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2006-05-17 11:37:24)
下一個
今年回北京的時候,聽了一場郭德綱的相聲。為這張票,花了的銀子,足夠跟哥們姐們撮好幾頓的。可是值,真值!
報紙上,電視上老動不動就說,哪裏哪裏爆滿,敢情那天我才明白爆滿是什麽意思,滿得都快爆了!郭德綱的腳底下坐的都是人,抱著膝蓋,仰著脖子看他,準保接了不少的唾沫星子。
我好歹算有個座,比較偏,看不著郭德綱的正臉兒,可我也沒敢抱怨。老弟說了,“你就別不知足了,上回我聽的時候,還站著呢!”
可也是啊,反正相聲是聽明白就行了,說的人長什麽模樣都不礙事兒。
我旁邊坐著一位,讓我覺著別扭。整一個晚上,他一邊聽,一邊嗑瓜子兒,還沒耽誤了樂得前仰後合。我頂膩味這號人,男的,大庭廣眾之下,磕瓜子兒!一個兒是一個兒地磕!
更要命的是,他還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天哪,要不是這張票到手忒不易了,我十有八九得等下一場。我不能忍受男人穿粉紅,那個嫩哪,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等演出完了,退場的時候,我聽見他在我身後說:“靠,真他媽的可樂,老長日子沒這麽笑過了!”
我立馬原諒了他,磕瓜子兒就磕吧,穿粉紅就穿吧。
他說出了我的心裏話。真的,好久都沒這麽笑過了,笑得這麽痛快,這麽解氣。
雖然今後我再想起“窗前明月光”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同時想起“我是郭德綱”來,但這篡改唐詩宋詞的事兒,我小時候也曾經幹過啊。比如,那個“李白乘舟將欲行,”,後頭就成了“忽聽水裏救命聲,撲通一下跳下去,撈起一看是汪倫。”還沒有他編得押韻順溜呢。
記得還沒來德國的時候,有個先來赴湯蹈火的師姐說:“德國人很少笑,愛繃著臉,誰欠他們的錢啊?還是他們欠別人的錢?”
後來一瞧,可不是,連不點兒的小孩都很少有陽光燦爛的笑容。本來他們年輕人就愛穿得象南極的企鵝,黑的,白的,臉上的表情時常的也回到冰河期。
有一天,我從大學回宿舍,經過一個小花園。幾個小男孩攔住我的去路,頭前的一個橫著一根象甘蔗的棍子,大聲對我說:“等等,把錢拿出來!”
我先是一愣,然後大笑起來。結果怎麽著,他們給嚇跑了,讓我的笑給嚇跑了。我站在那兒,笑得都喘不過氣來。
我有個德國朋友學中文,一次很嚴肅地問我,“什麽是瓜子麵?”
瓜子炒麵?幸好我沒說出來,不然真對不住自己的國籍了。原來,他想問的是什麽叫瓜子兒臉。
後來我把這個問題問過不少中國人,特好玩的是,其中十個有九個,第一反應是瓜子炒麵。
這個笑話的教訓是,凡是我們不太明白的東西,最好先想想再發言,急急忙忙地脫口而出,弄不好就成了笑料。
德國人的幽默也不少,但我覺得該是那種冷幽默,聽完了,想半天,想笑,可再笑都不好意思了。
是林語堂說的吧,什麽是幽默呢,那是“智慧之刀的一晃”。缺乏智慧的,應該算是滑稽。
打開電視,也常見一群群的老頭兒老太太坐在一起,笑得臉上開花。最多的笑話,大多跟性,或罵人有關。
老百姓們癡癡呆呆的囈語,政治家們一本正經的呆話,明星們裝傻充愣的作秀,都是笑話的題材,德國的大小搞笑類節目都不出這幾種。
總有人說,外國人不能理解的幽默,剛開始往往是因為語言不過關,聽不懂,再往後是因為文化的隔閡,不能明白那些深藏在血裏的肉裏的涵義。
我對這樣的說法,開始是全盤接受,覺得很有道理。可後來發現,未必全都如此。
德國有個節目叫Verstehen Sie Spass, 碰上了我就看看,有時也笑得不行。裏麵最有趣的,是編導設定了一些荒誕的情景,找人來跳陷阱,誰陷得越深,誰就越可笑。
但其中穿插的一些人講的似乎好笑的故事,我一次都沒被逗樂過,那些血裏的肉裏的笑料,隻能讓我想起我們的相聲。
有一回我坐火車去羅滕堡,拿了一本梁實秋的散文,越看越想樂。可周圍都是人,都正襟危坐的,隻好拚命忍著,忍得五髒六腑都是癢癢的,最後還是笑出了聲,半天都停不住。
坐在我對麵的一個男人,西裝革履的,本來專注著他的手提電腦,看我這麽笑,就對我說:“你在看相聲?”
什麽?什麽?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居然知道相聲,居然說我在“看”相聲!
“我去過中國,北京,西安,因為我以前有個朋友在北大學習,他的論文題目是女相聲。”
瞧我不出聲,他又說:“我的朋友回來跟我講,北京人很有趣,他們罵人的時候,可以不用一個髒字,就把對方罵倒。可是他們誇人的時候,正相反,是往死裏誇。這個我還不太明白,是不是要把人誇得要活不成了?”
我已經快笑倒了。想起有人說過,世界上隻有中國人罵人是有板有眼,邏輯十足。
可這個真還不算最特別的本事,即使有文化內涵的障礙,聰明人還是能夠充分領略的。
我們最擅長的其實不是罵,而是誇。
這誇有好心好意,實心實意的,可也有反話當正話說的,你要是聽不出來,那可不能怪說的人了。
郭德綱說: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就是這話了,沒錯。有坐轎子的,肯定有抬轎子的,千古一理。
但這誇人也分層次,有境界的。最下限的,是我們網上網下都說熟透了的那句話:我對你的敬仰如滔滔的江水……奔流到海不複回……
是回不來了,都一股腦給衝走了呀。
也不是單單指這句話,反正這一類的東西吧,說著玩挺有趣的,聽的人千萬別當真。
我認識一個人,不算熟,但他的名字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如雷貫耳,因為他認定自己貌比潘安才似子建。
潘安,古之美男子,我們都沒見過,估計要擱在今天也能成為另類偶像。子建,據說是才高八鬥,全天下人的才華加起來,不過是一石,而子建一個人就占了八鬥。這個典故,是謝靈運說的,他還沒忘了自己也占一鬥。這種誇獎,也算是到了頭了,比那滔滔的江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一個朋友實在受不了這個當代潘安,今日子建,老跟我發牢騷,“在Mensa吃飯的時候,就聽他自吹自擂,害得我簡直食不甘味。”
我給她出了個壞蛋的主意,“沒關係,下回再碰上,你要是心情好呢,就跟他擰著說,他說東你說西,反正越是擰著說越接近真相。要是心情不好呢,就順著他說,他說懷才不遇,你就告訴他其實是生正逢時,潛龍正要出水。往死裏誇他,看他最後死不死。”
她琢磨了半天,不得要領,“怎麽叫往死裏誇呀?我是上海人,難道你忘了,什麽時候你誇一回他我看看。”
其實,我也不太知道如何把一個人誇死菜了,恐怕罵死一個人更容易些。
我能明白的,是當一個人嘴上說著“哪裏哪裏”,實際上已經被誇昏了頭,以為自己足可擔當,那離死就沒幾步了。
聽郭德綱的相聲,覺得他特別的損,動不動拿別人開涮,拿自己開涮。有時候也真說過了界,與人與己都不好收場。
可是話說回來,那多人喜歡聽他,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可笑,人是多麽的可笑,我們自己是多麽的可笑。
郭德綱說:謹遵老師的教誨,每當聽到你這些個正義的言辭,我心裏就五內澎湃,希望找一個惡勢力跟他同歸於盡……你無恥的樣子很有我年輕時的神韻……
底下聽的人哄堂大笑之餘,該有不少人心領神會吧。
他那天還說: 真的,有“相聲大腕兒“說過:“我們寧可要不完善的新,也不要完善的舊“。這是糊塗,無知者無畏,由打清末到現在,一百多年,這麽多老先生把中國語言裏邊兒能夠構成包袱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擺在這兒了,你無論說什麽笑話,這裏邊兒能給你找出來,你用的是這個方法,有現成兒的你不用,你非得拋開了,單憑你一個人你幹的過一百多年這麽多老前輩的智慧嗎?你沒有這麽大的能耐,好比說廚師炒菜,你可以發明新的菜,但最起碼你要知道什麽叫炒勺,哪個叫漏勺。你拿個痰桶炒菜說是革新,那他娘的誰敢吃呀!……
觀眾一邊笑,一邊拚命地鼓掌,隻怕愛聽的真愛聽,不樂意的也真打算踩塌了他。
一個“非著名相聲演員”,成了最有名的相聲演員,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也巧了,隔天我在電視上看到對侯耀文的采訪,問他對自己的徒弟有何看法。侯耀文說:“首先,對於郭德綱所取得的成績,我不是說成就,是成績……”後麵他還說了些讚美的話,可是我已經有點兒聽不下去了。
沒人說郭德綱的成就如何如何吧?摘得這麽清楚,有意思沒意思?
後來聽說他也在力挺郭德綱了,希望是真的。討論是否要保護郭德綱,其實挺矯情的,比讓他自生自滅還滑稽。
我不知道郭德綱自己是怎麽想的,隻聽見他說了:隻要老百姓愛聽,愛誰誰!
全場最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網上看見一條消息,飛樂唱片據說要“粉碎郭德綱”,還列舉了他的八大罪狀,什麽欺師滅祖,不務正業,借光舞劍,損人利己,炒作過火……等等。
不會吧,這麽搞笑啊,要放在相聲專場裏,準保是頭彩。
才說過了,誇人要有點兒水準,那罵人也不能太掉價兒啊,弄不好聽的人還以為你的腦袋裏全是鹵煮,想再翻身都不易了。
現在回過頭想想,的確好些年沒正經聽過相聲,連春節聯歡晚會都好些年沒看過了,因為沒勁,沒勁透了,寧肯隨著我們家老人看戲曲晚會。一段一段地唱,聽過一萬六千遍的老段子。
連走進劇場的感覺都很陌生了,到了這個份上,我不得不喜歡郭德綱。
曾經那麽愛相聲,現在,笑聲都變得模糊不清。所以,我實在喜歡郭德綱。
他說:多聽相聲說明你愛國。我們街坊有一孩子, 會七八國外國話, 什麽英語、日語、韓語、南斯拉夫語、北斯拉夫語、西斯拉夫語……反正跟八國聯軍坐一塊兒對著罵街沒問題! 跟他說你聽聽相聲去吧。“不去!聽不懂!”……法律不管我早打死他了! 會七八國外國話 聽不懂相聲……
沒錯,時常的我也在心裏嘀咕,要不是那什麽,什麽的,我早就什麽,什麽了!這年月,有理都沒地兒說去。
我在生活中聽人說話,在網上也聽人說話。網上和網下,我覺得其實沒有分別。
有趣的人,走到哪裏都是有趣的,無聊的人,來到何處都不過是無聊。
郭德綱說:走你的路,愛說誰說誰去吧。
我呢,還沒有那麽火爆,隻能是走自己的路,誰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去吧。
至於誇人和罵人的技巧,大夥兒都是下台單練,上台打分,誰也躲不了。
誰要問我,我誇人的最高境界是什麽,噓,小點兒聲,回頭我悄悄地告訴你。
我就貧得讓你把花襯衫都扔啦,不要這樣搞笑啊:)瓜子兒也要繼續磕,哦,對了,不磕也最好,都留給我:))
祝大家愉快.
Iris
美妙絕倫,也想誇死你了!真是好久沒這麽一邊看一邊笑了,過癮!
還喜歡你的,好文章。
你就是個相當有趣的人
我呀,一般在文化走廊裏閑逛並胡說八道。
蓮花有空也聽聽相聲吧,很可愛的。
有時候誇比罵還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