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荒誕小說(三):小酒館

(2005-12-12 07:37:15) 下一個
冰冷的秋雨淋濕了我的外套,風太猛,雨傘也不管用了。晚上十點,我被一趟錯發的車扔在某個陌生鎮子的小火車站上,離下一趟車的發車時間還有整整兩個小時。

我凍得發抖,待在同樣冰冷又簡陋肮髒的候車室裏顯然不是好主意,最好能找個暖和的地方喝上兩杯。

問了在站台上來回走動的候車員,他告訴我出了車站往右轉,走上一,兩百米的地方有個小酒館。這正合我意,於是拎起小小的行李包向外走。候車員衝著我的後腦勺嚷道,“那是個好地方!有個不錯的老板娘,當然,如果你走運的話。。。”

出了站口,風夾著大粒的雨迎麵而來,寒氣逼人。我把雨傘撐低一些,又裹緊了外套,沒有用,它已經濕透了。舉目一望,遠遠近近的,幾盞街燈吐著黃暈,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昏暗。

果然,向右拐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前麵有一所低簷的房子,幾扇窗子裏透出淡黃的燈光。一麵灰蒙蒙的酒幌子在風裏飄,上麵似乎有字,但在黑乎乎的雨中看不清楚

一道窄窄的門緊閉著,剛推開一條縫,一股熱烘烘的氣息攪合著酸腥的酒氣湧出來。

“嘿!又是一個!”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說。

我閃身進去,回手把門關好。

“瞧!他還挺懂規矩!”粗嗓門又跟了一句。

屋子裏霧騰騰的,濃烈的酒味和煙味混在一起,一時讓人喘不過氣來。地方不很寬敞,擺下八,九張圓形的桌子。左邊靠牆的地方是一長條櫃台,一個人正倚靠在台麵上,扭過臉來看我。

每個桌子幾乎都被人占滿了,隻有右邊牆角的一張桌才一個人,披著一件破舊的,看上去十分厚重的黑色外衣,守著一瓶喝了大半的酒,垂著頭自斟自飲。

我走過去在那人的對麵坐下,把行李包和雨傘放在旁邊的一把空凳上。那人略一抬頭,又低下了,頭發灰白蓬亂,中間稍有些謝頂。

“瞧啊,他可挑了一個好地方!”倚在櫃台上的人還是盯著我不放。我看看他,方臉膛被酒熏得紫紅,非常壯實的大塊頭,裝束象個伐木工。

屋子裏的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吃著什麽,桌上是零七八落的菜盤子。看得出其中有些是當地人,而有些是和我一樣的旅客,被冷風冷雨趕到這兒來的。

“你又胡說什麽呐?”一個清亮的女高音飛進耳朵。

我這才發現這個小酒館原來是裏外套間,在櫃台旁邊還有一扇小門,掛著半截的門簾,簡直和灰色的牆壁同色。

門簾一挑,一個女人端著一摞盤子走出來,大約四十上下,麵色紅紅的,眉尖高揚地挑起來,使一雙不大的黑眼睛添了許多精神。渾身收拾得很利落,腰間係著一條青花的圍裙。

紫臉漢子顯然跟她很熟,湊過去把手搭在她肩上,指頭點著我說:“來了個小白臉,你不高興嗎,老板娘!”

女人甩開他的手,似嗔似笑地說:“總比你這紫醬肝的臉好看些,乖乖兒地喝你的吧!”

紫臉漢子忽然高了興,不住地點頭,“那是,那是,可惜他是過路的......”

老板娘不再理會他嘟囔什麽,把那摞盤子放到櫃台上,走到我的桌邊,臉上掛著笑,說:“外頭可真夠冷的,這位先生,您喝點兒什麽暖暖身子?”她笑的時候腮邊有個酒窩,雖然不再年輕,還有幾分風韻。

我說來兩杯烈酒。她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就拿來一瓶酒和一個矮敦敦的杯子。一邊倒酒一邊說:“您是,外省人吧?”我說是的,途中轉車經過這裏,要回首都去。

“呦!”她大驚小怪地說:“一看就是嗎,不一樣啦!這回您可是來對了,我們這兒可有不少好看好玩的,又有好酒,保管您滿意!”

我喝了一口酒,又濃又辣地直入肺腑,周身頓時一熱。

“您不吃點什麽?”老板娘又問。

“不了,有這酒就挺好的,過兩小時我就上車了。”我說著把濕乎乎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

“真可惜,”老板娘把手在圍裙上擦著,“要不然等明天雨停了,您會看見我們這兒有多漂亮。這該死的鬼天氣!”

“老板娘!怎麽老是照應別人呀,我們可是常客!”鄰桌一個蓄著小黑胡的男人插了一句,引來一陣粗聲粗氣的大笑。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常客嘛,倒不是常有錢的!”

紫臉漢子早已挪過來在鄰桌坐下,他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按住自己的鼻子頭說:“小心些,老板娘!小心半夜裏老板回來叫門那!”

酒館裏又是放肆的哄笑,人們都朝這邊看過來。

老板娘索性拉把椅子在我旁邊坐下了,滿不在乎地說:“他可沒那麽清閑,他呀,正忙跟閻王爺討價還價呢,這個死鬼!”她恨恨地咬著牙,“折騰我半輩子,不過,到底給我留下這個小酒館,可是,我該感激他嗎?您說!”她看著我,好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一笑,說這酒不錯。心裏想這個女人定是受了丈夫不少氣,總也消不了。倒是潑辣爽快,與我常見的那些假斯文的城市小姐不同。

正想著,忽然覺得腳底下有點兒動靜,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蹭我的腳。忙低下頭往桌子下麵看,一隻肥大的,渾身漆黑的貓正仰頭盯著我,綠油油的眼睛發著光。

我嚇了一跳,剛要說話,坐在我對麵的那個人開了口,“來吧,老夥計,到我這兒來。”

黑貓從桌子下麵鑽出來,弓起長背,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跳到那人懷裏,亮閃閃的眼睛眯起來。

那人攬著貓,一隻手端起酒杯,送到貓嘴邊,說:“來吧,老夥計,喝上一口你就有精神了。”

黑貓伸出舌頭,飛快地在酒杯裏舔了一下,顫動著身上的毛,又舔一舔爪子。

“好!好樣的!”酒館裏爆發出快活的叫好聲。紫臉漢子衝那人說:“嘿!老家夥,你們倆可真是一對兒!”

對麵的人抬起頭,我才看清一張蒼老不堪的,黃褐色的瘦臉,眼窩深陷,把眼睛的一點微光都藏進去。胡子很長,和頭發一樣的花白,亂糟糟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肌肉偶爾一顫一顫地,把皺紋的嚴密順序打亂。

黑貓穩穩地坐在他懷裏,要不是過於肥胖,一定會使人想起一隻凶猛的小黑豹,可現在隻有一雙青綠色的眼睛還閃動著一股怪陰森的光。老頭抱著黑貓坐在那裏,活脫是剛從森林裏走出的老巫。

這會兒,他又逗引黑貓去舔酒杯裏的酒,然後在眾人的取笑聲中,把杯中的剩酒一飲而盡。

一個怪人,我對自己說。

可是紫臉漢子象是要糾正我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麵前,說:“他是個瘋子,一個老酒鬼!還有他的貓,也是酒鬼!你偏偏坐在這兒,我們可沒有人願意和他坐一塊兒喝酒,是不是,老板娘?”

老板娘沒搭腔,轉而對我說:“瘋子,那是不錯,可他是個體麵的瘋子,一個正經的酒鬼。”

立刻酒館裏笑聲震天。“體麵!正經!......”黑胡的男人叫起來,痛快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好幾個人笑出了眼淚,拚命地咳嗽。

老板娘又說:“他可是從來不欠酒錢,也從不胡鬧......”

紫臉漢子的手掌拍到對麵老頭的背上,放開了聲量,對眾宣布似地說:“胡鬧?老頭!他可是早就胡鬧過了,該是歇歇啦!”

“說得對,老家夥該歇啦!”應和聲此起彼伏。

奇怪的是,聽了眾人的話,老頭竟咧了咧嘴,發出低沉的嘿嘿聲。紫臉漢子見老頭有了反應,越發來勁兒,“悠著點兒,別喝多了,出門走到車輪子底下去!”

老頭哼了一聲,“喝醉?你說我嗎?笑話!我開始喝酒的時候你還沒長牙呢!”他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一仰頭灌下去。

“那是,那是,你可有不少事值得喝一杯,來,幹杯!”兩個人抬抬身,裝模做樣地把手裏的酒杯高舉起來。

酒館裏亂哄哄的,眾人都在盡興地嘲笑著老頭和他的黑貓。幾個等車的人也饒有興致地看著,一時間,我這張桌子成為笑鬧的中心。

老板娘滿臉不屑,看我默然無語,便湊近我說:“先生,您頭一回來,這種事兒天天如此,不希罕。”

我也有點兒好奇,便問她,“那個人真是瘋子麽?”

老板娘聳聳肩,“可不是,不過麽,這瘋老頭也有過風光的好日子,在他那個年紀的人還未必有他見識的多呢。”

紫臉漢子正和人劃著酒拳,一耳朵聽到老板娘的話,嚷道:“誰都不如他走大運呀,是吧?”

“得了,哪兒都有你一嘴!”老板娘繼續對我說:“還是真的 ,這老頭有點兒運氣,雖然也倒過大黴。”

她壓低了聲音,對麵的老頭依然喝他的酒,看來早已習慣了被人談論,或許根本就沒聽到什麽。

原來在二十幾年前,這個老頭還是個英俊能幹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後就在鎮上最大的一家銀行裏工作。由於人很精明,成績出眾,沒幾年就升為會計主任兼副經理,還娶了當地的一個大美人,頗顯要過一陣。

人人說他前程遠大,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沒多久銀行裏出了事。
一筆由首都銀行轉匯來的用於修建水電站的巨款突然間不翼而飛了,據調查是被什麽人侵吞了。後來查來查去,就查到他的頭上,可巧了他竟有一筆帳不清楚。數目並不大,但的確是漏洞,他也承認了在給一個工程貸款時有些貪心,收了一小筆錢。

這下麻煩大了。既然他手頭不幹淨,又趕上一筆巨款失蹤,誰不懷疑他呢。他是會計主任,所有的錢都經他的手,那筆錢難保不是他幹的。於是他被捕了,判了十五年刑。家裏丟下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剛出生幾個月的女兒。

牆倒眾人推,日子不好過。銀行行長倒是個好人,說他雖然觸犯了法律,但妻子女兒並無過錯,不該跟著受苦,幫忙把他的家安頓了,時常地去問寒問暖。

慢慢地,他的妻子對銀行行長有了好感,在他入獄的第二年跟他離了婚,嫁給行長。第三年的時候,行長高升到首都去了,她自然也跟著走了。

“有什麽法子呢?”老板娘歎了口氣,“一個年輕女人過日子不容易呀,也怪不得她,誰讓她的丈夫不爭氣?她走的時候,把孩子留給了前夫的妹妹,給了一筆錢,聽說數目不小。小女孩就跟著姑姑長大的。可也是的,哪個男人願意拖個油瓶兒呢?再說,他留了不少錢,足夠孩子長大成人的,誰也不能抱怨什麽。”

老板娘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停下來喘口氣。我不由得望著對麵的老頭,僵硬幹枯的臉象一片秋風掃過的落葉。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老板娘又聳聳肩,朝老頭一撇嘴,“後來就是他現在這樣了,出獄後他迷上了酒,整天喝個沒完沒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老是說些瘋話,連女兒也不管。”

“可是他靠什麽生活呢?”

“這就是他走運的地方啦!”老板娘又來了精神,眉飛色舞地說:“小女孩的姑姑一輩子沒嫁人,是個可笑的守財奴,對孩子很苛刻,那筆錢實際上也沒用了多少,隻花了些利息。等他出獄不久,守財奴就病死了。他用這筆錢供女兒上學,其餘的都買了酒喝。不過,”老板娘壓低了聲音,“也有人說,他確實把那筆巨款私吞了,誰都知道他曾經是多麽的精明。也許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錢的下落。雖然坐了牢,也沒聽他怎麽辯說。後來又得了一筆嫁老婆的錢,兩下歸一,還不算走運嗎?”

對麵的老頭咳了一聲,嘶啞地拖長了聲音,回聲似地重複說:∵運,算走運,算走運,來吧,老夥計,咱們得為走運幹一杯。”他把杯子裏的酒喝了一半,留一半遞到黑貓嘴邊,讓它伸出舌頭。

老板娘皺起眉毛,“瘋瘋癲癲的,總有一天喝死算。”

老頭擺擺手,“不會!你瞧我的臉,紅了沒有?你瞧它的臉,”他扳住黑貓的頭,“紅了沒有? 沒有!醉不了就死不了,你的酒不錯,可是沒勁兒!”

他的臉確實沒有一絲血色。

我問老板娘,“他的女兒現在怎麽樣呢?”

“嘿,那可是個小美人兒,都說跟她母親長得很象。”

忽然,門霍地開了,一個人走進來。

老板娘一看,笑了,指著說:“快看,說誰誰就到了。”

進來的是個年輕姑娘,眉清目秀的漂亮女孩,隻是神色暗淡,顯得不夠鮮亮,穿件藏藍色的外衣,手裏是一把大號的雨傘。她一進來,酒館裏便一陣騷動,人們紛紛轉向她,紫臉漢子還吹了幾聲尖厲的口哨。

姑娘掃視了一下酒館裏的人,便徑直來到我們的桌旁,彎下腰對老頭輕聲說:“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老頭拍拍貓背,說:“你瞧,我的老夥計還沒喝夠呢。”

姑娘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又說:“您又抱著貓一塊兒喝酒了,誰見過貓也喝酒的。”

老頭不樂意了,翻一翻躲在深眼窩裏的眼睛,說:“怎麽沒有?我的老夥計不就是嗎?我幹什麽,它就得跟著幹什麽!它可不是一般的貓,你老是不相信,”他的聲音沉沉地變得有些神秘,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它不是一般的貓,你知道嗎?以前我是隻老鼠,一隻能幹的又跑得很快的老鼠。可是再快也快不過它去,我拚命地跑啊躲啊,它還是把我追上了,它真是狡猾!沒費什麽事兒,把我一口吞到它肚子裏去了......”老頭的雙臂劃水一樣擺動著,又張開大嘴做出吞咽的樣子。

人們都大笑起來,幾個人連聲叫喚,“後來呢,後來呢?”

姑娘站在一旁,有點兒不知所措。我把自己的行李包和雨傘拿下來,請她坐下。她感激地看看我,把頭低下去。

老頭得意不已,拍拍黑貓的大腦袋,“後來麽,我鑽出了它的肚子,那裏頭可真是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它好象害怕了,就跑了。我找呀找呀,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可是我不讓它吃老鼠了,我讓它喝酒!跟我一樣!我也不是老鼠了,可我是什麽呢?”

姑娘扯住老頭的袖子,央求說:“別再說了,咱們回去吧。”

老頭甩開她,指著黑貓說:“我不是老鼠了,是什麽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它別想再吞了我!我得好好地看著它,好好地看著,它休想再吞了我!”

姑娘急了,拉住老頭的胳膊,“您醉了,別喝了,您醉了!”

“我?沒有!”老頭自信地搖頭,“這酒沒勁兒,連貓都醉不了。”

黑貓蜷起滾圓的身體,眯著眼睛趴在他懷裏。

“可是喝多了傷身的......”

老頭認真地看著女兒,慢吞吞地說:“不錯,這酒裏有毒!”

我看老板娘,她哼了一聲,“他可能沒醉,可是真瘋了。”

老頭似乎沒聽見,第一次注視著我,好半天才說:“你看,這是我的女兒。我掙過一筆錢,嫁老婆的錢,他們都這麽說。光閃閃的,可是有毒,在毒汁裏泡過的。我的女兒靠這錢長大,可是不知道每花一個就買進一個帶毒的東西。我呢,用這錢買酒,從不欠賬,真的!所以酒裏也帶了毒,我讓我的老夥計跟我一塊兒把有毒的酒喝進肚子裏去,我得慢慢地把我們倆都毒死,這才帶勁兒!”

“您都說些什麽呀!”姑娘的臉漲紅了,羞愧得不敢在眾人的目光和笑聲中抬頭。

我看著麵前得意洋洋的僵屍一般的老酒鬼,他的鮮花似的,無地自容的女兒,心裏莫名地煩躁起來,再也坐不住了。安慰了姑娘幾句什麽,就跟老板娘結了帳。

重重地把酒館的門關上,什麽都聽不到了。

濕冷新鮮的空氣讓我不住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此時的雨小多了。我來到車站,等了一會兒,火車就來了。

兩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路過那個鎮子。那是在白天,天色很好。我發現這是一個相當大的,甚至可以說很繁華熱鬧的鎮子,四周被青碧的群山和一條寬闊澄清的河流環繞著,風光的確秀美宜人。

我遠遠地看見,那家小酒館的酒幌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金字閃耀的牌匾,寫得什麽看不太清。由於時間十分短促,我沒有再到那裏去。

在車站我向候車員打聽了一下。他說小酒館的老板娘招了個上門的男人,把酒館改成了正經的餐廳,生意挺紅火。

抱著黑貓的老酒鬼,已經在兩年前的一個雨夜,醉醺醺地被一輛迎麵而來的卡車撞死了,黑貓的腦袋都壓爛了。至於他的女兒,聽說到首都去了,也許是去找她的母親吧。

“不管怎麽說,她很漂亮,”候車員說,“又有文化,還愁找不到好婆家嗎! 那個老酒瘋子,倒是不配有這麽好的女兒!”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