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黑色的雪弗萊駛近大門,林公館看門的老頭放下手裏的茶杯過來,伸出脖子仔細看了車裏的豐澤幾眼。後麵端坐著的丹鳳解釋道:“這是銀河公司的華老板。” 老頭才慢慢地推開兩扇大鐵門讓司機進來。福生沿著鋪滿鵝卵小石子的車道小心翼翼地開著,最後停在一棟三層法式古堡建築跟前。樓前的幾個花匠正把雪白的大雪球菊花從盆裏拿出來種到花壇裏去。
豐澤透過車玻璃窗望著大樓和修剪整齊的草坪和花園道:“這地方大。”
“不算地下室,我們一共有17個房間,“ 丹鳳隨意說。
豐澤拎著月餅盒子下了車。“ 要這麽多房間做什麽?”
”這你得問我老爸!“ 丹鳳聳聳肩笑笑,帶著豐澤從東部大陽台下麵的正門走進樓去。吳媽不在一樓,於是她帶著豐澤徑直去了地下室的廚房。在那裏看見吳媽和高原正在修一個水管子,吳媽用手電筒照著,身穿藍色工裝的高原躺在黑白相間的瓷磚地上一手頂著管子,一手在擰螺絲。看見丹鳳,他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聲張。他從地上抬起頭看了豐澤一眼,又接著去修管子了。林家的駝背寧波廚子弓著腰,剛剛打開一個竹子蒸籠。屋子裏滿是熱氣和饅頭的甜味兒。
“我回來了,”丹鳳說。“吳媽,這是華導演。他有事想跟你講。” 她走到爐子跟前想從蒸籠裏拿起一個剛蒸好的月餅饅頭,但是馬上又把它扔了,一邊甩著手一邊說道:“燙死我了! 燙死我了!”
吳媽把手電筒遞給高原起身道:“啊,啊,華導演可好? 我們電話上說過話的。” 她想跟他握手,忽然想起手髒,便給他鞠了個躬。她示意那個等著廚子用盤子給她裝月餅饅頭的丹鳳趕快帶導演到樓上客廳去坐。但那時豐澤已把月餅盒子放在桌子上,撩起長袍,在堆滿毛豆、青菜的木桌跟前的長木凳子上坐下來。吳媽於是趕快接了一壺水,打開煤氣爐子燒上。她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說:“華導演,我給您先泡壺茶,然後我們到樓上去坐坐。不好意思,水管漏了,廚房裏亂糟糟的。”
“不用了, 吳媽。我隻呆幾分鍾就得走。” 豐澤說著脫下灰色帽子放在桌邊兒。
吳媽道:“不麻煩, 華導演。”
豐澤沒有堅持。他看了一眼牆上香煙月份牌上的掛鍾說:“丹鳳今天在公司裏參加了一個有十個人的麵試,結果她擊敗所有人贏了。這意味著她要主演一部電影。”
吳媽朝丹鳳笑眯了眼說:“啊,啊 丹鳳。我從小就知道你聰明。”
高原拿掉嘴裏手電筒,捕捉到丹鳳目光時,無聲問道:“真的?”
丹鳳正忙著吃月餅饅頭,但點了點頭。雖然不久前才吃過一碗炒飯,她現在又餓了。
吳媽興奮地問道:“你演什麽, 丹鳳?”
豐澤答道:“她在一部叫《海上花》的電影裏演一個令人同情的女主角。”
“啊,啊,是這樣,” 吳媽應著。
高原解釋道:“這部電影講一個叫黛玉的妓女的故事。”
“啊,啊,真的嗎?” 吳媽有點兒懵,但又不知說什麽好。駝背廚子原來正在往饃筐裏裝他蒸的月餅饅頭,聽了高原的話,停下回過頭來看著他們。
豐澤答道:“話不能這麽說。” 他想著怎樣措辭,但卻一時找不著更好的話來。地下室的廚房大部分低於地麵,又沒有開燈,屋子裏的光是從水池上麵三扇窗戶裏射過來的,將廚房半明半暗地分為兩截子。豐澤原以為高原隻是一個沒有文化的管道工,沒想到他居然還知道自己的電影。他側過頭來看了一眼仍舊躺在地上的這個人,但看不清他的的臉。
豐澤想想最後說:“這是一種完美的藝術。觀眾會為黛玉的命運哭泣。林小姐也馬上要出大名了。”
吳媽隻聽懂了“林小姐也馬上要出大名了”,瘦臉上馬上綻出了笑容道:“那太好了。” 廚子也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去裝饅頭了。
“華導演,”高原從地上站起來說。他手裏拿著電筒,臉上和藍色工裝上滿是油膩和灰塵。丹鳳注意到他身材的高大越發使豐澤顯得矮胖。高原說:“我十分敬佩您的作品。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見到您這樣的電影家—”
豐澤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是誰?”
“我叫高原。我希望,作為一個著名的導演和製片人,您能夠關心國家大事。我們的同胞在爭取和平、自由,可是外國鬼子殺他們、把他們抓起來,審判他們。您不可不看這些社會現實而隻去拍那些 ‘鴛鴦蝴蝶’ 電影啊!” 他揮著手裏的電筒慷慨激昂一氣說完。
豐澤滿臉慍怒。吳媽急著去製止她的外甥:“高原你給我住嘴!” 但那時她的水壺在尖叫,嘶叫聲像是一輛奔馳的火車要衝過來一樣叫人心慌害怕。她趕緊跑過去關火。
“什麽是 ‘鴛鴦蝴蝶’電影啊?” 丹鳳剛吃完問道,但沒人理她。
豐澤累了一天,這會兒莫名其妙地被一個毛頭小子教訓了一番,惱得他頭上的青筋直暴。“後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高原一本正經地糾正他道:“十八歲。”
“聽著後生: 我是藝術家也是商人。我拍電影是叫我的觀眾高興也叫自己高興。”
高原的臉漲紅了,道:“但是作為藝術家您也得有對社會的責任和明確的道德觀念和標準!”
豐澤惱怒傲慢地說:“後生,你現在還不配跟我談對社會的責任!我不是社會改良家也不是警察政府官員。我的任務不是監督、管理上海。等你再多吃幾年的鹽,等你的皮膚被太陽曬得粗糙,額頭愁得起了紋,你才配跟我講話! 每個人在這個社會裏都有固定的位置。你現在的位置好像是負責修理好水管!”
“但是華導演——”
豐澤打斷了他:“吳媽,丹鳳的事就這麽定了。” 他從桌上抓起自己的帽子站起來。
“喔喔——” 吳媽一手拿著水壺,一手拿著茶壺,呆呆地不知所措。豐澤向她微微點頭道:“中秋快樂。” 又對丹鳳說,“你送我出去。”
“好,好。”丹鳳應著,小心翼翼地引著豐澤出了樓。
福生正挨著汽車不緊不慢地抽煙,看見丹鳳和豐澤從樓裏出來,扔掉香煙頭,用鞋底踩滅 ,開了後車門候著。
豐澤走近車子的時候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對丹鳳說:“這個高原是一劑毒藥,丹鳳。他很危險!我不知道他除了修他媽的管子還做什麽。你得趕快攆他走! 不然他會毀了你的思想!”他進了車,狠狠地關上車門。
福生打開引擎,黑色的雪弗萊在丹鳳眼前一溜煙兒開走出了大門。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2018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嗬嗬,期待啊!
btw, 以後叫我老板娘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