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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寫封信吧

(2006-08-22 09:49:01) 下一個

“你給我寫封信吧。”

“幹嗎老讓我寫信?”

“喜歡看啊。”

“胡說八道一通,有什麽好看?”

“就是胡說才好看啊。”

我們的談話經常是這樣結束的,然後我就去寫信,想到什麽就寫什麽,有時純粹是瞎扯。

幸好沒有指定我該寫些什麽,雖然那樣會很容易,但同時也給了我不寫的理由。我不肯寫命題作文,老實說我痛恨命題作文,小學啊,中學啊,早就寫膩了,寫煩了。

那時的創傷是如此深切,以至於現在誰出題讓我寫個什麽,我就隻會胡說,東拉西扯,走題走得漫無邊際,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記得初二時老師不得不請家長,談談我的作文問題。那是個很帥的男老師,戴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特懇切地跟我老爸說:“她寫的作文其實很不錯,最大的缺點是主題不突出,或者幹脆沒主題,這怎麽行?讓我怎麽給她評分啊?”

回家後老爸問我,“你的主題呢?”

“不知道,他越說主題,我越找不著。”

“哎,你這孩子不能犯別扭,現在還不是時候呢,等你有一天想寫什麽就能寫什麽了,再折騰也不遲。”

是啊,總有一天我可以寫自己最想寫的東西,別人誰也管不著,那些年裏我經常這樣安慰自己。

這兩年總聽說高考零分作文,我找了幾篇看看,覺得那評分的人實在欠揍。回想起自己受過的折磨,教育改革先別說其他吧,能把這命題作文的思路給改改,已經是莫大的功德了。

所有的折磨或多或少都是有後遺症的,我也沒例外。前幾天餛飩侯他老人家說我“禮貌周到”,唉,我一聽啊,差點兒暈過去。

才來德國的時候,我住在德國人家裏,是那種有好幾個鄰居的合租式,每天都很熱鬧。一到周末,德國人都回家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把我給高興的,老想自己可以大鬧天宮了,當然我一次也沒鬧過,靜悄悄地過去了,可那種感覺巨好。

誰一誇我,比如說,“嘿,你往東邊走得真好啊!”我立馬就想掉頭往西邊走。誰要說我怎麽好吧,我準保瞬間就琢磨幹點兒壞事兒給他瞧瞧。

不過我幹的好事兒還是比壞事兒多,多海了去了,所以,我到現在一直是個好人,乖得自己都不能相信。

那誰不是說了嗎,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當年我的反抗是典型的非暴力不合作手段,直到被請家長,我開始硬著頭皮寫別人愛看的東西。

那時我的女同學們流行寫日記,買一個漂亮的小本,藍的,粉的,綠的,就開寫了。起初我瞧她們偷偷摸摸地寫,很好奇,不是想知道她們寫了什麽,而是對她們相互之間的竊竊私語很好奇,因為她們寫完了就互相看。

隱私這個概念那會兒還挺模糊的,但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是偷偷地寫,那幹嗎還讓別人看呢?既然給人家看,幹嗎還躲躲閃閃的呢?

也許我從小就特別扭吧,反正到現在都沒寫過一篇日記,我始終忘不了那個滑稽。

我隻寫信,寫給我喜歡的人看,愛寫什麽就寫什麽。

這些年寫過好多信,給家人的,給朋友們的,曾經寫得不亦樂乎,也有時寫得咬牙切齒。

最短的一封信是給一個叫小潔的女孩,我和她小學是同學,初中她隨父母去了另一個城市。有一天我聽大人說她病了,還住進了醫院。我馬上寫了一封信,隻有兩句話,“小潔,你好了嗎?告訴我你好了沒有!”一個星期後,她的回信來了,也是兩句話,“我好了!又能吃肉了!”

最後悔的信是我寫給別人的情書,替一個男孩寫給另一個女孩的情書。滿紙的甜言蜜語,後來他們還真成了一對,可再後來他們又分手了,吵架時女孩對男孩說:“你現在寫的情書都沒有原先那麽甜蜜了!”他怎麽想我不知道,我反正是頭大了好幾天!從此再不替人寫情書。

大學時同寢室的一個女生,誇說她的男朋友寫得一手好情書,說得我心裏直癢癢,想看看那究竟有多好,讓她說起來那麽感慨萬千的。有一天她的男朋友來看她,也不知怎麽提起寫信,他說:“你把我以前的信給我一封看看吧,那會兒我寫得多棒,可現在就寫不出來了,讓我參考參考。”啊?!我們幾個旁聽的都倒了。

寫信這事兒變得搞笑是現代人的問題,古人寫信可是件很唯美的。就說那“尺素”,是他們寫文章或者書信時用得長約一尺的絹帛。想想也覺得悅目,素白的絹,黑黑的字,最有圖畫之美,甭管寫的什麽吧。

詩裏詞裏,凡提到書信,或情深意厚,或纏綿悱惻。不是“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就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還有什麽“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這些詞兒背上三天三夜都背不完。

說了半天,美了半天,不過是一個字,難!那時候寄出一封信,收到一封信,太難了。要是我們想到信件的旅途是多麽輾轉曲折,還指不定對方能不能接到,那寫信時的心情能不鄭重,下筆時能不懇切嗎?

有個朋友買了一些很漂亮的信紙,米黃色,摸上去有點兒麻麻沙的,底上是細致的暗紋,左邊角有的是一朵梅花,有的是一枝荷花,還有的是青草,猛一看真象一塊小小的麻紗。她說在杭州買的,存了多年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用。

出國後,收到她的信,上麵說:“哎,太好了,我終於可以用這些信紙給你寫信了!”

我們的通信持續了幾年,等她把那些漂亮的信紙用光了,日子也變得跟以前不同。漸漸地,潔白脆硬的信紙上,滿溢著牢騷和抱怨,再慢慢地,我們不知哪天停止了通信。我回北京見到她時,她笑著請我吃飯,然後說她要離婚了。

我的失望真的不比她少,一直以為誰和誰都可能分開,隻有他們是不會的。

我們又談到那些美麗的信紙,她說:“多美呀,這麽快就用完了,而且再也找不到了。”

這時,我和她的眼角,都有淚光。

那一天,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無止境的忍耐和寬容,沒有完全不求回報的愛與付出。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

偶爾翻翻從前的來信,一會兒笑出聲,一會兒歎氣,所謂的白紙黑字,無非是時光的見證,告訴我們曾經有個那樣的你,我,還有他。

最可愛的信,是孩子們還不會寫字時,給父母的塗鴉,他們畫出心中的語言,藍天,綠草,紅太陽,小青蛙,大灰狼……那是世界在他們眼中最初的投影,每一筆都是他們想跟父母說的話。

最憂傷的信,不是那些不願寄出,塵封在抽屜裏的,而是永遠沒有可能寫出來的信,字字句句都隻能寫在心裏,自己也不願承認的信。

所以燒信是一種決絕的行為,一個人能這樣做,是下了與過去了斷的決心。

從前的革命者,在敵人破門而入之前都趕忙燒信,一看老電影裏的那些鏡頭我就替他們著急。你說幹嘛不早點把信都處理了呢,既然身在敵人內部,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特別是有的人連點火都來不及了,生生把信往肚子裏吞。那種聯絡圖(這個詞兒一直沒太明白,可老瞧見有人用)式的信,看了就該毀掉,留著它有什麽用啊,難道就為讓我們看電影的人跟著起急?

我隻支持燒情書。一把火,幹幹淨淨,灰飛煙滅,感情從此死無對證。

下次等紫霞仙子碰上至尊寶,還可以立刻開始另一段感情。

雖然忘記過去就是忘本(這話誰說的來著?懶得查。),但把情意綿綿的信當作愛的法庭的鐵證,這種行為本身,無疑是給自己套上枷鎖,自我宣判有期徒刑。

承認讀信是一大樂趣的人,烏央烏央的,但愛寫信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我是沒遇上幾個。

現在流行的是手機短信,電子郵件什麽的,特快,特逗,也特容易刪除,純粹是信件快餐,便宜,吃著也爽,就是沒什麽營養。然而這是兩廂情願,你發給別人什麽,別人也回複你什麽。

每天打開我的郵箱,凡是夾帶轉貼附件的,看了就刪; 群發的郵件,看了就刪; 超級短到隻有一,兩句話的,看了就刪; 電子賀卡,不看就刪; 自動回複,不看就刪; 廣告信,不看就刪,馬上列入黑名單; 不認識的名字,不看就刪,並列入黑名單; 重複三遍依然是亂碼的,刪,並馬上回信質問,“哎,發電報呢,還是練習密碼啊,想不想讓我看,明說!”……

這麽一折騰,我從來不用抱怨信箱的容量不夠使,最吝嗇的hotmail250MB的箱子,都是空蕩蕩的。

我喜歡寫長信,寫在各種隨手抓來的紙上,凡收到這樣信的朋友,感歎之餘,無不細加珍藏。寫得有多好倒也未必,實在是太長了,從別人那裏看不到這麽長的信。

最長的一封,大概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個多月,厚得象一本小書,其中雜著打印紙,作業紙,菜單,廣告,還有一張喜帖的背麵。本來是要寄給一個朋友的,封好後貼了滿滿當當的郵票,往郵筒裏塞,可就是塞不進去,鬧騰了一會兒,旁邊已經有人好奇地注意我了。

我轉身回了家,把信塞到床墊下麵,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今年搬家的時候,我不在北京,突然想到這封信,忙打電話問老媽,“我的床墊下有一封信吧?”

“沒有啊!”

“肯定有,我六年前親手放的,您再好好看看!”

“你鬧什麽呀,兩年前是你自己親手換的新床墊!”

啊??!!

我收到的最好玩的信,是一個朋友寫的流水帳。沒有開頭,也沒結尾,詳細敘述了兩天裏他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幹了什麽,跟誰去侃山了,跟誰去唱歌了,然後幾點睡覺。他寫的信,大多是這樣的。

對我的要求也隻有一個,“你給我寫封信吧。”

嗯,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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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豆子呀,你用的代理又出毛病了吧:))

你再這麽重複地誇我,我就往南邊去了:))
憨豆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
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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