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詩詞研究何以步入誤區?
——丁毅再致葉嘉瑩先生公開信
南開大學中國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葉嘉瑩先生:您好!
一
(1)自去年首次公開信發布後,我注意到網上詩友們的反應,讚成者不少,反對者亦有之。無論讚成與反對,我都持歡迎態度,這說明大家在關注汪詩這個領域,學術研究無禁區,對汪詩研究也應持這種開放態度,這才有希望迎來新局麵。
(2)我對先生的研究繼續思考。試圖解開心中長期存在的疑團,那就是先生先在台灣大學,又應邀赴美國哈佛大學等名校,最後到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終身教授,在如此廣大時空裏講授中華詩詞,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為宣傳中華民族文化贏得了國人的尊敬。我所不明白的是何以回到祖國後,在南開這所名校竟然千方百計地鼓吹起當了漢奸的汪精衛?
(3)葉先生,您多次說過你對政治不感興趣,對於政治全然是門外漢,可汪精衛本身就是政治性人物,他晚年幹起了漢奸勾當。您千方百計為漢奸辯護,凡有識之士是通不過的。
然而葉先生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硬是這樣做了,而且一做就是十幾年之久。我總覺得以先生之才學識是不會有如此不明之舉的。之所以如此長期樂此不疲者,蓋因先生長期存在著一個崇汪情結,這個情結過去在台灣迫於兩蔣壓力,您不敢釋放;到美國後汪氏後人持《雙照樓詩詞稿》讓您評論,被您婉言謝絕。到了加拿大圖書館您才第一次讀到汪的詩稿,這應是有意掩飾您的讀汪與崇汪經曆。
二
(4)葉先生崇汪情結應起自您的學生時代。
葉1924年出生燕都望族,書香門第。六、七歲伯父就教誦讀唐詩,十歲上小學前就會做絕句,十一歲入市立女中即會填詞。十七歲入北平輔仁大學國文係,1945年大學畢業。
(5)葉的學生時代正是汪精衛人生巔峰期,是汪聲名煊赫之時。
在政治上,汪因1910年謀刺攝政王載灃的烈士之舉,暴得大名,進而成為孫中山先生的得力助手。1925年3月孫中山病逝於北京,汪完成中山遺囑。以後他在國民黨成了公認的一把手。
在文章寫作上,早在1905年留學日本時汪奉孫中山之命創建《民報》,開始用“精衛”做筆名,寫文章宣傳革命,文筆犀利,壓過了宣傳保皇的梁啟超,成了公認的文章大家。
在詩詞創作上確實獨具風騷,頗得詩詞愛好者讚譽。他的詩名隨他在政治上得勢而傳播天下,但絕非浪得虛名,而是實至名歸。
汪美容儀,被推為民國四大美男子之首,是不論男女,人見人誇的靚仔。汪成了那個時代很多人崇拜的偶像。
(6)我認為葉先生長期生活在淪陷區,受奴化教育影響太深。1937年7月28日北平陷落,12月14日,北平成立日偽臨時政府,葉家就成為日本人統治下的“良民”了,等汪精衛組織中央偽政府,更是抱著歡迎態度。葉說:
之後到了一九四零年,忽然有一天,廣播上說是有汪精衛的講演,我記得那天我伯父啊,母親啊,很多人就在收音機那裏聽講演,那就是汪精衛回到南京建立我們所謂的偽政府之後發表的第一次談話。我那時當然很年輕,聽到長輩們的說法,他們認為如果完全是在日本的控製之下,那就沒有人替自己的國家人民講幾句話,所以現在有一個人過去,總算是個代表中國的人,至少可以緩和一下局勢,那時他們是有這樣一種心態。
汪出任南京全國偽政府開張的時間是1940年3月30日。上麵這段文字倒是真實地反應出作為“大大良民”的葉家對汪精衛的認可。當時葉嘉瑩雖年輕,可看出她頭腦中的崇汪情結是其來有自的。
(7)年輕的葉嘉瑩囿於環境局限,無法看到汪偽政權分化瓦解了中國人民抗日力量。事實上就在汪政權開張這一天,中國很多地方都掀起了討伐漢奸汪精衛的聲浪。在淪陷區的上海租界,中國學生罷課遊行,他們舉著“打倒汪精衛傀儡組織”的標語牌,散發討汪偽傳單。敵後重慶國民政府公布了以汪為首的百餘人漢奸名單。4月15日八路軍、新四軍發出了《討汪通電》,痛斥汪精衛鼓吹“和平”就是“投降”……
葉先生,你作為汪精衛詩詞研究者,一味抱著崇汪情結不放,隻能是既誤己又誤人了。
三
(8)很多人都指出葉先生對汪有很多溫情,而對蔣家王朝沒有好感,也是葉先生反複說過的。我則認為對汪蔣兩位國民黨政治人物,您從個人家庭遭遇出發,產生好惡不同感受,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作為一個研究者就失去了科學的態度。
“七七事變”後蔣受各種抗日力量推動,對日正式宣戰,是符合中華民族大義的。
(9)1943年1月,汪偽政府經日本東條首相同意,正式向英美宣戰,加入了國際法西斯陣營。1945年8月日本天皇宣布投降。1948年1月,東條英機在遠東軍事法庭接受審判被處以絞刑。作為東條的一隻鷹犬,汪即使不在1944年病死於名古屋醫院,也難逃被審判的命運。蔣介石還都南京以前下令炸毀南京梅花山中山陵側的汪墓,此舉也不能算作兩人之間個人恩怨的發泄。
這其實是葉先生抱著崇汪情結不放、無視二戰史的幼稚淺見。
(10)把一些政治人物放在日本發動全麵侵華戰爭這個決定中華曆史發展關節點上,是不難看出他們的各自作用的。
毛澤東1935年12月25日剛到陝北,就在瓦窯堡做了《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報告,代表全民族發出了時代的最強音:
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複舊物的決心,有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85年前毛老人家有如此高遠目光,讓我們從中簡直可以聽到習近平總書記帶領全國人民走複興中華文化、強國崛起之路的呼喚了。
(11)1937年“七七事變”後的7月17日,蔣介石與汪精衛在廬山主持談話會,蔣以國民黨總裁身份明確號召:
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的決心。
(12)在7月27日蔣介石離開廬山後,汪精衛以副總裁身份繼續主持談話會,雖然從表麵上擁護和支持蔣介石7月17日講話,也表示了抗戰到底的決心,但他親日、恐日思想占了上風,“說到要打倒別人或者做不到,說到犧牲自己,也沒有不能做到之理”,“不做傀儡,隻有犧牲”,他的宣傳對日妥協主張自然沒有蔣介石鼓吹抗戰有動員能力。到1938年12月,汪帶一部鐵杆追隨者潛逃到越南河內,29日發表“豔電”,公開投向日本懷抱,走上了當漢奸的不歸路。
但凡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人自然選擇蔣而唾棄汪。
四
(13)葉先生並非不了解二戰發展史,她與曆史學家餘英時以及汪夢川總愛稱引曆史學家陳寅恪先生一首詩來證明自己建立在科學史觀之上。陳寫的是一首律詩,以開頭兩字“阜昌”為題,係陳氏“甲申冬作,時臥病成都存仁醫院”,他們愛稱引的是最後一句,“冤禽公案總傳疑”,表現他對汪被定為漢奸是被冤枉了的。
(14)陳氏係中古史大家,他謝絕北上就任中國科學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長之職,並公開表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風骨頗得反馬克思主義者的讚賞。
(15)我則有不同見解。陳(1890~1969),陳氏學術研究高峰在中年中古史研究,基本有份量的著作都是寫在這個時段。1953年他已進入晚年,功夫集中在陳端生、柳如是兩位才女身上,所謂“著書唯剩頌紅妝”也。
假如陳氏真的北上就任,他又能做出點什麽大部頭?!
(16)回頭再看《阜昌》這首詩的史學價值吧!
據葉先生文章後披露,陳氏此詩寫於汪精衛病死後12月17日,據《吳宓日記》12月17日:“寅恪口授其所作挽汪精衛詩……”又據張暉考證,1950年9月29日陳寅恪致龍榆生書信再次抄錄了這首詩,改題做《題雙照樓詩詞稿》。現在我們從《寅恪先生詩存》中已找不到這首詩了,可能陳氏已感覺到這首詩太不合時宜了,幸有葉先生給予傳播開來,也算讓我們長了見識。
由此看來,這首寫給汪精衛的挽詩,直到汪死後六年還拿出示人,足見陳氏對汪氏仍是一片繾綣之情。這樣的史學家還能夠指望他研究什麽出來?!陳作為汪“曲線救國”的追隨者,解放後還把《阜昌》拿出來示人,真有些走火入魔了。
陳這首《阜昌》詩屢被葉嘉瑩等人引用,陳成了他們習慣拉起的一麵大旗,但也隻能嚇唬一些天真幼稚的年輕研究者。
五
(17)為了滿足崇汪情結需要,葉先生又為汪精衛詩詞打造出了一個新理論,她一反孟子的“知人論世”為“知人論詩”,也是既誤己又誤人的謬論。
根據我對葉著的掌握,葉早在1982年12月31日寫於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迦陵論詩叢稿·後敘》就冒出衝擊傳統詩學的欲望,而這正是葉對汪詩詞產生研究興趣之時。
葉在交待她“對於詩歌的評賞乃是以感性為主,而結合了三種不同的知性傾向”後,在闡述“第一種 “知性傾向””時,竟然說:
中國詩歌的傳統又是一項以“言誌”為主的,所以中國的詩論對於詩歌的作者也就一向格外重視。早在孟子就曾說過“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的話,中國之重視作者的詩論,卻也曾產生過一種過分重視“人”的價值,卻反而忽略了“詩”的價值本末的流弊。
在葉先生看來,既然傳統詩學已經產生“本末倒置”的流弊,那就應當由她重做“顛倒本末”的工作。葉要怎樣去顛倒呢?她強調說:
希望能因此而對其詩歌中所傳達的感發之生命的質量,做出更為深刻也更為正確的體會和衡量,而並不是要想以作者為人的倫理價值,來做為評賞詩歌的依據,這一點是我們必須加以區別的。
(18)葉先生挑戰傳統詩論的勇氣可嘉,可惜無道理可言。願闡述管見如下。
“詩言誌”說出自《尚書·堯典》,是被朱自清先生拿來寫一本書的論題,並譽為“這是曆代詩論開山的綱領”。對後來的詩論影響不斷,一直到詩人毛澤東。毛曾多次應詩友要求題字,在與人談詩時也以此為基點展開。當然毛澤東的詩詞創作不同於舊式詩人,他是在抒寫人民之誌。毛豐富與發展了古老的詩論傳統。葉嘉瑩為了批評孟子解詩兩千年來遵循的基本原則,從根本上否定了中國詩論傳統。
(19)葉嘉瑩認為她所認定的“末”是側重於“人的倫理價值”,這種認識是違背中國美學傳統的。中國美學不同於西方美學,從先秦時就是結合善(功利)論美。孔老夫子早就有明確指示,《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這在現行的《中國美學史》中都可以找到。
葉先生在美、加講學多年,可能是忽略了這本是中國美學的常識了,竊以為不能輕易向常識挑戰,挑戰常識是會鬧出大笑話來的。
(20)然而葉先生來南開不久就開始了她的汪精衛詩詞研究講座等一係列活動,為了滿足她的崇汪情結,就正式用起了對孟子“知人論世”說“顛倒本末”的神功了。在葉先生指導汪夢川編著《雙照樓詩詞稿·後記》裏,一開頭就旗幟鮮明地向孟老夫子亮劍:
孟子雲:“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斯固不刊之論也;而於汪精衛氏,餘欲反其言也:“論其世,品其人,不誦其詩,讀其書,可乎?”
汪博士用他的“知人論詩”方式去讀汪詩(實際上是從導師的教誨中來),夢川博士竟用這種“知人論詩”方式從汪詩中讀出“其中深重的憂患意識,強烈的犧牲情結及夫民胞物與之誌意”,他讀汪詩意猶未盡,又附律詩四首,將汪的人格寫的那樣高大上,似乎汪成了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完人。
在我看來,“知人論詩”說不通,是葉嘉瑩為滿足自己的崇汪情結的頑固表現,是為了美化當了漢奸的汪精衛所調製出來的一碗迷魂湯。這種謬論在社會主義大學散布開來,必將危害社會。
就研究汪精衛詩詞而言,“知人論詩”說成了葉氏擺的迷魂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六
(21)倘若擺脫掉崇汪情結,聯係汪所在時代,是不難把握其人其詩的。
早期,在孫中山先生領導下,汪是有作為的革命誌士,他的詩是誌士之詩。
中期,他在1927年7月15日以後,提出了比蔣介石還右的反共口號,與蔣介石爭當右派領袖,他爭不過老蔣,隻好在詩中經常流露害怕鬥爭的脆弱心理,“青鬆受嚴風,兀兀不肯馴。不如靡靡草,暫屈還複伸。強項性使然,骨折何足論。我行鬆林下,風落不拾巾。不辭眾草笑,隻畏青鬆嗔。”這是典型的懦夫之詩!借用葉嘉瑩先生創造的一個名詞,這是在表現所謂的“弱德”之美。
後期,1938年12月29日汪精衛發表“豔電”,匍匐在日本人麵前,他成了典型的奴才詩人。
(22)奴才詩自有奴才詩的存在價值,《陳克文日記》中有一段記錄是值得注意的:
日來頗有人批評汪先生之詩詞,謂為亡國之音(應為吳稚暉說),做不得,不無多少道理存乎其間。(《陳克文日記》上冊,395頁)
《陳克文日記》起自1937年,陳氏在黨內係汪精衛一派。抗戰爆發後,民族尊嚴感卻使他成為蔣介石堅持抵抗的擁護者。
汪出逃半年中,1937年8月18日,日本人吉岡文六寫文章:“汪精衛的性質實在是柔軟,他的聲音好像貓一樣嬌嫩,寫的字正像女人的字……”。吉岡文六還在文章中將汪精衛比作“蚯蚓”。這些可謂妙喻聯珠,將汪的柔弱個性、政治主張(曲線救國)活脫脫地呈現出來了,日本人早已將這個傀儡看成是手中隨便擺弄的玩偶。
(23)對於汪的詩應作怎樣的解讀呢?
看兩位名人當時的見解吧,1941年夏,錢鍾書夫婦來到淪陷的上海專心致誌他的《圍城》與《談藝錄》的著述,他並沒有接受汪偽政權的拉攏,卻在1942年讀汪精衛詩詞後寫的一首七律中給出了他的感悟:“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談藝錄》作者不愧為鑒賞大家,他竟然從汪詩中看出寒酸相,聽到汪偽政權即將滅亡的聲音。錢真成了汪偽必將垮台的預言家!
汪精衛剛死在日本,上海有個女詩人陳小翠也寫了一首律詩,其中有句雲:“翰苑才華憐後主”。陳小翠是誇讚汪有李後主一樣的才情。
以上多項材料都從不同角度說明汪精衛自下決心走“曲線救國”後,他的詩詞創作已變成了“亡國之音”,他的命運已與被俘虜的李後主一樣。
七
(24)亡國之音自有它的存在價值。
《禮記·樂記》上說:“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汪夢川博士極力稱讚汪精衛有“中原何日得澄清”之誌,實在是太離譜了。
當然汪精衛的人生道路比李後主豐富、曲折,所謂“亡國之音”也隻能限製在“七七事變”前後八、九年吧,前27年自有汪的獨特貢獻在,這是李後主所不能比擬的。
(25)過去詩詞研究者因汪後來做了漢奸而視汪詩為敝屣,這不公平又不科學,而葉嘉瑩先生又為當了漢奸的汪精衛做種種辯護,又走向了另一麵,掉進更為荒唐的泥淖之中,竟然難以自拔。
八
(26)為此我向葉先生及所內部分追隨者做如下建議:
必須徹底擺脫掉頭腦中固有的崇汪情結,不能堅持“汪在內心絕不是漢奸”的錯誤認知不放。應當從民族大義出發,從正確的抗戰史出發,建立科學的研究理念。
對於不同意見,也應當想一想對方說的是否有道理,不能一概采取冷處理態度。
葉老呀,您現在已屬百歲老人,精力實在不多了,我希望您完成一本《迦陵詩話》,方成為先生一生研究的成功的收官之作!
祝先生詩詞研究之樹常青!
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學術委員
黑龍江大學伊春分校(伊春職業學院)退休教授
丁毅2021年12月於荊州寓所
【附錄】
讀丁毅教授致葉嘉瑩先生公開信
——又聞荊州貴地關公巨型雕塑遷址,感賦
荊州留大意,露布①等閑耕。
數載鬱陶筆,一朝嘩曉屏。
誰知心眼亂,淵默角弓錚。
非檄勝於檄,解酲恒帶酲。
章章書信史,字字警鍾聲。
國恥豈能忘,怒濤何可平?
迷魂招肺石②,浩氣主雄英。
屈軼③汗顏草,紫金血鑒城。
蒼黎陷沆瀣,紈絝舞妖精。
泛愛翠旌寇,私憐倀綬卿。
救亡烽火路,驅虜義軍征。
令發芝蘭地,詞屯枳棘營。
悠悠雖遠往,曆曆總分明。
寸朽④暴連抱,百家因共鳴。
鳳凰曲兩可⑤,杜宇喚曾經。
關像厝安後,揚眉化濁清。
(尹國強2021.12.9於蕞園)
從小到大,不論在哪裏看到汪精衛這三個字,我都會條件反射似地腦補出“遺臭萬年”,“身敗名裂”, “賣國求榮”這些字眼兒。除了大漢奸的名頭,我還聽說汪是坊間傳聞的民國四大美男子之一,娶了個很彪悍且同是大漢奸的老婆叫陳璧君。然後呢? 就沒有然後了。沒有記錯的話,中學曆史教科書中對他著筆甚少,少到連做漢奸的來龍去脈都語焉不詳,仿佛這件事雖然驚世駭俗、可恥可恨,但左不過是跳梁小醜螳臂擋車的一幕鬧劇,不值得祖國的花朵們勞神分心。至於他的人生,一個叛國投敵、罪行昭彰的獨夫民賊,人生的故事就算再跌宕傳奇,還值得花時間去了解嗎?
第一次開始對汪精衛感興趣是發現他寫過一首流傳甚廣的《被逮口占》: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我最開始無法相信一個大奸大惡之人能寫出這樣視死如歸、回腸蕩氣的絕筆詩,甚至懷疑過是別人捉刀之作,情狀頗似《圍城》中方鴻漸寫給蘇小姐的道歉信裏所言,“見名章雋句,竟出諸傖夫俗吏之手,驚極而恨,遂厚誣以必有藍本。” 驚愕歸驚愕,對先入為主的人來說,這首詩跟汪精衛的不和諧之處其實也不難解釋。或者他當時年輕氣盛,一時衝動謀刺滿清王公,失手被捕自知不免,乃故作激昂語,後僥幸得脫,心性大變,加上權力場中幾度沉浮,終於蛻變成貪生怕死,利欲熏心的無恥之徒,也是有的。
再後來,某日在微信群裏偶然聊起中日戰爭,有位群友推薦了汪兆銘的《雙照樓詩詞稿》 (有餘英時、葉嘉瑩兩位先生作序的2012版,以下簡稱《雙照樓》)。很慚愧,我當時還不知道汪兆銘即汪精衛—精衛是他早年追隨孫中山鬧革命時,寫文章用的筆名。中國舊體詩是我唯一勉強能讀懂的詩,但對於看詩集,我無論興趣還是學養都不夠。幼時隨祖父啟蒙讀過些唐宋詩、魏晉文,很喜歡,但那都是精選的曆代大家扛鼎之作,言淺意深,膾炙人口。從頭到尾通讀某位詩人的集子,我從來沒想過嚐試。最後決定《雙照樓》值得一讀有兩件原因。
第一件是餘、葉二位的序。餘英時的長序,雖自言不是為汪翻案,但是言語間對汪人品才具的評價極高。至於對汪“投敵賣國”的分析,二位先生似乎都認同胡適的觀點。胡適說汪“一生吃虧在他以‘烈士’出身,故終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複雜』。” 葉嘉瑩在她的短序裏說汪有“終身不得解脫的一種‘精衛’情結”。 餘先生則加上了“汪精衛在本質上應該是一位詩人”的判斷,當然更要命的仍是,“這位詩人一開始便走上’烈士‘的道路,因而終生陷進了權力的世界。這樣一來,他個人的悲劇便注定了。”
第二件,便是那位群友順手拈來,出自《雙照樓》中的一首七絕《送別》:
把酒長亭杯已空,行人車馬各西東。
楓林不共斜陽去,自向荒郊寂寞紅。
中國舊詩有種叫“意境”的神奇力量,可以倏然而至,如子彈般擊中你,讓你感受到發自靈魂深處的震撼,但卻無法言喻。不知為何,這首詩給我的衝擊,比《被逮口占》還要強。王國維說,“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送別》營造的“境”—遠去的友人,空靈的酒杯,寂寞楓林,獨立斜陽—與一種卓爾不群、孤標傲世的“格”水乳交融,渾然天成,造詣之高,已堪與盛唐名篇比肩。也許是做科研落下的職業病,我向來對有爭議的人物和話題充滿好奇。有什麽比一個千夫所指但才華橫溢的詩人兼政客更有爭議性呢?我下決心要把《雙照樓》從頭讀一遍,試試能不能從中發現一個真實的汪精衛。
《雙照樓》裏收集詩詞的數量我沒作統計,但應在數百之間。以我對舊詩的陋見,寫不出值得一讀的評論。個人最大的體會是汪詩的自然真誠,以及傾注其中的強烈情感。如果說“言誌”是寫詩的終極目標和最高境界,那這一點我覺得他近乎完美地達到了。錢鍾書認為汪是做秀,規勸他“莫將愁苦求詩好”(注一),學生實不敢苟同。錢老當年也許童心偶發,閑筆戲題。但正如餘英時所說,他不僅所見不明,且大失公允。葉嘉瑩稱汪精衛是“用生命來寫作自己之詩篇“的”真正的詩人;為《雙照樓》寫後記的汪夢川讚汪詩“雅正純粹、絕無俗態”,均為持正之論,於我心有戚戚焉。汪精衛的詩到底告訴我們,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首先,汪精衛絕非貪生怕死之輩。
汪被捕後堅稱自己為主謀,決意要為同案之人開脫(注二)。他在獄中羈押了快兩年,寫了不少詩,其中不乏大義凜然的篇章。《被逮口占》共有四首五絕,除了人們耳熟能詳的第三首,第四首也極好: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殘軀付劫灰”本來是詩人的願景,但他大概沒想到在自己身後,中國人民倒是幫他一字不漏地兌現了(注三)。另外印象深刻的一首是悼念摯友胡漢民的五律(注四)
馬革平生誌,君今幸已酬。
卻憐二人血,不作一時流。
忽忽餘生恨,茫茫死後憂。
難禁十年事,潮上寸心頭。
豔羨戰友馬革裹屍的夙願業已達成,而自己卻不能隨他同赴國難,悲歎餘生無涯,捱不盡的後死之憂(也算一語成讖)。字字是血,動人心魄。中國文人絕筆詩曆史上不少。最出名的當數南宋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寫盡了為國捐軀的民族英雄們最常見的一種心理。類似風格的我知道還有南明張煌言的“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注五)。但以青史留名、與先賢比肩來為精忠報國、死而後已的大義背書,以“格”而論,似乎既沒有“引刀成一快”灑脫,也不如“留得心魂在,夜夜照燕台”純粹。當然,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不僅笑對死亡,還看到了另一種選擇同樣高尚的可能,在境界上似乎又更上一層樓。汪精衛出獄之後,心理上已經死過一次,不知道後來是不是也悟到了這層境界,堪破生死玄關,以至於三十年後決心要試試另一條路究竟有多難走。
其次,汪精衛熱愛生活,也善待別人。
汪寫羈旅行役、遊玩題贈的小詩,別開生麵,充滿生活情趣。比如這首他的得意之作,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裏,小姑鬟影落春瀾。
在給胡適的信中專門提到,確是佳構。1926年春節遊白雲山記下在農家所見,道作
村兒綠袴女紅妝,分得黃柑著意嚐。
卻道城中風物好,不知身在白雲鄉。
樸實真切,回味悠長。二十年代在法國寫的《遊日內瓦湖》,頷聯作“暫留殘照天邊樹,盡抹微雲雨後山”;另一首《夜泛》中間四句,“風平波去懶,雲碎月行忙。螢火出林大,漁燈在水長”。這類煉字清奇,讀來餘香滿口的句子,在他的集子裏,所在多是,不勝枚舉。
汪精衛一生大都在路上奔波,光在中國和西洋之間就來回過至少六次 (注六),至於打了敗仗亡命東洋、革命要錢去南洋募捐,更是家常便飯。那時候去趟歐洲的旅程要用月來計算,所以他集子裏收了大量船上寫的詩。比如這首1919年去法國途中寫的《舟中曉望》就琅琅上口:
朝霞微紫遠天藍,初日融波色最酣。
正是暮春三月裏,鶯飛草長憶江南。
1915年從上海去南洋籌劃討袁途中寫下的《寄冰如》(冰如是陳璧君的字),則是羈旅行役結合愛人同誌的代表作:
一去匆匆太可憐,隻餘巾影淡於煙。
風帆終是無情物,人自回頭舟自前。
汪精衛和陳璧君當年同船南下,陳在香港登陸改乘火車回廣州歸寧,汪則繼續同船前往南洋,這首小詩想來是他看著夫人遠去的背影寫下的。當時汪精衛32歲,和冰如已育有一子一女,但二人伉儷情深,恩愛溢出紙麵。所謂河東獅吼雲雲,不知是否也是好事之徒捕風捉影。汪夫人在《雙照樓》裏一直保持很高的出鏡率,汪先生除了船上寄冰如,還有飛機上寄冰如,坐在家裏想冰如,以及陪冰如四處遊玩等等。最好的一首的我覺得是《高陽台 冰如導遊西湖》,其詞曰
風葉書窗,霜藤繡壁,蕭疏近水人家。
初日鉤簾,遙青恰映簷牙。
湖山已,似曾相識,況舊遊,人倚平沙。
最勾留、泉冷風篁,石醉煙霞。
湖光不被芳堤隔。但東西吹柳,遠近浮花。
水澹山柔,輕煙暈出清華。
夷猶一棹淩波去,亂野鳧、飛入蒹葭。
夜如何?
皓月當頭,照澈天涯。
前麵寫景華美嫵媚,極盡渲染烘托之能事,頗得婉約之風,但收尾的“皓月當頭,照澈天涯”八個字畫龍點睛,同時營造出身臨其境的體驗和無窮的想象空間,遠非一般名家的婉約詞所能望其項背。
汪精衛愛夫人也愛女兒。去世一年前在飛機上寫給三女文恂的詩,有“四野春光融作水,千山朝氣蔚成霞。 老牛含笑看新犢,雛鳥多情哺倦鴉”四句,舐犢之情,躍然紙上。他也珍惜朋友,《舟夜》中“良友漸隨千劫盡“的感慨,《虞美人》裏“故人熱血不空流”的悲愴,都在向先他而去的戰友們致敬。
他四十年代為義妹方君瑛忌辰寫的悼亡詩,中間四句是“孤懸破碎山河影,苦照蕭條羈旅人。南去北來如夢夢,生離死別太頻頻”。真情仍在,風骨猶存,但詩中的陽光明媚早已轉為孤寒淒苦。錢鍾書說他的詩“似覺南風有死聲“,描述這個時期的風格大體不差。
其三,汪精衛性格溫和,反對濫用暴力。
汪精衛早年思想激進,支持以暴力革命的手段來救亡和喚醒民眾。但是,清政府對他的寬大處理和辛亥革命的和平解決似乎讓他對暴力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後來在政治生涯中的幾次重大關頭都選擇了懷柔而非暴力。二次革命反對孫中山借宋教仁之死發動戰爭,1927年反對蔣介石借分共大開殺戒,最後一次當然是抗戰最低潮的時候選擇放棄抵抗。汪精衛不相信“槍杆子裏麵出政權”。身邊好友曾苦勸他一定要做“軍事家”才能成就大事,但他對此毫無興趣(注七)。
他作於1939年的《金縷曲》,描寫戰亂之下的國家,山河破碎,遍地新塚,寡婦孤兒,淚眼相對,其詞淒婉悲切,讀來如聞其聲,如見其淚。詞曰,
綠遍池塘草。
更連宵、淒其風雨,萬紅都渺。
寡婦孤兒無窮淚,算有青山知道。
早染出,龍眠畫稿。
一片春波流日影,過長橋、又把平堤繞。
看新塚,添多少。
故人落落心相照。
歎而今、生離死別,總尋常了。
馬革裹屍仍未返,空向墓門憑吊。
隻破碎山河難料。
我亦瘡痍今滿體,忍須臾、一見欃槍掃。
逢地下,兩含笑。
汪精衛這類感時傷懷,悲天憫人作品中的巔峰之作,應該是《朝中措—重九登北極閣》(注八)
城樓百尺倚空蒼,雁背正低翔。
滿地蕭蕭落葉,黃花留住斜陽。
闌幹拍遍,心頭塊壘,眼底滄桑,
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這首詞寫於1943年重陽,餘英時分析當是汪氏詞中絕筆。最後兩句套用元好問“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但“能禁幾度興亡”六個大字,道盡古今仁人誌士,在我中華興亡鐵律麵前,那種深沉的痛惜和無奈,與原詞的消極避世相比,高下立現。
最後,汪精衛骨子裏是一個孤高自許的士人。作為政治家,他有獨立思想,有原則底線,不隨波逐流,但作為領袖人物,意誌似不夠堅定,時常首鼠兩端。
汪精衛大概是孫中山最忠實也最信任的追隨者,不僅是孫的接班人,甚至連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尚需努力” 的總理遺囑都出自他的手筆。但是汪好幾次公開反抗孫的主張。刺殺攝政王載灃一事,他與持反對意見的孫中山、黃興多次辯論,最後一意孤行,決意赴死。二次革命前他主張依法解決宋教仁遇刺案,甚至親身前往廣州呼籲革命黨人放下武器,與袁世凱和談。護法運動後,孫中山在廣州成立軍政府分裂民國,對此他也不以為然。維基百科說,一戰後廣州軍政府曾打算讓汪代表南方政府去參加巴黎和會,但他“對軍政府不感興趣,沒有接受”。到二十年代孫中山轉投沙俄,汪雖然讚成聯俄聯共,但反對接受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刺殺這一次,汪最終都沒有把自己的主張堅持到底,而是選擇了服從領袖。
他和蔣介石二十年明爭暗鬥,分分合合的曆史非常複雜,但根本上可以歸結為他看不慣蔣那一套帝王術,也不認同蔣動輒以暴力解決紛爭。
1927年四一二事變,蔣介石聯合國民黨西山會議派準備對共產黨大開殺戒,汪堅決反對,與陳獨秀在上海發表《聯合宣言》支持容共,並不惜到武漢另立中央,譴責蔣武力清黨行為,甚至宣稱“反共即是反革命”。在各方壓力之下,汪最後被迫退讓,同意反共,並在年底塵埃落定之後宣布隱退,遠走法國。
到1929蔣介石與各路軍閥混戰進入高潮,他又被反對派請回國內主持反蔣陣容,但最後因為張學良的東北易幟一敗塗地,到30年底被迫亡命日本。未幾蔣介石跟胡漢民因為約法問題鬧翻臉,汪精衛力挺昔日同盟會老友,大罵蔣介石“暴橫日甚,言之痛心”,二人遂在廣東成立軍政府,再次與南京政府對抗,並準備於31年九月北伐。
九一八事變的爆發促使汪精衛放下前嫌,再次與蔣合作,並於1932年初出任行政院院長,主持抗戰中的政務。維基百科稱汪在這一時期“抗日態度堅決,積極備戰”。同年八月,汪精衛因為東北軍不戰而棄東北跟張學良翻臉,一再敦促他下野,並自請辭行政院長職;兩個月後他查出患有肝硬化,再加上“外交、財政問題諸感棘手”,遂辭職赴柏林養病。越明年汪歸國複職,開始主張並在蔣介石支持下主持對日和平交涉,自此越行越遠。從1933年支持何應欽簽訂《塘沽協定》開始,他就開始成為主戰派的眼中釘,背上賣國賊的罵名,並因此在1935年遇刺。雖然大難不死,但從此槍傷定期發作,而留在身體裏的子彈,九年後到底還是要了他的命。
汪精衛性格的某些方麵確實像極了他《送別》詩裏那一片驕傲的楓林,不求追逐落日,寧願放逐荒郊。他集子裏像《送別》這類托物明誌的詩不少。《詠菊》中說,“生也不逢時,落葉滿天地。… 忍寒向西風,略見平生誌。…. 一花經九秋,未肯便憔悴。 …. 相逢應一笑,異代有同契”。以菊自許,但語氣陳懇,清新自然,既不頹廢,也無霸氣,讓人讀來肅然起敬。《詠臘梅》裏的 “古色最宜邀凍石,孤標隻合耦冰仙”,表達的也是一肚皮不合時宜。
汪精衛反複多疑,徘徊搖擺的個性,在後期的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比如他的名作《題易水送別圖其二》:
少壯今成兩鬢霜,畫圖重對益彷徨。
生慚鄭國延韓命,死羨汪錡作魯殤。
有限山河供墮甑,無多涕淚泣亡羊。
相期更聚神州鐵,鑄出金城萬裏長。
中間兩聯連用生典,在他的詩裏並不多見。“生慚鄭國延韓命” 自比戰國後期為秦國修渠的韓國人鄭國,明裏說自己很慚愧,實則為解釋曲線救國是有“延韓命”的苦衷 ;“死羨汪錡作魯殤”又回到烈士主旋律,懊悔自己當年沒能像魯國的汪錡那樣,馬革裹屍以勵國人。頸聯畫風再一轉,安慰自己山河有限,國難當頭,與其感傷墮甑、淚泣亡羊,不如砥礪前行。到結尾的“鑄出金城萬裏長”,擲地有聲,詞藻氣度俱佳,但虛張聲勢,言不由衷,境界到底落了下乘。
前麵提過的《舟夜》,寫於1939年,是汪精衛和周佛海等人在越南跟日本人談判後,擬回上海推行和平運動,途中船上所作。後麵四句曰,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歎,檢點平生未盡心。
頸聯並無半分對自己鋌而走險換來的“和平局麵”的向往,反倒全是對神州人才凋敝,又將沉淪百年的無奈和感傷。但末句一轉,似乎國事仍有轉寰的餘地,平生報國之心未盡,則殘生尚有用武之地,未可輕擲。一首好詩,但寫得如此糾結,不難想象詩人內心的掙紮和矛盾,嘴上雖說“不作零丁歎”,但心裏大概是把惶恐灘走過好多遍了。
卿本佳人 奈何作賊?
這是所有讀完汪精衛的人心頭繞不開的終極追問。為什麽? 他為什麽要在抗戰最艱苦的1938年,冒天下之大不韙,出走越南,去跟日本人和談,而且一條道走到黑,最後被政府以叛國罪通緝,被黨除名,也絕不悔改?
讓我們先來做排除法。
第一,從汪精衛的性格看,我們知道他搞和談肯定不是因為怕死。首先,他打小就悍不畏死。其次,到38年的時候,他已經年過半百,而且因為槍傷的緣故,活著了無生趣。為了半條殘命賣國,似乎很不劃算。最後,不搞和談也不需要他上戰場送死。跟著別人喊堅持抗戰的口號成本並不高,他甚至可以帶頭喊。
第二,他和陳璧君出洋如家常便飯,萬裏來去自如。僅從這個細節看,他家不是一般的殷實。因此,貪財聚斂大概也不成其動機。
第三,從他三十年代不止一次主動要求下野的舉動看,汪對權力的野心有限。至於指揮軍隊縱橫捭闔,前麵說了,他更是全無興趣。
排除了貪生、求財和奪權這三點,剩下還有幾種解釋。
首先是汪精衛跟蔣介石的個人恩怨。汪精衛和蔣介石從孫中山去世之後就爭鬥不休,汪以孫中山接班人的身份,到抗戰前隻能勉強和蔣介石分庭抗禮,其後更是降格為蔣的副手,可謂屢戰屢敗,每況愈下。餘英時以為 “以汪在黨內的曆史而言”,作蔣的副手是“相當讓他難堪的“,並斷言”蔣的唯我獨尊必須對汪之出走負起很大的責任“。這個觀點稍有誅心之嫌。也可能汪看不起蔣的人格操守,由此質疑蔣的決策是否出於公心。結果,蔣越是主戰,汪越是認為他動機不純。但不管出於何因,汪如此決絕地議和,一定程度上是受了蔣的某種影響,當無疑問。
其次,汪精衛覺得議和才是存國力、救黎民的最佳方案。事實上,那時候國內主和派並非隻有汪一人,私下裏覺得戰必亡、和為上的人很多。客觀而論,1938年歐戰還沒開打,抗日前景如何,國民政府在蘇聯、中共和日本三者之間,到底怎樣取舍才能最好地平衡各方政治利益,最大限度保護民眾,我相信除了毛主席和事後諸葛,沒人敢說自己有把握能看清楚。但是,礙於輿論的高壓,普通人怎敢公然把求和這種大逆不道的賣國言論說出口,平白給自己換頂漢奸帽子戴上?(注九)。
其三是胡適先生總結的“烈士情結“。簡單地說, 汪精衛覺得自己非常人,應行非常事。普通人怕漢奸帽子,汪精衛一個民族英雄怎會把它放在眼裏?我們的英雄詩人加職業革命家在這個萬馬齊喑的至暗時刻,“檢點平生未盡心”,想起譚嗣同 “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敦敦教誨,念著當年發下的“殘軀赴劫灰”的誓言,帶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執念,終於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遺臭萬年的單行道。
最後,汪精衛大概低估了在全麵侵華已成事實之後再行和談對中華民族形象和感情的傷害。汪一貫特立獨行,從不輕易放棄自己的立場。他懟過孫中山,反過蔣介石,另立中央也不隻一次。也許他覺得,孫中山跟日本人密談過,拿著德國人的錢去廣州搞軍政府,最後還把老毛子請到家裏來改組國民黨,就這樣也沒耽誤他老人家成就國父的一世英名。戰和之間的分歧,也不過是人民內部矛盾,最多像當年的分共風波,或者中原大戰,意見相左就先單幹,就算再被開除黨籍(注十),最終人們還是會理解他拳拳報國的一片苦心,還會請他回來的。
當然,最後這一次,他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塗。事實證明,在民族國家時代,民族大義是意識形態領域裏無敵的存在。一切敢於藐視它鋒芒的人,無問東西,不論因果,都會被斬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我兒子小時候特別不喜歡看書,但是不知何故對R. J. Palacio寫的《Wonder『奇跡』》情有獨鍾。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書中的情節很熟悉,裏麵有句箴言印象深刻:
When given the choice between being right or being kind, choose kind.
我想了很久,覺得可以譯為“寧入歧途,勿失慈悲“,就用這一句為汪先生作結吧。
聶宇
2023年12月4日, Wilmette, Illinois.
注釋
注一:錢鍾書有首作於1942年的《題某氏集》,
掃葉吞花足勝情,钜公難得此才清。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
孟德月明憂不絕,元衡日出事還生。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
這首詩後來被廣泛認為是讀《雙照樓》後寫的詩評。錢先生喜歡挖苦知識分子矯揉做態。《圍城》裏汪處厚續弦後,早已想好“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的佳句,隻恨新太太尚未生養,一時用不上。所謂“莫將愁苦求詩好”,無非是諷刺汪精衛也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
注二:這段故事維基百科中未見記載,我是聽人民大學張鳴教授講的,說他和黃複生(四川隆昌人,算是我半個老鄉)被捕後都堅稱自己是主謀,對方是從犯,讓主審官頗為感佩。另外,汪精衛行前已報必死之心,有《致南洋同誌書》稱:“此行無論事之成敗,皆無生還之望。即流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
注三:據維基百科記載,日本投降後,1946年1月21日何應欽奉命將汪墓炸毀,並將遺骨送往清涼山火葬場火化,骨灰被拋到長江裏。
注四:汪精衛在獄中聽說胡漢民在黃花崗起義中犧牲後寫下三首五律,這是其一。後來發現是誤傳。
注五:南明張煌言的《入武林》一詩作:
家亡國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嶽家祠。
慚將赤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注六:12年辛亥之後去法國讀書,13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後去法國避難,19年巴黎和會前後,27年因為分共和蔣介石鬧翻後出走法國,還有32年底和35年底兩次去歐洲治病。
注七 據維基百科,“汪與吳稚暉在巴黎時,曾經有一次,吳氏手裏捧著一頂軍帽,很嚴肅地獻給汪,他說:“你戴上吧!今後要革命,要救國,要實現主張,要貫徹主義,一定要依靠武力,我希望你成為一個軍事家,來領導同誌。你如能挺身以當大任,我第一個就願意向你磕頭。”“但汪表示他對軍事沒有興趣。
注八 “眼底滄桑”,正版應為“眼底風光”。餘英時考證,汪本擬作“滄桑”,後以過於頹廢改為“風光”, 餘以為“滄桑”與全詞格調更合,故從其原意。
注九 餘先生的序裏提到,陳寅恪即持此論。另外汪精衛在河內發表呼籲終止抗戰的“豔電”之後,曾致電孔祥熙解釋動機:
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弟覺得緘口不言,對黨對國,良心上,責任上,皆不能安,故決然言之。前此秘密提議,已不知若幹次,今之改為公開提議,欲以公諸同誌及國人,而喚起其注意也。
餘先生說汪精衛所言“弟此意乃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敢出者”,確為事實。
注十: 據維基,在1939年因為投日被開除黨籍之前,汪1925年曾被西山會議派開除黨籍,以及在1930年中原大戰期間被開除黨籍。
不應為當了漢奸的汪精衛招魂
——致葉嘉瑩先生公開信
南開大學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所所長葉嘉瑩先生:
您好!
我決定寫公開信給您與所內研究人員,故先作一下自我介紹:本人姓名丁毅,譜名丁正梁。黑龍江大學伊春分校(伊春職業學院)退休古典文學教授,曾任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現為學術委員。屬無黨派人士。
我認真研讀了葉先生的汪精衛詩詞中的“精衛情結”及有關文章,汪夢川博士編注的《雙照樓詩詞稿》也翻過了,產生了係列想法,願陳述出來,與諸君商榷。
1.首先陳述一下我對汪精衛其人的看法。我認為汪氏一生可分為三個時期評價:早期有功(反清,追隨孫中山先生,貫徹執行新三民主義);中期有過(從1927年7月15日倒向國民黨右派);後期有罪(從1938年12月18日公開叛國投降日本)。
偉大——渺小——卑鄙構成了汪精衛完整的一生,三個階段的功與過相較,功不抵罪。由於他投敵當了漢奸總頭目,對我中華民族傷害太大,遠遠超過秦檜,他與秦檜一起被釘在中華民族史的恥辱柱上,得不到有良心的中國人的同情。
2.對於詩人汪精衛,過去詩詞研究者大都忽略了他,這也不是科學態度。汪夢川博士編注的《雙照樓詩詞稿》是一本有用的書。但對於汪博士在此書《後記》中說,他讀汪詩深受感動,“感動者何?以其中深重之憂患意識,強烈之犧牲情結及夫民胞物與之誌意也”。我覺得如針對汪精衛早期詩詞有這種感受是可以理解的,如包括他後期詩詞就不適當了。
汪夢川博士所謂的“強烈之犧牲精神”實發揮導師葉先生的觀點。葉先生用“精衛情結”概括,並作了詳盡闡釋。
3.葉先生說,“汪精衛詩詞之所以讓我感動,就因為我居然發現,在他的詩詞裏邊,都一直貫穿著他的一個理念”,即從汪精衛早期在獄中所作《被逮口占》組詩借傳說中精衛鳥表現出的敢於犧牲精神。葉先生把這種精神用“精衛情結”概況之,為了證明自己的發現正確,她告訴讀者,當汪精衛的死訊傳來,胡適在日記中說:“精衛一生吃虧在他的‘烈士’出身,故終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他是抱定犧牲自己的誌意的。”
引完胡適這些話後,葉先生說她講的汪精衛的“精衛情結”跟胡適講的烈士情結是相同的意思。
胡適原話在汪夢川博士編著第28頁引文裏就容易找到,在葉先生引文後尚有:
他總覺得,“我性命尚不顧,你們還不能相信我嗎?”性命不顧是一件事,所主張的是與非,是另外一件事。比如酷吏自誇不要錢,就不會做錯事,不知不要錢與做錯事是兩件不相幹的事嗬!(《胡適日記全集》卷八,1944年11月13日條,頁二OO)
可見胡適對汪精衛的“烈士情結”與汪政治主張的是與非是嚴加區分的,他並沒有肯定汪精衛以不怕死的精神去當漢奸。葉嘉瑩先生引胡適的話有斷章取義之嫌!
葉先生認為“汪精衛不是一般的烈士,他所做的是更大的犧牲。”汪的“精衛情結”要高於胡適說的“烈士情結”一個層次。她說:
他少年時候也說“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我犧牲了生命,但我可以永遠得到“丹心照汗青”的全名,可是最後汪精衛跟日本人合作,就連這個身後的名都犧牲了。他從此被人罵成“漢奸”。…… 他是從開始到結尾,終身所貫注的,還不止是一個烈士的情結,因為他不是“殉名”的烈士,他是連名都要犧牲的,所以我說他是一種精衛的情結。
葉先生將希冀成為烈士的汪精衛與當了漢奸的汪精衛等同來看,甚至將當漢奸看得比烈士還高尚,實在讓人難以理解,難以苟同。汪當賣國漢奸比當反清烈士還值得稱頌,這是出於什麽邏輯呢?!
4.葉先生無視是非之分,一概肯定汪氏在前後兩期不怕犧牲的精神,讓人感到葉先生為漢奸喊冤叫屈,她在講解《病中讀陶詩》這一組二首詩時,明顯看出她故意曲解汪詩,為漢奸汪精衛鳴不平。
《病中讀陶詩》編入《小休集》,此集由曾仲鳴於(1930)編成,《病中讀陶詩》據汪夢川博士對《雜詩》題解(134頁),可以推斷這二首詩應當寫於1926年3月20日“中山艦事件”之前。時汪精衛在革命陣營內。1926年1月4日汪精衛主持了國民黨一屆四中全會,他重申執行孫中山先生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汪是國民黨內的左派領袖。他寫的《病中讀陶詩》隻能放在這個背景下去理解才是正常的解詩者遵循的常規。
然而葉先生在講到第一首詩中的“ 孤雲靉靉誠何托”時卻發揮道:
你汪精衛被人說成漢奸了,你當時的那一份用心,連你死後的聲名都犧牲掉的那一份用心,誰真的認識?誰真的理解?
在講第二首“抱節孤鬆如有傲,含薰幽蕙本無求”時,葉先生又說:
這個汪精衛真是寫得好,盡管他外表上做了大家以為是漢奸做的事情,但從他內心看他絕不是一個漢奸。
汪精衛寫這組詩時距他投敵當漢奸還有十二個年頭,葉先生這樣講這組詩真讓我分不清東西南北。我讀葉先生著述甚多,從來沒見過她如此講詩啊!什麽叫“大家以為是漢奸做的事情,但從他內心看絕不是漢奸”?這句話的意思應是“大家認為你做了漢奸事,但你並不是漢奸”,你汪精衛是別人給安上的漢奸罪名,其實你是個大好人呀,因為有十二年前寫的詩為證啊!葉先生如此講汪詩,不顧起碼的邏輯,不遵循解詩的正常途徑,任意發揮詩中的“感發”因素,實際出自個人偏見,隨便亂扯,足讓人長歎不已。
5.葉先生重點講的應該是《憶舊遊·落葉》,這是汪精衛離開重慶,到南京組織了偽政府寫的一首詞。這首詞集中表現了汪當漢奸後複雜的心情,用詞中汪把自己喻為“落葉”,它有“護林心事”。汪夢川博士以龔自珍《己亥雜詩》之五“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釋之。葉先生在闡釋“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發揮道:
“落紅”是什麽?這首詞不是寫落葉嗎?大家要記得,我在前麵講到汪精衛的一首詩,“姹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落葉已經沒有希望了,不知道我要流走,但是我要用我的鮮血染紅花瓣,我最後願付上我的代價,用我的生命來證明我的持守,我的意誌。
真妙!葉先生從汪精衛1926年的《病中讀陶詩》讀出十二年後汪氏當漢奸的真心,現在又從汪氏當漢奸後的詞作讀出了1910年因刺殺攝政王蹲監獄時所做的《被逮口占》相通的心情。總之,這就是葉先生所發現的汪詩從頭至尾都有一種不怕犧牲的“精衛情結”。
6.葉先生為了說明這個“精衛情結”的可貴,有價值,她提到民國政府派人接收偽政府官員時,把財產變為己有,有所謂人心思漢(奸)的說法。這說的應是實際情況。偽政府總是要維護一部分人利益的,這些上等人家被劫收,這些人的“心思漢奸”統治時期是可以理解的。
我提請葉先生注意下層百姓心情。
1941年6月18號日本天皇裕仁接見汪精衛,汪精衛接受在他統治區強征3萬慰安婦的指令,汪偽政府在江浙以各種手段征集善良貧窮人家女性,他們毀了多少良家婦女的一生?!
我倒是注意到1941年正是17歲的葉嘉瑩同學入輔仁大學的一年。北京偽政權倒台時,葉先生已是北京一中學教師,看來你家(伯父)屬於上等人家呀,你們人心思漢(奸)可以理解。我估計葉先生是不理解那些被征召慰安婦家庭的辛酸的。我希望葉先生應同情那些慰安婦,你說的人心思漢(奸)是不包括她們的。
7. 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正確,葉先生引名流學者寫的詩為證,她稱引的學者有:錢仲聯、龍榆生、陳寅恪、錢鍾書諸位先生。他們各有自己的具體情況。
① 關於錢仲聯,詩學大師。淪陷期間,錢氏曾任中央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兼偽國民政府行政院參事、監察院監察委員。汪死,錢有悼詩。1948年有《詠詩三首》,其二有雲:“人心長不死,汪實未有奸”。為汪氏辯護。
② 關於龍榆生,詞學大師。龍亦在汪偽政權任職,是汪氏詞友,二人關係極密切,又當過陳公博秘書。龍後來被民國政府判“漢奸文人罪”,與汪夫人陳璧君共在蘇州獅子口監獄服刑。
③ 關於陳寅恪,中古史學大師。抗戰初期陳是抗戰亡國論者,對汪氏“曲線救國”持理解態度。1941年12月25日,日占領香港施行“糧食配給製度”,1942年2月21日,日占領軍派人給陳寅恪教授送米16斤及肉罐頭等,陳教授回贈辦事漢奸衣料1件、信箋。
④ 錢鍾書,學界譽為文化昆侖。錢鍾書於1942年在上海完成他的“憂患之書”《談藝錄》,錢鍾書為什麽離開昆明(國統區)西南聯大?作家鍾璞小說《東藏記》(337頁)所寫尤甲仁(錢化身)離昆明,隻說是嫌昆明太苦,淪陷的地方“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們可以閉戶讀書”。小說家言不如葉先生說的更有說服力:“應是汪政府有人來邀請錢氏者。……然而以錢氏之明智理性,當然決不可能接受汪氏偽政府之延攬。”
葉先生說,以上名流學者都沒有說汪氏是漢奸,為什麽這些名流持如此態度,隻能用偉人的話來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慰安婦及被抓赴日本作勞工們與名流學者們對漢奸的認識永遠不一樣。
8.其實社會上層也不乏深明民族大義者,即使汪氏家族中也不乏對汪投敵叛國有正確認識者,隻是葉先生沒有看到而已。
如汪精衛長兄汪兆鏞老先生。老先生為汪兆銘同父異母長兄,大汪兆銘22歲。1896年前後,兆銘父母相繼去世。汪兆鏞擔負起撫養弟妹責任。長兄待小弟特別好,確實如同父子。
1938年12月29日,汪精衛投靠了日本人,發表豔電成為中國頭號漢奸,聽到這個消息汪兆鏞大吃一驚不敢相信,當消息屬實後,汪老先生老淚縱橫,提筆給汪精衛寫了絕交信,告訴他以後不要以汪氏子孫自居。
1939年初,汪家修家譜,由汪兆鏞先生主持,要將汪精衛從家譜裏除名,汪家族人大多不同意。汪老先生大怒,親筆在汪精衛名下注上“漢奸”二字。同年七月,汪老先生為四弟當漢奸又氣又急,經常捶胸頓足,高聲痛罵,因氣惱生病,於1939年7月28日辭世。臨終前拉著兒子的手說,“汪氏子孫,即使餓死也不得投敵賣國當漢奸。””果然汪老先生子孫繼承了老先生愛國精神,大都加入革命隊伍。
再,汪精衛子女中,也不乏對漢奸父親有正確認識者。2005年,在香港從事橋梁建築業的汪精衛的小兒子汪文悌回大陸祭祖,在台州紀念館看到自己父母的跪拜像,含著眼淚說:“做錯了事,就應當受到懲罰。”他並不為當漢奸的父母辯解。
這些汪氏家人的表現,均發生在2009年葉先生為汪精衛所做係列文章之前。
9.葉先生竟然說:
真正了解當時的那些個人,都知道汪精衛絕不是漢奸,他是不得已而這樣做的。隻有蔣介石那一派的人才會真正把他打成了漢奸了。
葉先生為“汪精衛絕不是漢奸”所作的辯護是毫無道理的。汪偽政府聽從日本軍國主義政府,為支持法西斯戰爭幹了多少有損於國家、民族、人民的壞事,難道“是不得已這樣做的”嗎?給我的感覺是葉老先生對國際反法西斯戰爭史,對中華民族八年全麵抗戰史缺乏應有的了解。這應與葉老先生年青時長期在淪陷區接受的奴化教育有關,成了“當漢奸有理有功論”者。
葉先生認為“隻有蔣介石才會把他打成漢奸了。”這也是有違於抗戰勝利前後國內實際的。當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後敗局已現端倪時,南京汪偽政府與重慶政府在反共立場一致前提下,抓緊勾結。
早在1944年8月8日,蔣介石嫡係軍長方先覺棄守衡陽降日。12月11日,汪偽和平軍軍長方先覺飛到重慶與蔣介石商談,30日國民黨以各界名義宴請已做了漢奸部隊長官的方軍長,並賞方氏現金一千萬元。
抗戰勝利後真正要求懲治漢奸的是中國共產黨、民主人士及廣大工農大眾。而蔣介石作為戰勝國領袖迫於國內外反法西斯力量壓力,不得不做出審判偽政權文職人員以應付輿論,收編所有偽軍部隊以備打內戰,這才是出自老蔣的內心所願。
10.蔣介石從後方重慶回到南京以前,指使何應欽炸掉南京中山陵旁的汪精衛墳墓,也是出於政治形勢需要,絕不如葉先生所說:“他們兩個人鬥爭了一輩子,所以一定要炸毀汪精衛的墳墓”。
我注意到葉先生與丈夫1948年末輾轉至台灣,夫妻二人都遭國民黨製造的白色恐怖打擊,都遭遇到牢獄之災。你對老蔣沒好感可以理解,但說是蔣某人把汪打成漢奸是出於蔣個人目的,這樣認識違背了曆史總趨勢,用這種方式為漢奸喊冤叫屈是極端錯誤的。
從個人好惡感情出發評論汪精衛的詩詞難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詮釋。
我提請葉先生注意人民領袖毛澤東對汪精衛與蔣介石的個人感情。毛澤東的多位親人死於蔣介石領導下的國民黨,當毛感到到抗日必須推蔣做領袖時,他把民族大義放在首位,共產黨做了最大的讓步。我覺得毛澤東對於汪精衛的初期印象應該不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1925年9月毛來到廣州,是汪精衛推薦毛澤東作國民黨中央代理宣傳部長。汪詩文俱佳,他應該也很欣賞毛的才華,毛也應很尊重長他十歲的汪。可是當1944年汪精衛在日本名古屋醫院瀕危時,9月8日延安為犧牲戰士張思德舉行追悼會,毛澤東到場作了《為人民服務》報告,其中說:
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
這裏的“替法西斯賣力”應指汪精衛們,因為過了兩個月,11月9日下午4點20分,汪就病死了,他死得比鴻毛還輕。
11. 何應欽派人炸掉汪精衛墳墓開棺後,發現在死者上衣內有陳壁君書寫的“魂兮歸來”,並有汪精衛的絕筆《自嘲》,全詩是:
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縱有先輩嚐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
這首詩並沒有收入汪夢川博士編注的《雙照樓詩詞》,應當補入,對於全麵了解詩人汪精衛是不可缺少的。此詩仿陸遊的《示兒》,但陸詩表現愛國情懷,汪詩則反其道而行之。
在這首詩裏感歎自己一生吃盡了苦頭,卻換來了天下人的怨恨。但他毫無悔意,隻是覺得自己開創的事業無人接著去做。汪不甘心失敗,他死不瞑目。
我讀此詩覺得汪氏開創的現代版的漢奸事業還是後繼有人的。
12.南開,一個與敬愛的周總理聯係一起的高校,前幾年為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政府的首席高參的餘茂春,此人竟出自南開,已讓人搖頭歎息。而今由葉先生開創的研究所為做了漢奸的汪精衛做各式各樣的辯護,此風散發開來,令人深長思之,這到底是為什麽?
13.尊敬的葉先生,下麵我談一下我對汪詩的理解。
根據曾仲鳴《小休集跋》可知,汪氏本人是嚴格區分詩文界限的。汪說:“文本以供革命宣傳之用”,“至於詩則作於小休,與革命宣傳無涉。”
汪精衛認為他寫詩不過是當作小小的休息的一種方式。曾仲鳴認為汪寫詩始於北京獄中,“當時雖鋃鐺遍體,而負擔已去其肩上,誠哉為小休矣……至於出獄之後,則紀遊之作居八九。蓋十九年間偶得若幹時日,已作遊息,而詩遂成於此時耳。革命黨人不為物欲所蔽,惟天然風景則取不傷廉……”
一部《雙照樓詩稿》,紀遊寫景詩最多,其次則是寫親情的,所謂不怕犧牲個人生命之誌意者,僅占很小比例。
我認為像汪氏遊覽中外名勝之多而又留下詩者,古今實無第二人。如1920年入廬山寫《廬山雜詩》就有十四首之多,後又多次來廬山都有詩。以《紅葉》為題,一氣賦四首。這些構成汪詩主體特點,善寫物境,得形似之妙,應是謝靈運以來又一人也。汪在中國詩史上的地位、價值主要在這裏。
汪氏一生多變,前期轟轟烈烈,中期窩窩囊囊,後期苟苟且且,他沒有流芳百世,恐怕要遺臭千年。
在中國的曆史上他是一個獨特的典型人物,他又留下那麽多詩詞,值得深入研究啊!我認為貫穿汪氏一生與詩詞者確實有一個固定不變的“誌意”,那就是對陶淵明的崇拜。著名陶淵明研究專家劉中文教授在《汪精衛之陶詩理論發微》中說:“汪精衛一生最崇拜的詩人便是陶淵明。” 我認可劉中文先生使用的“崇陶情結”概念比所謂的“精衛情結”更能“體現了汪氏深刻而複雜的文化心理。”
汪氏在少年時受父親教誨誦讀陶淵明、陸遊二家詩,受陶影響最大。在《雙照樓詩稿》中很難找到陸放翁的影響。早年他寫有《病中讀陶詩》,臨死的前一年還發表了《讀陶詩》《讀陶隨筆》,而這篇《讀陶隨筆》確如劉中文先生所說“頗具思辨性的學術文章”,“而形成了係統的學術理論”。
汪精衛名兆銘,字季新,號精衛。他取號應當受陶淵明《讀山海經》第十首“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啟發,借以表現自己的壯誌,決定了一個少年的人生價值追求。精衛這個填滄海的神鳥形象在他頭腦中縈繞了十多年,終於在獄中爆飛出來而創作出《被逮口占》這組名作。汪氏創作始於此,出口竟成傳世名作,這也是詩歌史上的奇跡。
汪精衛行刺攝政王應是受到陶淵明《詠荊軻》的鼓舞。“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這些詩句肯定讓年青的汪精衛產生冒險的任俠衝動。
汪後期作出投敵當了漢奸也與他脫離國內外形勢去理解陶淵明詩有關。在《讀陶隨筆》中他對顧炎武“亡國亡天下”的一段話大發議論。顧炎武說: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汪精衛對顧炎武的名論給以解釋:“由今言之,則亭林所謂亡國者,謂之易朝,而所謂亡天下者,則為亡國焉耳”。而陶淵明《述酒》一篇,由於辭意隱曲,甚難索解。一些解詩者多認為是陶淵明為晉宋易代而發。汪精衛感到後來很多人讀陶詩繼承這種索解牽強讀陶詩法:
然腐者踵之,則陶公之詩,篇篇皆述酒也。然則陶公所耿耿者,惟在易朝而已;天下國家,非所關懷。其亦淺之乎測陶公矣乎!又況附會穿鑿,其究竟必墮入惡道。
汪精衛批評一些解陶詩者把陶詩及寫到酒者全解為晉宋易代而發,就太小看了陶淵明。因為陶的胸懷更廣大,他是心懷天下的,是一個擺脫掉對某一朝一姓的忠,而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
汪精衛對陶詩的理解是精準的,但是在他選擇擺脫重慶蔣介石政府另立南京政府時,他背後依靠的是日本人。此時的天下而絕非古代僅指中國,而是指整個世界。自從帝國主義出來以後,中國已不是孤立的存在。自從法西斯出來,世界又分兩大陣營。躺在名古屋醫院裏思考他讀陶心得時,他雖然對陶的天下情懷理解得高出古人不少,但他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他從陶詩那裏學來的天下情懷怎麽被斥為賣國,就連他長兄都罵他是漢奸?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崇陶情結”讓汪精衛寫出了不少好詩;“崇陶情結”讓汪成了辛亥革命的功臣,“崇陶情結”讓他在1912年1月國盟會推他為總理時他謙讓不就職,8月攜夫人赴法開始淡出政治,直到1920年11月才應孫中山邀請回國。在政治上他時進時退,真像陶40歲前時隱時仕;汪精衛不是有深謀大略的政治家,當日本侵華開始汪持“抗戰亡國論”,他沒有選擇出國旅遊,而是投向日本法西斯,他認為他有陶淵明的天下胸懷,然而他看錯了天下大勢,最後當了漢奸被人唾罵。學詩學陶可以,搞政治一味學古那是要碰壁的。
這就叫“成也崇陶,敗也崇陶”。
尊敬的葉先生,我的意見就是這些,請賜教。
祝您長壽!
丁毅於荊州寓所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