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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2007-01-03 10:37:52) 下一個


BY:憨豆

   我童年的時候住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裏,是那種南方常見的瓦房,房子很小,一共才一間房,呈長條形,幾乎就是一個走廊,因為房子的朝向不太好,陽光很少能照進來,房子裏總是顯得陰暗而潮濕。

門前小小的院子才是我的天地,春天的青草,夏天的蟬,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雪,總能找到讓我開心的玩具。我常常蹲在院子裏的月季花下,看著長長一列螞蟻搬飯粒,故意在它們前麵設置重重障礙,擺塊石頭或者撒泡尿就夠它們忙活大半天的,看著它們跋山涉水我樂在其中。媽媽叫我吃飯的時候,猛一起身通常會一陣頭暈,那是因為蹲得太久了。


每一天早晨,我爸爸會在外麵生爐子,那種小小的燒煤球的鐵爐,他蹲在那裏扇啊扇,我就有了熱乎乎的粥和饅頭。每一天晚上,我媽媽會把一個木盆搬到門口,用井裏打來的水洗衣服。而我,就在板凳上做作業,然後蹲在媽媽身邊看她洗衣服。我這輩子第一個偉大的願望就是那時候許下的。那天,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突然對正在洗衣服的媽媽說:我十一歲就娶老婆回來幫你洗衣服。我媽媽當時是什麽反應我已經忘了,但在後來的三十年裏,她不斷在提醒我這件事,每次回家她都會問怎麽還沒娶老婆回來幫我洗衣服啊。她似乎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機器叫洗衣機。

父母總是害怕外麵的世界會傷害到我,在他們的嘴裏,院子外麵是一個惡棍與流氓橫行的世界,街上到處遊蕩著各種人販子,隨時準備拐賣單獨外出的小孩。在這種言傳身教之下,我對院子外麵的世界有著一種天然的抗拒,每次外出總是匆匆來去目不斜視,我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院子裏。


但是院子畢竟太小了,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已經將所有螞蟻取了名字,每株月季都編了號碼,謝天謝地院子裏的月季不是很多。我認為自己已經有能力探索更大的世界,於是那一年的夏天我逃學了。我獨自一人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耕作的老牛是我同伴,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空氣中是新翻開的泥土的味道。路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路上有更多的螞蟻,和更多的不知名的花。

我沒有走多遠就被農家釀酒的香味吸引了,那間小小的作坊用新割的稻穀釀酒,酒香四溢。我坐在一個空酒甕上,看著光膀子的大人們在忙碌著,聞著醉人的酒香。我媽媽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小臉通紅渾身酒氣。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被關禁閉了。任憑我哭得驚天動地,我爸我媽毫不留情地將我反鎖在家中。我從窗戶裏看著他們上班的背影,不禁悲從中來,我可從來沒有獨自一人在家呆一整天,你們怎麽就放心呢?


我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開始仔細打量我的房子。說實話,我將太多心思花在院子裏了,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我天天住的這間房子。


飯桌的角上有我用鉛筆刀削出的豁口,門框從下到上有好多道記號,那是我的身高變化,每隔一段時間我爸就會把我拉到門框邊,命令我立正,然後他會用鉛筆在我頭頂的地方劃一道,在旁邊寫上時期。牆上布滿了因為潮濕而留下的斑駁的印記,那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嚇壞了我,仿佛隨時會從裏麵撲出可怕的怪獸。我的眼睛閃躲著,不敢去接觸牆上的怪獸。就在時候,我看到了一束光,讓我終生難忘的那束光。


南方的瓦房,屋頂一定不會全部用瓦遮嚴,總有一兩個地方會留下一個口子用來放上透明的玻璃,那塊透明的玻璃叫做明瓦,目的是方便室內采光。太陽出來的時候,光線透過玻璃會在屋內留下一小塊光斑,通常,大人們都不會注意到這些。但這塊小小的光的精靈,在那天,卻是當時我的保護神,它幫我抵抗著陰暗的房間裏那些不知名的怪獸。


那束窄窄的光線從屋頂投射下來,仿佛舞台上的追光。我站在那束光下,仰著脖子看著那塊小小的玻璃外麵的天空,陽光曬幹了我臉上的淚水。那一小片天空很藍,不時有白色的雲朵飄過。


我出神地仰著頭看著,直到脖子都酸了。陽光把我曬得暖暖的,我再次把目光回到房子裏的時候,我的眼睛花了,什麽都看不見。漸漸地,我的眼睛適應了房子裏的陰暗,牆壁上的怪獸漸漸浮現出來,我發現它們不是那麽的可怕,有些甚至在向我咧著嘴笑。當然我也沒那麽輕易就相信它們了,媽媽告訴我笑得越甜的人可能越可怕。我大聲訓斥它們,就像老師訓斥沒交作業的我,我罵得它們麵帶愧色。為了溝通順暢我沒有使用普通話或者家鄉話,而是使用怪獸的語言。

我始終站在那束光裏麵,隨著太陽的移動,我從房子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當我爸媽回來的時候嚇壞了,他們看到兒子站在牆角指著牆壁亢奮地大聲吼叫著,嘴裏嘰哩咕嚕說著不知道哪一國的語言。他們以為我被關傻了,我媽媽摟著我不停地說:不怕不怕,媽媽來了。


第二天,我爸媽為了安慰我特地帶我去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街上一片狼籍。就在看電影的九十分鍾裏,我的家鄉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台風,我們因為在電影院裏而躲過了這場風暴。當我們回到家時,院子裏的月季被連根拔起了,房子上的瓦片全被吹跑了,我跟爸媽走進房子,腳下踩著遍地的瓦礫,抬頭看著空蕩蕩的屋頂,心想:是不是昨天罵怪獸罵得太厲害了?


我家搬到爸爸單位的宿舍去住了,後來住進了樓房。再後來,我離開了家鄉,去另外的城市上學、工作,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再也沒有回去看過那個房子。


年少的時候,我總是向往著外麵的世界,恨不得自己一夜長大。長大以後回想起來,才發現家裏那束從屋頂投射下來的光,才是保護我,溫暖我的力量。現在,無論我走到哪裏,總有一束光照進我的心裏,讓我勇敢麵對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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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月亮妹妹!

豆子看得見你的評論,他會很高興的,但他用的代理不太靈,所以一般他隻好沉默了:))

你說的話,我也有同感。有時當那些牽掛不在身邊了,才感到是多麽珍貴。
海島冰輪 回複 悄悄話 這讓我想著我自己的父母。
直到現在,我還在說他們的固執,繁瑣,過分的關心和不夠的理解。

但是我也知道了,他們就是憨豆說的那束從屋頂投射下來的光,我們開始跌跌撞撞又躊躇滿誌地開始扮演自己人生裏的角色時,他們的溫暖和光亮始終伴隨著我們。那是我們真正的,自始自終的家。

謝謝憨豆。
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青青,你體會過和豆豆一樣的感覺啊?

他能看到你的評論,但他用的代理時常發神經,所以豆豆很少說話,我想他會很高興看到你說的話:))
苗青青 回複 悄悄話 我在徽州看到老房子的天井,陽光從上麵傾瀉進來,明亮又溫暖。

古人真是有智慧,給屋裏的許多豆豆們帶來這樣的福氣!

喜歡豆豆這篇文字, 他的感覺俺也完完整整體驗過:))

小艾代俺謝謝豆子啊:))
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豆子這篇文章自己取的名字是《那束從屋頂投射下來的光》,因為我們在談論的時候總是說老房子如何如何,於是我先入為主,更喜歡《老房子》這個名字。

誰住過老房子?誰有過難忘一生的回憶?

“那束窄窄的光線從屋頂投射下來,仿佛舞台上的追光。我站在那束光下,仰著脖子看著那塊小小的玻璃外麵的天空,陽光曬幹了我臉上的淚水。那一小片天空很藍,不時有白色的雲朵飄過。

我出神地仰著頭看著,直到脖子都酸了。陽光把我曬得暖暖的,我再次把目光回到房子裏的時候,我的眼睛花了,什麽都看不見。漸漸地,我的眼睛適應了房子裏的陰暗,牆壁上的怪獸漸漸浮現出來,我發現它們不是那麽的可怕,有些甚至在向我咧著嘴笑。當然我也沒那麽輕易就相信它們了,媽媽告訴我笑得越甜的人可能越可怕。我大聲訓斥它們,就像老師訓斥沒交作業的我,我罵得它們麵帶愧色。為了溝通順暢我沒有使用普通話或者家鄉話,而是使用怪獸的語言。”

這兩段非常好,讀的時候有一種輕靈細膩的感覺,觸到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

我唯一不太理解的,是豆子寫了一個溫暖的結尾。他一般不會這樣寫的。

為什麽呢?也許,就是因為那束從屋頂投射下來的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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