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個年代的人,當年插隊去農場的不知凡幾,但我卻是例外逃過上山下鄉命運的極少數人之一。
上山下鄉其實早於文革前便已經開始,文革之後的一九六八年年底,隨著毛發表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北京及各大城市遂開始掀起一浪比一浪高的高潮,將中學生大量遣往外地上山下鄉,而中學生本身也急不可待地爲了向毛和黨表忠心,自動自覺地奔赴宣傳中所說的大有作爲的廣闊天地。
一九六九年,中學六六和六七屆之中的將近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學生,被分配到內蒙古軍墾農場,或東北軍墾農場,或雲南生產建設兵團,或山西及陝西等地插隊落戶。
無聲抵抗逆潮流而上
我屬於六八屆畢業生,不知道為什麼,一九七零年北京市委突然改變政策,我們這一屆的學生可以留城,並且被分配到北京的工廠當工人。向工人階級學習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按理説是一碼事,但就一個人的命運來講,當然留在城裏跟落戶農村有著質的差別。
雖然說我是屬於這幸運的一屆,但是這份幸運卻並不屬於我。一九七零年,文革初期出現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唯出身論依然在發酵,我和其他幾個出身不好的同學,被告知不能像大多數同學那樣分配到工廠,分配到哪裏呢?我和另一位女同學接到通知,説是讓我們到遼寧省撫餘縣插隊落戶,其他幾個同學分配到東北農場。
同一個班級的同學,分配結果落差竟然如此之大!原因就是因爲我們的家庭在中共眼中是有問題的,我的父母是醫生,而且父親被中共打成右派,成了當年所謂的黑五類。那位女同學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中國人,文革中被打成特嫌(特務嫌疑),一九六八年生病失治而亡。
我和那位女同學私下裏商議之後,決定對學校的插隊分配置之不理。儘管我們都是所謂黑五類子女,完全處於被歧視的狀態,但這落差太大的分配方案,仍然令我們感到太不公平,我們不敢當麵跟軍宣隊(當時的校領導)討什麼説法,但我們保持了沉默,並且完全不回應讓我們去插隊的通知。
當時很多人因爲農場有基本工資(雖然很少),而插隊是要跟當地老鄉一樣掙工分,所以寧可選擇去農場。我也作如是想,便分別去找內蒙古和雲南的軍墾農場駐京負責人,説明我的情況,請他們接收我。心想反正也是要離開北京,如果能去農場當然比插隊強。
很快就有了回復,他們審查了我的檔案之後,一致認爲我不僅父親是大右派,更有太多的香港和美國海外關係,因此不能把我安排到接近國境綫的軍墾農場,以免我叛國投敵。嘿,我連想作一名軍墾戰士的小小奢望也被拒絕了。
當時有這樣的政策,即家中隻剩一個子女留在北京的,可以不去上山下鄉。那位女同學是獨生女,父親去世後,隻有她與母親相依爲命。而我的情況是,父親自被打成右派後,便被驅逐出北京,到河北鄉村落戶,我的兄姐當年也都分配在外地,家中隻有我和母親,況且母親當時患有高血壓心臟病,隻有我留在家裏照顧她。
於是,我找到軍宣隊陳情,説明我家裏的特殊情況,按照政策我是應該有資格留下來照顧母親的,誰知那個軍人很不耐煩地對我說:
“我們是有這個政策,但是,你母親是右派老婆,我們不能讓你留下來照顧一個右派老婆。”
我一聼心裏就氣炸了,這算什麼屁話?就算母親是右派的老婆,她莫非就不算人嗎?她就不能受到子女的照顧嗎?再説,我本想去軍墾農場,你們不讓我去;同一屆出身好的同學卻可以分配在北京工廠,莫非我就隻配去東北插隊落戶嗎?越想越氣,我在心裏做了個大膽決定:哪兒都不去!
這個決定在當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中,可以説是逆潮流而上,我獨自守著這個秘密決定,既不敢告訴母親,又不敢告訴同學。假如被人揭發出我這個抗拒上山下鄉的典型,輕則會遭批鬥,重則可能當反革命分子抓起來,我知道我是萬萬不能透露一點所思所想的,實際上,這個無聲抵抗在當時確是非常非常不易的。
讀書令我眼界大開
很多人不能理解爲何我在當年可以保持清醒的頭腦,不像很多同是出身不好,但極力改造思想,投靠黨組織的黑五類子女。這要從文革初期開始說起了,出身不好一直是我的一大包袱。六六年文革一開始就成了幹部子弟的天下,強調出身成了他們的血統原則,像我這樣的出身,早就被他們不屑地甩在一旁,連當年幾乎人人都可以搭火車大串聯的權利都沒有,隻配在教室裏學毛著,跟家庭劃清界限。
什麼革命啊,造反啊,紅衛兵啊,都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就像那個被旋出漩渦的一滴水珠,無人理睬,無人關顧,這倒也好,成就了我自己的一片天地。我有幾個因緣際會的朋友,都是外校的,而且也都是出身不好的,其中一個家裏曾是北京一書店的老闆,文革一來,紅衛兵就抄了他們的家,把那個放滿了書的房間用封條封起來,誰都不準進去。
紅衛兵們忙著串聯忙著革命,暫時也沒時間來處理這些所謂封資修的舊書。冬天寒風吹起,封條背後的漿糊也被吹乾了,這家的孩子跟我的境遇相同,呆著沒事做,便試著推開封條背後的木門,令他大喜的是,門竟然被推開了,那個硬邦邦的封條卻竟然沒有脫落,我們小心地鑽進去,那一屋子的塵土和蜘蛛覆蓋的書,東倒西歪地攤在書架上。從那以後,這家劫後餘生的書就成了我們這個小圈子裏麵的“甘泉”,從這家流到那家,而且我們恪守著共同的約定---準時借還,決不能將書流傳到外麵去。
從此,書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成了我的思想啓蒙老師,我至今保留著一本讀書筆記與摘抄,上麵的日期是一九六八年四月,也就是說,我從那時起便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反洗腦”。一直到兩年以後,我的命運麵臨上山下鄉的時候,我已經初步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儘管尚不成熟,但麵對那不平等對待,我馬上便能分辨出其中的荒謬,決不會隨波逐流。
當時動員上山下鄉是社會上的一件大事,學校老師特地跑到我們家,動員我下鄉。記得那次來了一位五十幾歲的語文老師,母親上班去了,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正在看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紅與黑”,我給他開了門,請他入座,腦子卻還在書裏,語文老師開始動員,我卻一句也聼不進去,最後他讓我表態,我無言望著他,可能是把他看毛了,這個文革前的語文老師竟一把將我放在一邊的“紅與黑”拿起來,驚詫地說:
“哎呀,你怎麼還在看這種資產階級的書哇,怪不得你不上山下鄉。”
出於本能,我一把搶囘了他手裏的書,然後平靜地跟他說:
“老師,這是我的家,請您注意點影響,好嗎?聽説,紅衛兵抄了您的家,把您上萬冊的書放在缸裏燒,把缸都燒裂了,是有這囘事吧?”
老師這時顯得非常不自在,站起來就往外走,邊走邊說:
“你今天態度不好,我不跟你說了。”
我也站起來說,那就不送了,立刻將門關起來。第二天我到學校,參加那個不得不參加的上山下鄉學習班,一個軍宣隊的軍人主持,在他的動員演講中竟然不點名地批判了我一通-----有人躲在家裏看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黑書,抗拒上山下鄉。我非常鄙視地望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那位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卻將眼睛望向別處。不過自此,他再也沒有親自登門動員我上山下鄉。
那些日子裏,爲了不想受到來自學校和街道的騷擾,幾乎每天我都攥著戶口本上屬於我的那一頁,跑到北京中山公園或故宮,在那裏的某個大殿後麵看書,將整個人浸在書裏的情節中,陶醉在我自己的世界裏。不如此,來自各方的無形壓力,足以把人逼瘋。
學校眼看對我無計可施,便向母親施加壓力,他們派人到母親工作的醫院,找母親談話,問母親我為什麼不上山下鄉。母親那時被當作“落網右派”揪出來,不能盡醫生之職,隻能在醫院裏接受勞動改造,如打掃廁所,洗藥瓶子等等。麵對那些人的質問,母親十分坦白地回答:
“我説話我女兒不聼啊,我是落網右派呀,她要跟我劃清界限,我說什麼她都不聼,你們還是找她去說吧。”
後來,這段精彩對話成了我們家講了不知多少年的笑話。不過,母親因爲懼怕,曾經也求過我下鄉也是事實。我對母親說,不管誰跟你提到我上山下鄉的事,你都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你不必擔驚受怕。
泡兵“創”病抗拒下鄉
北京市當年對於像我們這樣的學生,有個別致的稱呼----老泡,即泡在北京,不去上山下鄉。當然老泡裏麵也有公認不能去下鄉的,比如身體有明顯殘疾者,或者有醫院證明不能從事體力勞動者,還有的就是家裏隻剩下唯一一個子女的;前者叫病留,後者叫困留。
我的條件本來符合困留,但因出身問題不獲承認,那就是要逼我走另外一條路了---病留。當然我是沒有病的,不過共產黨常說---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的創造條件也要上,好,我就開始“創造”一種不能從事體力勞動的“病”吧。
因父母都是醫生,家裏的書最多的就屬醫書了,我從小就喜歡翻看,尤其是診斷學,論述症狀以及判斷何種病症的書,令我最爲著迷。爲了這個“病留”,我研究了一番之後,發現“坐骨神經痛”最爲可行,此病嚴格來講隻是症狀,引起此症狀的病症有腰椎間盤突出,有脊柱側彎,有腰椎骶化,甚至腰肌勞損都可引起此症。
然後我就去醫院看病,按照書中所講的症狀,告訴醫生我現在就有這些症狀,躺在診斷床上,死活擡不起腿,醫生試圖幫我擡起那條“病腿”,我就大叫從腰臀部到小腿猶如閃電般疼痛;去照X光片,居然檢查出我有腰椎骶化情況,真天助我也。最後,醫生終於在疾病證明書上寫下了坐骨神經痛,不宜重體力勞動這幾個字。如此這般,我成功地“創造”了病留的條件。
其實,老泡之中像我這樣“創造條件”的,不乏其人,大家反正都是同一目標---抗拒下鄉,於是私底下互相交流創造條件的辦法:“創造”腎炎的,有的在尿中滴點雞蛋白,化驗出來就成了蛋白尿;有的在尿中滴點雞血,化驗出來就是血尿;還有的索性叫真正患有腎炎的朋友一起到醫院,臨到廁所去取尿的時候,就讓朋友出麵“貢獻”出一點尿來,這個化驗包管不會出錯。
這一頂包法,一樣適用於肝炎,關節炎以至肺炎等等。還有一招,不必化驗血或尿,也不必頂包,即可讓醫生斷症,那就是高血壓。你會問血壓計還能裝假嗎?當然不能裝假,但是這裡有其玄妙之處:量血壓的時候,坐在醫生對麵,當醫生將血壓計的袖帶綁好,開始手捏氣球,往上泵水銀柱的時候,你要憋足一口氣,令身體處於將起立卻又未起的狀態,一直等到醫生的眼睛離開血壓計便可放鬆了。此招百試不爽,醫生也大惑不解---怎麼年紀輕輕血壓如此之高。不解就不解吧,隻要把證明開出來就萬事大吉。
我們這些對上山下鄉作無聲抵抗的人,對於外麵人給我們“老泡”的雅號並不領情,而給我們自己一個更驕傲的別稱----泡兵,我們就像是打遊擊戰的士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目的隻有一個----逃過上山下鄉。
免上賊船浪費生命
其實,到了大規模動員上山下鄉的後期,我覺得學校裏管分配的老師也都開始產生厭倦情緒,除了極個別的,誰願意成天跟這些無辜學生沒完沒了地作對啊,所以有的老師出於不能明説,但給了我們很明確的暗示:你不想去上山下鄉,隻要你把病留的條件“創造”出來,讓我們手中有個醫生證明,好向上級交待就行了。至於醫生證明的真僞,誰都不會去在意。
我的情況是本應屬於困留,但不獲承認,我才“創造”條件,變成病留,我想分配老師都看在眼裏,心知肚明。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個本來是人事科(管檔案的)的幹部(黨員),也參與分配工作。有一天他找到我,說有一種藥叫“益壽寧”,北京市麵上很難買到,但是這是一種療效特別好的藥,可能是想孝敬他父母的,知道我父母以至兄長都是醫生,問我能不能幫個忙。
我一聼,馬上心領神會,回家跟母親一說,母親立刻囘醫院查詢,沒有,又去相關的幾家大醫院和醫藥公司查詢,竟然都沒有。當時我的哥哥在西南三綫鐵路醫院工作,我們寫信告訴他這件事,果真全國支援三綫,三綫藥品齊全,不久,我們就收到了裝著“益壽寧”的包裹。當我將兩盒難得的益壽寧交給那個人事幹部,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當然我沒有提到費用。此後,這位幹部向我索藥不止一次,從未表示過要付錢給我。
我仔細地回想了一下,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被動參賂,但我至今沒有罪惡感,我把它列入不得已而為之。在那樣畸形的製度下,在那樣荒謬的狂熱中,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什麼呢?其實我從心裏是極不情願作這樣的事的。
一直到一九七一年夏天,學校終於把我分配在北京東城區一街道工厰,結束了我的“抗戰”生活。那位中日混血兒女同學一直陪伴著她的日本媽媽,也被分到了一街道工廠,但她對此不屑一顧,從不去上班,直到後來離開大陸赴日本定居。
算起來,其實這“抗戰”過程隻有大約一年多的時間,但每當我想起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都感覺好像有七八年那樣長。現在曾上山下鄉的知青都在爭論是否“青春無悔”,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爭論的,但我經歷的不無艱苦的“抗戰”,一樣可以喊出---青春不悔,畢竟頂著大潮,避免上了那條廣闊天地的賊船浪費生命,逃過了精神和肉體的大劫難。
(2009年11月)
好在我懂些簡單的中醫針灸,在農村當上了赤腳醫生,算是不幸的大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