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都沒睡好覺,早上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著滿屋的家具:西式立櫃、硬木花梨木雕花大櫃、沙發、鋼琴、硬木八仙桌、玻璃門書櫃、紫檀木茶幾……,心中想道,假若真像母親說的那樣,不讓我們住那麽多間房,這些家具怎麽辦?
賣掉?對,賣掉它們,然後住兩間房,簡簡單單的幾件家具,跟我們班那些出身好的同學家裏一樣,這樣,就不會有人再說我家裏是資產階級了。
想到這裏,禁不住對那些家具又留戀地看了幾眼:雖然它們是毫無生命的家具,但它們卻陪著我渡過了難忘的童年,每次的嬉戲、玩耍,以致罰站,都與它們息息相關。
它們真的要離開我了嗎?
不想再想下去,翻身下床。母親已經上班去了,留下一張字條:
“把信封裏的房契拿出來,交給大媽。爸爸的信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珍達、貝女:你們好!
回來這裏已近一個月了,發生了很多事情。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想來北京也如是,這確是一場蕩滌資產階級舊思想的大革命。
我從舊社會過來,受資產階級教育,當然有不少舊思想。現在革命群眾為了幫助我,不讓我在門診看病了,而是在醫院參加如掃院子、清潔病房和廁所的工作,在勞動中接受革命群眾的教育,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世界觀。
你們不必擔心,我的身體很好,作了醫生幾十年,倒沒體會過清潔工是怎樣清掃醫院的,所以說,我對組織的安排,是完全沒有一點意見的。
請你們多保重!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
子忠上”
我把信讀了幾遍,才明白父親又被揪出來勞改了。第一次是五三年,父親被錯打成貪汙犯,勞改了一段時間,才恢複醫生職;第二次是五七年,父親判成極右分子,院方令他離開北京,到河北安平縣勞改了幾年,因表現好,又調至承德市;這回是第三次了。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父親的右派帽子不是被摘去了嗎,怎麽這次又揪出來了?一定是父親又說錯了什麽話。
唉,爸爸呀,你五七年那次戴右派帽子,直到今天,我們都脫不去右派家庭出身的壓力,這回你又說錯話,唉,還好你不在北京,不然學校同學一旦知道,我可怎麽辦?
我怎麽這麽倒黴,攤上這麽個家庭!如果像跟我們班同學李鐵城家庭多好,爸爸在工廠當工人,媽媽在紡織廠作女工,生活雖清苦,但李鐵城卻是工人出身,說出來都響當當。
我將這信擲在一旁,背起書包上學去了。
立秋以後的天氣怪得很,一會兒熱得比夏天還熱,一會兒冷得瑟縮發抖,都不知犯的是什麽神經病!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還見到瓦藍一片天空,刹時間便聚了這許多厚厚的烏雲,像是要下雨,可又沒有雨點落下。
騎車騎到東華門大街,突見路邊的一個鋪麵房前圍了一大群人,在我印象中,這家是一間裁縫鋪,專給人做旗袍的。
北京的這類臨街的鋪麵房,多是做小買賣、小生意的,前鋪後居,臨街的玻璃窗子上,用油漆漆著大字,寫明做旗袍、做西服、賣餃子等等的營業範圍,晚上打烊後門與窗便掛上木板,表示不再營業——本店休息。
這東華門大街上的裁縫鋪也是如此,大清早應該還沒開門營業——窗門還掛著木頭板子,那鋪子大門卻洞開著,裏麵也沒燈,黑乎乎的,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下了車,鑽進人群。
“怎麽回事啊?”旁邊一個人問。
“老不死的,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衝進去,把他們抓出來不就得啦。”
“你衝一個試試!”
“你以為我不敢?這怕什麽的,啊?”
“唉,你不知道……這事棘手哇!”
眾人聽見這麽個說法,好奇心陡起,非讓他把這“棘手”的原因說出來不可。
“唉,我們一大清早就到這兒來破四舊了,這裁縫鋪專做旗袍,旗袍是什麽人穿的?封建皇族穿的,穿來幹嘛?剝削勞動人民。這四舊說什麽也得破,對不對?”
“對!對!”眾口呼應。
“結果,我們到這兒來,砸了半天門,沒人開,這不存心跟我們作對嗎,我一腳把門踹開,就衝進去了……”
這中學生說了一半,讓另位中學生接著說:
“他衝進去了之後,大紅著臉又退出來了!問他怎回事?他說那裁縫跟他老婆一絲不掛摟在一起,扭頭跟他說:‘你要抄要打,隨你便’!後來,我們又派了個女生進去,結果,那女生也紅著臉退出來了,羞得直想哭——她這輩子還沒見過光屁股的男人呢。
“你們說,這怎麽辦?”
眾人一下子沒了主意,靜寂下來,有個小學生出主意:
“等他們起了床,不就穿上衣服了嗎?”
“你懂個屁!他們就是以一絲不掛對抗破四舊!”剛才那中學生反口道。
掛著板子的門依然洞開著,裏麵黑咚咚的,我很想擠進去看個究竟,但沒這個膽量。裸體對抗,全北京市大概都沒幾個。
×××××
自從昨天早上在學校門口被人家問了出身之後,心裏直到現在還不痛快,我並非憎恨揭了我的“短”的郭秋生,而是對我的家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遺憾。
今天的校門口居然與昨天一樣,擺放了許多桌椅,我納悶:怎麽,還要問出身嗎?心裏又“格登”一下子,硬著頭皮進去。
“喂,哪一班的?叫什麽名字?”
我一一回答了他。
“你們家抄家了沒有?”問的人臉上毫無表情,但我的心卻劇烈地跳起來。
“沒,沒有。”我心中知道我的家是足夠那抄家標準的,現在沒抄,誰知明天、後天會如何?
因昨天的那場不大不小的爭吵,小桌後麵的同學全認識了我,此時,這七、八個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我推著車快步走開了。
回到教室,心仍突突地跳,忽然想到,他們這樣問我,知道我家沒抄,會不會拉一大隊人去我家抄呢?地址很容易找,我們入學時,誰都要填表,那表格寫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我開始坐立不安了。雖然我不喜歡我的家庭,但絕不想有外人到我家亂抄亂翻東西,那畢竟是我的家,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一桌一椅一凳,都與我有著深厚的感情。
但是,這幾天來,見到的與聽說的抄家越來越多了,這潮流遲早會捲到我們家去,然而,那是哪一天呢?
“喂,快去看新大字報!”楊玉凡從外麵伸個頭進來,大喊一聲。
我隨著大家走出教室,在樓門口一幅革命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旁邊,貼出了一張新的大字報,淺綠色的紙,墨跡未幹,上書大標題——“我就是混蛋”,內文則表示作者出身資本家,即剝削人民的反動階級,而她本人便是典型的混蛋。
很明顯,作者是在呼應這革命對聯,勇敢地站出來,並勇敢地指證自己就是混蛋,以期得到革命師生的諒解,甚至同情。
這位作者楊維維,是高中三年級的一個女生,半年前才入了團,十分的千辛萬苦,她寫了三十多份與家庭劃清界限的決心書,平時穿著得又非常樸素,還幫助打掃教室、校園,最後終於打動了團組織,發展她入了共青團。
這次,貼對聯的幾個人,都是以前學校團組織的頭頭,出身高幹,楊維維平時對他們言聽計從慣了,為了這對聯,便寫出了“我是混蛋”的大字報,以作響應。
看大字報的人越聚越多,但出聲評論的卻少,我掃了一眼我們班的同學,都是出身非紅五類的,但默默地一句話不說,看完便走了。看來,這響應的效果並不理想。
對麵布告欄上貼了一張大紅紙,上麵寫著:
“最高指示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經過嚴密地調查與選拔,我校第一批紅衛兵終於誕生了,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我們紅衛兵一定要誓死保衛黨中央,誓死保衛毛主席,緊跟偉大領袖,永遠革命不迷航!”
下麵寫了五十九個人的名字,全校一千多人,怎麽隻有五十九人當選紅衛兵呢?原來,入紅衛兵的第一關是出身關,出身高幹、革幹、革軍、革烈、工人、貧下中農的,方可考慮;第二關才是表現好,有革命戰鬥力,並努力學習毛著的先進同學。
光具備第二關的條件,而出身又不甚“紅”的,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而我們那所學校,出身貧下中農的沒有一人,出身工人的,也少之又少,剩下的絕大部分是小知識分子和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即使清白職員出身的,也不能入紅衛兵,隻能入“紅外圍”。
而占小部分的高幹、革幹、革軍、革烈出身的同學,在學校的人數極少,但人家腰杆子卻比絕大多數同學都硬。
那五十九人的紅衛兵,就從這極少數中選拔出來的。
人名下麵,寫了一行小字:“凡是參加了紅衛兵的同學,八月十八日都將到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接見。”
按我的家庭出身,我連想都沒想過加入紅衛兵這回事,隻是在那張紅紙上尋找熟悉的人名,國振強、郭秋生、方釗、廖安安、陳小鷹、傅延生、李鐵城……。
楊玉凡捅了我一下,向旁邊使了個眼色,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趙曉莉撥開人群,低著頭,狠命地向外衝——五十九人之中沒有趙曉莉的名字。
沒有趙曉莉的名字,就說明國振強他們最終沒有接受她加入紅衛兵的要求,也就意味著不能去天安門廣場參加毛主席的接見。
我第一次看到平時倔強、清高的趙曉莉,竟伏在教室的一角,泣不成聲,肩頭哭得一聳一聳的。
楊玉凡走到她身邊:
“哎,別哭了,我們也沒被選上當紅衛兵呀,不當紅衛兵也一樣幹革命嘛。”
“你別管我,嗚嗚嗚。”曉莉雖哭著,卻強壓著一股怒火。“少管我閑事,滾一邊去,嗚嗚嗚。”她的身體痙攣似的扭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