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我隨小清去她的外婆家,去看繡墩。
我和小清同班已有兩年多,她不止一次地提起外婆的“紅木家具”。其中有一對“繡墩”,她無法解釋清楚,隻說它們是圓的。但“繡墩”這個名字好聽,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很長時間我看不到她外婆的繡墩,因為它們和一大套紅木家具一起,早在文革期間就被抄家抄走,她外婆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流落到哪兒了。
現在落實政策,小清外婆的抄家物資歸還了,我就可以看到那些紅木家具,特別是繡墩了。
她外婆家離我們學校不很遠,隻有兩、 三站無軌電車的路程,下車後從一條狹小的後弄堂穿過去,小弄堂忽然變成了大弄堂,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圍牆內都是大洋房。小清用手拍打著油漆剝落的院門,喊:“外婆,開門!”
開門的不是小清的外婆,而是她的外公。我從來沒聽小清說起過外公,在我的想象裏,外婆一向就是形單影隻,孤零零一個人。她外公的出現,推翻了以前我對她外婆的所有推測和想象。
小清外公是個極瘦小幹癟的老男人,戴著一副度數極深的眼鏡,他開口說話時,我能看見不止一顆金牙。小清對他很冷淡,隻用“嗯”或“沒有”來回答他的問候。我們倆側著身從他麵前走過,小清自顧打開房門,帶我進去。
小清曾告訴過我,外婆家以前住著整一幢花園洋房,有三層,後邊從廚房上去有一道螺旋形的小樓梯,專供仆人用的,三樓是傭人的住處。後來,就是在抄家的同時,突然搬進來四家陌生的人家,聽說是工人造反派,不由分說就占據了二樓和三樓,以及底樓的一半,外婆就被擠到了廚房旁邊的這一間裏。
記得那間房間大約二十多平米,大概是朝北的,又是冬天的下午,一大半籠罩在陰影裏。等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再仔細一看,那黑影其實是一大堆家具,差不多堆到了天花板。小清拉開電燈,我看見最底下有一張很大的圓形飯桌,上麵疊著五、六隻椅子,椅子上麵還有茶幾、小案桌,都是深色、厚重的紅木,有很繁複的雕刻,每件家具之間都有毛毯之類的東西隔開。原來這就是小清外婆的“文革抄家物資”,歸還了,幾天前剛用三輪運貨車拖回來的。
這些家具使我想起電影和連環畫裏的舊社會,那些地主、富農和資本家的房子,那些穿著長袍、馬褂、西裝、旗袍的男男女女。
小清把繡墩指給我看,原來就是連環畫裏見過的圓形凳子,也是紅木的,有鏤空的雕飾,看上去像一隻放大了的腰鼓。
但這隻繡墩上還坐了一個人,她站了起來,比旁邊的外公高出一個頭,似乎比外公年輕許多。記不清她穿了什麽,也許是一件緊身毛衣,因為她背光站在窗子的前麵,隻能看清她的輪廓 -- 她有極細的腰身。
小清雖然對外公很冷淡,和外婆卻十分親熱。外婆問她功課,問她學校裏的事,問到她的父母。然後小清說,外婆,這是我同學,我帶她來看繡墩,她不知道繡墩是什麽樣子。
外婆笑眯眯地看著我說:"噢,繡墩啊,就是這種老式的家具,舊社會是放在客廳裏擺擺樣子的,人多的時候也可以坐坐,但隻有女人坐,男人坐著是不像樣的。我們以前有一對呐,這東西都講究一對一對的,還有繡花套子罩著。這次政府還給我們了,一大批東西,我的豹皮大衣、外公的毛料西裝、字畫,還有鋼琴。鋼琴直接運到小清舅舅家去了。我一看,呀,怎麽少了一隻繡墩!外公說可以去查查,我說,算了,你看看,我們就這麽一間房間,這麽多東西,又大又重,放哪裏呢?隻好都堆起來了,積了灰塵還要揩,這些雕花,大大小小的洞洞,要用手指裹著抹布摳進去揩。以前有傭人做,現在不是都要我來做了麽,我對外公說,賣了吧,那邊的淮國舊,就是淮海路上那家舊貨商店,都拉去賣了吧!"
一邊說話,一邊已經把糖果盒拿出來招待我們。小清說:"外婆,賣了錢,可以買電視機、電冰箱、收錄機!"
外公說:“你爸爸叫我再等一段日子,說有政策了,房子都要還了。房子還給我們了,還愁家具沒處放?”
“還,還,”外婆咕噥著說,“還給你,以後再抄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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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外婆外公的故事,是我們都考上了大學後她才告訴我的。她外公解放前是個開皮革廠的資本家,四十歲的時候娶了外婆做三姨太太。外婆那年才十八歲,是老式石庫門裏嫁出來的。
知道吧,小清說,我外婆年輕時很漂亮。而且她會籠絡人心,進門不久就把外公、二太太以及全體傭人都治理得服服貼貼。我外婆懂規矩,她曉得尊重大太太。解放後取締了一夫多妻製,外婆和二太太都回了娘家,但外婆隔天就到外公家裏來,服侍生病的大太太,直到她病逝。然後她就和外公正式結婚了,以前都叫扶正,就是姨太太有了正式的太太身份,但我外婆應該算是個填房或續弦。
直到現在,小清外公還是對外婆服服貼貼、唯唯諾諾。難怪連小清都可以怠慢外公,我想。
不知為什麽,自從去過小清外婆家後,我一直惦記著那隻繡墩,暗暗希望他們不要賣掉它。房子再小,總容納得下一隻凳子? 何況,一年後小清外婆真的把房子拿回來了,雖然不是整幢,也總算有了整個底層。小清和父母最終也搬了過去,便於照顧外公外婆。
我最後一次去小清家時,特地到隔壁房間去和她外婆打招呼。外公已經去世,外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身材還是很纖細,聽說她和一群老朋友在忙著跳交誼舞。我一進門就四處打量,那套又大又重的紅木桌椅不在了,想必還是用三輪車拖去了淮國舊。房間寬敞了很多,也明亮了很多。
在小清外婆的床邊,我找到了那隻繡墩,它上麵有一塊蕾絲方墊,放著一小盆花,花盆旁邊有一個古色古香的紫砂壺。
我想起小清外婆的話:人多的時候也可以坐坐,但隻有女人坐,男人坐著是不象樣的。
(網絡圖片)
一點不錯,二郎還記得以前的一位網友,多麽懷念上海的洋房梧桐樹 :)
你小時候在那上麵扮家家嗎?哈哈。
一個小女孩在繡墩上吃飯,我想象是一幅很可愛的畫麵 :)
這麽說,大象是母係社會了。我對雄象充滿同情。
沫沫筆下生花,向你學習,今年爭取多塗些字。
不舒服才美。沙發舒服,坐姿不好看。不過斜躺倒又美了 :)
人類很有趣,有的曆史階段是男的歧視女的,有的曆史階段是女的歧視男的。有些動物的性別歧視是固定的,如大象。雄性大象稍大一點就被趕出家門了,雌性大象則可一直住在家裏。大象外婆是家裏權利最大的。
昭明好,久不見!據說以前繡墩上都套一個手繡的罩子。你說得對,太舒服的坐椅肯定坐姿不會美,例如現代的沙發 :))
謝謝童謠喜歡,問好。
以前男人一夫多妻,橫行霸道,現在可以歧視他們一下了,哈哈!
荔枝寫的老上海的故事,很有趣。
多謝鬆鬆,就算是"半小說"吧, 一半虛構,一半真實 :)
謝謝輕描喜歡,問好。
謝謝東東,坐這繡墩的人,帶上鳳冠一定好看 :)
對,穿旗袍的,再早一些,晚清的衣服也行 :) 南島久不見,問好!
謝謝橄欖樹,這種清末/民國的老家具一定是熱門收藏了。
多謝寫寫,正如你的網名:為寫而寫。
菲兒怕啥啦,這種情景以前上海很多的啊 :)
很高興閑閑同意,我覺得如果沒有細節就缺少了生動。
謝謝來訪,以前上海這類人物不少!
我在寫這篇的時候,腦子裏也總是在想一個穿古裝或旗袍的女人 :) 以前的電影和小說都把姨太太臉譜化了,不是刁鑽就是任性,其實她們做人也很不容易。
夢夢好!這些老家具現在很寶貴了,有朋友想要家裏有,隻能買新做的,無論木料還是雕刻,都和老貨不能比。
小清外公不是壞人,但確實有些不大討人喜歡, 也說不出是什麽原因 :)
對,姨太太在大家庭裏生活,學會周轉是很重要的生存本領。印象中小清也是個很懂事、“拎得清”的女孩。
謝謝家家美言,該說“新周快樂”了!
織織家的坐墩一定很厚重,老家具都是這樣的。對啦,那時很多小孩子都沒親眼見過那東西 :)
謝謝曉青喜歡,這篇有點長了,本想分兩次發的,後來刪改了一些,一次發出了。
好的,現在不寫,以後記憶會更差的 :)
你的處理方式很好呀,半虛構好比半舊,倒是像李紈房間的擺設了。
男權社會裏,女人的地位是從她依附的男人那兒來。要爭地位,就得練就控製男人的本事。
姨太太是有本事的人,小清有眼光。
我在國內時聽到、看到的這類故事有不少,以後打算一一寫來。時間久遠,很多細節不能回憶起來,但可以按照這種“半虛構”的方法來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