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貝的天空

靜心如水 怡然自得 清風匝地 花開花落
個人資料
石貝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第五章 好漢混蛋同冶煉

(2016-06-01 15:10:04) 下一個

八月,應該是秋天了,太陽還是灼灼地烤著北京城,今年的夏天熱得人心煩,秋風卻遲遲不願吹來,北京人說這叫“秋老虎”——比夏天熱的時候還令人不舒服。

 

這個時候,每年應該是放暑假的日子,但這一年——一九六六年,全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一年,好像誰也沒有想起還有放暑假這回事,我們都照常回到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

 

今天起了個大早,翻箱倒櫃找那件哥哥穿舊的黃製服——現在學校裏流行穿舊軍裝,洗舊的、泛著白的土黃色軍服,不論男女,腰上束一條腰帶,顯得英姿勃勃。

 

但我們這種家庭怎可能有解放軍的舊軍裝?惟有找出哥哥的那套黃顏色的製服頂替,也可暫時彌補一下心中的缺憾。

 

黃製服找出來了,穿在我瘦弱的身上,晃裏晃當的,又沒有腰帶束身,哎,反正聊勝於無。走到鏡前,將本來就不長的短發攏到腦後,學趙曉莉的樣子,一邊梳起一個“小刷子”。黃製服、小刷子、藍布褲,我覺得我跟班上很多同學都一樣了。

 

今後,打死我,我也不再穿母親給我的呢子外套和絲絨小夾襖了——那麽資產階級化。

 

心安理得地走出大門,騎上自行車,街上好像比平時熱鬧了很多。

 

原本灰白色的胡同牆上,塗上了鮮紅色的油漆,白色的宋體字: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

 

“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胡同裏的惟一的政府大機關——北京紅十字會,門口圍了一大群人,其中一人正舉著一個油著紅漆字的牌子,另一人取下掛在門口側的黑字招牌——北京紅十字會,那紅字的牌子上寫著:

北京紅十字會革命委員會

胡同西口有個小門臉兒,原來是公共傳呼電話所在處,也是街道居民委員會的辦公地,今天早上也顯得特別熱鬧,一堆老頭兒、老太太吵吵嚷嚷地爭執著,一個操山東口音的老太太說:

 

“哎,三兒他叔啊,你有文化,還是你來寫兩字兒吧!”

 

“三兒他叔”是老北京,回道:

 

“胡大姐人家當了二十年小學校長,那字兒寫得別提多帥啦,讓胡大姐寫!”

 

“哎,三兒他叔啊,這你可別推了,你是工人階級,寫革命委員會最合適,得,就是你了!”說著,把毛筆交到“三兒他叔”手中。

 

小桌兒上鋪了張腥紅的紙,“三兒他叔”架上老花鏡,歪歪斜斜地在紅紙上寫上:

 

幹麵胡同革命居民委員會

 

從家到學校,短短二十分鍾的路程,雨後春筍地成立了數不清的革委會:

副食商店革委會;

糧食店革委會;

煤柴鋪革委會;

婦女聯合會革委會;

警察大隊革委會;

 

每個鋪子、店子、機關、單位、學校、工廠的門口,全豎起了“革委會”的牌子。

 

回到學校,校門口也貼了一張大紅紙:

 

“北京紅衛中學革命委員會”

 

以前的六十九中學,也嫌不夠革命,改成了紅衛中學。

 

門口擺了幾張課桌,學校的兩扇大門,關上了一扇,另一扇雖敞開著,但被那幾張課桌堵塞著,隻餘下一個人走路的通道。幾個看似麵熟卻又不認識的高年級同學,在課桌上記錄著什麽。

 

我推著自行車,打算穿過這條通道走到學校裏麵去,有人從課桌後麵問道:

 

“喂,站住!什麽出身?”

 

我的家庭情況是我最不願提起的事情,見他這樣問,心虛了一下,支吾道:

 

“職員。”

 

職員,這個家庭出身成份可以說是最廣泛的,銀行業務員、教師、醫生、護士、會計等等,皆可以職員稱之。而職員的文化程度,多比工人、貧下中農為高,高到什麽程度?自中學至大學至博士,皆可作職員,因此,職員的成份,用當時的話來說是最複雜難測的。

 

我回答了出身“職員”後,那問我的同學以很懷疑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了幾眼,加了句:

 

“職員?是真的嗎?”

 

他不認識我,當然不知道我有個右派父親,但他這樣問我,我馬上有無地自容的感覺,我既不能在他和其他一大群不認識的同學麵前,表露我那罪惡的父親,又不能否認我剛才回答的話。一時之間,竟不知做什麽才好。

 

“她爸是右派!”我的臉刷一下白了,聽得出來,那是我們班的郭秋生的聲音。

 

“我爸六二年就摘了右派帽子了。”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大聲辯解著,雖然我心裏明白這辯解是徒勞的。

 

“摘了帽子,就是摘帽右派,你懂不懂?”還是那個剛才問我話的那位陌生同學,“你要好好跟你父親劃清界限,別跟我們耍這種態度……”話還沒說完,又叫郭秋生打斷了:

 

“她家還有海外關係呢!又是香港,又是美國的。”

 

當年,在北京有海外關係的人極少,香港和美國被視作敵對地區和國家,誰家的親戚有在港或在美的,就會被人懷疑有作特務的嫌疑。

 

聽到郭秋生的揭發,我簡直如同被人剝了衣服似的尷尬無比,無地自容,我不能反駁,因這些都是事實,但旁觀的同學那鄙視的眼光,令我失去了最後支撐著的一點自尊。

 

我推著自行車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人群,扔下背後議論著我的一片嗡嗡聲,走到教學樓前,一幅巨大的對聯陡然出現眼前: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橫批是:基本如此

鬥方的大字,霸道地貼在樓門口每人必經之地,很多同學圍在前麵議論著。我當然沒有心情去聽他們的議論,悲哀而又孤獨地走回教室。雖然早已過了上課時間,但教室裏沒有什麽同學,教師也不來上課,教室,成了“革命”之餘,同學們回來歇息的地方。

 

我走到我的座位上,坐下,強忍著淚水,喉嚨梗塞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臉脹得發熱,我對自己說:

 

“我不能哭,不能讓他們看見我態度不好,誰叫我出身不好呢,我得下決心跟這個家庭劃清界限。”之後,我又在心中千百次地詛咒我的家庭,右派的父親。“何必要生我呢?假如我誕生在我們下鄉勞動的貧農馬大爺家,雖家徒四壁,我也免了受這些罪啊。”

 

胡思亂想之際,忽聽教室後麵傳來一陣強壓製下的嚶嚶哭泣聲,我轉過頭,見邊秀珍正將頭埋在圈起來的手臂中,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旁邊楊玉凡正在安慰著她。我忙走過去,問邊秀珍怎麽回事?

 

“她爸媽全自殺了。”楊玉凡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

 

我愕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邊秀珍的父母解放前是開小雜貨店的,解放後,便劃了個“小業主”的成份,文化革命一來,小業主也成了剝削人的小資本家,也是雙手沾滿勞動人民鮮血的寄生蟲。

 

前天,街道革委會通知邊家附近的中學紅衛兵去抄這小資本家的老窩。邊秀珍的父母本來就是一對安分守己、膽小怕事的夫婦,紅衛兵來了,抄了半天,也沒抄出什麽“罪證”來,一夥人把邊家折騰個天翻地覆之後,就走了。

 

紅衛兵走了,把這一對老夫婦嚇壞了,他們怎麽也想不透自己觸犯了哪條法律,而且,幾十年和和睦睦的街坊鄰居,一下子都鄙視地疏遠起他們了。

 

於是,老兩口想了個通宵,就在昨天,邊秀珍放學回家以後,二老拉著她說這說那,又塞給她一百多塊錢,說日後留著用,接著,就讓女兒上街買些醬油、醋、鹽之類的雜貨。當邊秀珍回家之後,發現爸媽已雙雙自縊在堂屋的房梁上,手上的醬油瓶、醋瓶“啪”地都掉在了地上,紫黑色的醬醋湯,泛著又酸又鹹的怪味,在磚地上麵流淌。

 

邊秀珍淒厲的喊聲驚動了鄰居,鄰居們這才紛紛走來,將二老從房梁上解救下來,但邊秀珍與她的父母已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我站在邊秀珍身邊,無話可說,捉住她那隻冰冷的小手握著,邊秀珍抬起哭腫的眼睛看著我,我們相視無言。

 

趙曉莉走進教室來,我忙迎上去跟她打招呼。曉莉原來在我們班是很驕傲的女生,父親是學校校長,又是革命幹部出身,曉莉很早便入了共青團,是班上、學校裏的紅人。

 

以前,我和趙曉莉的關係普通得幾近冷淡,因我倆的出身、處境相差實在太遠了,趙曉莉惟有教育我的份兒,而我,惟有聽教育的份兒,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更遑論莫逆之交了。

 

而現在,趙同慶校長自從在學校被批鬥以後,不知為什麽,我感覺上覺得跟曉莉似乎近了很多:

 

“趙曉莉,你來啦!”

 

我那感覺中,曉莉已成了我們這一“族”中的人,什麽“族”?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一族唄,曉莉前幾天還是堂堂正正的革幹出身,趙同慶一被打成黑幫人物,她立刻便成了我們的“族類”了,說起來頗令人有唏噓之感。

 

趙曉莉聽見我招呼她,臉上並沒有表現出相應的熱情,隻衝我點了點頭,那種矜持的樣子仿佛她老爸沒出事似的。停了一會兒,她走到我桌旁,輕聲說道:

 

“以後叫我趙黨生,我已經改名兒了。”

 

我怔了一下,隨即馬上領會到她這是在跟家庭劃清界限——我們這一族人的一生使命,於是很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忽然,我想應該把我們這一族人的最新“情報”通知給她,便扯了她坐在我旁邊,很小聲地告訴她:

 

“你知道嗎?邊秀珍的父母都自殺了。”

 

“她父母有什麽問題?”

 

“是解放前做小買賣的,人家說是小資本家。”

 

“噢,這樣啊。”曉莉邊說邊站起來,臉上不但沒有一點兒同情,反倒有一撇輕蔑與不屑。

 

雖然曉莉並沒有說什麽,但我立刻後悔告訴了她邊秀珍的事。

 

“國振強,你等等。”曉莉突然看到國振強從教室門口走過,忙叫住他。

 

國振強雖不是我們班的,但素來與曉莉來往密切,學校同學都在盛傳他倆搞對象(拍拖),但自從趙校長被國振強貼了大字報,又開了一次批鬥會之後,國振強與趙曉莉的關係似乎有了微妙的轉變。

 

就拿最近學校裏成立紅衛兵團的事來看,國振強一下子就成了紅衛兵頭頭,而趙曉莉怎麼爭取也爭取不上,據說就是國振強堅持原則,不讓父親已成黑五類的趙曉莉加入。

 

聽,曉莉一個箭步竄出教室,跟國振強大聲吵起來:

 

“你憑什麽阻撓我參加紅衛兵?”

 

“你聽我說,參加紅衛兵得是紅五類出身。”

 

“我怎麽就不算?”

 

“你……你原來是,前幾天,嗯……你爸出事了,就……”國振強礙於與曉莉的感情,吭吭哧哧說得不清不楚。

 

“我不是那天宣布跟我爸趙同慶脫離關係了嗎?他是黑幫是他的事,我還是我。”

 

“你怎麽不講理?紅五類出身是爸媽都沒有問題的,你爸是有問題的,你再怎麽脫離關係,他也是你爸!你也是受過他影響的。”

 

“他三二年入黨,一直跟黨幹革命,跟地富反壞右怎麽能一樣?我跟那些黑五類的狗崽子也不能歸成一類。”

 

聽到這裏,我立刻明白了剛才曉莉的那種輕蔑與不屑目光的全部含意了。

 

“好了,我們再去討論討論。”國振強扔下這一句話,撇下曉莉一個人倚著教室門框。

 

突然,一個冷不丁,曉莉被撞了個趔趄,抬頭一看,原來是劉創國,曉莉沒好氣地罵道:

 

“討厭,沒長眼睛啊?”

 

“你才沒長眼呢,好狗不擋道兒!”

 

“什麽?你罵我狗?你才是狗呢,標準的狗崽子。”趙曉莉毫不客氣地罵道。

 

劉創國的出身在我們班屬最糟糕的一個,他爸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任軍事工程師,軍銜是少校,剛解放就被鎮壓,關在監獄裏,劉創國和他妹妹幾乎一生下來就沒見過他爸,但在他們住的街道受人監視,在學校受人歧視。

 

不過,劉創國的學習成績卻是全班第一,數理化好,中文、英文也一樣好。班上那些共青團員,學習不如劉創國的,都十分不服氣這個出身黑五類的“狗崽子”竟然功課會好過他們,趙曉莉也是其中一個。

 

劉創國聽了曉莉的罵聲,非但沒有惱怒,反麵詭秘地一笑,低聲而又清晰地說道:

 

“喂,趙黨生同誌,如今您跟我一樣啦,咱們全是狗崽子!”

 

曉莉氣得臉發白,指著劉創國:

 

“你個臭不要臉的,誰跟你一樣?”

 

劉創國又是一笑,背著他那大書包走出教室。

 

不知怎的,邊秀珍的家變總是盤旋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有似無地籠罩著我。

 

放學了,“預感”莫名其妙地使我不想回家,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騎上車,在街上胡亂逛著。穿過破了“四舊” 的王府井大街,不,此時已改成人民路了,向東一拐,進了東單三條,赫然見到一大群人圍在一個鐵柵門前。

 

這裏,是東單三條三十三號,羅馬天主教聖心會辦的聖母院。

 

大門與修道院的主堂之間,有一個很寬敞的院子,裏麵樹林參差,綠蔭處處,以前,我常和同學來這裏扒著鐵柵欄門好奇地往裏望,聽著裏麵傳出來伴著風琴的聖詩音樂,好聽極了,披著白巾的修女在院子裏匆匆經過,見到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是友善地笑笑,打個招呼。

 

今天這兒是怎麽了?凶多吉少吧,幾天來的“經驗”已使我變得聰明了。

 

果真,院子裏變得七零八落,亂七八糟地堆著糊大字報的漿糊桶、油漆罐,還有木棍、繩子……,滿院子都是人,有學生,也有工人,鐵柵欄門半開著,似乎並不阻止人進去。我擠到前麵,走進院子。

 

這是平生第一次走進修道院,但心中卻完全沒有小說中描寫的那種聖潔感。主堂的大門敞開著,裏麵傳出嚴厲的訓話聲,我從人群裡鑽進去。

 

那是一間典型的羅馬式木結構穹頂教堂,聖壇空著,一無所有。聖母瑪麗亞的雕像被棄置在旁邊,頭頂觸地,還被人用墨筆塗了個大花臉。

 

長條木椅,一律都搬到牆根下,主堂中間空出的地方,站著一排掛著木牌子的人,那木牌子上有的寫“現行反革命×××”,有的寫“國民黨特務×××”,五花八門。

 

另一邊則跪著一排修女,她們的牌子寫著“我利用宗教反黨”、“我罪該萬死”、“我是吸血蟲”……。

 

幾個穿著黃軍裝的中學生,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口中大聲說道:

 

“你們這群吸飽了人民血汗的寄生蟲,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宣揚反動宗教,帝國主義向來就善於利用宗教來侵蝕中國人民的靈魂,你們,就是充當了帝國主義的走狗!”

 

那些掛著牌子的修女和反革命,低著頭,一動都不敢動,瑟縮地望著腳下的一片地。

 

一個中學生一邊說著,一邊解下腰中係著的棕色皮帶,不緊不慢地將皮帶的頭尾疊在一起握在手中,巡視著修女和反革命們。

 

突然,他走到一個滿頭白發、頭頂略禿的老頭前麵,我透過人群,看見那老頭左搖右擺地似乎站不住的樣子,但看不清他掛的牌子上寫著什麽。

 

“啪”的一聲,中學生的皮帶劈頭蓋臉地落在老頭身上,人群中有幾個女人“啊呀”了一聲,我的心跳得很厲害,但卻沒“啊”出來,中學生馬上回過頭,向著我們這群人大吼一聲:

 

“亂叫什麽?你們這叫什麽階級感情?他是專門傳播迷信的反動會道門的黑頭頭,把他揪出來,他當然心懷不滿,想伺機報複……”

 

正說著,那白發老頭“撲通”一聲歪倒在地上,中學生立刻提起手中的腰帶沒頭沒臉地又一頓抽打:

 

“帝國主義走狗,你別裝死,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痛打落水狗’,你起來不起來?你不起來,我今天就打死你這條落水狗!”

 

老頭蠕動了一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半邊身子沾滿了地上的灰塵,另一邊蒼白的臉上,從太陽穴“爬”下一條深色的“蚯蚓”,彎彎曲曲地直延到腮旁。

 

那是血!

 

我覺得有些暈,透不過氣來,心臟狂跳,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樣,於是便退出人群離開了東單三條三十三號——聖潔的聖母堂。

 

太陽已經西斜了,血紅色的夕陽把整個東單三條染成了昏黃色,“呀呀”叫的烏鴉低低地掠過灰色的四合院房頂,北京這幾年不知哪兒來了這麽多烏鴉。

 

天都快黑了,是回家的時候了,但我真是不想,也不敢回家,邊秀珍父母雙雙自殺的事,跟剛才那個白發老頭的影子,像陰霾似的攪得我心神不安,萬一我回到家,見到……

 

我不敢想下去,故意哼著一首剛學的毛主席語錄歌: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拐進幹麵胡同,我的心都提起來了,遠遠望去,家門口似沒有什麽動靜,把自行車停下,掏出鑰匙開門,院裏也沒有異樣,將車放好,推開屋門——平安無事!我心中模仿著電影“平原遊擊隊”裏打更老頭的叫聲“平安無事囉”,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母親還未回,今天有政治學習,要十點才到家。信箱中有一封父親的信,等媽回來再拆吧。

 

草草吃了晚飯,歪倒在沙發上,心裏想著今天一天發生的事,不禁感到有些迷茫,“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豈不是要把我們的這些出身不好的全罵成“混蛋”,我們就不能走革命的道路嗎?如果這樣,我們還一天到晚地發誓什麽“與家庭劃清界限”?

 

怎麽我隱隱約約覺得這對聯與黨的一貫政策不符呢?黨?學校的校長趙同慶是黨員,也給揪出來了,聽說市教育局局長,北京市委好幾個幹部也揪出來了。對了,毛主席當然代表黨,毛主席知道不知道這個對聯呢?他老人家能同意嗎?

 

腦子裏麵混亂一片,今天發生的事情,太突如其來了,簡直不知如何理順它。

 

時鍾指到十點,十一點,母親還沒有回來,一定是在醫院出事了,怎麽辦?家裏沒有電話,公用電話早已停止營業,再說,即使打通了電話,醫院能告訴我什麽?“你母親有政治問題,需要審查”,“你母親抗拒思想改造,情節嚴重,暫不能回家”……

 

一驚之下,醒了,原來是一場夢。

 

堂屋的燈亮著,睡房的燈也亮著,母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正在翻什麽東西,我走過去,一邊打嗬欠一邊說:

 

“媽,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

 

母親仍低頭翻找著什麽,沒理我的話,卻說:

 

“今天我們醫院傳達了文件,所有擁有私房的,一律要將房產上繳,明天就得繳,我現在就得把房契找出來。”

 

“明天?你上班我上學,誰去繳呀!”

 

“我明天早上走得早,我把要上繳的東西全放在這信封裏,你上學之前交給大媽,請大媽幫我們去上繳。”大媽是我們多年的鄰居。

 

“好哇。”我並沒覺出有什麽大問題。

 

“唉,以後這房成了公房,可能我們娘兒倆就不讓住那麽多間房了。”母親憂愁地說道。

 

“怎麽會呢?繳房就是把房產權交給公家,我們就沒有私產了,那還不好?再說,不讓我們住那麽多房,那才好呢,我們就不是資產階級了。”我心中頗為得意,甚至連“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陰影也消散了一些。

 

母親瞥了我一眼,一聲不響走進洗澡房去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