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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女人(一):夢中的青鳥

(2005-12-12 06:57:41) 下一個
從小住慣了北方的都市,所以選了柏林,北方的都城,作我的落腳點。透過機窗,看見一片灰蒙蒙的地,幾架白鳥似的飛機停在上麵。

沒有人接機,出了機場後,三個箱子重得要拖著走。金發碧眼的德國人好奇地打量我,可沒有一個紳士來幫忙。更糟的是,沒有雨傘,我根本沒想過柏林也會下雨,在十月的秋天。

不知為什麽忽然想等下去,等雨停。看看表,已經很晚了,我的房東也在等,等我來。

出發前練習了一下,怎樣叫一輛出租車,說清我要去的地方。司機還是沒大聽懂,幸好聽了母親的話,忙翻出寫好地址的小紙條遞過去,車子便飛快地往前跑。

外衣濕漉漉的,我的手放在衣袋裏很涼。柏林的街也是灰蒙蒙的,街燈都亮著,象一顆顆模糊的淚眼。雨是青色的,很怪,也許是道旁的樹蔭太濃,我又沒想到柏林那麽象中國的南方。

我的房東是四十多歲的精幹女人,梳著褐色的短發,穿一件短馬甲,猛一看我還以為是拿破侖的妹妹。她一隻手拎起一隻箱子提到二樓,沒事兒似的。她給我一杯水,冷的,又比比劃劃地說了好多,我隻聽明白了她的名字叫Renate。

晚飯也是冷的,蔬菜是生的,麵條是酸酸的味道。我幾乎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適應吃冰冷的東西,象兔子一樣吃蔬菜。

Renate的談話是熱的。她是那麽喜歡聊天,也不管我聽懂了多少。午夜了,我的哈欠打得貓咪Nina也哈欠連天。她把我領到房間裏,說明天再好好談。

我的房間在二層,大概有二十多平米,裝飾很漂亮。牆上貼著一張Scorpions樂隊的演出照。天花板上還有一塊玻璃窗,雨打在上麵,象無數個小手指在敲。天晴的時候一定會望得見星星。最棒的,是有一張柔軟的床。一閉眼就睡著了,卻夢見自己還在藍天裏飛,著不了地。

我注冊的大學是柏林大學,但正式上課前要通過德語考試。最勤奮的學生是我,因為德語基礎最差的是我。我忘了自己是誰,誰是那個曾經在陌生人麵前說不出話的女孩。那段時間我隻知道德語,德語…….直到考完試那天我暈倒在大街上。

Renate嚇了一大跳,她給我熬了一鍋熱氣騰騰的粥,以前她看我做過的。粥底是糊的,我吃了一碗,躺了兩天。

Renate看我的時候,我的淚一串串地落在枕頭上。她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摸,真象母親。她的眼圈也是紅的,我知道她在想Thomas,在美國讀書的兒子。我住的房間以前他也住過。

第一次覺得她的話原來很好聽。她說世界上有一種青鳥,如果誰找到它,就能得到一生的幸福。

“青鳥在哪裏呢?”

“在遠方,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來了,我的Thomas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你們都以為幸福在離家很遠的地方。”

下雪了,所有人都很高興,因為聖誕節就在眼前了。雪裏夾著雨絲,每一朵雪花都重重的飄不起來,落在身上是無數的冰晶。

Renate說我們去采購吧,聖誕節前是大減價的時候。每個商店都燦爛得耀眼,人多得晃眼。Renate買了太多的東西,車裏都放不下了。

聖誕節的晚上,我早早地從同鄉的聚會中回來,不想讓Renate一個人守著聖誕樹旁的壁爐。不知怎麽她很少講話,我打開電視,讓裏麵的笑語充滿整個房間。雪還下著,爐火燒得正旺,照著她買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她說本來Thomas要回來過聖誕節的,可是他去墨西哥旅行了。我說我會有好長時間不能回中國過年,不能吃團圓飯,不能熬夜過除夕。

柏林的第一個聖誕節就這樣過去了,兩個人守著爐火和 蠟燭坐到半夜,聽雪落的聲音。我吃了無數的布丁,她喝了無數的紅茶,貓咪Nina在一旁呼呼大睡。

Renate給我的禮物是份工作,在一家零售店裏打零工。起初我很高興,有了新的功課,有了工作,我以為我能對付。工作確實不算累,往商品袋上貼貼標簽等等。一個月下來,夠交房租外,還有些剩餘的零錢。老板看我時眼神還挺滿意。

紀雲來找我,說她交不起房租,說她的男朋友不要她了,說她的語言不過關找不到工作,說她的功課要她的命,說她活不下去了。

“你想怎麽辦呢?”我被她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搞昏了頭。

“把我介紹給你的老板好不好?”

好吧,我能說什麽呢。

半個月後,老板把我叫到他麵前,告訴我明天不要來了。為什麽?因為隻需要一個人就夠了。紀雲很能幹,她的功課少,幹活時不會打瞌睡。

紀雲沒再見我。我一點兒都不怪她,她不去上課,沒有考試,沒有學業的擔憂,而我不能一心一意地掙錢。

Renate說紀雲不夠朋友,我說誰都不容易,在柏林這樣的地方,其實我不想讓她說出中國人不好。

我另找了一份工作。可是我真的很累,晚上躺在床上便坐不起身。失眠,整夜整夜的。

我的眼圈青青,可是我的胃口出奇的好,每一餐都狼吞虎咽。很多的肉,很多的麵條,很多的漢堡,我還是餓得厲害。反正晚上睡不著,坐在床上吃零食,沒完沒了。

我增了二十斤。Renate盯著我,你吃得太多了。

“別擔心我的身材。”

“我不擔心你的身材!我擔心你的身體!”她大叫起來。

我得了嗜食症。我虛弱得甚至承擔不起吃下去的東西。

Renate開始控製我的飲食,她列了一張單子,可我不肯聽她的安排。我餓,我控製不住自己。她把食物都藏了起來。

我和她大吵,我恨她,她幹涉我的自由,我要搬出去住。

Renate以德國人特有的堅韌和耐心抓住我,不讓我從她的關心和擔心中逃出去。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隻是守著冰箱的門。

我是那麽想念所有能吃的東西。我開始不上課。

直到有一天晚上,Renate拿出一封信,“這是寫給你的父母的,他們應該知道你的生活是什麽樣子,明天我就發出去。”

“不!不!”我猛醒過來,“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是這個樣子,你不能這樣!”

“好,我可以不發這封信,但你必須聽我的話。”

“好,我聽你的話,求求你別告訴他們。”我不知道父母能否明白我總是報喜不報憂,可我不能讓他們擔心。

Renate握住我的手,“讓我幫你,好嗎?”

我們的淚水流在一起。

“對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在毀自己。。。。。”

她說:“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

以前有一首老歌叫什麽“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收到的第一朵玫瑰,其實是一朵月季,一個糊塗可愛的男孩送給我的,我們從中學到大學都是同學。

後來我要出國,他要我別走,一走就會忘了他。我要他等,等我把一切安排好後接他到德國來。他搖頭,“我根本不會去德國,你知道的。”

上飛機那天,他沒有去送我,我流的眼淚一半是為他。他是理智的,一切即使有可能,漫長的等待,誰能捱得過?

不少中國的女孩嫁了德國人,她們以讀書為名義到德國來,並沒有真正地讀書。德國不是移民國家,找不到工作就得離開。不想離開,其中的一個可能性是嫁人。

我以為我不會。真的,我一直這樣想。

國內的來信總有人問我,找到一個金發碧眼沒有。

沒有。我以為戀愛是必須的。有人送花給我,在情人節。可是我沒有感覺,說了好多的nein。忽然跟Renate說獨身也挺好的,自由自在。她給我潑冷水,說我自欺欺人。

“你可以不要婚姻,可你的意思是不要愛情。如果你這樣做了就是傻瓜,去找愛情吧!”她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在生了Thomas很久以後,她才和心愛的人結婚。雖然丈夫早去世了,她依然覺得是幸福的。

到德國這麽久,我不能肯定說已經忘記或沒有忘記那個分不清月季和玫瑰的男孩。他沒有隻言片語,我寫的信石沉大海。後來我對自己說,我們分開,不是因為遙遠的距離,不是因為歲月無情。

起初我參加大學的party,許多人鬧哄哄地又蹦又吵,後來我不想去了。最後一次,我認識了Michel。

他有一輛舊的大眾,可跑得不慢。我們暑假時去了法國,塞納河邊,巴黎聖母院的背後,他要我望著他的眼睛,說他愛我。

出國以來我第一次心跳,第一次有人鄭重其事地說愛我。

Michel是業餘畫家,整天背著畫夾往外麵跑。他的畫布上的我總是披著瀑布般的長發。

我在想象未來,我又一次錯得離譜。

他還有別的女孩。“我們這樣很好是不是?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分開,別把自己拴在一個共同的未來上麵好不好?”

“可是你說愛我的……”

“我依然愛你,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有一個共同的未來,那是不自然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錯在作為東方人還是作為女人,我不能順其自然,我不能心平氣和。

他並不想和我分手,可我不能再自然地,平靜地麵對他。

那個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結婚,因為我認識Jahn兩年多了,還是一般的朋友。Jahn默默地注視著我,給我在困難中所需要的一切,而我竟毫無感覺。

我的壓力很大,所學的專業根本不知道畢業後能不能順利找到工作,德國的經濟又不景氣,失業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有誰會要我嗎?”我開玩笑地問他。“我要你,我要娶你。”他一臉嚴肅地說,他甚至沒說愛我。

他是認真的,我也必須認真考慮。現在想想有點可笑,竟是這樣一步邁到了婚姻

他能讓我留下來,他能給我一個穩定安寧的生活,他能讓我放心。總之,他能是我的依靠,他對我很好,如果這就是幸福生活的話,它近在咫尺。

我答應了。他高興得象個孩子。

結婚那天,他送我一束整整九十九朵的紅玫瑰。

他對我真的好。無論如何,他比我大十四歲,他前妻的孩子也八歲了。

我的青春就這樣過去了。

簡簡單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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