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做的男人(二):寄往天堂的信
(2006-05-04 08:34:4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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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John,
其實早想給你寫信的,想了好幾年,一直沒動筆,你有沒有怪我啊?
今年我又回家了,待了好久。年年這樣的雙城記,讓我常常有一種兩世為人的感覺。
先跟你說個笑話吧,在家看電視,有個銀行卡的廣告,一個男聲用最大的嗓門說:“歡迎來德國觀看非法(FIFA)世界杯!”第一次聽見時,我差點兒笑岔了氣。
回德國後,又看見Oliver Kahn和 Michael Ballack 拍了一個特溫馨特傻的廣告,兩個人都別扭,笑得很不自然。對了,Kahn今年已經不是首選陣容了,球迷有的喊好,有的狂罵,好像他自己還挺有風度的。我無所謂,反正我從來都不喜歡他。Ballack轉會去了切爾西,這我沒意見,我對切爾西不感冒,你知道我最喜歡曼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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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在德國現場看比賽,就是John帶我去的。那天我們都逃了兩個Seminar,把書包撂在圖書館,一路飛奔去了球場。
他抓著我的手腕,穿過密密麻麻的球迷和警察的警戒線。我看見一個男孩拚命衝John揮舞著一條拜仁球迷的圍巾,急得滿臉冒汗。
“怎麽才來,馬上開始了!她是誰?”他指著我。
“Iris,中國來的,跟我一個係,球迷。”John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是嗎?你好,我是Tim。”他沒有衝我伸出手,我也趕緊把手縮回大衣兜裏。
比賽當中,我聽見Tim對John說:“你怎麽又帶女人來看比賽,我連女朋友都不帶。”
“胡扯!她可逗了,她喜歡我的眼睛。”John誇張地摟住我的肩,“回頭我們一塊兒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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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John,我喜歡你的眼睛。一雙我見過的最美的藍眼睛,深邃的碧藍,異常的清澈。我隻是不該告訴你,讓你的虛榮心至少劇烈膨脹了一個鍾頭。
還記得嗎,我們認識的那天,教室裏坐滿了人,隻有你旁邊還有一個位子。我正猶豫著該不該過去,你朝我點頭微笑。不過,以後就是我替你占位子了,因為你老是遲到,雖然不怎麽早退。
有一回,你又來晚了,咱們係胡子最白的教授Stein先生停下講課對大家說:“你們都知道一句老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你剛坐下,接著說:“But the second mouse gets the cheese.”大夥哄堂大笑,老頭兒也笑著搖頭,摘下眼鏡來擦。他心裏沒準兒在說,現在的孩子啊!
下課後,我們去外麵曬太陽,等下一個Vorlesung。你把外衣脫下來,鋪在草地上,“坐吧,你好象很怕那些小蟲子。還有,你幹嗎這樣看著我?愛上我了?”
“美得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藍得好像沒有底,細看起來,柔情似水,你明白這個詞什麽意思嗎?再說,我比你大,根本不可能有別的意思。”
你笑得在草地上打滾,然後使勁忍住,極其嚴肅地對我說:“不對,不對,在你看著我的眼睛時,你不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在那個柔情似水裏麵,我還得想想這個詞到底什麽意思,在你看著我時,我隻是一個男人,而你,隻是一個女人。”
天啊,幸好馬上我們就得去上課了,不用把話繼續說下去。
我在那一天發了誓,永遠不當著男人或男孩的麵,誇他們長得好看,簡直比女人還禁不住讚美。
不過,現在可以說了,你確實是個小帥哥。高大,結實,頭發接成毛絨絨的小辮子,笑起來陽光燦爛。那些小辮子是你自己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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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對女人很好,但隻對他喜歡的女人好。
一次我看見他的手指上纏了好幾塊創口貼,洗手時不小心,疼得咧嘴。
“我給我的大姐折了一千隻紙鶴,以前一個日本同學教我的,整整折了兩個星期,過幾天是她結婚十周年,這個禮物不錯吧?給她一個驚喜。”他很得意。
經常和我們一起上課的女孩Käte原先對John頗有幾分意思,但他總是淡淡相對,被逼急了就冷嘲熱諷。他覺得她自私,冷漠,心裏隻有自己。
這些評價其實是很多人的看法,但隻有他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把Käte氣得直翻白眼。
“你呀,就不能含蓄一點兒麽?”聽見Käte痛罵John後,我對他說。
“我說錯了嗎?她拿你的筆記,連個招呼都不打,害得你到處找,還以為丟了。可是Uwe借她的筆記看一下,她就說什麽我又不是你的女秘書,豈有此理!”他的火氣一些兒也不比她小。
愛憎分明的小男孩。可是,當Käte搬家找不到人幫忙,急得亂跳時,John還是犧牲了一個周末,叫了幾個自己的哥們,幫她把家當從一個城市搬運到另一個城市。
等Käte請大家去她的新居開Party,他一口拒絕,沒時間,沒興趣。冷酷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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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那些老同學,漸漸地走散了,有些我已經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Uwe果然去了非洲,他不是老跟我們說要去那裏做傳教士嗎,這次是他申請做一個牧師的助手,到非洲的幾個國家看看。
以前我還覺得他選錯了專業,他應該學神學的,還是你跟我說,他想學好了文科,以後用一種非洲的語言來翻譯聖經。比較語言學對他是很有幫助的。
Paul早轉學到了海德堡,上周末我剛去看過他。他想將來申請做無國界醫生,世界上最危險的醫生行業。那是他的夢想,你一定要保佑他。
我在他的書架上看見了我們幾個人的合影,就是在哲學家小道上我們照的那張,擠成一團,邊上還有一條散步時跑過來的黑狗。
Niko去年冬天做媽媽了,生了一個很胖很胖的男孩,不過爸爸不是Toby,還真應了你說的話,他們遲早會分手的。但Niko不願意結婚,他們過得挺好的,但她依然是不婚主義者。
還有Tim,我知道你會一直惦記他,其實我也是的。
他去了美國的加州,一家子都去了。本來他不肯跟著走的,想在德國至少把學業完成再說。
可是,他沒想到,你會離開我們走得那麽遠,那麽突然,我們沒有絲毫心理準備。
他臨行前,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在大學門口見麵。他給了我一件禮物,一條小項鏈。
然後他對我說:“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你,雖然我沒有明說,你也裝著不知道。
不是你不好,真的,John說得很對,你是個非常有趣的朋友,我甚至漸漸開始喜歡你。
可是,太晚了,對不對?我已經不能再告訴John了。
其實我那樣想,完全是因為John對你特別好。別誤會,你知道我不是同性戀。但John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是哥們,是兄弟。我希望自己在他的心裏有重要的位置。”
“你對他當然很重要,這一點連我都清楚!”
“我知道自己是嫉妒,我隻是從沒想到會去嫉妒一個女人,John覺得我很好笑,他一直當個笑話,還說我要是同性戀的話,搞不好會找你決鬥。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我想問問你,能原諒我嗎?看在John 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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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怪過Tim,盡管他的心思我猜出八九不離十。他比John顯得深沉,永遠不會大喊大叫,在球場都象個紳士。
在大學校園裏,待久了很容易分辨出同學們是哪個係的。比如文科的,他們的頭發搞怪的最多最離奇,紅的綠的,牛角羊腳,什麽都有。穿著也最大膽,我有個男同學,穿裙子的比例比我還要高,他的專業是電影。
學經濟等類的,冬天裏男生們往往是呢子短大衣,幹淨整齊,女生們的妝也化得比較細致講究。象Tim這樣的法律專業,發型都比其他係的規矩,好像他們隨時都可以這樣去上班了。
John和Tim在幼兒園就認識,可以說是一塊兒長大的,象北京人說的那種發小兒。他們的性情大不相同,John象個搗蛋的小精靈,Tim則少年老成。
“每次衝鋒陷陣,我老是第一個,他是第二個,也不是他真的每次都願意幫我,而是他不願意看著我落了單。”John這樣說。
可不是嗎!有一次,我們三個乘公共汽車,看見一個外國小孩被好幾個德國年輕人欺負。開始,John還忍著,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等兩個德國人開始扭打那個小孩時,他猛地衝了上去。Tim愣了幾秒鍾,也撲了過去,竟然還不忘了對我說:“你不要動!”
一場混戰,其中一個人拔出了刀,車廂裏亂成一團,很多人在喊:“叫警察!叫警察!”可是,剛才那個小孩被罵被打耳光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
車停在路中,很多人圍觀,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John的眉骨上挨了一拳,很快腫起來。Tim比他還慘一點兒,鼻子被打出了血。
後來John 告訴我,Tim屬於那類輕易不露聲色的人,可一旦火上來,比誰都凶,真打起架來就奮不顧身。
不過讓我高興的是,那幾個壞蛋也沒得好,尤其那個動刀的,讓John來了個背胯,爬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堅持跟他們一起去警察局錄口供,Tim和John都不同意,“沒你的事,你不要去!”
“怎麽沒我的事?我是證人!”
後來他們倆什麽事都沒有,就是被告誡下次不許打架。那幾個人原來在警察局的案底有一大堆,其中不少跟新納粹行為有關。
他們每年都為紅十字會獻兩次血,我說我也可以這樣做,在中國我就獻血。他們又都反對,“那時你在家裏,有人照顧。現在你一個人在德國,身體要是弱了,父母會不放心。”
我們去Mensa吃飯,有時的套餐裏會有個蘋果,John永遠把那個蘋果給我,剛開始我看出來Tim有點兒不悅,他和我一樣酷愛吃水果,沒認識我之前,John總是給他的。後來,Tim把他那個索性也給了我,John 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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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你為什麽要去英國?到了今天我都忍不住要問。
如果你沒有去,如果你沒有開車,如果那天沒有下雨…….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你不是還給我打了電話,說一切都會好起來麽,為什麽說話不算數?你讓我怎麽再相信明天?
你給我一個答案,我能夠接受的答案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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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叨去英國很久了,不是去不成,而是碰不到合適的時機,既可以在那裏完成一個Auslandsemester,又可以痛快地轉一轉。
他還要去蘇格蘭,駕車去,一個充滿激情的計劃,聽得我和Tim都熱血沸騰。
那年初夏他終於成行了,他的兩個姐姐給他買了一輛吉普車作為禮物,所有的朋友都為他高興。我們見麵時常談到他在英國鄉間,蘇格蘭的原野,開著車奔馳的情景,藍的天,綠的草,遠遠的地方,還能看到牛和羊。
九月的一個深夜,Tim打來電話,“John出事了!下大雨,他為了避開對麵搖晃不穩的一輛車,自己撞飛了出去。但別擔心,他傷得不太重,右腿骨折。我剛和他通過電話,他會和你聯係的。”
他真來了電話,一條腿吊著,他還開著玩笑,“這裏的小護士比德國的漂亮多了,你瞧著我挑個最棒的帶回家。”
“別逗了,你覺得很疼嗎?”
“沒什麽,腿不怎麽難受,當然還不能動彈,悶死我了。頭有些疼,越悶越疼。沒事的,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等明年我回去了,我們一起去希臘。”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電話,這輩子的最後一個電話。
後來我才知道,他放下電話就陷入了昏迷狀態,再也沒有醒過來。
兩個星期後,他去了,離他二十三歲的生日,還有九天。
Tim憔悴得不象樣子,他迅速做出了決定,參加完John在英國的葬禮後,他就離開德國,和家人一起到美國去生活。
在大學門口,他第一次握著我的手。
“我們不會再見麵,我永遠不會再見你,即使我回到德國。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象你那樣,讓我想起John。
當一個人離開我們,我們的一部分也會被他帶走,這個世界,不再是原來那個了!”
他終於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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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德國的冬天越來越冷了,夏天也不斷地發大水,淹了好多地方。
經濟也不景氣,Schröder下台了,現在的總理是個叫Merkel的女強人,德國人對她寄托了很大的期望,象每一個新政治人物剛上台一樣。
你曾經住過的城市裏,春天依舊美麗,處處是鳥語花香。
可這些你都知道了,所有的好消息和壞消息,是不是?
那你告訴我一些關於天堂的事吧,雖然我不是教徒,還是覺得你應該在那裏的。
天堂裏有沒有足球隊啊,有沒有天堂杯比賽,誰是最好的射手?
天堂裏有沒有電影院,裏麵也有賣冰淇淋的嗎?
天堂圖書館裏都有些什麽書?什麽文字的?
還有,上帝是不是我們以為的那個樣子?你喜歡他嗎?
有很多很多事想問你,你怎麽回答都沒有關係。
但是,不要跟我說那句話,你們德國人常說的那句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不再相信了。不再相信了。
現在我經常一個人旅行,在路上,我非常快樂。
我想你也是的,快樂是你的護身符,是你的徽章。我將帶著這個印記,走遍天涯。
好,不再多寫了。
再談吧,祝好!
Iri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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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你一樣,我也很想有機會和我的朋友再講個笑話什麽的。他從來都不曾是我愛慕的對象。但我確實在他過世以後做夢夢見過他好幾次。我甚至想在回老家去拜訪他的家人,就想讓他們知道,他兒子生前,有隔了很久很遠的一個朋友也會懷念他。我甚至至今沒有機會為他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Be Strong and take care!
這樣的朋友,是我生命中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