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威立打電話做了預約。 周末理發的人多, 電話打得晚了,星期六的早上隻能插入一個人的位子, 那就隻剪Emmy的吧。九點鍾先把Allen帶到中文學校上中文課, 然後和Emmy來到了威立的理發店。 深秋的光景了, 樹上的葉子差不多已經落光, 嶙峋的枝幹裸露出來。 樓後麵擋風的角落裏, 幹黃卷曲的落葉在樹下鋪出一個個樹冠大小的平麵圓, 反襯著依舊綠意盈盈的草地, 是一種葉落歸根的美麗與安詳。
威立依舊殷勤地幫Emmy掛外衣, 讓她在理發椅子上坐好, 又給旁邊等待的我端來了茶水。
我的頭發也長了, 用大的發夾在腦後夾了一個髻出來, 長起來的劉海分到了臉的兩側,倒是不會太顯眼, 還能支撐一陣子。 洗澡前對著穿衣鏡把夾子取下來時,厚重的發絲流水般垂落, 就有點長發如瀑的感覺了。
我的頭發多, 濃密黑亮,年少時對那種實實在在密密匝匝的黑色是不喜愛的,總覺得太過生硬和單調, 卻也從來沒有動過染發的心思。 想來大概是從小生長在農村, 少了耳熏目染的緣故。 如今對頭發的顏色不會有太多的計較了, 但是兩鬢繁星日盛,黑是黑白是白, 黑的發亮白的也發亮,黑白分明, 是怎麽遮也遮不住了。 不想自己看上去太過狼狽, 就會隔幾個月去店裏買來染發劑, 染上一次頭發。 人保守, 染發劑隻用兩色, 栗色或者深一些的酒紅, 原本就不太顯眼的顏色落到更加黯淡的底子上,是不大容易看得出來的; 隻有在燦爛的陽光裏麵,才能泛出幾絲圖片上模特發色的光彩來。 頭發卻真的是不再烏黑了,偏棕又有點紅的影子在裏麵, 光線裏是一種模糊的微暖的銅的顏色---沒有想到的是, 年青時的心願, 在年老的時候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實現了。
喝了口溫下來的茶水,看著威立把Emmy腦後的頭發一層一層地往上夾起來, 夾了三個夾子後, 才開始修剪最下一層。 這麽多的頭發。 Emmy繼承了自己頭發的濃密,好像還要更多些,隻是發絲細軟, 有點絨, 也就更不好打理了。
頭發多這件事, 因為小學中學一直剪短發, 沒有太多的具象,有的大都是從姨和姥姥的嘴裏聽來的。 七歲之前長在姥姥家, 姥姥和年輕未嫁的姨是照顧我起居最多的。 嬰兒時期的擠羊奶熬羊奶, 喝羊奶喝得臉上起了一層細白的絨毛, 再大一些年紀的梳頭紮辮子,做新衣穿新衣, 爬樹上房, 現在回老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些故事還是會偶爾被姨和舅舅們翻到桌麵上來講的。
初中時因為頭發剪得太短, 還出過一次事故。 這件事在那個灰色陳舊安靜寂寥的歲月裏有點不太尋常, 就一直存留在記憶裏了。 那是個暑假, 跟著媽媽去鎮上趕集, 頭發短短的我穿了一條連衣裙。 那件白底藍花的連衣裙是在北京紡織廠打工的姨帶回來的,的確良的麵料, 款式花色還記得清楚,碎花碎葉是一種深沉的海水一樣的藍色。 集市上熙熙攘攘, 塵土飛揚, 我跟在媽媽和一起趕集的嬸嬸後麵在人群中擠來擠去, 突然就聽到前麵媽媽和人吵了起來。 媽媽十幾歲到內蒙讀財務管理的中專,畢業後留在內蒙工作了幾年, 最後在姥姥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不回老家結婚生子, 調回來當了老師。 是村子裏為數不多的文化人之一, 很少跟人起摩擦, 更不用說吵架了, 當然和爸爸除外。 我擠上前去, 鑽進人圈子,看到了媽媽和嬸嬸對麵的三個男人, 和媽媽對陣的一個五十幾歲的年紀,瘦瘦高高。 這麽大年歲還做這種不正經的事, 你也不嫌丟人! 別讓我們再看到你。 看到我跟了上來, 媽媽硬邦邦撇下一句話, 拉著我走出了人群, 走出人群後便放開了我的手, 一個人快快地走到了前麵去。 嬸嬸跟了上來, 低聲問我, 那個男人是不是跟你說話了? 怪不得有點眼熟, 剛才他確實攔下我說過幾句閑話, 無非就是你來趕集嗎, 買了什麽之類的。 七歲上學才回到自己村子裏, 初中又到縣城住校, 村子裏的人我從來沒有認全過, 就以為那是一個我不認得卻認得我的本村人了。 哪裏是我們村子的啊, 嬸嬸說,跟了我們有一陣子了,和你說話時我和你媽媽都瞅到了, 剛才他們仨超過我們走到前麵去, 你猜那個男人說什麽, 他說, 果然是個女孩子啊, 那麽短的頭發, 偏偏還穿了一條花裙子!說得那麽大聲, 不就是想讓我們聽到嗎? 你媽媽追上去就跟他吵上了。 媽媽這時回過頭來, 卻不看我, 當時就不想讓你剪得這麽短, 現在出了這樣的亂子。真的是很冤枉啊, 我剪短發純碎為了省事, 住在城郊的中學裏, 去城裏一次不是很方便, 這樣的短發可以自由地生長很長時間不用打理, 哪裏就能想到我的頭發會引出什麽亂子, 而且是在民風淳樸的鄉下?
手裏的茶有點涼了, 轉過眼去看到威立正在給Emmy修劉海。 剪兩下, 把剪子插進口袋裏, 手指拉平兩邊的頭發找齊, 再去剪兩下,再找齊,來來回回的,是一種繁瑣的仔細。 Emmy脾氣大,話少臉冷,挑剔。 我們來過兩三次後,威立就瞧出了門道, 有一次在我自己過來時偷偷地跟我說,他剪了幾十年的頭發,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 但每次給Emmy剪頭還是會格外地小心翼翼,唯恐萬一對不上她的心思, 出了差池。 威立雖然殷勤周到, 卻也不是個多話之人,心思細膩, 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經驗練就了鋒利的眼神, 把個人情世道看得一清二楚: 這兩母女雖然同樣長著濃密的頭發, 媽媽卻是比女兒好說話得多的。
真正體驗到自己頭發的厚度, 是在剛剛來到加拿大的時候。 人生地不熟, 話也說不好, 沒有穩定的職業和收入, 每天過著的是入不敷出的日子。 留沒有劉海的清湯掛麵式的披肩發, 就是那個時期養成的經濟實惠的生活習慣。 這樣的發式, 一年半年的不跑理發店, 都可以保持一個相當妥當的麵貌。 頭發長了如果不想花錢去剪, 就用夾子在腦後夾起來, 再長了, 還是不想剪的話, 那就小夾子換大夾子了。 最長的一次, 我曾經發髻一夾夾了兩年, 後來放下來的時候, 發根已經要觸及腰部了。 有女友曾經看著我披散下來的頭發開玩笑:剪下來稱一稱得有兩斤重, 也就是你, 如果換了別人, 頭早就被壓彎了。 那個時候正在一個波蘭女孩子卡米拉介紹的酒吧裏打夜工,室內禁煙的法規還沒有實行, 酒吧裏煙氣繚繞, 我就端著酒水在煙霧之中穿行。 下班後回到家的淩晨,對著穿衣鏡把夾在腦後的發髻解開, 那囤積了一個長夜的煙氣會隨著鬆瀉的發絲釋放出來, 味道濃重,讓人作嘔, 是酒吧生涯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時刻。 以至於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心平氣和地對待濃重的煙味, 總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惡感, 接下來也總是能想到那段兒時間裏我的那頭厚實繁重,帶著煙熏火燎之氣的長發。
吹風機的聲音響起來了,是Emmy的頭發已經修剪好, 威立在給她吹風做造型了。看Emmy微微翹起的嘴角和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端詳的樣子, 今天的發型剪得還是滿意的。 我拿起麵前的明報,看娛樂版香港明星的八卦新聞。 感覺到一個細瘦的身影從身後擦過去, 站到威立身邊耳語了幾句, 聲音壓得低低的, 像嗚咽一樣, 然後又擦身出來, 坐到了另外一邊的理發椅上。 是個黑衣的女子, 看熟門熟路的樣子, 應該也是店裏的理發師, 她頭微微低著, 紅色挑染的中長發垂下來遮住大半張不再年輕的臉, 臉上陰晴不辯。 其他店員開始陸陸續續地進店了, 那個小個子的精瘦男人, 長著一張典型的香港人的臉,常常坐在理發店門口的接待台, 跟來來去去的客人微笑著打招呼,是店老板了。 店老板今天穿了條大紅色的吊腳瘦腿褲, 上身是紅黑格子的緊身休閑西裝, 裝扮和報紙上的明星如出一轍。 他步履輕快地在鋪滿陽光的灰綠格子的地板磚上走過, 跳躍的腳尖踮起又落下, 樣子像是在跳街舞。
嗚嗚嗚, 突然響起的嗚咽聲, 把我嚇了一跳。 是那個坐在旁邊的黑衣女子, 她把臉整個埋進了兩個手掌裏, 在哭泣。 我扭過臉去看威立, 威立依然是一絲不苟地給Emmy吹拉著頭發,臉上神色鎮定, 沒起一絲波瀾。 環顧四周, 周六清晨的理發店裏空蕩蕩的, 隻有我和Emmy兩個客人, 另外一個店員和老板好像也吃了一驚, 悄悄地挪到遠遠的角落裏坐下來, 無聲無息的。 女子哭了一陣子, 終於停了下來, 卻仍是低著頭,從旁邊的梳妝台上拽下幾張麵巾紙, 清理臉上的淚跡。 給Emmy吹完頭, 威立取過一麵小鏡子立在Emmy的腦後, 讓她看後麵的效果, 得到滿意答複後把小鏡子放回去, 站到我身邊來, 撇了一眼黑衣女子, 低聲說, 她的狗狗今天早上走了。我一時沒有明白, 問, 走了, 是自己跑掉了嗎? 不是, 威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身為香港人他總覺得自己國語不夠好, 不是跑了, 是走了, 19歲了。 這下子我聽明白了, 女子的狗狗去世了。 雖然19歲的狗狗也算是高壽了, 但養了19年, 感覺跟自己的一個孩子也沒什麽太大差別了吧。 我不禁又默默看了一眼還有些抽抽搭搭的黑衣女子。 在這麽的一個早上,在這樣的一個地方, 在朋友同事和陌生人靜悄悄的包容裏, 隨身所欲地哭泣, 這個剛剛失去了心愛的狗狗的女子, 也可以算得上是幸福的了吧。
雖然有時候會去追求文筆精致,有時候又擔心會多了匠氣。所以總是有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