東繡像繼續繡起來,邊繡邊說:
“我們學校的鬥爭很複雜。你剛才進學校的時候,大概都看見了,一派叫井岡山兵團,一派叫東方紅公社,我是東方紅的。”
“我在樓下看見了那張大字報。”我打斷了她的話,想聽聽她怎麽解釋。
“啋,那都是井岡山的胡說八道。他們攻擊我,就是因為我出身不好。被他們罵成狗崽子,我真是不服氣,不就是出身不好嗎,那也不是我選擇的。可是,我的功課、表現,樣樣都不差過他們出身好的,這就引來他們的妒忌,說我不要求進步,不靠攏組織了。
其實,我們雖然家庭出身不好,可是我一直還是相信毛主席、相信黨的。”
“你……你沒什麽危險吧?”
“沒有,不過我知道他們在整我的黑材料,還派了人專門監視我、記錄我的言行,還把我劃成我們年級的二號右派,據說還在公安局備了案呢。這些全是井岡山兵團幹的,我們東方紅對我不錯,讓我自己搬到這間房來住。”
“我剛才看見水利館的武鬥了,你們東方紅的車子把一個人軋死了,嚇死人了。”
“我聽說了,唉,那個同學也真可憐,他出身地主,從農村來的,千方百計想靠攏出身好的,便加入了井岡山,每次兩派大辯論都看見他,結果今天就這麽……。不過,他們井岡山兵團也可惡,軋死也活該了!
我那天回家把照片帶回學校後,為了忠誠於組織,我便交給了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他現在就是東方紅的頭兒,我明明跟他說我交出這些照片,是為了徹底與家庭劃清界限,可他第二天就公布出來,說我故意隱瞞敵情……。真把我氣死了,這人多麽卑鄙!”
二姐說這席話的時候,手中一直沒停過繡那幅毛澤東像,單薄的衣服裹著她那越發瘦削的身體。我把帶來的衣服遞給她:
“給你的。我走了。”
“等等。”她走向書桌,從抽屜裏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這是我們工程係的同學自己造的。”她又從書架取下一本書交給我,“這是‘毛主席著作單行本’,先給你,我再去找。咱們出身不好,有必要比人家多學習,改造世界觀。”
“還有一件事。”我頓了頓,不知該怎麽說。
“什麽事?”二姐急切地問。
“爸爸來信了。”
“他說什麽?”望著二姐那過早爬上額頭的皺紋,我猶豫再三:
“嗯……,沒說什麽,說他挺好的,沒事。”我撒了個謊,不忍把父親又被揪出來的事告訴這個被人指作“二號右派”的姐姐。
當然,二姐在學校的事,我也不會告訴母親,不然,她的血壓怎麽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