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 辛夷
悼紅客的紅樓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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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看書總是潦草,一些和主線無關的細節總是被我故意“忽略”掉。後來才知道《紅樓夢》根本沒有什麽主線,而是事事都是主線。博爾赫斯說的對。這就是一本將故事隱在瑣碎情節中的奇異小說。昨天圖書館裏亂翻紅書,書裏劉心武提醒我應該注意一下第二十九回裏出場的丫頭們的名字。當時就很汗顏:自己讀書確實還不夠仔細。於是昨晚睡前就重新翻了翻《紅樓夢》的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看到一大段“瑣碎”的文字: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凡執事人等,聞得是貴妃作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況是端陽節間,因此凡動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兒,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春纖,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桔,探春的丫頭侍書,翠墨,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著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雲,碧月,鳳姐兒的丫頭平兒,豐兒,小紅,並王夫人兩個丫頭也要跟了鳳姐兒去的金釧,彩雲,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另在一車,還有兩個丫頭,一共又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娘並跟出門的家人媳婦子,烏壓壓的占了一街的車。賈母等已經坐轎去了多遠,這門前尚未坐完。這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那邊車上又說 “蹭了我的花兒”,這邊又說“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說笑不絕。周瑞家的走來過去的說道:“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笑話。”說了兩遍,方覺好了。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早已到了清虛觀了 。寶玉騎著馬,在賈母轎前。街上人都站在兩邊。
這段各版本有些不同。我手頭的這版脂本(題為《脂硯齋全評石頭記》的霍、紫校勘版,分不清哪段是甲戌本哪段是己卯本哪段是庚辰本,不推薦。還是家裏的那套紅研所版好。)是這個樣子的。通行本有的沒有“這個說……那個說……”等等文字。但總體因為女眷們幾乎全體出動,寫得煞是熱鬧,各人的丫頭也大都出來了。仔細看看,會發現有些丫頭隻在這裏出來那麽一次(如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香菱的丫頭臻兒),別處再也找不到了。
再細看,小丫頭們的名字還真的沒那麽簡單呢。作者所以在這裏用大量筆墨寫下這群丫頭們的名字,在裏麵藏了一點玄機。丫頭們的名字和各自主子頗有些關係。讓我慢慢道來——
賈母:鴛鴦,鸚鵡,琥珀,珍珠。
鸚鵡?珍珠?這個有點奇怪唉。鸚鵡應該就是給了黛玉後來改名紫鵑的鸚哥吧。珍珠不就是花襲人的本名麽。這裏偏偏又來了“鸚鵡”和“珍珠”,而且鸚鵡還和紫鵑同台登場……遂又想起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來了。扯遠了。或許是作者寫著寫著忘了,或許是賈母偏好這個名字,又安排給了新提拔的丫頭也未可知。不過這四個名字,不用多說,就能看出來,繁華莊重,五光十色,和賈母的地位非常符合。而且鳥類和鳥類對舉,珠寶和珠寶對舉,形式上也非常對稱工整。
黛玉:紫鵑,雪雁,春纖。
看完賈母的丫頭們的名字,在看黛玉的三個丫頭,頓時覺得冷了許多。紫鵑是啼血思歸的癡情鳥,雪雁則讓人聯想到是來不及南飛的雁,隻好呆在雪地裏。“春纖 ” 一名,似乎在書中別處也不曾見到。大約是個小丫鬟。張孝祥一首《滿江紅·思歸寄柳州》(一題《轉調二郎神》)裏說:
秋滿離源,瘴雲淨、曉山如簇。動遠思、空江小艇,高丘喬木。策策西風雙鬢底,暉暉斜日朱欄曲。試側身、回首望京華,迷南北。
思歸夢,天邊鵠。遊宦事,蕉中鹿。想一年好處,砌紅堆綠。羅帕分柑霜落齒,冰盤剝芡珠盈掬。倩春纖、縷鱠搗香齏,新篘熟。
看見“蕉中鹿”,想起來“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裏黛玉拿探春設想的“蕉下客”開的玩笑(“‘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 ’”),看來作者大約曾想到張孝祥這首詞吧,“春纖”“蕉葉覆鹿”的典故遂能信手拈來。隻是揣測。但看這首詞,又是一首傷感的詞。黛玉的丫頭們也繞不出傷感二字。
寶釵:鶯兒,文杏。
粗一看,都是平常的名字。鶯兒就是黃金鶯白玉釧一回裏的手巧能打梅花絡的那位。文杏一開始我以為隻是把“文”“杏”二字湊在一起而已,查了資料才知道文杏據說就是銀杏,其木材名貴自不必說。典出《長門賦》“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的句子。這裏叫“文杏”而不叫“銀杏”,大約一是與迎春的丫頭“繡桔”是一對,二是突出“文”。寶釵丫頭的名字:內斂而有文采,確實是寶釵的風格。
薛姨媽:同喜,同貴。
一看就是經商人家丫頭的名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嗬嗬。
李紈:素雲,碧月。
色彩就素雅,寓意也高尚,很符合年輕守寡的李紈的品德與身份。
鳳姐:平兒,豐兒,小紅。
都是極其普通常見叫起來順口的俗名。雖然俗,與薛姨媽丫頭的名字又不同,恰如鳳姐幹淨利索又有幾分市井氣的性格。
王夫人:金釧,彩雲。
王夫人沒有出場,但她的丫頭出場了。雖然名字也是常見的俗名,但與鳳姐、薛姨媽的又不同,金釧彩雲雖然也是繁華意象,但與賈母的琥珀珍珠也不同,而是恰好介於這幾人之間。這也和她的身份地位也符合。
就先談這些個人吧。不過比較一下各人帶的丫頭的個數,就發現一個有意思的地方:跟著鳳姐的丫頭最多,賈母隻排第二。那麽大一個家族的內務果然全是鳳姐一人在擔當。薛姨媽是賈府的客人,所以帶的人並不多,不會喧賓奪主。小輩們都是隻有兩個人跟著,黛玉帶的人多一個,大約是賈母特別關照黛玉的。
《紅樓夢》中,絕無閑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