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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和頭發有關的故事

(2015-11-10 09:25:43) 下一個

給威立打電話做了預約。 周末理發的人多, 電話打得晚了,星期六的早上隻能插入一個人的位子, 那就隻剪Emmy的吧。九點鍾先把Allen帶到中文學校上中文課, 然後和Emmy來到了威立的理發店。 深秋的光景了, 樹上的葉子差不多已經落光, 嶙峋的枝幹裸露出來。 樓後麵擋風的角落裏, 幹黃卷曲的落葉在樹下鋪出一個個樹冠大小的平麵圓, 反襯著依舊綠意盈盈的草地, 是一種葉落歸根的美麗與安詳。

威立依舊殷勤地幫Emmy掛外衣, 讓她在理發椅子上坐好, 又給旁邊等待的我端來了茶水。

我的頭發也長了, 用大的發夾在腦後夾了一個髻出來, 長起來的劉海分到了臉的兩側,倒是不會太顯眼, 還能支撐一陣子。 洗澡前對著穿衣鏡把夾子取下來時,厚重的發絲流水般垂落, 就有點長發如瀑的感覺了。

我的頭發多, 濃密黑亮,年少時對那種實實在在密密匝匝的黑色是不喜愛的,總覺得太過生硬和單調, 卻也從來沒有動過染發的心思。 想來大概是從小生長在農村, 少了耳熏目染的緣故。 如今對頭發的顏色不會有太多的計較了, 但是兩鬢繁星日盛,黑是黑白是白, 黑的發亮白的也發亮,黑白分明, 是怎麽遮也遮不住了。  不想自己看上去太過狼狽, 就會隔幾個月去店裏買來染發劑, 染上一次頭發。 人保守, 染發劑隻用兩色, 栗色或者深一些的酒紅,  原本就不太顯眼的顏色落到更加黯淡的底子上,是不大容易看得出來的; 隻有在燦爛的陽光裏麵,才能泛出幾絲圖片上模特發色的光彩來。 頭發卻真的是不再烏黑了,偏棕又有點紅的影子在裏麵, 光線裏是一種模糊的微暖的銅的顏色---沒有想到的是, 年青時的心願, 在年老的時候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實現了。

喝了口溫下來的茶水,看著威立把Emmy腦後的頭發一層一層地往上夾起來, 夾了三個夾子後, 才開始修剪最下一層。 這麽多的頭發。 Emmy繼承了自己頭發的濃密,好像還要更多些,隻是發絲細軟, 有點絨, 也就更不好打理了。

頭發多這件事, 因為小學中學一直剪短發, 沒有太多的具象,有的大都是從姨和姥姥的嘴裏聽來的。 七歲之前長在姥姥家, 姥姥和年輕未嫁的姨是照顧我起居最多的。 嬰兒時期的擠羊奶熬羊奶, 喝羊奶喝得臉上起了一層細白的絨毛, 再大一些年紀的梳頭紮辮子,做新衣穿新衣, 爬樹上房, 現在回老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些故事還是會偶爾被姨和舅舅們翻到桌麵上來講的。

初中時因為頭發剪得太短, 還出過一次事故。 這件事在那個灰色陳舊安靜寂寥的歲月裏有點不太尋常, 就一直存留在記憶裏了。 那是個暑假, 跟著媽媽去鎮上趕集, 頭發短短的我穿了一條連衣裙。 那件白底藍花的連衣裙是在北京紡織廠打工的姨帶回來的,的確良的麵料, 款式花色還記得清楚,碎花碎葉是一種深沉的海水一樣的藍色。 集市上熙熙攘攘, 塵土飛揚, 我跟在媽媽和一起趕集的嬸嬸後麵在人群中擠來擠去, 突然就聽到前麵媽媽和人吵了起來。 媽媽十幾歲到內蒙讀財務管理的中專,畢業後留在內蒙工作了幾年, 最後在姥姥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不回老家結婚生子, 調回來當了老師。 是村子裏為數不多的文化人之一, 很少跟人起摩擦, 更不用說吵架了, 當然和爸爸除外。  我擠上前去, 鑽進人圈子,看到了媽媽和嬸嬸對麵的三個男人, 和媽媽對陣的一個五十幾歲的年紀,瘦瘦高高。  這麽大年歲還做這種不正經的事, 你也不嫌丟人! 別讓我們再看到你。 看到我跟了上來, 媽媽硬邦邦撇下一句話, 拉著我走出了人群, 走出人群後便放開了我的手, 一個人快快地走到了前麵去。 嬸嬸跟了上來, 低聲問我, 那個男人是不是跟你說話了? 怪不得有點眼熟, 剛才他確實攔下我說過幾句閑話, 無非就是你來趕集嗎, 買了什麽之類的。 七歲上學才回到自己村子裏, 初中又到縣城住校, 村子裏的人我從來沒有認全過, 就以為那是一個我不認得卻認得我的本村人了。  哪裏是我們村子的啊, 嬸嬸說,跟了我們有一陣子了,和你說話時我和你媽媽都瞅到了, 剛才他們仨超過我們走到前麵去, 你猜那個男人說什麽, 他說, 果然是個女孩子啊, 那麽短的頭發, 偏偏還穿了一條花裙子!說得那麽大聲, 不就是想讓我們聽到嗎? 你媽媽追上去就跟他吵上了。 媽媽這時回過頭來, 卻不看我, 當時就不想讓你剪得這麽短, 現在出了這樣的亂子。真的是很冤枉啊, 我剪短發純碎為了省事, 住在城郊的中學裏, 去城裏一次不是很方便, 這樣的短發可以自由地生長很長時間不用打理, 哪裏就能想到我的頭發會引出什麽亂子, 而且是在民風淳樸的鄉下?

手裏的茶有點涼了, 轉過眼去看到威立正在給Emmy修劉海。 剪兩下, 把剪子插進口袋裏, 手指拉平兩邊的頭發找齊, 再去剪兩下,再找齊,來來回回的,是一種繁瑣的仔細。 Emmy脾氣大,話少臉冷,挑剔。 我們來過兩三次後,威立就瞧出了門道, 有一次在我自己過來時偷偷地跟我說,他剪了幾十年的頭發,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 但每次給Emmy剪頭還是會格外地小心翼翼,唯恐萬一對不上她的心思, 出了差池。   威立雖然殷勤周到, 卻也不是個多話之人,心思細膩, 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經驗練就了鋒利的眼神, 把個人情世道看得一清二楚: 這兩母女雖然同樣長著濃密的頭發, 媽媽卻是比女兒好說話得多的。

真正體驗到自己頭發的厚度, 是在剛剛來到加拿大的時候。 人生地不熟, 話也說不好, 沒有穩定的職業和收入, 每天過著的是入不敷出的日子。 留沒有劉海的清湯掛麵式的披肩發, 就是那個時期養成的經濟實惠的生活習慣。 這樣的發式, 一年半年的不跑理發店, 都可以保持一個相當妥當的麵貌。 頭發長了如果不想花錢去剪, 就用夾子在腦後夾起來, 再長了, 還是不想剪的話, 那就小夾子換大夾子了。 最長的一次, 我曾經發髻一夾夾了兩年, 後來放下來的時候, 發根已經要觸及腰部了。  有女友曾經看著我披散下來的頭發開玩笑:剪下來稱一稱得有兩斤重, 也就是你, 如果換了別人, 頭早就被壓彎了。 那個時候正在一個波蘭女孩子卡米拉介紹的酒吧裏打夜工,室內禁煙的法規還沒有實行, 酒吧裏煙氣繚繞, 我就端著酒水在煙霧之中穿行。 下班後回到家的淩晨,對著穿衣鏡把夾在腦後的發髻解開, 那囤積了一個長夜的煙氣會隨著鬆瀉的發絲釋放出來, 味道濃重,讓人作嘔, 是酒吧生涯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時刻。 以至於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心平氣和地對待濃重的煙味, 總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惡感, 接下來也總是能想到那段兒時間裏我的那頭厚實繁重,帶著煙熏火燎之氣的長發。

吹風機的聲音響起來了,是Emmy的頭發已經修剪好, 威立在給她吹風做造型了。看Emmy微微翹起的嘴角和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端詳的樣子, 今天的發型剪得還是滿意的。 我拿起麵前的明報,看娛樂版香港明星的八卦新聞。 感覺到一個細瘦的身影從身後擦過去, 站到威立身邊耳語了幾句, 聲音壓得低低的, 像嗚咽一樣, 然後又擦身出來, 坐到了另外一邊的理發椅上。 是個黑衣的女子, 看熟門熟路的樣子, 應該也是店裏的理發師, 她頭微微低著, 紅色挑染的中長發垂下來遮住大半張不再年輕的臉, 臉上陰晴不辯。 其他店員開始陸陸續續地進店了, 那個小個子的精瘦男人, 長著一張典型的香港人的臉,常常坐在理發店門口的接待台, 跟來來去去的客人微笑著打招呼,是店老板了。 店老板今天穿了條大紅色的吊腳瘦腿褲, 上身是紅黑格子的緊身休閑西裝, 裝扮和報紙上的明星如出一轍。 他步履輕快地在鋪滿陽光的灰綠格子的地板磚上走過, 跳躍的腳尖踮起又落下, 樣子像是在跳街舞。

嗚嗚嗚, 突然響起的嗚咽聲, 把我嚇了一跳。 是那個坐在旁邊的黑衣女子, 她把臉整個埋進了兩個手掌裏, 在哭泣。 我扭過臉去看威立, 威立依然是一絲不苟地給Emmy吹拉著頭發,臉上神色鎮定, 沒起一絲波瀾。 環顧四周, 周六清晨的理發店裏空蕩蕩的, 隻有我和Emmy兩個客人, 另外一個店員和老板好像也吃了一驚, 悄悄地挪到遠遠的角落裏坐下來, 無聲無息的。 女子哭了一陣子, 終於停了下來, 卻仍是低著頭,從旁邊的梳妝台上拽下幾張麵巾紙, 清理臉上的淚跡。 給Emmy吹完頭, 威立取過一麵小鏡子立在Emmy的腦後, 讓她看後麵的效果, 得到滿意答複後把小鏡子放回去, 站到我身邊來, 撇了一眼黑衣女子, 低聲說, 她的狗狗今天早上走了。我一時沒有明白, 問, 走了, 是自己跑掉了嗎?  不是, 威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身為香港人他總覺得自己國語不夠好, 不是跑了, 是走了, 19歲了。 這下子我聽明白了, 女子的狗狗去世了。 雖然19歲的狗狗也算是高壽了, 但養了19年, 感覺跟自己的一個孩子也沒什麽太大差別了吧。 我不禁又默默看了一眼還有些抽抽搭搭的黑衣女子。 在這麽的一個早上,在這樣的一個地方, 在朋友同事和陌生人靜悄悄的包容裏, 隨身所欲地哭泣, 這個剛剛失去了心愛的狗狗的女子, 也可以算得上是幸福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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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xyz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明靄曉雯' 的評論 : 謝謝留言。
雖然有時候會去追求文筆精致,有時候又擔心會多了匠氣。所以總是有矛盾的。
明靄曉雯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很精致。
cxyz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erdong' 的評論 : 謝謝erdong, 嚐試著把日誌寫長, 不可避免地就有了瑣碎。 自己回過頭去讀, 都有點讀不到底的樣子, 謝謝你的有趣啊,讓我感覺好多了。
erdong 回複 悄悄話 好細膩的文筆,把平凡生活寫得溫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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