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抹淡淡的蘭
十數載移居海外,經曆過歲月的沉澱和洗滌, 心中那抹淡淡的蘭剔透晶瑩, 閃爍於內心深處, 從不曾暗淡了光彩。 終於有時間可以靜下心來慢慢的回想過去, 細細的品味現在, 從容的麵對未來......
從我記事起，就喜歡翻看爸媽年輕時的照片， 那些黑白照片散落在絳紫色的影集裏，散發著一股久遠的味道和那個時代特有的氣息。媽留著長長的辮子，爸梳著當時流行的分頭，在定格的青春畫麵裏，演繹著那一輩人的花樣年華。其中有兩本非常精美的相冊，帶著四角鑲嵌的貼花，珍藏著媽當年在舞台上的風采。
媽年輕時多才多藝，是單位裏的文藝骨幹，那時候的媽在工作之餘，排演話劇， 組織大合唱的編排和演練，爸就陪伴在旁邊，像護花使者一樣。那時候的中國很窮， 但是人們的精神生活很富足。 據說媽當年表演詩朗誦的時候，幾千人的禮堂常常是座無虛席，媽在話劇 “霓虹燈下的哨兵”， “年輕一代”， “白牌33621” 裏的巡回演出曾獲得雷鳴般的掌聲， 媽指導和編排的歌舞劇曾感動過那一代生活在“飛機城”的人們。
媽在文藝上的天賦曾經差一點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來自沈陽軍區文工團的調轉意向被媽工作的主管單位直接拒絕了，現在想來，如果當年不是因為媽那一批大學生是航空航天部特別培養的專業人員，現在的媽或許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
爸有一雙非常能幹的手，媽曾不止一次的念叨爸那雙好看的手，實際上，爸的手不僅好看, 還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木製的玩具，冬天玩的冰車，夏天抓蜻蜓的“螞螂網“，爸隻需看一眼，就能做出更美觀更實用的東西。家裏保留至今的衣櫃和圓桌，是爸的作品，那些可以旋轉的畫麵，那些刻成貓形的把手，還有那些燙花的圖案，記錄了爸和媽當年對新生活的向往。爸自己組裝的那台電視機，是家屬住宅區的第一台電視機，曾震驚了整個家屬大院，那時家裏每天都會聚滿了來看電視的大人和孩子，那段美好的日子，是我們所有人以爸為驕傲的快樂時光。
在那段黑白顛倒的歲月裏，爸和媽始終堅守心中的善良和正直，以及對家庭和社會的責任。爸媽那一輩人是比較苦命的一代，小時候在炮火紛飛中長大，青年遭遇罕見的自然災害，成家立業的時候又趕上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知識越多越反動，爸媽這對知識分子在當時的環境下成了”臭老九“，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體味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媽在整個家屬區出名的厲害，甚至有點兒“護犢子”， 像一個鬥士一樣保護她的孩子不被欺負。
媽也像鬥士一樣監管著我和兩個哥哥的教育，小心翼翼的修剪我們萌芽時期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以前的我一直認為媽太強勢，太嚴厲，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海外十七年的生活，在不同城市間漂泊，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撞擊中，我開始理解了當年背井離鄉的父母，在那些艱難歲月裏，在生活壓力和生命尊嚴之間，那種難能可貴的對自我的認可，尊重和堅持。
時光在四季的交替中流動……
爸當年時髦的發型逐漸改為由媽親自主刀剪理，媽那條漂亮的辮子也被剪成了短發，爸媽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下褪去了青春的光彩，也逐漸成為我們三個兄妹眼裏平庸和瑣碎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曾極力想要掙脫父母，我們尋找著自己，希望有一天，活出不一樣的模樣。
我和兩個哥哥逐漸長大，陸續上了大學，工作，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在和兒子的一頓咆哮後，我也成了兒子眼裏淺薄的人， 才發現，一輩一輩，我們站在父母的肩膀上，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卻忽略了下麵支撐我們的那雙臂膀。
時光荏苒，當年那些隨著時代潮流從大江南北匯聚到“飛機城”的老一代知識分子，他們的子輩孫輩又在新時代的潮流下離開了他們生活過的地方，散落到四麵八方， 那些帶有蘇聯風格的住宅樓群，在現代摩登大廈的映襯下也早已顯得破落寂寞，在秋日的光影中回憶著舊日的輝煌。
我們沒有機會走進父母的青春韶華。前年回國，在陪爸散步的路上，一個曾經住在同一片家屬樓的老鄰居，講到爸媽年輕時的風采，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還有一年回國，看著電視裏蹦蹦跳跳的蔡依林，爸突然和媽說：“這丫頭和你年輕時有點像”，那一瞬間，我有一種特別的感動。
年少的時候，我們可能因為外表，談吐，性格，甚至是一個表情就簡單的喜歡上一個人，曆經歲月的滄桑，有多少人，可以有緣和你攜手走過青春和暮年，在芳華褪去的時候，在深深的皺紋裏依然記起你21歲時的模樣？
寒來暑往中，爸和媽相互攙扶著，依戀著，一起走過了五十三個春夏秋冬。 去年，在初秋的季節，爸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在他生命的第八十一個年頭。
爸這一輩子話很少，感情外露的時候不多，因為少所以特別珍貴。記憶裏，小時候坐在自行車上聽爸哼著小曲，爸高興的捏著我的小手，少有的神采飛揚；18歲那年，因為臭美，爸在憤怒之下砸碎了我最喜歡的那麵鏡子； 22歲那年，和老公興衝衝的辦理結婚登記的那個早晨，爸在鏡子前偷偷的抹眼淚。“爸，看我給你帶什麽好吃的了？” 爸轉頭怔怔的，眼裏露出老小孩般興奮的光， 那是我每年回國最快樂的時刻，想到這裏，我淚如雨下……
爸走後，媽說總能看到爸的身影出現，一回頭，又不見了蹤影，媽也繼續絮絮的和爸說著話，好像爸能聽到似的。有人說是幻覺，但是這大千世界裏，有些事情誰又能說得明白？
爸在最後的那段時間裏，媽用病弱的身體扛起了照顧爸的重任， 難以想象，要怎樣的愛和力量，在一個個無眠的夜晚，媽用犧牲自已的睡眠來換回爸的綿綿鼾聲。 媽堅持不送爸去養老院，非常堅決。所有人的眼裏，爸隻是一個病老頭， 但是，在媽的心裏，爸還是那個在畢業設計的時候，站在過道上，側身讓媽通過找到自己座位的的那個沉默的青年。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穿梭在車水馬龍中，每一個角落都是滿滿的記憶，望向遠處閃爍的萬家燈火，我知道，有一盞燈，是我每年歸來時的方向和盼望。我也知道，總有一天，那盞燈會漸漸消失了光亮，沈陽， 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城市，終究要成為遙遠的故鄉。淚眼朦朧裏，走過那些熟悉的街道，想象著，父母年輕的身影從我身邊走過，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笑靨，還有笑聲, 蕩漾在這座古老的城市上空。
生命就像一個流動著的畫卷，在時代這個背景的索引下我們每個人走進不同的畫麵。畫卷轉動中，我們看到了曆史，現在和未來。畫麵靜止中，我們尋找，那些熟悉的身影，在時代的背景下，生命，在鮮活的綻放……
（完稿於2018年7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