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裏並沒有人正式宣布停課,但不約而同地,全北京市的小學、中學、大學都前後停了課,從七歲的小學生,到二十幾歲的大學生,每個人都在認真地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革命——文化大革命,無暇顧及自己的學業,國家都要變成修正主義了,黨內出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國都要亡了,還上什麽課呢?
隨著趙同慶校長被揪出,我們那所中學的黨支部其他五、六個人,也都靠邊站了,理由很簡單,趙同慶是黨支部書記,書記“黑”了,下麵的人哪有個好的?
黨支部黑了,附屬它的人事科、總務科、後勤部的頭頭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學生們轉瞬就把它們都“占領”了。這其中,人事科存著全校師生員工的所有檔案,是最重要的部門。
沒過幾天,幾名出身不好的老師,或以前加入過國民黨的老師,也被寫上大字報,貼在學校醒目的地方,那些老師立刻成了縮頭烏龜,跟趙同慶一樣穿上破舊的衣服,在學校掃院子、掃廁所,幹最勞累的活兒。
文化大革命像洪流一樣,勢不可擋地在全北京市開展起來,我真是慶幸自己生得那麽逢時,能親身參加這麽一場偉大的革命,當然我也時刻都沒忘記我那可詛咒的出身,我在心中暗暗祈禱著:
但願這場偉大的革命運動,令我與我的家庭徹底劃清界限,令我自己脫胎換骨,成為黨的忠實好女兒!
我們學校在東城東安門大街上,從學校回家,須經過東華門大街、王府井大街。那天,下學回家,經過王府井,赫然見到一大群人圍在“亨得利”鍾表店前,一個穿著黃軍裝、束著皮腰帶的中學生說:
“什麽‘亨得利’,就是一哼就得利嘛,一付資本家的嘴臉——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怎麽能允許資本家一哼得利?拆了它!”
這時已有幾個人爬到“亨得利”的招牌上麵了,叮叮當當地敲打起來,不消幾分鍾,亨得利的招牌已被拆下來,扔在地下。
“踩它!踩它!”一個女中學生用穿布鞋的腳在“亨得利”上踹了幾腳,立即有很多人出來響應:
“我們讓它永遠不得翻身!”
這時,亨得利鍾表店的店員拿著一張寫著“紅旗鍾表店”的大紅紙出來,恭敬地說道:
“我們非常歡迎革命小將的造反行動,這是我們新改的店名。”
“好,貼上去吧。”那個穿黃軍裝的中學生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了什麽。“哎,你們這兒名兒改了,裏麵賣的貨也得改改,不許賣外國表!那是資產階級的產物,隻許賣咱們的上海表天津表。”
“是,是,一定照辦!”那店員順從極了。那中學生領著一大群人走了,我跟在人群的後麵,心裏激動得要發抖——這是一場多麽偉大的、蕩滌舊勢力的革命啊。以前我每天都經過“亨得利”,從來也想不到這名字原來含了那麽反動的意思。
人群向前移動,在“全聚德”燒鴨店前停下了,黃軍裝中學生往店門一站:
“你們經理哪兒去了?”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一個五十多歲,穿白短袖衫的男人,一邊跑著一邊擦汗一邊應著。
“你們這全聚德,聚得是哪家的德?是封建主義的德,還是資產階級的德?”
“這名兒不革命,不好,我們改我們改,馬上就改。”
“改成什麽?”
“改……”經理想了一會兒。“叫北京烤鴨店吧!”從此,全聚德真的在北京消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直到八十年代中,才改回全聚德的老字號。
如此這般,北京協和醫院改成了反帝醫院,王府井大街改成了人民路,我們家住的那條幹麵胡同則改成瑞金路十六條,瑞金,是當年的革命根據地。北京市所有街道名稱,全部改為革命名稱。還有人建議“天安門”改為“革命門”,隻因毛主席不同意,未有改成。現在想來,“天安”真的好過“革命”呀,雖然“天安”有些唯心論、唯神論。
記得有天給朋友寄信(北京電話少,通訊隻能靠寫信),寫了她的未改的胡同名——馬大人胡同,結果信給退回來了,郵遞員拒絕投寄這樣的“封建”信件。
破四舊,即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其浪潮席卷著每一個角落。
我跑回家去,望著家裏的鋼琴、沙發、硬木桌、大櫃發呆,我想起家裏還有十幾本厚厚薄薄的相冊,那上麵的“四舊”簡直數不清。但母親還未下班回家,按我一貫的教養,是不敢隨便輕舉妄動的,但毛主席說過: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
現在要破除“四舊”,其實就是在進行一場革命,我怎麽能“那樣文質彬彬”呢?
想到此,又想到毛主席前幾天接見紅衛兵的時候,問那女紅衛兵叫什麽名字?
“宋彬彬。”
“哪個彬字呀?”主席問她。
“文質彬彬的‘彬’。”
“不要文質彬彬嘛,要武嘛。”
這位女紅衛兵從此變“宋彬彬”為“宋要武”了,毛主席的話雖隻兩個字——“要武”,但已把文質彬彬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了,多麽大快人心。
對,要武,要武,對反動的東西、資產階級的東西一定要“武”,“武”得它們無地藏身。我轉身跑到房間裏,打開那個有花梨木雕花門飾的大立櫃……。正在這時,院子裏有響動,我猶豫了一下,向窗外望去:
“啊,二姐回來啦!”
一個月沒回家的二姐,臉瘦得拉長了,但卻顯得精神奕奕,見我飛奔出來,一麵將自行車放好,一麵問我:
“現在中央號召破四舊,咱們家破得怎麽樣了?”
“我正在破呢。”我興奮地回答。
“好,咱們一塊幹!我正是為了這,才回來的。”
大櫃的東西全被我們翻出來了,全是舊衣服,有些是母親解放前穿的旗袍,七改八改改成了我們的小棉襖,這不能算四舊吧,要算也得算艱苦樸素啊。
掀開大櫃的底蓋,我伸手向深處摸了摸,一個長長、硬硬的圓棒子。把它扯出來,原來是一幅水墨畫,一幅著名畫家吳作人的金魚圖,紅與黑的配搭,寥寥幾尾,卻恍似金魚在魚缸中遊水。
“這是吳作人送給爸爸的,”二姐告訴我,“吳作人現在受到美術學院學生的批判——專門以畫花鳥魚蟲來惡毒攻擊黨,他送畫給咱爸,說明爸爸與他的黑關係不同一般。”
我聽到這兒,簡直恨死了父親——你怎麽還跟這種反黨人物來往,黑畫家畫黑畫,這就是四舊嘛。
哧,我把這張北京美術出版社,曾以此作為新年賀年卡的金魚圖一撕為二,哧,一撕分四……。那幾尾新鮮活潑的金魚,立刻“癱”死在我的腳下。我的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
街門響,母親回來了。這些天來,即六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母親的血壓一直在一百八十到二百之間,耳朵總是嗡嗡作響,聽力越來越壞,我每每要大聲嚷她才聽到。
父親走後,北京的形勢幾乎一天一變,但母親的神色卻越來越暗淡,問她怎麽不開心,這麽偉大的革命沐浴著我們,黨內又揪出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不開心?母親隻是推說她頭痛,血壓總是降不下來。
我對剛邁進房門的母親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們正在咱們家進行一場破四舊的行動呢。”我幾乎是帶著驕傲的神情向母親宣布。
母親看著淩亂的房間,怔了一會兒,疲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對二姐說:
“敏敏,回來了!”
“嗯,回來了!”二姐頭也不抬地應付道。
母親忽然發現腳下的“金魚”碎片:
“你們怎麽把這張畫也給撕了?”
“四舊唄,不撕怎麽行?”二姐的口氣冷冷的。
我趕緊把吳作人是黑畫家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木然,說不出一句話,我們便以為母親默許了。
“相片簿呢?”二姐問媽。
“要那幹嘛?”母親一臉不解。
“那裏麵有好多是資產階級的。”我快步走到帶玻璃櫃門的櫥櫃前,把那幾本三、四十年代上海精致的相簿出來,“啪”地扔在地上,散落的相冊中跌出幾張發黃的舊照片。
“這是什麽?”二姐眼急手快,一下子就把一張照片拾起來,我湊過去看,是一張父親與一個外國人的合照。“這洋鬼子是誰?”二姐質問母親。
“他是你爸爸當年留學美國時候的導師。”母親不動聲色、又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不信,他一定是個特務!”
“別胡扯了。”母親這時也有些動怒了,想跟二姐要回那張照片。“把它給我,我把它撕了還不成?”
“不行,我要拿回學校去,向組織反映。哼,我以前以為爸爸隻是個右派,沒想到他還隱瞞了這麽多的問題。要不是中央讓我們破四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說著,又一本本的相冊翻查起來。
屋子裏沒有人說話,隻有“蟋蟋嗦嗦”翻相冊的聲音和“喀吃喀吃”剪照片的聲音——我們把所有照片裡洋人穿西裝的照片都剪掉了,好好的相冊剪得七零八落,露著一個個空虛的黑洞洞。
母親機械地剪著,將剪下來的“四舊”收集在一起,拿到院子南牆根下,燒。一股白色、刺鼻的煙味兒立刻騰然而起。
“哎喲,這是什麽味兒呀?”大街門是虛掩著的,鄰院的王大媽拐著一對小腳走進院來,她是街道的積極分子,平時隻管檢查衛生、熏蚊子、逮耗子的事,文化革命運動一來,她幾乎憑空多了好些權利——窺探人家家裏幹什麽,看看人家家裏來了什麽人,甚至還要打聽誰家裏炒雞蛋、燉豬肉之類。
母親一聽有外人來,立刻警覺起來:“誰呀?”
“王大媽。”我轉身向外麵大聲應道:
“王大媽,我們在家破四舊呢,中央不是號召破四舊、立四新嗎,我們先在家帶頭破,瞧,這些照片盡是四舊東西,我們把它燒了。”
“噢,這麽回事。”王大媽狐疑的眼睛在那堆化成灰燼的照片之中掃來掃去,一麵掩著鼻子,一麵嘮叨著,“哎,我當是什麽呢,這麽大的怪味兒,你們家的四舊還不少哩。”
“進屋坐呀,王大媽。”母親向王大媽招呼著。
“不啦,我還得回家做飯哩。”王大媽平時最愛往我們家走動,借著檢查衛生的機會,在我們家這兒看看、那兒摸摸,看不夠的樣子,這回,請都不願進來了。
二姐負責挑四舊照片,我負責燒,好大的一堆,藍紫色的火苗,蛇信子似的舔著那舊得發黃的黑白照片,舔到的地方,先是泛黃,旋即便烏黑一片。
我在那本封麵上印著毛澤東的親筆題字“向雷鋒同誌學習”的日記本上,記下了這難忘的一天:
“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我今天在家做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把我的資產階級家庭破了四舊,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我出生在這樣一個萬惡的資產階級家庭,父親是極右派,母親卻跟他劃不清界限,我們作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新中國一代,當然要與他們徹底決裂,脫胎換骨,做毛主席的好青年。”
二姐收拾好東西,背著書包又要走了,母親叫住了她:
“吃完飯再走吧?”
“不!”二姐的回答似沒有商量餘地。
“嗯,那張照片你還是別拿回學校了……”
“不行,我們要對組織忠誠老實,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能隱瞞一點兒。”二姐的眉頭皺得鎖成一堆。
“砰”的一聲,二姐關上大門,徑直走了,若大的北屋隻剩下我們母女倆。
“媽,咱們家幹嘛住這麽多房子,多資產階級啊,我們班同學出身工人家庭的,人家一家子六口人才住兩間房,多好!哪像咱們家住一個四合院,咱們把房子繳公吧,要不,人家該說咱們是房產主了。”我央求著母親。
“胡說,什麽房產主,我們家這房子是我跟你爸用工資攢錢買下的,自買自住,有什麽錯?”母親有些慍怒。
“反正你有錢買房,你就是資產階級,人家無產階級就沒錢買房!”我幾乎是哭叫著向母親撒潑。那時候,“有錢”是一種無名的罪惡,我恨我家有房子、有整個四合院、有比窮苦人家過得好的生活,甚至恨我自己從小被迫學了鋼琴——這資產階級的玩意。
天色黑下來了,母親一聲不響地走出去,沒有告訴我她去哪兒。屋子裏沒有開燈,清冷的月光,穿過院子的樹枝,斑斑點點地照進屋裏,我呆坐在椅子上,鼻子裏充滿燒焦照片的臭味,滿屋“破四舊”後的淩亂,我忽然覺得有些恐懼——母親不會出去尋短見吧?
想到此,淚水禁不住淌下來:我不是成心想惹你生氣的,誰叫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呢,這樣一個整個社會都不能容忍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