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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4 03:45:47) 下一個
相遇不相知(上) 德國人見到外國人,總有幾個經典的問題,“你從哪裏來的?來德國多久了?什麽時候回去啊?”好像人家剛來,就得忙不迭準備著要走。 既希望人家由衷地讚美德國的好,又盼著別人都如過眼雲煙,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欽羨不已的回憶,閃閃發光的錢。 可惜我們不是走馬觀花的旅遊者。經常聽到那樣的話,自然是不愉快的。可是聽得多了,耳朵起了繭,心裏不再覺得怎麽樣。 不管德國人怎麽想,總是不斷有外國人來到德國,以各種各樣的名義。有時候看見整條街,來來往往的淨是土耳其人。 想想也真是的。我的鄰居Alex就說:“你來德國讀書,這也罷了。如果你住在北京,天天出門滿大街都是德國人,他們開著好車,有好工作,得意洋洋,可是你卻得為找工作發愁,你會怎麽想?” 是啊,我會怎麽想呢? 可是無論如何,我覺得Alex有點兒抬杠。他怎麽就不想那些掃大街,收垃圾,修馬路的活兒差不多都是外國人幹的,他怎麽就不肯做那些工作呢?外國人並非都捧著金色的飯碗。 Alex看上去沒正經讀什麽書,他自己說上高中時的成績是一塌糊塗。不過他好像喜歡看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書,還搜集那時候的軍裝,獎章,報紙,郵票什麽的。 有時他搬出那些有限的收藏品一件一件地將給我聽,末了總要帶上一句:“這玩藝兒可值不少錢,不過,這些東西在現在可是違法的。” 他對我看過希特勒的《我的奮鬥》驚訝不已,說這本書在德國是禁書。又問我為什麽會看,覺得希特勒是不是很棒。我說看書是為了了解曆史,希特勒給世界造成巨大的災難,他是曆史的一部分,殘酷的一部分。 談起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Alex忽然不像一個隻有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了,那種感慨萬端的語調,聽著不是滋味。 “你了解那時的德國嗎?”他讓我坐在床上,自己坐在堆滿東西的地毯上,淡淡的藍眼睛裏閃動著興奮又憤慨的光,“德國為什麽會輸?因為全世界都在跟德國打仗!我們有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戰士,我們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可是我們輸了那場戰爭,以致讓美國人統治了世界。不過想想看,還有哪一個國家能夠有能力跟整個世界對抗?” 每到這時我總是忍不住跟他爭辯,他並不在意,最後常常以一句話收場:“你是外國人,你不會了解我們的心情。” 那時來德國才兩年,我真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客觀深入地了解這個國家,可能需要 很長時間吧。 然而Alex, 我知道他隻是心煩,日子過得飄忽而漫長,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他總是以為外國人是德國一切弊端的根源,外國人隻給德國人帶來了不好。 “你看吧,總有一天他們會顛覆德國的。” “怎麽會呢,你說的太離譜了!”我不同意。 “怎麽不會?我們是民主國家,土耳其人越來越多,如果他們的政黨在選舉中獲勝,德國就是他們的了。”他的樣子就像看到了世界末日。 “如果外國人都走了,一個不剩,德國從此就好了嗎?”我隻好跟他鑽牛角尖。 “---不知道---, 可能吧---”大概他也意識到這話說出來不夠合乎邏輯,他的表情卻是相當的肯定。 那年德國大選,他反對綠黨上台,理由之一是綠黨主張提高汽油價格。 “保護環境難道不好嗎?” 他嘲諷地一笑,“反正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還保護什麽環境?” Alex沒有正式的工作,靠打零工也掙不了多少錢。有一陣他去Stuttgart打工,周末才回來一次,每次都累得昏昏大睡兩天,話也懶得說。 錢不好掙,可是他花錢似乎並不少。Greta---他的女朋友,我的另一位鄰居---剛搬來就跟我抱怨,“我和他說要存點兒錢,可他就是不聽,真拿他沒辦法。” 他好像從不聽她的,但她還是覺得他好。Alex並不是隻有她這一個女朋友,他的前女友Tinka常來常往,仿佛是他和她共同的朋友。 我不知道Greta是怎麽想的,隻記得有一天,她興衝衝地跑來告訴我:“昨天Alex和我說了,從今往後隻有我是他的女朋友了,瞧!他送我的戒指!”一枚大大的銀戒指戴在她胖乎乎的中指。 我說你們德國人也挺逗的,要是我們中國人碰到這種事,女孩子早就吵翻天了。 “是嗎?”她一愣,很難理解似的,“怎麽吵?再說了,我可以跟他吵,但我可以不愛他嗎?” 愛一個人就不能跟他吵架?她不能,她不敢,她怕失去Alex。 有時會聽見Greta在自己的房間裏哭,哭得嚎啕,整個房子都聽得見。Alex從來不去勸慰她,她一個人哭過一陣,等不來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自己擦擦眼淚,還去找Alex。 德國女人走路生風,鮮有溫柔體恤的笑容。有個中國男孩曾經感歎地說:“這也算是女人?簡直是Soldat!” 可是麵對男人,她們既不能像中國女人那樣以柔克剛,也不能像美國女人那樣硬碰硬。這樣的不知如何是好,看了都替她們著急。 Greta才十九歲,豐滿得在德國人眼中也算胖,頭發和眼睛都是褐色的。Alex對她好或者不好,她沒辦法。她知道Alex酗酒,勸不了他,隻好跟他一起喝。 我沒見過Alex喝醉的樣子,起初根本不知道他有時會喝得太多。有一天Greta急慌慌地敲我的門,一上來就問:“我的男朋友哪兒去了?” 我怎麽會知道,看她那樣子,好像我把Alex藏起來了。 “我怕他喝多了,在街上亂跑,我怕他會出事……”Greta眼淚汪汪。 這樣的愛, 有什麽快樂可言?她隻是想要愛,卻從來沒有過愛的安全感。 可是那又怎麽樣,Alex的三言兩語也能讓她歡天喜地,一種簡單的,近乎本能的感情,也許本來就不可能得到太多。 -------------------------------------------------------------------------------- 相遇不相知(中) 從來沒見過男孩來找Alex,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女孩子。有一回還真的有個男孩來了,後來才發現是他的弟弟。 Alex倒的確有些可愛。比如他不知從哪裏拖回一輛奇破無比的甲克蟲汽車,大夏天裏汗流浹背地一通搗鼓,居然起死回生,開起來滿街跑了。 可沒多久,這輛車忽的就不見了,“我把它賣了!”他有點兒惋惜地告訴我,“你看,我留下了它的一個破車門。”以後很長時間那是他房間裏一件奇怪的裝飾品。 一天走過他的門口,門大敞著,地毯上疊羅漢似地摞著三台大電視,他正趴在地上忙著。我說你要這麽多電視幹什麽,他抬起頭,臉上有幾道黑印,“修!” 很快電視們被修好了,但沒有搬走,現在他有四台電視可看了。他原來的那台一直被高高地掛在牆上,想看就得拚命仰著腦袋。這事兒我始終不太明白,也老是忘了問他。 Alex對中餐沒什麽興趣,還是喜歡吃麥當勞。不少中國人對一些德國人不愛吃中餐總感到氣憤,說他們是傻瓜。可是站在他們的角度想一想,中國菜也不過是世界大廚房裏的一道菜,喜歡它還是討厭它全在乎胃口和習慣,與品味沒有關係。 有時我做點兒什麽菜,比如豬蹄之類的,Alex總是搖頭,“這是什麽鬼東西?我做個菜你嚐嚐!” 他還真做了,滿滿一大盤子青菜土豆,還有一大塊牛排。我把青菜土豆吃了,牛排悄悄倒掉了,因為是生的,裏麵一片血紅。 Alex說直到認識我才明白大家為什麽說中國人活著是為了吃,我說你還不知道呢,在中國人中我要算非常不喜歡做飯燒菜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忍不住想笑,“你們德國人吃東西是為了活著,就像給汽車加油一樣。”他好像頭一次聽說這樣的話,驚奇不已,不讚成,也不反對。 有討厭的,必然有喜歡的。Greta對中餐就極有興趣。除了雞爪和豬蹄之類她實在克服不了心理障礙外,什麽都愛吃。隻要我在廚房做飯,她必定守在旁邊,等我請她嚐嚐。 後來又搬來一個女孩叫Anna,長得相當漂亮。估計Alex一見就傾倒了,所以那陣子Greta的日子不好過,懨懨地沒精打采。 Anna大概並無意成為情敵,盡管Alex討人喜歡。漸漸地,她們和平共處了。其實這兩個女孩相似之處很多,尤其對於我的飯菜的關注,她們表現出驚人的一致。 每次我的中國朋友們來了,她們總是興奮得坐立不安,因為她們知道,我們一定會葷葷素素地大做特炒一番。於是她們每隔五分鍾便跑來掀一次鍋蓋,每次都嚷嚷著,“我們一定要嚐嚐!” 碰上這樣的饞貓讓人也沒什麽辦法,那時候就知道如果有一個像Alex那樣對中國菜毫無興趣的鄰居,未嚐不是件好事。 她們也實在是缺嘴,天天麵包夾一片奶酪,煮一鍋土豆或麵條也不是經常的事。 中國人說,禮尚往來。Greta可從來是隻來不往。她動不動就提議,“我們輪流做飯吃吧!”等吃了你這頓,她的就沒下文了。如果因為忙,或者碰巧忘了,她會追在後邊說:“你答應過要做菜的!” 可是也有一天,她拿了一盒已經吃了一半的酸奶對我說:“我不喜歡吃這種酸奶,你吃了吧!” 我隻好說我從來都不吃這個牌子的酸奶,生為中國人,我不會斬釘截鐵地拒絕別人。 然而有一次,她的確讓我感動。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我必須淩晨起來去打工。推開門,發現門邊放著一塊塗滿油彩的小木板,上麵一塊蛋糕,一隻小小的蠟燭,熒熒的燭光。自製的生日卡上畫了一個笑哈哈的紅太陽,旁邊寫著“祝你生日快樂!--Greta”。 盡管蛋糕是冷的,但那點微弱的燭光,在清寒的晨風中,給我絲絲暖意。 看見我的書架上滿滿都是書,Greta也聲稱愛讀莎士比亞。不過我們認識做鄰居那麽久了,從沒見她讀過一頁書。 Anna和 Greta都是高中畢業,然後都在老人療養院裏做護理工作。對她們來說,讀書當然好,但與她們已不相幹,因為“那就手裏沒有錢了,怎麽行!” 那時他們很難想象我常常一個人在房間裏埋頭學習,不見人,也不說話,“好像你根本不在似的。”Alex總會這樣說。 我也難體會他們的生活。工作回來,聊天,聽音樂,幾個大孩子圍坐在地毯上一聲不出地乖乖地看電視。 夏天陽光燦爛的時候,Greta會脫得光光的躺在外麵的草地上曬太陽。從窗內望出去,她白白亮亮的,象一座安詳的冰山。 Alex會支起爐子來烤肉和香腸吃,還有啤酒,一陣陣聽得見他們的笑語。他們會一直待到九,十點鍾太陽完全落山,肉吃完了,酒喝光了,靜悄悄地回來睡。 那時的風中還有歸巢的鳥的鳴叫,不甚熱烈,仿佛大海歸潮時的浪花,慵懶,恍若不累時也有的身心的疲倦。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在樓上偶爾看看他們,他們注意到了便笑著招手,叫我下去。有時下去挑一塊肉吃,喝兩口啤酒,看他們嬉鬧說笑,也沒什麽意思。可是隻有那個時候,心裏泛上一陣陣奇異的安逸的感覺,象在家裏。 與他們做鄰居挺熱鬧,同時也很簡單。他們在眼前轉來轉去,有時讓人心煩,但實際並不討厭。 Alex不在家的時候,Greta總要找借口跟我聊天。她的語速和大多數德國人一樣相當快,我不太有插嘴的餘地。 她並不在意我聽了沒有,她隻是想找個人說話而已。Alex一回來,她就很少理我了,話隻跟Alex一個人說了。 她的有趣也正在這裏。大大方方的厚臉皮,毫無機心的自私,肆無忌憚的坦白,隻讓人覺得簡單,平乏得讓人反而不好意思說她什麽,那種無聊近乎可愛,傻乎乎的成年人的可愛。 -------------------------------------------------------------------------------- 相遇不相知(下) 他們其實都不太喜歡外國人,象不少德國人一樣。但覺得我還挺好的,安靜,整潔,大方,而且我說過,不會在德國待太久。 所以他們對我比對“鬼”好得多。其實“鬼”也說過要離開德國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們沒有聽到。 “鬼”是我的另一個鄰居,摩洛哥人,家在卡薩布蘭卡。他有個音節長長的名字,聽上去“卡巴達拉卡達”的感覺。 他的樣子,我怎麽也想不通,那麽多摩洛哥人都是帥哥,偏偏他長得像個“鬼”。第一次碰見他恰好是晚上,真把我嚇了一跳。 其實看久了好像也沒那麽難看,我的朋友們看見他也說:“沒那麽醜麽,就是又黑又瘦!”可是我沒法糾正我的第一印象。 人不可貌相。“鬼”可不笨,數學碩士馬上讀完了。平時打工,也是憑他的“頭腦”掙錢的,這使他相當得意。 “鬼”知道怎麽對付公式定理,但不知道怎麽對付女孩子。摩洛哥人在德國經常很容易找到德國女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擅長花言巧語。 德國的男孩子雖然長得高高大大,酷勁十足,但有不少性情相當靦腆,動不動就臉紅。 有一回在街上向個小夥子問路,他不太清楚,我又多問了幾句,他臉紅過耳,幾乎手足無措。我忍不住搖頭歎氣,丁點兒事兒,至於嗎! 後來問一個比較熟的德國人,他也覺得好笑,“不過他們雖然麵對陌生人顯得靦腆,一旦關係熟起來可能就很瘋!” 我認識一個中國女孩喜歡上一個德國男生,用盡所有的暗示他都像塊木頭。不得已女孩隻好當麵攤牌,他驚訝之後連連點頭:“好的,好的,我想一想,下星期告訴你。”現在他們已經開花結果,提起往事,她還是有點兒憤憤“想當年,要不是我……”。 大學裏也常見到奉承話滿天飛的摩洛哥人,這一點“鬼”可真是例外,他就會說什麽“你的德語簡直太好了,我不撒謊!”我說你別逗了,老是這麽幾句話也不嫌煩。 後來“鬼”說我太凶了,嚇得他在外麵看見我隻敢打個招呼,不敢上前說話。我說誰叫你早上把阿拉伯音樂放得那麽響,堵塞我的中樞神經。 “我想家啊,”他一臉委屈,“你倒是老沒有聲音,也不知道你在不在,我們還是鄰居呢,好多天不見麵。” “鬼”的朋友很多,來看他的都是小夥子,鬧哄哄一聊就是半夜。“我的朋友太多了!”他注意著我的表情,不太明白我為什麽無動於衷。 “一個人有太多的朋友,可能就意味著他也許根本沒有朋友。你說是不是?”我故意為難他。“鬼”想不出答語,隻好抱歉似地笑。 他的朋友確是多,大學裏隨便碰見一個摩洛哥人,問他認不認識“鬼”,十有八九是認識的。 “鬼”請我喝茶,茶葉是一種暗青的細細的樹葉狀的東西,枝條纏在一起,象剛從田野裏采回來的,一股濕濕的苦香。他隨手揪下一把葉子,放進一個細脖大肚子的銀茶壺裏,注滿水,擱在火上煮著。 過一會兒,濕澀的苦香味便飄出來。他說喝茶要放糖,就放那種喝咖啡用的糖。茶杯是德國式的小瓷杯,有一層明顯的茶垢。 我說你請人喝茶,至少要用個幹淨的杯子。他局促地意識到這個缺陷,一時不知道如何來改正,有些難為情地說:“真的,你不生氣吧?” “鬼”的脾氣很好,說什麽也不容易生氣。我的朋友們覺得他好玩,見了麵老是逗他,跟他胡扯。 他似乎不在意,有好像早猜透大家的心思,不緊不慢地跟著眾人的節拍走,引得人笑,自己也笑,每次都像一本正經地落在圈套裏。這樣的人,也難得。 在德國讀書好幾年,對這個國家了解不少。可是他對一切都是無所謂的態度,不知是待久了自然變成這樣,還是他一貫如此。有時他談起大學裏德國同學的一些可氣可笑的事,神情平淡得近乎冷漠。 “鬼”的房間永遠像飛機剛剛空投過兩個炸彈,亂得簡直有些淒慘。他偶爾進我的房間,總要在門邊脫鞋,赤腳走進來。 我說我又不是日本人,用不著這樣小心。他說在街上看到幾個亞洲人,老以為是一個國家的,等聽到他們在說德語,才知道各有所屬。 這話不錯。有一年我在巴黎,同行的除德國人外,還有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馬來西亞人,大家紮在一堆兒時隻好用德語交談,聽得法國人麵麵相覷。 “鬼”的朋友們來了也愛做飯,走廊裏充滿了各種濃鬱而奇怪的香料的味道。Greta說我做飯時也有味道,不過是很香的,“鬼”就讓她受不了。 可能吧,反正大家都覺得自己做的菜是香的。德國人倒是什麽味也沒有,他們什麽也不做。 像那個Klaus, 一年多的鄰居,從沒見他吃過飯,更別說做飯了,不知道他是怎麽活的。我們之間永遠是Hallo!........Tschüss! 再難有第三句話。 Klaus這個名字很普通,但他的姓很怪,譯成中文就是“惡心嘔吐”。不過他是個和善寡言的好人。 我對他了解不多,他對我也是。我覺得他應該是那種我們印象中的典型的德國人,沉默,冷靜,平淡。 他的房間緊挨著廚房,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他每聽到有清脆響亮的“嘩”的一聲,就知道我下油炒了一個菜。上個周末他足足聽見二十多聲“嘩”。 我回想了一下,那天我和幾個朋友聚餐,做了七個菜,一個湯。這麽多聲“嘩”一定是他被各種味道熏暈了數出來的。 德國人把大家合租房子住叫Wohngemeinschaft,意思是合住在一起。這樣朝夕相聞,彼此的一舉一動也容易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剛搬來沒幾天就能辨認出鄰居們的腳步聲,比如Alex,輕快細碎,一陣小風似的溜溜過去。Greta是沉重得帶著嗡嗡的回響,讓人聯想到她的體重。“鬼”呢,也像他的名字,劈裏啪啦的。 最驚天動地的是Anna, 高跟鞋底一定鑲了鐵釘,嘎登嘎登,迅捷而有爆發力。不但是我動不動驚一下,連有人給我打電話,突然也會冒出一句“有人剛走過去吧?” Alex說他也能辨得一清二楚,比如走廊裏沒什麽聲音,可是門開了,那一定是我。 這樣住在一起,各過各的日子,其實彼此毫不相幹。我們的喜怒哀樂,在別人眼裏,微不足道。 有一天聽到Greta在吹笛,長長的木笛,聽上去有點兒像中國的簫。技巧不夠好,斷斷續續,有一種全然陌生的怯懼。 隻在那個昏黃暗淡的傍晚,澀澀地恰到好處。天快黑了,窗外的草香又沾著濕漉漉的土氣,呼吸也不能暢快,沉甸甸的悶。 其他人還沒回來呢,隻有我們倆。她吹了一會兒就不吹了,以後也再沒吹過,大概是嫌沒意思。她並不知道我在聽,更不知道我在她的笛聲裏想起很多,心裏還是喜歡的。 是時候了,有人快回來了,也許就在搖晃行進的車上。 對我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這就是回家了。 -------------------------------------------------------------------------------- 看不見的未來裏,你們都好嗎? 認識Nino那天,法蘭克福正飛舞著漫天的大雪。 她戴著一頂鮮紅的毛線小帽,笑得像風中的一朵花。後來有好幾年,她常常就這樣出現在我的夢境,碧藍的眼睛亮亮的,像清晨的大海。 “我是格魯吉亞人,”她用德語說,“你呢?” 我們是同學也是鄰居,Nino的專業是德國語言文學,背包裏永遠有一本德文小說,似乎並沒怎麽翻過,可是天天背著,心裏感覺好。 她的房間有一麵牆被她裝飾成深藍色的背景,宛如黑得不徹底的夜空,空空蕩蕩,無邊際地蔓延著。正中間貼著一個很大的金色阿拉伯數字“7”。 每逢有人來就會指著問那是什麽,“7 不是我的幸運數字,也沒什麽意思,我不過是喜歡而已。”Nino早知道別人會問,卻從不去想“7”在她的潛意識裏可能有什麽涵義,也不願去想。 Saki和我們倆在語言班時就是同學,津巴布韋人,據說來自一個非常富有的大家庭,十幾個兄弟姐妹分散在歐美諸國,他自己在德國讀機械製造。 Saki身高足有一米九,體格結實得像個足球運動員,非常聰明,又非常傲慢,待人常常不耐煩。可是因為對Nino情有獨鍾,對我就相當的客氣,大約是愛屋及烏吧。 另外,Nino縱有千般好,卻對足球毫無感覺,“居然不知道有多少球員上場!”我很了解他的憤憤和無可奈何,因為我也是狂熱的球迷。 Saki從小沒受過苦,走的都是陽關大道,對Nino的苦苦追求是他唯一的挫折,他不能放手,他不甘心。 “跟我回非洲過暑假吧,我們可以去草原上獵獅子!” “獵獅子?”Nino嘴裏的一口飯差點兒沒噴出來,“你不知道我連小貓都害怕,家裏隻有阿蒙陪我。” “阿蒙是誰?”Saki立刻警惕起來。 “阿蒙是機器貓……”話沒說完,Nino就發現自己說漏了嘴。 “那我們就待在家裏玩,”Saki又高興起來,“我家有個大別墅呢!” “我家也是別墅呀,漂亮極了,夏天我要請艾麗思去玩呢。”這倒是真的,Nino給我看過照片,她家在郊外有一棟很大的房子,院子裏盛開著玫瑰,二層樓後麵的山坡上是一大片翠綠的樹林。 除了忙著功課,Nino早出晚歸地打著各種各樣的零工,雖然住在一棟房子裏,我們見麵的時候並不太多。那時候我們常常談到以後的生活,不太相信似水的流年原本無法推想,幸福隻是一種心態。 她的男朋友在她來德國之前主動和她分了手,他不相信她還會再回去,所有的解釋和表白,在遙遠的未來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以前我想過很多我和他的美滿人生,”那天我們談到深夜,Nino的臉色很差,我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我們結婚後會有好幾個孩子,養兩條胖胖的大狗,住在一棟大房子裏,最好再有輛汽車。你以後周遊世界的時候一定來看我,像你常常說的,我們在院子裏曬曬太陽喝喝茶,看孩子們和狗跑來跑去。”她的笑容是那麽動人。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在秋風正緊的一天,Nino被一個電話召回了格魯吉亞。那時的武裝衝突波及到了她的家,房子被炸掉了一半,家人幸好沒有受重傷。 機場告別時,不顧旁人的側目,Nino的淚水流成一條小河。“給我寫信!別忘了給我寫信!”她緊緊地抱住我不放。 Saki僵直地站在一旁,不時咬著下唇,他緊張起來就會這樣。他一直沒有拿掉墨鏡,也沒跟我說話。 斷斷續續地,都是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那個冬天也特別的冷特別的長。 當第二個冬天來臨的時候,我終於收到了Nino的信。她在首都找到了一個做德語老師的職位,生活還算穩定。她還想多掙些錢,幫家裏把房子重新蓋起來。關於她的男朋友,一個字也沒有。 Saki 轉學去Aachen之前,我們在校園裏碰上了。 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說:“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喜歡Nino。你說她真的怕小貓嗎?” “是啊”,我說。 他抬起頭看著遠處,“那我和她還是有共同點的,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告訴你,我…我也怕貓。”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到Nino和Saki。 一到夏天,我就想Saki是不是在非洲獵獅子呢。 Nino的房間裏也許還貼著一個誰也不明白的數字,即使換成了“6”也難說啊,如果她喜歡。 -------------------------------------------------------------------------------- 石頭做的男人  第一次遇見Theo,我剛到德國不久。 他是希臘人,卻完全不具備那種愛琴海的陽光下,細膩而硬朗的大理石雕塑般的美,蒼 白,細瘦,語速快得像隻麻雀,尖細得令人微微不安。 他是大理石的碎片。 在德國出生,長大,以優異的成績博士畢業,Theo對這個國家全無好感。 “我不屬於這裏,一切都和我沒關係。”他總是這樣說,語氣決絕。 “可是你的家人都在這兒,你也在這兒生活啊!”有一回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又怎麽樣?”他嚷道,“我在法國上班!德國和我沒關係!”他的邏輯十分模糊, 但異常堅定。 你和什麽有關係呢?我們做鄰居的那一年多裏,看著他進進出出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 常想到這個問題。 可是對Theo來說,這個世界端方而平整,真的像一塊石頭,一塊不需要打磨的石頭。 他從不提問,因為自知一切已經有了答案,他隻要執著於這些答案就好了。 Theo送過我一本德文版的《小王子>>,當我們談起結尾,那個纖弱,敏感的小家夥舍棄 了沉重的軀體,渴望重新獲得靈魂的飛升,他隻想提問,而從來不願回答。 是因為他還不知道答案嗎?他穿越整個宇宙,來到地球,就是為了尋找答案嗎? “小王子必須得來,地球有他想要的東西,就像我在德國。”Theo的語氣很平靜,全然 沒有平常的急躁,“可是他又必須離開,地球不是他的家,就像我……”他沒有說下 去。 “你想去哪裏呢?”我終於問出了我的疑惑。 “不知道。”他不情願地搖搖頭,不願承認他還沒有答案,“我還走不了,可是我不快 樂。”他第一次顯得憂鬱而淒愴。 我不能再問他為什麽不快樂。 快樂是如此深奧而複雜的東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那是沒有答案的。 “你不是在Strassburg工作嗎, 幹脆搬到法國去住好了,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德國。” Theo一聽就笑了,“哪有那麽容易,法國什麽東西都貴!Strassburg是旅遊城市,鬧哄 哄的,對旅遊者倒是方便,對我就不一定了。” 瑣碎的日子,斷斷續續的磨折,居然也有讓人盤算不已的好處。 Theo不喜歡德國清寒的氣候,不喜歡德國人漠然的表情,循規蹈矩的生活狀態,甚至不 喜歡街上的大狗小狗,“他們對狗比對人都好!” 他什麽都不喜歡,可是喜歡沉浸在他的不快樂裏。享受著在德國的生活中那些最基本的 細碎零星的好處,也沒想過像其他不滿足的人一樣,試圖拚湊一個完整些的日子來安慰 自己。 他不想妥協,也不願容忍,不過在灰黯的夾縫中亂走亂撞,也許並不合情理,可是這樣 低微的絕望給他不少的寬慰。 可以抱怨到世界的盡頭,非常的應該,如果他願意。 做了十年的房客,Theo對老態龍鍾的房東夫婦親切而熱情,有時間就去聊幾句天。可是 他不停地勸我搬家,最好搬到大學的宿舍去。“他們會盯著你,”他恨恨地說,“廚房 沒弄幹淨啦,洗澡時間太長啦,音樂放得太響啦,煩死人,一點兒自由也沒有,全都因 為你住在他們家裏,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全忘了你早付過房租了。” “那你為什麽住了這麽久不搬走呢?” “為什麽,這裏房租便宜啊,還用問嗎!”他奇怪地看著我。 是啊,他舍不得的全是這些實質性的東西,結結實實的,沒什麽可想像的意義或者可供 幻想的餘地,不誇張,也不扭曲的實在。 為此他其實付出了大的代價,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的埋怨裏沒有一絲茫然和後悔。 如果這個世界隻是塊石頭,他的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小,硬,擲地有聲。 隻有一次Theo是主動問我問題的。早忘了是因為什麽,也許是課程太繁重吧,有一天我 的心情不太好。Theo看我不怎麽高興,就追問原因。我不想說,其實也無從說起。他窮 追不舍,把我逼在大廚房裏,說我要是不告訴他,他就不離開,而我不管說些什麽,他 都能給我解釋清楚。 我煩透了,就胡亂編了個理由,想讓他滿意了趕緊走。Theo長篇大論了一番,我全無插 話的可能。 痛罵了一陣德國人的無情無義,生活的慘淡不公,他笑嘻嘻地一攤手,對自己非常滿意 ,“怎麽樣,你沒事了吧,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他揚長而去,丟下我一個人哭笑不 得。 從這以後,我慢慢地跟Theo談得少了,即使沒有上一次的刺激,我也實在是聽厭了。 他忽然變得忙起來,隻有周末才能看見他回來。我開始從別的鄰居和房東嘴裏聽到他的 消息,零七八碎的變化,他還是不快樂。 過一段時間,他有女朋友了,帶回一個皮膚黑黑,眼睛大大的女人。沒幾天工夫,似乎 他的女朋友又喜歡上了我們的另一位鄰居,很高大,留著長長金發的德國男孩Alex。 Theo 和Alex驚天動地地爆吵了一架,聽得大家目瞪口呆。不擅言辭的Alex最後隻顧一 個勁兒地說,“Theo,讓我們好好談一談!” Theo砰地撞緊房門,差點兒撞斷Alex的鼻子,一個人在屋裏狂叫,“不談!不談!我和 你無話可說!” Alex和那個女人的愛並沒有持續很久就煙消雲散了,Theo的恨倒是延綿不絕。 他開始不停地數說前女友和Alex的種種不好,讓人不敢相信他曾經那麽慷慨激昂地捍衛過自己的愛。 大家都開始躲避他,那無休止的恨意聽得人背上發冷。他真地變成了一塊石頭,堅硬得 看不出時空緩慢的變化,冰冷得即使握在最熱乎乎的手裏也暖不過來。 後來我終於申請到了大學宿舍搬了出去,臨走前Theo熱情地跟我道別。我忽然發現他消 瘦了不少,臉色依然蒼白。 他當然還是不快樂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Theo。 再後來聽說他不知怎麽交了一個巴西的女朋友,於是離開 德國去巴西的裏約熱內盧工作了。 現在好幾年過去,順利的話,他早結了婚又做父親了。 裏約火熱的陽光會撫平他的傷口,溫暖他的心吧。 Theo會從此快樂起來嗎?再也沒有誰能給我這個答案了。 再也沒有誰,能像他那樣,永遠不提問,卻有無盡的解答,不落邊際的解答,讓人不快 樂,像他那樣. -------------------------------------------------------------------------------- 《低俗小說》之人在江湖 低俗小說這部電影並不複雜,當甜心(Honey Bunny)和南瓜(Pumpkin)悠閑地坐在咖啡店裏商量如何打劫的時候,我們就猜到這會是一個又爽又辣的江湖故事。有心的人看幾分門道,清爽一下腦筋,無心的人看幾分熱鬧,然後睡個好覺。這是它最酷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拿走他想要的東西。 影片開始,Pumpkin 和Honey Bunny在總結打劫的經驗,他們已經是慣犯,所以Pumpkin顯然是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都是經驗,沒談到什麽教訓,他們還沒碰到過什麽厲害的角色,即他們說到“不會有人逞英雄”,幾分鍾後發生的事讓他們大吃一驚。 這個序幕的主題是打劫的難易性。兩個活寶的分析結果是:突發性的打劫不會有任何人有準備,那是突然襲擊; 沒有人跳出來逞英雄,顧客要保命,侍者滿不在乎,經理不得不屈服;另外,顧客不斷進進出出,意味著很多的錢包在眼前晃著。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突然襲擊有時是兩方麵的,對於被打劫的人和要打劫的人。要不是朱(Jules)已經決定洗手不幹,他的反擊對Pumpkin和Honey Bunny 將是致命的。咖啡店裏的顧客當然多,可是誰知道其中會有什麽人物呢,比如Jules和文森特(Vincent)這兩位豪橫的老江湖。 也許沒有人逞英雄,但對於Pumpkin和Honey Bunny這樣的小角色,稍微辣手一點的主就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裏,所以Jules的表現從頭到尾都相當冷靜,根本不必像他們那樣劍拔弩張。 Pumpkin和Honey Bunny 的教訓是:算計當然是必要的,但過於簡單的算計不僅是可笑的,還會有可怕的結果。 很想知道,他們會不會再去打劫,怎樣去打劫。 接下來是Jules, Vincent和他們老大的新婚妻子米亞 (Mia)的交叉故事。為了給Mia的出場做鋪墊,Jules 和Vincent先談論了一番有關她的流言。 Vincent對陪老大的女人外出頗有些忐忑不安,因為他認為那個倒黴蛋被扔出窗外的傳言是真的。有一個細節,當Vincent說到陪Mia出門並照顧她時,Jules重複了一下,“照顧她?”同時用手比做手槍狀指著頭。 Vincent的道德觀在這一幕集中表現在他的忠誠,即不去碰老大的女人,盡管他也覺得Mia挺可愛。小心翼翼地順著她的意思,陪她跳舞,如果她覺得笑話不夠逗,他就不笑。 那個夜晚的前半段相當輕鬆愉快,但緊接著,Mia 吸毒過量,口吐白沫,Vincent的道德考驗變成生死考驗。他擔心的不再是Mia美豔的誘惑,而是老大要找他算賬。救活了Mia後,他叮囑她保守秘密,然後準備回家“心髒病發作”。 直到“金表”的那一場,奉命來到拳擊場的Vincent (這時Jules已經退出江湖了,Vincent一個人來見老大,否則對付拳擊手布治(Butch)的可能是他們倆個人,那麽Vincent死得沒那麽容易吧。)見到Mia,還是有些不安地向 Mia 問好,倒是她平靜得多,幾乎不露聲色。 Vincent和 Mia 去的地方,顯然Vincent不是第一次來。Mia還分不清女侍者裝扮的是哪位女明星,他已經知道今天誰當班,誰沒來。 他們的談話很愉快,但有一個岔口。Vincent 關心的是流言是否真實,這與他後來對Mia吸毒過量的恐懼反應相對應。Mia關心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兩種沉默,令人難耐的沉默和令人舒服的沉默。 她覺得找到了特別的人,“你可以住嘴,分享令人舒服的沉默。”可是Vincent馬上說,“我們剛剛認識,還沒達到那個境界。”Mia立刻去洗手間吸毒,她需要特別的興奮的力量度過這個夜晚,她聞到了快樂的味道。 Vincent和Mia 的共同點一個是跳舞,電影史上最迷人的跳舞場麵之一,也是這部電影最可愛的一個瞬間。另一個共同點是吸毒,Vincent 去接Mia之前在毒販子蘭斯(Lance)家剛吸過毒,有幾個鏡頭我們清楚地看到他的飄飄欲仙的表情。 Mia開始不肯講那個西紅柿的笑話,可是當她昏迷不醒後,Vincent一路狂奔帶她去找Lance救命,往她胸口猛刺腎上腺素,怎麽看都是更可笑的笑話。 Mia 後來會怎樣,沒人知道,因為她是“沒有下文”的“樣片”。不過,Mia 還是讓人難忘不已的人物,長長一部電影,打打殺殺,嘮嘮叨叨,隻有她,談到了人與人的相處。 Vincent 沒有接下她的話茬,那太微妙了,也許就因此太危險了,在男人和女人之間。這一切,隻能是沒有下文。可愛的,可笑的,可怕的一個夜晚,對Vincent 和Mia 來說,都像夢一樣。 相對於Vincent 對老大的態度,Jules 的表現更自我一些。馬賽拉(Marsellus) 把人扔出窗外的傳言,Vincent認為是玩火者必自焚,而Jules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如果那家夥僅僅做了足部按摩。 他說了一句話,“如果他對我這樣我就殺了他。”這句話有兩個解釋,一是如果有人給他的女人做按摩,他索性殺了他,而不是把他摔成口吃。一是如果“他”是指Marsellus,就是說如果老大對他太過份的話,他也會殺了老大。 Jules 和Vincent 去教訓幾個不聽話的小子,進門後簡直是Jules 的貓捉老鼠的獨角戲。他越是不動聲色,離題萬裏地談論漢堡包,小混混們越是驚恐萬分。 他照例背了一段聖經,以西節書第二十五章十七節,這一章的主題是上帝的報複。當Jules聲色俱厲地說,“我向他們大施報應,發怒斥責他們。我報複他們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我是耶和華。” 這一刻,Jules 把自己當成了上帝,他的發怒,報複和懲罰都順理成章,充滿了快感,當他人生死懸於己手並無力反抗時的快感,居高臨下的快感。因為人是邪惡的,愚蠢的,上帝知道隻有在他無情報複的時候,人才會不得不承認他是他們的上帝,但為時已晚。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極度的自信讓他們產生了足已致命的疏忽,衛生間裏還藏著一個人,狂叫著衝出來開了槍。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居然毫發無傷。 Jules 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奇跡,上帝的奇跡。Vincent 不以為然,爭執中Vincent誤殺了汽車後座上的小混混。一路報怨著,Jules 找到他的朋友吉米(Jimmie) 幫忙。 關於幫忙,片中有幾處有趣的對應。幫了Vincent大忙的毒販子Lance和這一場的Jimmie都穿著可笑的睡衣或浴袍,他們的老婆都氣勢洶洶。Lance 的老婆對丈夫大喊大叫,毫不示弱。Jimmie 幹脆是氣管炎,Bonnie 的影響力讓她做了這一幕的標題,雖然她並未出場。Lance 有上好的毒品,Jimmie有上好的咖啡。 下麵的一部分是 解決問題專家Wolf 的獨角戲,隻有他的幫忙最徹底,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他想得快,說得快,行動更快,單從他開車的速度就能看出來。在Wolf的遊刃有餘麵前,Vincent和 Jules 就像Jimmie說的,不過是兩個笨蛋。 從始至終,Vincent 和Jules 討論的各種話題他們的看法都不盡一致,唯一的共同點是對Wolf的衷心佩服。 Wolf 的本事是一眼看到問題的關鍵所在,處理起來切中要害。比如當Jimmie 舍不得他的床單時,Wolf 當即告訴他Marsellus 會好好補償他的損失,而不是嘲笑他的婆婆媽媽的小氣。Jimmie 立刻心理平衡,無話可說了。 雖然Jules在殺人前總是來上一段聖經,在奇跡發生之前,他並不真地相信上帝。實際上他認為自己就是上帝,他的手槍就是在黑暗中保護他的牧者。奇跡使他突然意識到上帝的存在,因為如果上帝不存在的話,他和Vincent早死定了。 這個發現讓他決定退出江湖去雲遊四海,直到神再次給他啟示。Vincent認為Jules隻是決定了做流氓,而Jules說他“隻是想做回自己,不多也不少,”奇跡使他明白自己以前“不過是邪惡的人的暴行。” Vincent代表那些永遠不會相信上帝的人,他不能想象一種超脫世事的生活方式。奇跡對他意味著將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而不可能的事幾乎天天都會發生。奇跡對他是不存在的,因為他對一切自有自己的解釋,即使上帝真的在他麵前出現,他會覺得自己眼花了。Vincent隻相信自己,隻有自己是真實可感的。 Jules 認為奇跡不僅是發生了什麽,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神的存在,神亦參與了。”Jules 所有的是一種典型的宗教意識,相信感知與被感知。奇跡隻是一個幌子,是催化劑,在某個不可預知的,不可言喻的微妙時刻推了他一把。他的人生從此不一樣了。 不知道Jules將怎樣漫遊四海,帶著他的信仰,帶著他的酷到底的冷靜,隻是會不會還帶著槍呢?在一個風雲變幻的,人人自危的世界裏,他也許不會再殺人,但他會很好地保護自己吧。Jules也是沒有下文的人,他的下文在上帝的手裏。 很難說Vincent和 Jules 誰是更麵對現實的人。Vincent滿不在乎,自信活得響當當的。Jules感到從前的一切是自 迷其途的虛幻,他要放下屠刀,真實看清眼前的人生。 影片中最實際的人是過氣拳擊手Butch,從祖傳金表的故事中,他明白人在最艱難的處境下要努力生存。Marsellus跟他談話的主題就是麵對現實,“別擔心自尊,自尊隻會受挫,卻沒有幫助……”Marsellus問他,“你會服從我?”即他是否會服從現實,一個無名拳擊手,沒有錢,沒有勢力,除了出賣自尊賺到一筆錢外還能得到什麽呢。 Butch顯然不這麽想,他答應了Marsellus,但沒有遵守諾言。尊嚴當然是其中一個原因,Marsellus 跟他談完後他正憋了一肚子火。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錢,贏了一場本該輸的比賽,Marsellus丟了人,又損失了一大筆下注。而Butch在賽後回去的路上打了一個電話,從內容我們知道他也托人下了相反的重注,狠賺了一筆,足夠他和女友將來在某個地方無憂無慮地生活。 他當然知道會被追殺,所以根本沒有回家,事先已找好了住處。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唯一的意外是女友忘掉了他的金表,他不得不冒險拿回來。 在小旅館的那場戲很悶,幸好下麵就是一連串的意外出現。Butch 先是撞倒了Marsellus,驚慌逃跑時又落入地頭蛇的手裏,卻因此救了Marsellus的命,其實是救了他自己的命。所以當Marsellus讓他滾時,他真正地如釋重負, 說到殺人,開頭和結尾處的Pumpkin 和Honey Bunny 叫嚷得最凶,不過從未殺過人。Bunny笑著說,“我不會殺人的。”而Pumpkin認為有的時候不殺人就會被殺,殺人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他不知道殺人也 需要足夠的手段和膽量,所以當他被Jules用手槍指著頭時,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Pumpkin和Honey Bunny 代表一些危險的小人物,本事不大,欲望不小,有想法,沒原則,有小聰明卻不精明,自以為是,容易鋌而走險,因而對己對人都是危險的。 Vincent和 Jules 殺人不眨眼,但他們從不談論殺人。這是他們的職業,江湖的一部分,人在江湖,有什麽可說的呢。有誰會把自己的職業掛在嘴邊上誇誇其談呢,那是最蠢的事。 Butch在比賽中痛扁對手,以致對方死亡。出租車女司機問他殺人的感覺,他並不感到難受或不安,那時他隻想著自己的安全以及下的注能得多少錢。在自己的家裏殺死Vincent的確很意外,然而Butch 的表現如真正的職業殺手,毫不猶豫地開槍。殺地頭蛇救Marsellus時,他選了一把刀,看他揮刀的動作,十分沉穩,十分準確,也像職業殺手。 不難設想Butch未來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做最實際的選擇。每次重看這部電影我都會想,Butch才是真正適合闖江湖的人,人夠聰明,下手夠狠,目標明確,該拚命時奮不顧身,他的退出江湖完全是不得已的. Marsellus 是司空見慣的老大,黑道老大有的一切他都有。Butch 讓他丟了麵子和錢時,他下了追殺令,十個老大十個會這樣做。但當他被地頭蛇強暴時,Butch返回來救他,本來Butch是可以自己跑掉的,那樣他就沒命了。Marsellus改變了主意,放了Butch一條生路,隻要他發誓不把這件事說出去,這樣做也算是恩怨分明,不是所有老大都能做到的。 江湖上混得久,倒不分大人物或小人物的生存之道,關鍵是必得有幾分過人之處。 忽然想起<<無間道>>中說遲早要還的話,頗有宿命的味道,典型的中國人的思維觀。而在<<低俗小說>>中,江湖險惡意味著一切都無把握,對任何人任何事。 利益分配中,自然強勢者占盡便宜,但小人物也未必完全輸盡。盡管被Jules教訓了一番,Pumpkin和Honey Bunny的收獲並不小。Marsellus虎落平陽時,全靠Butch的搭救。 沒有人永遠贏,也沒有人永遠輸,江湖充滿了意外,人生充滿了意外,這也許就是江湖的公平。 -------------------------------------------------------------------------------- 燕尾蝶傳奇 以平靜的心情看岩井俊二的<<燕尾蝶>>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一個人生的傳奇故事,發生在元都(Yentown)-----金錢之都,那時日元是世界上最強勢的貨幣,金錢已成為整個世界的背景。 在一個虛幻的時空,幾個掙紮在社會低層的小人物,以他們的命運傳奇,向我們揭示了異鄉人的貪欲和淒楚,心靈的迷失與孤單,那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脆弱不堪的生命的真相。 元都的居民都是背井離鄉的淘金者,他們唯一的願望是努力掙錢,回國成為有錢人。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他們是“賊”,是“盜”,或者苟延殘喘於鴉片街,那個黑幕重重,連警察都進不去的地方,成為社會的毒瘤,或者象劉梁魁那樣真刀實槍地跟日本人打拚,賺了大錢後把整條大街都買下來,得意洋洋地做老大,這是日本人更不能接受的。 元盜沒有簽證,沒有身份,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固力果和鳳蝶說到她的被車撞死的二哥梁開,“唯一知道的隻是他是一個人類。我死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吧。元盜全都會是這樣。所以我才去刺青,就算死了也可以當作特征,可以算是我的身份證吧。” 無聲無息地活著,無聲無息地死去。青空舊貨市場的元盜們卻依然相信,“神給每個人的機會都是平等的,就看自身怎麽做,人是生而平等的。”這奇特的天真和稚氣十足的憧憬引導他們熱血沸騰,精疲力盡地奔向烏有之鄉,做任何可以賺錢的工作。 鳳蝶不解地問道,“比如做殺手?”,沒有人理會她。隻有狼朗轉過身盯著她看。並非因為他本身就是秘密組織的殺手,而是他根本不信“元都之神”所允諾的樂觀,他太清楚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做的,即使為了賺錢。 狼朗是元都唯一清醒的人,僅僅因為他不是真正的元盜。他過著不為人知的雙重生活,因為隱藏得足夠深,距離足夠遠,他明白粗俗的欲望和肮髒的世道會相互吞噬,但自始至終,沒有人聽他的。 朋友們離他遠去,又傷痕累累地回來。他可以幹脆利落地殺了貓浮,那個最難對付的冷麵殺手,卻不能挽救朋友們漸漸滑落,備受傷害的命運。 金錢是元都唯有的道德現實,所以當狼朗說出一萬日幣的磁性感應器的秘密時,大家欣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那根能將廢墟變為金殿的魔杖。狼朗警告他們這不過是“宴會的魔術而已”,結果隻會是被捕,飛鴻卻不以為然地說,“你又沒參加過宴會。” 固力果,鳳蝶和飛鴻興高采烈地開車去城裏,試圖用金錢去實現他們的夢想,不要再過從前的日子了。途中狼朗表情漠然地與他們擦肩而過,假裝聽不到他們興奮的呼喊,走得很遠才回過頭望著他們遠去。 他無法冷卻他們強烈的願望。從前的日子,活得象臭水溝的老鼠。現在,他們有錢了,他們要活得象一個人。 張愛玲曾經說過,看到我們不斷縮小的願望,就覺得無限慘傷。 可是對於飛鴻他們來說,有限的生命被一個瘋狂粗糲的世界磨蝕得太久,心靈的潘多拉盒子裏隻剩下了願望。過於沉重的壓抑使願望無限地放大,扭曲地成長,以致有一天完全不能辨別現實和虛幻的分野。 點石成金的魔杖隻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們急不可待又懵懵懂懂地闖進一個他們實際上無法理解,無法把握,甚至無法生存的世界。 進城的時候,他們看到一幅巨大的廣告,寫著“All or Nothing ”,是的,這正是飛鴻等人的命運底牌,或者傾囊而出,奮力一搏,或者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這時我們會明白為什麽劉梁魁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爭做老大, 那場他和貓浮去清洗葛飾幫的戲非常血腥,但非常精彩。那幾個日本人不是沒有槍,也不是沒有還手的機會,而且人數還占優勢,但劉梁魁冷冷地說,“小混混沒資格和我打交道。” 他的優勢隻有一個,沒有退路的毫無顧忌。膽比天大,言出即行,下手比日本人更狠辣無情。影片中劉梁魁的衣著一直非常隨便,甚至不太幹淨,和日本黑幫的西裝革履形成強烈對比,但他們不過小混混,而他是穩坐元都寶座的最有勢力的人。 劉梁魁是元都的英雄,是元都生存的巔峰,但他的人生,二十八歲的短暫人生,卻是一個反高潮。他最初的夢想和大家一樣,也是賺夠了錢就回上海,但異常艱辛的謀生使他失去了弟弟和妹妹。他選擇了走另一條路,風光而險惡的不歸路。 在鴉片街的江湖醫生那裏,他握著昏迷中的鳳蝶的手,目光中充滿了柔情,微笑著講兄妹們剛來日本時的笑話。可以想象他的黑幫生涯經曆了多少血雨腥風,他已經不是當初的自己了。 影片最後,鳳蝶告訴他固力果就是他的妹妹,並還給他那盤磁帶,而一分鍾後,他將死在狼朗的槍下。 假如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不知道為什麽,我總以為劉梁魁還會做同樣的選擇,跟日本人冷酷血拚,欣然救助素不相識的鳳蝶,想念他的弟弟妹妹…… 江口洋介一直是我喜歡的演員,近年來他的作品似乎不多了,最近看到他是在岩井俊二的另一部片子<<四月物語>>中扮演織田信長。永遠不能忘記的是他和酒井法子合演的電視連續劇<<同一屋簷下>>,那個俊朗,樂觀,為弟妹們操碎了心的大哥。 狼朗和劉梁魁一樣是目標明確的人,知道該做什麽,怎樣去做,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們的明天會怎樣,命運之神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訴他們,最後的一刻會是什麽。 狼朗是狩獵型的殺手,百步穿楊的狙擊人,但他並不清楚下一個死在他槍下的會是誰。當他被告知一分鍾後要殺的是劉梁魁時,他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似乎沒有人可以徹底把握人生,每一條路都需要有人艱難地走過才了解其中的甘苦。所以當鳳蝶跟狼朗要My Way的磁帶,想用錢去買回失去的一切時,他沒有拒絕。他看到了鳳蝶的刺青,不可挽回,無法阻擋的青春成長的標記。 我真的有點兒奇怪,為什麽老奸巨滑的掮客周先生會放過鳳蝶,一個早已把靈魂出賣給元都魔鬼的人。他給飛鴻介紹了形式上的老板--不得已把命賣了的日本人淺川,接下去輕描淡寫地說,“要殺的話,我會安排的,不用你們操心。”看到這裏,簡直讓人笑都笑不出來。 他沒有殺鳳蝶,反而告訴她即使有錢也不能再買回元都俱樂部了。他自然知道在元都裏打滾會有什麽結果,從這一點看,他也是翻過筋鬥的人。 不敢說鳳蝶的天真執著讓他感動,無論出於什麽心理,他的確避免了又一次悲劇的發生。狼朗沒有做到的事,他居然做到了,幾乎是個諷刺。 鳳蝶無意中撿了一條命,這印證了江湖老醫生的話:“蝴蝶會保護你的,我對它施了魔法。” 片中隻有鳳蝶在不斷地成長,曾經被人欺負的小女孩變成了青空的孩子頭,率領一大幫男孩的小老大。 當她的朋友們個個陷入困境時,她留在青空獨自支撐,甚至想獨挽狂瀾。她沒有成功,幸好沒有成功,但她經受的一切,無論快樂,困惑,還是痛苦,都使她一天天成熟,堅定。 固力果也有同樣的刺青,她的燕尾蝶卻被元都施了魔法。從元都的妓女,到討厭唱歌的明星,她的選擇始終是被動的。為了賣唱片,她不能再做中國人,為了繼續紅下去,她不能再有過去的朋友。 曾經設法保護了鳳蝶的固力果,不能保護她自己。她的燕尾蝶停駐在她的胸口,從來沒有自由地飛翔。 和女記者被貓浮追殺時,固力果打電話向飛鴻求救。實際上她想告訴飛鴻的是,“如果我被殺了,請原諒我。如果我被殺了,就再也見不到飛鴻了。”影片中最傷感的台詞,所有的眷戀和哀傷,都在裏麵了。 扮演固力果的演員同時也是歌手,她的聲音細致而尖銳,仿佛被什麽東西層層纏繞著不能爆發出來,悶得難受,緊得難受,卻正好有一種黯敗犀利的光彩。 My Way 這首娓娓道來的老歌,在固力果的演繹中變得異常嘈雜紛亂,恍恍惚惚,仿佛老去的時光的陰影,一切都不再確定。 快樂的飛鴻和固力果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所謂的人生高潮很快就滑落為荒誕和痛苦,快樂短暫得隻是一個來不及回憶的瞬間。 也許所有的噩夢都開始於人心的湮滅,所有的自我毀滅都有其內在的必然性。在元都俱樂部華麗喧嚷的外表下,是腐爛萎縮的內核。偽造的假幣能夠造就真實的夢想嗎,那不過是沙灘上的城堡,經不得點滴的風浪。 飛鴻不在乎這些,過程並不重要,即使它是假的,如果他相信它能帶來真實的結果,這是他等待太久的僅有的機會。所以日本人簽約固力果時問她,“你要不要當日本人?”固力果還在猶豫的時候,飛鴻痛快地說,“沒問題,隻要固力果可以當明星,要我們不當什麽人都行。” 日本人由此看出了他的弱點,出賣他的時候也是鄙夷不屑的,他表現出的不過是讓人看不起的“元盜本色”,為了錢,什麽都無所謂。 元都樂隊認為是飛鴻把固力果賣給了唱片公司,連鳳蝶都生氣地問他,“這麽需要錢嗎?”他反駁道,“本來要固力果做生意的,收了錢有什麽不對?”是啊,有什麽不對?他是真的不明白。 片中有一句話一直讓我疑惑,唱片公司的女人給飛鴻一百萬時說,“這是最後一次了。”難道飛鴻不隻收了這一次的錢嗎?日本人看不起他,不僅因為他是元盜,更因為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樂手們憤怒地把飛鴻打倒在地,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強忍的淒然的神色。他隻是想讓固力果做明星,她的成功是他的夢想,卻不知道她做了明星是多麽不快樂。他不過是想比從前過得好些,不必那麽辛苦勞累。 可愛又可憐的飛鴻,一廂情願地趕著黃金馬車,不明白自己選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代價之大嚇壞了他的初衷。 被關起來時,鳳蝶去給他送飯,很明顯,她開始喜歡上飛鴻,做的飯一次比一次精致。飛鴻沒有察覺她的心情,他惦記的隻有固力果。 遣返機關莫名其妙地釋放了飛鴻,他狂喜地在街上奔跑,突然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到影片結束時我們才看到,那是固力果的唱片廣告,巨大的凝固的燕尾蝶。 那是飛鴻的圖騰,象征著一個善良的,無助的人渴望飛翔的人生。 飛鴻有一段著名的台詞,“人隻會死去,然後去天國。天國是存在的,隻是沒有人去過。當你死的時候,靈魂會飛向天空,碰到雲的那一刻,就會變成雨落下來,所以沒有人看過天國。” 聽他說話的鳳蝶並不太明白,她的神情困惑而憂傷,她記得“媽媽死的時候,哪兒都沒去,她隻是壞了。” 飛鴻沒有在意,“不要太認真,是我編造的故事。如果最後去的地方是天國,這裏就是天國了。”破舊的棚子外,大雨如注。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這番話所感動。鳳蝶沒有,那時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跟在固力果和飛鴻的後麵小女孩,還不懂一切為什麽會發生,她還是蝴蝶的幼蟲。 飛鴻也沒有,他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影片中最簡單的人是飛鴻,因此他的悲劇是觸目驚心的震撼。 狼朗給他的手槍不但沒有保護他的夢想,反而送了他的命。拖著一條病腿為謀生奔忙的飛鴻,沒有能力承擔人生最殘酷的一麵,他不過是個簡單的人。 片子裏飛鴻有兩次唱起My Way這首歌,一次是大家無意中發現了黑幫頭目身體內的磁帶,開車回去的路上都很沮喪,飛鴻忽然要固力果唱首快樂的歌,她不肯,飛鴻自己則隨著磁帶大聲地唱My Way,他想用歌聲衝散大家的煩惱,掩飾所有的不愉快,很牽強,甚至可笑。但這正是飛鴻的方式,努力去樂觀,努力讓自己相信世界並不那麽可怕。 第二次唱My Way,是他被日本警察毒打致死的前夜。他被打死,就因為他說了一句讓日本人惱羞成怒的真話,“元都不是你們家鄉自己的名字嗎?”死亡漸漸逼近的時候,My Way給孤獨的他最後的安慰。 人生的悲哀往往在於,路走到盡頭的時候,發現一切都是錯的,連後悔都顯得太晚了。 都說簡單的人容易快樂,可是飛鴻的快樂是那麽少,痛苦是那麽多。 他上升的靈魂也會象他說的那樣變成雨,落下來,落到固力果和鳳蝶的心裏,成為永久的淚。真正的最後的天國,在他所喜歡的和喜歡他的女人心中。 火化飛鴻那天,鳳蝶和固力果平靜地編織著花環。重重疊疊的模糊的日色下,鳳蝶把箱子裏的錢都扔進了火裏,飄飛的紙幣象征著他們破滅的夢想,隨飛鴻煙消雲散。 鳳蝶告訴固力果,“幼蟲變蝴蝶了。” 真高興鳳蝶沒有成為固力果的後身,她找到了自己的路。開一家小雜貨店,開始腳踏實地的生活。 鳳蝶是唯一有機會重新開始的人,元都的希望和亮點。刺青的確改變了她的命運,經曆了生和死的輪回,她不再相信金錢的魔法。 出生在元都的女孩,終於解脫了它的罪惡咒語,因為錢的天堂,是人的地獄。 蝴蝶在飛,元都的傳奇結束了,埋葬在淚水和鮮血的下麵。 蝴蝶在飛,一個真實的人生故事即將開始。 -------------------------------------------------------------------------------- 青春殘酷物語:關於莉莉周的一切 1960年,日本導演大島渚拍攝電影<<青春殘酷物語>> 1996年,複出樂壇的達明一派唱出一首名為<<青春殘酷物語>>的驚世之作,從此成為青春幻滅的代名詞 2000年,日本導演岩井俊二通過親身參與並觀察網絡世界,寫下了一本<<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長篇小說 2001年,電影<<關於莉莉周的一切>>問世 成長的悲哀,心靈的凝散,青春的蒙太奇排山倒海而來。 握緊我的手,試著去傾聽,那幾個男孩和女孩,沒有說出的心聲。 他們不是天使,也不是天生的壞小孩。在人生的海岸線,他們踏潮而來,又絕塵而去,對於這個世界隻顧得驚鴻一瞥。 花朵初開就已經衰敗,在我們熟悉的世界裏,他們的位置,隻是一片空白。 “離開你,再不用落腳地 似蝶舞,舞遍天地 誰的美,美的日月嫉妒 叫我忘記,醉生夢死 這世界,即使愛到枯竭 即使吻到苦澀,也要惜別“ --------達明一派 對於蓮見雄一和星野修介,莉莉周意味著什麽? 對於久野陽子,德彪西意味著什麽? 是每一個細微的縫隙都浸透了痛苦的渺小的個人世界,還是在迷茫中給他們快樂,縹緲廣大的蒼穹(ether)? 上中學的第一天,星野代表新生致辭詞:“我們充滿希望,開始踏出第一步。這三年有很多想做的事和認識新的朋友。“ 而蓮見知道,如果過去的日子是桃紅,如今已是暗淡成灰。 女生們嫉妒久野,因為她的美麗,超出尋常的音樂素質,更因為男生們喜歡她,她們的嫉妒裏充滿了怨毒。 大部分學生討厭星野,因為象蓮見所說的,“學校裏沒有一個象星野這般頭腦的。”他聰明,優秀,“象有些東西在燃燒”。 學劍道時所有人都必須聲嘶力竭地介紹自己,唯有星野不肯。他堅持著自己,便冒犯了他人。 星野渴望被理解,希望有真正的朋友,他曾經試圖解釋自己。他把蓮見帶回家過夜,談論星空,宇宙的大爆炸和膨脹. 更重要的,他想告訴蓮見,“沒有人明白我。”他想知道的是,蓮見,你能明白我嗎? 他們是網絡上的知己,卻不能做生活中的朋友。 在真實的世界裏,傾訴和聆聽,表達和理解,常常困難得難以想象。很多人經常在網絡中遇見誌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對話人,在日常生活中那些人不知都藏在哪裏,為什麽我們總是找不到。 難道生活的真實就意味著咫尺天涯,本來觸手可及,卻彌漫著不可知的一片漆黑,而虛擬的網絡空間卻真實可感,天涯近在眼前。層層阻礙我們的究竟是什麽? 難怪岩井俊二認為<<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主題之一是網絡論壇交際,他自己亦化名普通ID進行大量的論壇交流,電影的許多素材都取自網絡的真實事件。 在兩個完全不同又糾纏不清的時間和空間裏,人的本身和化身怎樣疏離到漠然無視,怎樣契合到水乳交融。 蓮見喜歡星野,羨慕中甚至有幾分崇拜,但他象其他人一樣,並不懂得星野。他們相處最和諧的那個夜晚的談話總是參差交錯,若即若離。 蓮見懂得的是青貓------星野的網絡化身。 星野懂得的是迷癡------蓮見是莉莉周論壇的網主。 他們在網上敞開心扉,相互理解相互喜歡,漸漸地相互依賴相互支持。真愛看他們不停地在鍵盤上敲出,“親愛的青貓”,“親愛的迷癡”…… “認識你真開心。” 是的,如果他們的相逢永遠在網上。 “莉莉演唱會見,記號是青蘋果。” 青貓是失落的,他沒有見到希望見到的那個人。而蓮見的痛苦難以言喻,他見到了最不該見到的那個人。 從莉莉周的歌聲開始,同樣在她的歌聲中結束。青蘋果沾染的鮮血,流自青貓的身體,流進迷癡的心。 相見不如不見,從這一點來說,星野是幸福的,他不會有機會知道,他想念的迷癡就是天天被他欺負的蓮見。心靈中唯一的朋友,竟是生活中在自己的狂暴下戰戰兢兢的人。 青貓告訴迷癡,“有人教我認識莉莉,她喜歡德彪西。” 她是久野陽子,曾經送給他莉莉的專輯,那時他還不明白。 後來他們在同一所中學,卻再沒有機會交談,他們成了陌生人。 大雨中的車站,她近在眼前,星野說:“我不認識她。” 她呢,永遠的沉默,從她的眼神我們看到,她認識他。 德彪西的鋼琴曲,莉莉周的歌聲,貫穿影片的始終。 隻有在音樂裏,他們的痛楚,雖然千瘡百孔,仍然相信可以被修複。 隻有在音樂裏,他們不怕說出自己的心聲,不怕寂寞的侵襲。 是什麽,美麗得讓日月都嫉妒,是青春。 是什麽,讓他們封閉在音樂的世界裏無以自拔,是成長中的孤獨。 他們獨來獨往,沒有陪伴,沒有人願意知道他們想要什麽。 影片中的成人世界是冷冷的諷刺,好心的老師不過是無能之輩,離異家庭裏的父母隻關心他們的衣食冷暖,而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用錢買來女孩的身體。 沉重龐大的現實,他們不得不獨自麵對。 “別叫嚷,讓青春比猛火囂張 長得比宇宙更豐滿 滿泄到我身上 就這樣,讓喘息比歎息鏗鏘 唱得比約誓更驚世 世間會更擾攘“ --------達明一派 青貓說:“莉莉的<<芭蕾舞姿>>中有個南方的島,不是同一個地方,但在衝繩有個小島很相似,好像是神住的島。” 用搶來的錢,星野,蓮見和幾個同學暑假去了衝繩。幽綠的叢林,碧藍的海水,開朗的衝繩女,不期而遇的旅行者……風景很美,他們玩得很高興,可是畫麵的鏡頭異乎尋常地晃動不停,讓人心悸不安。 星野莫名地兩次遇險,幾乎丟掉性命。衝繩人所相信的七條命,他已經失掉兩條。 “你激怒了神,不能活下去。 ” 可怕的讖語,誰能相信它真地會應驗? 旅行者突然被車撞死,血流滿地。星野他們幫忙把屍體抬上直升飛機。雜亂的畫麵中,我努力地搜尋星野的臉,卻是一閃而過。 他的反應要到船上才表現出來,毫無征兆地,他把手裏的錢都扔進了大海,別人惋惜地大叫,星野的臉上反而露出了笑容,我看不懂的笑容。 撞死旅行者的人不停地說:“不是我們的錯,不是我們的錯。” 從衝繩回來,星野性情大變,他的世界坍塌下來,變的異常可怕。 那麽是誰的錯?我所追尋的答案是否真的有意義? 星野開始對抗,把欺負人的同學犬伏用椅子打昏,割掉犬伏的頭發,逼他象狗一樣在汙泥田裏滾爬。星野的笑容,不可思議的冷靜與漠然,還有幾分不甚習慣的輕鬆。 那是他在影片中最後一次的笑。 傾斜的鏡頭仰視著星野的臉,他一個人走出教室,所有的人驚呆在那裏,動彈不得。 這時的背景音樂是“亞拉古索”,衝繩女渺然的歌聲。 他們沒有看見的“亞拉古索”,是衝繩最美麗的島。 然而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麽,在衝繩究竟發生了什麽? 影片中沒有答案。我們唯一知道的是,星野的崩潰使蓮見隨之崩潰。 鋪天蓋地的絕望使蓮見喑啞無聲,被星野的暴戾不斷壓迫得抬不起頭來。 久野陽子被強奸,在星野家以前的廢棄的工廠。 一直嫉妒久野的女生神崎幸災樂禍地邊看邊笑,蓮見痛哭失聲。 是他帶久野來到這裏,而他隻能任由自己暗暗喜歡的女孩被侮辱蹂躪。 那一刻的天空特別的藍,淡青色的浮塵在耀眼的陽光中漂浮,德彪西的樂曲如夢如煙。 我還是看不清星野的臉,它隱在陽光下的陰影裏。他點燃一支煙,靜靜地走開,這一切是他安排的。 他親手毀掉自己最愛的女孩,是她讓他認識了莉莉周的音樂,他也一直在希望,她還喜歡莉莉的歌。 從一直被欺負的委屈的男孩,到強凶霸道的暴君,星野在傷害別人的同時背叛了自己。 他的心早已是殘缺不全的,壓倒一切的對孤獨的恐懼,讓他瘋狂地爆發。 如果一個人的噩夢持續得太久,沉淪便是無可避免的唯一的出口。 不要說星野還有其他的選擇,除了莉莉周,所有的愛和美都遙不可及. 天地之中,隻剩下了他自己。一個要毀滅自己的人,怎樣去愛,去關懷他人? 他對津田詩織的自殺不會驚訝的,雖然他拍了她的裸照,逼迫她去賣淫。 他已經想過死很多次了,象蓮見一樣。 可是他不會象蓮見那樣,因為實在太不能理解了,索性強迫自己去接受,讓靈魂陷入黑暗的沼澤。 迷癡說:“誰能帶我離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已經不堪忍受。 青貓說:“我明白,我明白為什麽。我和你一樣生活在痛苦中。” 星野折斷了蓮見的CD,可他還是忍不住問蓮見:“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弄成這樣?” “I see you ,you see me ”莉莉周這樣唱著。他們真的相互看見了嗎? 生活中的星野和蓮見,隻有恐怖和屈辱。 而在網上,青貓對迷癡說:“親愛的迷癡,你對透明的蒼穹的感覺比誰都深。” 看過這部電影的人,不會忘記那片碧綠漫漫的麥田,蓮見低著頭,站在麥田中央,聽著莉莉周的音樂。微風掠過青碧的麥梢,遙遙的太陽望著他的臉。 星野站在收割後的麥田裏,已經是冬天,灰黯的大地,淡薄的夕照圍繞著他,荒涼得無邊無際。他聽著莉莉的歌,嘶啞地大叫,叫得寒風也為之窒息顫抖。 那時我突然覺得可以理解和原諒他所有的罪惡,心中壓抑的痛苦使他格外的殘酷,而殘酷的人往往是最軟弱的。 他踽踽獨行,不知道置身何處,前麵的路都是死路,他也不可能再回頭。 而我們,想要責備他的人,還不是一樣的蒼白無力。 生命的繁華熱鬧,有時不過是假象。 青春的麥田,沒有它的守望者。 它隻是自生自滅,漸行漸遠。 “誰都愛,愛得日月暗淡 似蝶吻,吻遍花瓣 這世界,太多懺悔羞怯 太少痛快宣泄,太快毀滅 這世界,即將愛到枯竭 即將吻到苦澀,那麽狂熱“ ------達明一派 莉莉論壇中的保羅說:“我最重要的朋友,家人,情人,往往是傷害我最大的人。所有人都得忍受著,所以我們要有蒼穹。一個永遠快樂的地方,這就是蒼穹。” 為什麽會去傷害自己最愛的人,最在乎的人?因為他們無限的,無條件的忍受,還是愛竟然使幹淨變得齷齪,喜悅轉為悲愴? 在星野和蓮見的蒼穹裏,沒有快樂,莉莉周不過是他們無處可逃的,禁錮的靈魂世界裏的海市蜃樓。 津田詩織自殺後,教室裏她的課桌上放著一瓶鮮花。陽光射進來,單單照在蓮見的臉上,他開始嘔吐。 懦弱的沉默,膽怯的善良,日漸積累的倦怠,對自己,對這個世界,他快支撐不住了。 愛是沒有力量的。 佐佐木喜歡津田,津田拒絕了他。津田喜歡蓮見,他卻隻能默默地送她回家。蓮見喜歡久野,而眼睜睜地看她被強暴。星野喜歡久野,卻是他策劃了一切的發生。 愛隻帶來了傷害。 故事接近尾聲時,蓮見殺了星野。這不是沉默中的爆發,而是沉默中的滅亡。 太多的人在問:“究竟是誰殺了那個男孩?” 那天失去的是兩個靈魂,蓮見在星野倒下去的一刹那,他的靈魂也同時死去了。 根本不會有解脫,星野的死是一切的終結。 蓮見笨拙地彈著鋼琴,不成調的生疏。 他終於染了頭發,在鏡子中,不再認識自己。 以前,他還有青貓,現在,他連自己都沒有了。 受辱後剃光了頭發的久野,依舊彈著德彪西。 她拒絕了假發,拒絕自欺欺人。 戴著一頂小帽子,她的琴聲沒有絲毫膽怯和猶疑。她是堅強的,這樣的堅強從哪裏來的? 蓮見最後的依戀,是她散發出的溫暖和堅定。 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支撐很久了。當一個人的心,破碎得漫天漫地,會比收拾舊河山還要艱難。 “別叫嚷,讓青春比野草洶湧 擁得比鐵石更堅壯,葬於我肩上 就這樣,讓身軀比背影瀟灑 灑得比眼淚更透 透出更闊想象“ --------達明一派 為什麽青春如此殘酷? 不要告訴我太樂觀的答案,那是連你自己也難以相信的。 不要告訴我太悲觀的答案,我已經非常的傷心。 岩井俊二說:“對於我而言,這個電影是一個挑戰,因為那是青春時靈魂漫無目的的遊走。我們越是努力直麵人生的各種問題,就越是發現我們深陷無盡的沼澤,沒有出路。” 黃耀明說:“ 青春是用來荒廢的。” 象櫻花,有最短的花期,在最美的時候凋零。 生命中最珍貴的一切亦如是。 誰會是人生的解語人,當我們如履薄冰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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