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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女人(二) :“緣”字怎樣說?

(2005-12-12 07:00:12) 下一個
-----每天我們都會遇上一個可以結束我們整個生命的選擇,我們都渾然不覺。
我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麽,也不知道未來有什麽樣的機遇在等著我們。----




一直以為到巴黎去是我生命中的必然。

為了獲得巴黎大學文學係的一個位置,我差不多努力了三年,才得到一位教授的幫助申請到獎學金。在大學裏,我苦學了四年法語,把那些顫悠悠的大舌音和小舌音說得象摸象樣。

有關法國的一切都是我關注的對象,用的香水和唇膏也都是法國的牌子。在申請學校和簽證的幾次失意中,我的固執讓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吃驚。

“巴黎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連一向支持我的母親都這麽勸我,她不忍看我的慌亂,焦躁和憔悴。一開始我還解釋,向所有的關切和好奇解釋,可是後來我煩了,厭了。

我知道自己無論說多少話也不能讓別人明白,有些人壓根兒就不懂,他們的糾纏和關心卻足以讓我變成祥林嫂。

好了,現在麻煩都過去了。在飛往巴黎的航班上,看著一臉甜美微笑的法國空姐,我忽然想問自己,“巴黎對你真得那麽重要嗎?”

我不顧一切地要到巴黎去,卻答不上來這個問題。隱約能想起來的,是那個遙遠的阿蘭德隆。可我已經是大人了,不會因為一個老態龍鍾的美男子而夢想法國,那是一個青春期裏的笑話。

算了,我看到一條漫長的路鋪在眼前,而我不能找回它的起點,因為我對它的終端遙望得太久了,我的眼睛痛楚得暗淡下去。

昏昏沉沉地,在夢中一切都煙消雲散。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巴黎的早晨,明麗如水的早晨,陽光似淡金色的水波,流遍我的全身。

能住學校的宿舍很走運,盡管它又窄又小,還得兩個人合住。我的室友叫索菲,是希臘女孩,讀藝術係。她有一頭很漂亮的棕黑色短發,襯出一張白皙細致的臉。

我們都有不少大包小包,為公平起見,我建議把房間規劃成整齊的兩部分,我們各據其一。她一聽就同意了,忙活了一個下午,總算理得清清楚楚,最後我們都累得倒在各自的床上,呼呼地喘氣。

索菲說:“你很不錯!”我一愣,什麽叫不錯?她的口氣簡直就象中國人說:“你是個好同誌嘛!”

索菲奇怪似地看著我,“真的!你不太像中國人。以前我也和中國人相處過,他們都不壞,可是一開始總是唯唯諾諾的,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可你呢,一上來就要跟我平分天下!”

我笑了,“誰叫我們同住一個宿舍呢,本來就該這樣。”

索菲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知道中國是文明古國,就象希臘。”我點點頭。

她又說:“你的眼睛,眉毛,臉,是那麽的……..古典,嘿,是的,我敢打賭,很快會有法國男人追你的。就連你的法語,也有一股濃濃的中國味道,一聽就知道是中國人在說法語。”

這是誇我嗎?一開始我真不服氣,這麽多年的法語是白學的嗎?可是後來我發現,大學教授說的是一種法語,花匠說的是一種法語,賣冰淇淋的老頭說的又是一種我聽不清的法語,真沒脾氣!

索菲來法國兩年多了,依我看,她的法語和法國人一樣好。然而我的教授羅貝爾說:“其實索菲的法語也不那麽純正。告訴你一句實話吧,沒有人能把法語說得象法國人一樣地道,真的!你們總是注意語法和一些詞語,好像很精確,可是很難明白語言背後的東西。總之,一聽就知道是外國人在說法語!”

我把這話告訴索菲,她大笑起來,“你看,他們就是那麽驕傲,不過也難怪,連外國人都幫著法國人說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

我想了很久,覺得教授說得還是有點兒道理。象北京人說的京片子,隻有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才說得無懈可擊,有滋有味。

以前在地圖上覺得塞納河是巴黎美人的一條腰帶,把千載流傳的浪漫傳說係在她美麗的夢幻裏,醉了古人今人。

可是現在,到巴黎一年以後,才知道塞納河其實是一把柔而堅的雙刃劍,把巴黎一分兩半,把巴黎人和她的過客一分兩半。

我和索菲已經是最好的朋友,我們找了一個學生公寓,兩個人各有一間小屋。和我一樣,索菲喜歡穿長裙短衫,有時和她並肩走著,一低頭,看見地上搖搖擺擺的兩襲長裙的影子相疊,便情不自禁地挽起她的手臂。索菲不住地警告我,“人家還以為我們是同性戀呢!”

偶爾我們也學幾句對方的語言,雖然索菲會說的語言比我多兩種,除母語外,她能流利地說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而我隻說英語和法語。可是我學希臘語卻比她學中文快得多,倒不是我更聰明些,而是中文更難。

索菲叫苦不迭。我讓她放棄,她又不肯,說多學一句是一句,閑著也是閑著。她特愛說中文的俏皮話兒,覺得中國人個兒頂個兒都幽默得不行。

我說也有不少不會說話的,她偏不信,跟我抬杠說語言是一口大染缸,沒人能一塵不染地蹦出來。

有一次我想告訴她,中國有一句話叫“相逢是緣”,可找遍了幾種語言也找不出合適相應的“緣”字,隻好把它大大地寫在紙上,說我翻譯不了。

索菲看了半天,“你總得告訴我是什麽意思吧?”

“怎麽說呢?”我指著窗外,“看那些人,他們來自海角天涯,本來誰也不認識誰,可是就因為選擇了同一所學校,他們便認識了,熟悉了,也許有的人還相愛了。你和我也是,要不是住了同一間屋子,也許見了麵也隻打個招呼吧。”

“你的意思,緣是偶然?”

“應該說緣不是必然,它有好多戲劇性在裏麵,好多可能發生又不可能發生的因素在裏麵。中國人最根本的意思是珍惜,相見不容易,有時候見了還不如不見。”

“那為什麽要見?”索菲一臉迷惑。

“問題是你根本不知道會不會相見…….”

“對不起,我馬上要出去了!”索菲打斷了我的話。

很長時間我們沒再提這事兒,我幾乎已經忘了。功課有時緊張得厲害,索菲也忙,白天我們很少見麵,晚上回來不是她睡了,就是我睡了。

一次為了趕一篇論文,我在圖書館熬到很晚才回去。索菲已經睡了,屋裏黑乎乎的。我爬到床上就睡著了,連燈也沒開。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哭,不是哭,而是一種顫抖的嗚咽。我驚醒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定定神,我發現 聲音很近,就從隔壁索菲的房間裏發出來的。我摸索著打開台燈,走到她的門外,輕輕一推,門開了,開燈一看,我吃了一驚。

索菲俯臥在床上,手裏緊抓著被單,被角死死地咬在嘴裏,閉著眼睛,肩膀顫動著。

我忙上來推她,“索菲,別哭了!”

可沒想到她並沒醒著,我又使勁推她,她醒了。我鬆了口氣,“你做惡夢了吧?”

她大睜雙眼看著天花板,半天才說:“沒什麽,謝謝你叫醒了我。”她的枕頭一角濕濕的。

這樣的事以後又發生了好幾次,每次都要我叫醒她才行,每次她都不說什麽。

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定要問問她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不斷的噩夢。

索菲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你為什麽要來巴黎?”

好似當頭一棒,我還以為再也不會有人這樣問我了。

正愣著,索菲又問:“你來巴黎幹什麽? 為了博士學位?”

是,又不是。

我想起已經被遺忘很久的阿蘭德隆,想起在機場看到的那條路,可是我怎麽也想不起是什麽執拗的原因促使我到巴黎來的。

我真的忘了。

“索菲,一個人有時候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做一件事而真地去做了。我現在明白為什麽自己要留在巴黎,可是,我想不清楚當初是怎麽想的了,那時候我還是小姑娘呢。”

“你還願意想起來嗎?”她追問下去。

也許已經毫無意義,可要能想起來,應該也不錯吧。

“我來巴黎是為了忘記,刻意地忘記。”索菲痛苦地絞纏著雙手,“我已經很久沒做那個夢了,直到你告訴我那個字。我以為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一切又回來了。”

“難道我說錯了什麽?”我不安起來。

“不,錯的是我。”索菲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在希臘的時候,我愛過一個人。一年夏天我們乘船環希臘旅行,遇到了暴風。船上大部分人都得救了……”

我硬下心腸等她說下去。

“救生艇一批一批把人救走,他在最後……..”

“索菲,”我拍拍她的肩,“這是一次意外…….”

“對我來說不是!我說過無論遇到什麽都會和他在一起的,本來我該和他堅持到最後!可是我害怕極了,搶先逃離了船,留下他一個人……..”索菲放聲痛哭。

我想勸她,想說恐懼並不是一個人的錯,想說意外就是意外,她不必自責。可是,我的眼淚擋住了一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索菲的噩夢在繼續,幫不了她,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斷地把她從噩夢中叫醒。

那個可怕的瞬間可能隻 持續了一個小時,半個小時,甚至更短,但卻在索菲的回憶中長得望不到頭。

終於有一天,當我回到宿舍時,索菲不見了,她的房間裏空空的。

在桌上她留了一張條:“每當我想起一切的時候,就是我離開的時候了。謝謝你告訴我什麽是緣。”

我知道,即使我沒有說出那個字,總有一天,索菲也會懂得它的含義,雖然它深邃得難以翻譯。

幾年後,我有機會去希臘旅行。燦爛的陽光下,愛琴海蔚藍的水波蕩漾著。

索菲,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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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紅瘦!

不好意思,今天才看到你的留言,抱歉。

別難過,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都這麽說嗎,我們權且相信一次吧。

祝好!
紅瘦 回複 悄悄話 看得眼睛濕了,想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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