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很早
(一)
起得很早, 手機上的鬧鍾和IPAD上的鬧鍾鈴聲同時響起, 一個短促直爽昂揚,一個柔和清醒篤定,我伸手先把昂揚的手機鈴聲停掉,然後把Ipad的充電線拔掉,打開封皮, 四點五十,是我昨晚睡下前設定好的時間。 我定了定神,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一下,關掉鬧鍾,沒有停頓,立刻便下了床。 五點半要趕到大房子接Bill,然後去醫院。 我隻給自己留了十分鍾的時間起床洗簌,耽擱不得。 小房子到大房子,清晨的安靜時光裏,也就是十幾分鍾的車程,但是Bill是個急性子,所以我預留了十分鍾給他,特意用來安撫他的情緒。Bill本來建議我星期四晚上過去大房子,我不想留Allen一個人在小房子裏住,堅持早上過去接他。早起,對我來說不是件困難的事。
我很利索地穿衣下了樓,把燒水壺開關打開,溫一下壺中昨晚燒開過的水,這麽早,我隻計劃喝一杯溫水,咖啡等到醫院把Bill送到手術室後再補上。 站在廚房的窗前喝水,窗外的黑暗濃鬱,好像除了我自己,天地萬物都還沉浸在無邊無際的睡意裏,突然間,我意識到計劃中漏了一項,給Allen準備早餐。 好在食品充裕,放下水杯,拉開冰箱的門, 前兩天烤的牛角包,Allen做的鹹魚蝦仁濃湯,剝了一個煮雞蛋, 還有昨晚吃剩下的牛油果清醬 (guacamole), 也拿出來放在Allen的早餐盤邊上,又倒了一杯杏仁奶。 我跟Allen都愛吃牛油果,這個牛油果清醬在墨西哥度假村是餐廳裏最常見的食品之一,本來是用作蘸醬用的,被我發揚光大上升到了沙拉的地位。
收拾完Allen的早餐, 把杯子裏的水喝完,又給自己灌了一瓶溫水,出門前看了一眼牆上的鍾, 五點零八,我有二十二分鍾的時間趕到大房子。
路上冷冷清清, 左邊的車道上是一輛寬大的福特白色SUV, 超過它, 學校區域, 限速五十公裏,我調整了一下車速, 控製在六十以內。旁邊的白色SUV又趕了上來, 超過了我,車尾隱隱的標誌抓住了我的眼,標誌下麵有字, YRP,York Regional Police, 約克區警局,是警車。 路口等紅燈, 我側過頭看進左邊SUV的窗戶, 車裏坐了兩個穿製服的帥氣的警察小哥, 開車的那一個也正側轉了頭看過來, 一臉嚴肅。 我壓住笑, 一本正經地扭正自己的頭 —- 綠燈亮了。對不起,年輕人,我足夠規矩警覺,你們缺少了點運氣。
在Dufferin等紅燈時, 手機響了, 是Bill, 問我出發了嗎。我告訴他已經在Dufferin了, 五分鍾到。現在五點二十二,我會提前三分鍾到達。
車趴在車道上,用遙控器打開左側的車門,我給Bill發信息告訴他到了。 等了幾分鍾, Bill出來了,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到位置上, 臉耷拉著,不出聲。 等他坐穩, 係好安全帶, 倒車上路, 我問了一句, Bill這是怎麽了, 起床氣這麽重。
昨天我剛睡著,你一個電話又把我吵醒了,再也睡不著了,隻好又下樓吃了一通, 吃飽了才睡。 今天手術, 不應該太晚吃東西的,我看了一下注意事項, 說十二點之後不能進食, 還好我是十一點多吃的,Bill氣呼呼的,昨晚你打了個電話, 我沒接住,緊接著打回去, 你就不在了, 我特意留了言, 告訴你我睡了, 你還打什麽電話。
我平了平心情,捋了捋語氣, 心平氣和地說,第一,給你打電話你沒接, 我就去洗澡了, 出來才看到你的電話和留言, 就回了電話,十點多鍾不算晚,我也沒想到你會睡得這麽快,也就十幾二十分鍾吧。第二, 第二天有手術, 吃東西不好, 你被吵醒了也不應該吃東西的, 這個是你自己做的事,錯誤不應該算到我頭上。 第三,我請了一天假,大早上起來,接你送你去手術, 這些都沒什麽,作為家人都是應該的。但是趕過來就被劈頭蓋臉地一通抱怨,這個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就十幾分鍾嗎,不止吧, 我十幾分鍾就睡著了嗎,你不知道我晚上睡不著就會吃東西嗎,Bill應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但是Bill是不會老老實實承認錯誤的,他咋咋唬唬地強著詞奪著理,語氣中滿是虛張聲勢的味道。這不禁讓我想起Bill以前得意洋洋時不小心透露過的心聲, 你做得越好, 就越得敲打敲打,那樣你才不至於翹大尾巴, 才能乖乖地聽話。說實話聽到這個說法時我嚇了一跳,人怎麽能夠如此地膽大妄為,毫無顧忌,為了自己那虛無縹緲的好處去抹煞對待另外一個人的公正。而且你把別人都當傻子嗎,一個人得有多麽的愚鈍多麽的不自信,才需要憑借外事外力外人外物的映襯來看清楚他/她自己。
我沒有再吱聲, 專心致誌地開車。麵對一個喜歡抱怨唯我獨尊的人二十大幾年, 我已經沒有了計較的心氣,當然也掌握了一些相處的技巧,適當拉開距離,按照對待一個壞脾氣的家人的方式去對待他。 但是我也得對自己公平, 我也是一個人, 也有自己的脾氣和情緒,我需要給自己空間去休養去平複。
在大家都真正心平氣和的日子裏,我跟Allen會以唐僧麵對要砍他頭的小妖那樣的慈悲和耐心,對Bill傳經布道,比如我會對他說,一個人的壞脾氣的根源是他自己,要從根兒上去調整,而不是抱怨周圍的環境 (你看一看你能找得到讓你自己不抱怨的環境嗎),才會有效,比如說我覺得你抱怨的根源就是把“自己總是在對的好的別人總是錯的壞的”作為默認值,如果你把這個默認值稍稍調整一下, “自己的也很有可能是錯的,別人的也很有可能是對的”, 你處事的態度和反應馬上就不一樣了, 你的氣馬上就沒了。氣大傷身,傷別人,也傷自己。 一個人的脾氣心性的形成童年是黃金期,麵對成年的Bill,我跟Allen必須具備愚公移山鐵杵成針的毅力和勇氣。
(二)
到達醫院時六點不到,兩張接待的桌子都空著,像機場檢票處的自動檢票機一樣,大廳裏一溜拍開十來台病人自動登記機,每個屏幕上都寫著 “locked”,被鎖住了,不能用。廳裏隻有一個六七十歲的紳士模樣的老人,告訴我們他的預定也是六點,這些機器不能用,隻能等人來了。
沒有等多久,離六點還差幾分鍾的時候,兩個前台接待出現了,中年女人,一白一黑,都是很和氣的樣子。 白人接待告訴我們自動登記機會在六點零一分解鎖,大家就可以登記了。 六點零一分,為什麽要有個一分鍾,我心裏覺得好笑,這麽精確,確實是AI的風格,看來不管是機器人還是生物人,大家都有下班的心理需要。
登記完畢,我跟著Bill進了手術準備室,坐在旁邊看護士給Bill量體溫量血壓, 填寫術前表格。血壓出乎意料地好, 小個子細細瘦瘦的護士說,這個血壓就是個十幾歲的年輕人, 你完全準備好手術了!Bill很高興,說前幾天脖子上起了個包,高壓低壓都超標了, 沒想到今天就完全正常了。
我在旁邊安靜地聽著,私底下心語洶湧,說實話,前幾天的高血壓我覺得有一部分是被嚇出來的,脖子上起的包很有可能是那天出去散步被蟲咬了,Bill卻是覺得他得了癌症,暴躁異常,好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身邊的人都欠了他的,到處呲呲著找茬兒。挑戰著自己的耐性,我盡可能地在電話裏闡述著這個包不可能是癌症腫塊的邏輯,讓他耐心一點看看第二天家庭醫生怎麽說,耳朵裏隔著幾公裏的電波都能感受到那邊的戾氣。 沒問題就好,Bill心情平和是一切和平的基礎,包括血壓。
手術前先注射生理鹽水和抗生素,在加拿大第一次進醫院,Bill躺在病床上不停地述說著自己的感受, 一會兒抱怨護士紮手紮疼了,一會兒又說把上身抬起來的病床讓人不舒服,設計有問題,一會兒又嫌打吊瓶的時間太長了。見我反應不強烈, 沒有隨聲附和,有點不滿, 斜楞了我一眼,說,周末本來盼著你們回來,結果你回來之後不是噠噠噠地在那兒寫博客就是跟你的狐朋狗友閨蜜們嘰嘰喳喳,就是跟我沒話說,或者就是跟我吵架,你說那你們回來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也回了他一眼,說,我現在可是也沒寫博客也沒有跟閨蜜聊天,一心一意地陪著你做手術。但是,你也得能夠讓我產生共鳴的情緒,比如說在你抱怨的時候,抱怨我抱怨別人的時候,我就很沒有說話的情緒,我的情緒被扼殺了。Bill穿在病號服裏,身上蓋著護士給的毯子,頭顯得更大了,他垂著眼沒吱聲。 我接著說, 我本質是個安靜平和之人,但是反射性很強,情緒因環境而定,不受壓,不受氣,而且小心眼,記仇,被敲打了,會反抗,也會記著,不像你,給我頭上打了一棒子,然後下一秒鍾,棒子一扔,轉個身,變個臉,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 我不行,我被打的頭還疼著呢,我需要時間恢複,就像你做手術一樣。
打完吊瓶,七點四十幾分Bill被護工小夥子推進了手術室外間,我繼續跟著,見了護士,是個可以講國語的小姑娘,小姑娘用英語又用國語確認了要做的膽結石手術。又見了麻醉師,一個隻會用國語講 “很好”的年輕華裔男子,最後是外科醫生傑克遜,六十幾歲的白人老頭,神采奕奕的樣子。 醫生傑克遜告訴我手術大概需要七十五分鍾,手術完他會給我打電話,告知手術狀況。手術完畢,Bill會在恢複室待一個小時觀察術後情況,然後被推回手術等待室,我可以在那裏見到他,再觀察一個來小時,如果情況穩定, 就可以回家了。
送Bill進了手術室,我出來去醫院的咖啡廳。咖啡廳的對門是個禮品店,裏麵竟然掛了不少衣服,進去逛了一圈兒, 翻了翻衣服的款式和價格,款式稀鬆平常,價格卻是不是一般的高。 誰會在醫院買衣服呢,除了那些長期住院的病人們,這應該是一個特別的市場,病人的痛苦不少,花起錢來買快樂便不會太計較了吧。
餐廳裏空空蕩蕩的,僅有的兩桌上是熟悉的麵孔,都是跟我一樣陪親朋好友做手術的人們,接待廳和手術準備室見過的,把人送進手術室了,自己閑下來過來吃早飯喝咖啡。買了咖啡,我找了最裏麵靠窗的角落坐了下來。 我帶了一本書,還有IPAD,看心情,或者看書,或者寫博客, 或者什麽都不幹,就隻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發發呆。八點多,晨光正好,斜斜地照進室內來,窗外是生機勃勃的樹木花草,有隻麻雀落在了地上,活活潑潑地跳來跳去。
傑克遜醫生九點鍾打來電話,說手術結束,很順利,一切正常,Bill在恢複室,大概一個小時後回等待室。 十點多我在等待室裏見到了術後的Bill,斜斜地靠在床頭抬起的病床上,臉色有點蒼白。 開了四個洞,Bill有氣無力地說。 這微創手術比想象中的規模大了幾號,我跟Bill還都以為跟做腸鏡胃鏡差不多。洞大洞小,隻這數目就有點嚇人。 看來手術還是要慎重,雖然加拿大是免費醫療,手術費不用自己出,但是罪還是得自己受的。
護士給了我泰諾,讓我幫著Bill服下,又給了我十幾頁紙的術後注意事項,第一項就是給傑克遜醫生診所打電話預約兩三周後的跟進檢查。我馬上掏出手機撥號過去預約好了。還有止疼藥的服用,護士給了止疼藥的處方,讓出院後到藥店去拿。 這個藥隻有疼痛難忍時才吃,能不吃就不吃,吃了會導致便秘,護士特意囑咐著,一般情況下吃泰諾 (Tylenol)和安德維 (Advil)就行了。
護士口中的泰諾和安德維,在術後注意事項中用的是對乙酰氨基(acetaminophen)和布洛芬(Ibuprofen), 護士對我說, 對乙酰氨基酚就是泰諾, 布洛芬就是安德維。 這兩種北美最常見的感冒發燒止痛藥,成分是不一樣的,回來查了一下,對乙酰氨基酚/泰諾可止痛,退燒,但是沒有消炎作用。布洛芬/安德維是既可止痛又可消炎。
十一點左右,Bill說感覺好一些了,可以回家了。 護士叫來護工幫著穿衣服穿鞋子,讓我出去把車開到門前,他們會用輪椅把Bill推出去。
終於把Bill安安穩穩地弄回了家,十一點半,距離我們出門整整六個小時。把Bill安頓好,我馬不停蹄地又出了門,還剩下最後一項任務,去藥房取藥。
不是去渡劫,
就是幫人去渡劫。
祝小c和家人安康
是的,微創好了很多,聽老人說他們年輕時在國內做,得住院一周呢。
“跟我的閨蜜們和博客爭風吃醋,” - 為了避免他吃醋,我們是不是就不留言了?
謝謝追憶,買買菜,給病人做做飯,還可以應付。
周末愉快!
小 C 辛苦了,周末多休息。
真不容易,特別理解小C的心情。對你關於兩個人性情的不同也很認同。說到你沒寫博客那段,我笑了,哈哈哈。Bill沒事就好,家裏有個病人,會搞得人仰馬翻。保重!
曉青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