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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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晴雯

(2006-04-21 00:21:26) 下一個
艾麗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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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生得美。

第一次有人說到她的容貌,已經是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麵前進讒言,勾起王夫人的心事。她們對晴雯的印象是標致,巧嘴,輕狂,倒是鳳姐不肯接這個話茬,隻是淡淡地說丫頭們總共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以前的事,也記不清了。

一個人的美,偏偏從她的對頭嘴裏說出來,格外地鮮活明亮,格外地真實。

不喜歡她的人,亦或恨怨她的人,可以背後捅上一刀,可以想方設法毀滅了她的存在,但不能否認的,是她的美。

大觀園裏,最不缺乏的就是美人。姑娘們各有天資,且不說了,跟著的丫頭也是各有各的俏麗。有一次寶玉生日,大人們雖然不在家,也過的極其熱鬧。史湘雲說了一個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惹得小丫頭們都走過來要桂花油。

那天又是射覆,又是劃拳的,說了不少雅致的典故。看書的我,偏是那一句記得最清,因為最是生動有趣。

桂花極香。小的時候,鄰居有一家人的老爺爺,年年秋天都做自家的桂花酒,送給親朋好友們喝。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就是趁大人出門的時候,偷偷地喝了一碗,醉得不省人事,夢裏都口角含香。從那時起,對用碗喝酒有了好感,後來看<<水滸傳>>,好漢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怎麽看怎麽痛快。

等到了德國,特別偶然地,在大學校園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棵桂花樹,吃驚得不行,高興得不行。拍了一張照片寄給家人看,他們卻說其實看不清楚,隻看見我在樹下傻笑。

可惜花香是寄不回去的。連花都開得不長久,一陣風來,一陣雨後,便是滿地殘紅。

晴雯被逐出大觀園的時候,連件象樣的衣服都沒有,回到家,連口幹淨的茶都喝不上。她能留給寶玉的,隻有她的指甲了,生生齊根地剪下,將來她在棺材裏獨自躺著,也還想著自己還在怡紅院裏。她也知道無可奈何,還是放不下。

每次看到這一段,傷心是傷心,總還忍得住。

再往下,寶玉夢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依然往日的形景,就是說她還是如往日的俏美吧。

她笑著跟寶玉說:“你們好生過吧,我從此就別過了。”

寶玉是哭了,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開始流。曹雪芹寫紅樓女兒的死,常常覺得話還沒說透,事還沒講明似的,秦可卿死前和鳳姐說了一大套的做人持家道理,尤三姐死後還是來跟柳湘蓮說說自己的委屈。這些我都不覺得撼動,因為情理在其中,不說倒是埋沒了。

可是晴雯,一生抓尖要強,心比天高,鋒芒畢露,她的明麗耀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令人愛憐不盡,也惹人恨之不絕。

等到她走的時候,說得卻是溫柔淡然,有隱約的喜悅,反而讓寶玉不知所措了。

也是那一天,芳官蕊官藕官出了家。沒別的話可講,曹雪芹隻寫了一句,作為她們的收捎,從此,“各自出家去了。”

大觀園內的芙蓉正開得盛,怡紅院裏枯了半邊的海棠還在,但她們的這一場花事是已經忙完,明年的花季也不再有了。縱然花開花落,也不是她們了。

寶玉的芙蓉女兒誄,真是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麽。左看右看,不過是那八個字的讖語,“我本無緣,卿何薄命。”難怪黛玉聽了徒然變色,連我看了亦是心驚肉跳。

有一本後續紅樓夢之類的書,寫到黛玉和晴雯死後聚在天上,晴雯拿了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去問黛玉是什麽意思,黛玉一字一句地講給她聽,兩人都不勝悲戚。

這寫書的真是笨而多事,生怕晴雯不懂,生怕我們不知,硬是要把柔腸理順,替別人大喊,“他是愛你的,你知不知道啊!”煮鶴焚琴,莫此為甚。

其實懂與不懂,又何幹?倘若明心見性,自然成就一段佳話。

寶玉挨了一場暴打,黛玉哭得眼睛象桃似的,心裏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寶玉自家疼得要命,還是不放心,隨手拿了兩條舊帕,交與晴雯,讓她去看黛玉好不好。

晴雯不明白,一路來回地盤算,不解何意。比那<<西廂記>>裏傳書遞簡的小紅娘懵懂,十分的糊塗,十分的可愛。

曾經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過,我不相信命運,但相信緣分。仿佛晴雯的癡心傻意,總以為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的。

看過一些評論,說晴雯的篤定“在一處”,也是一個姨娘的前程,老太太心裏有數,晴雯心裏也有數,所以她霸道不羈,爭長護短,意氣用事。

這些話不能說服我。

晴雯的天真爛漫中是有幾分沒心沒肺,她的跋扈與其說是刀光劍影的傷人又傷己,毋寧說是不懂事,不自知。

然而大觀園中自知的有誰呢?誰不是趟著石頭過河?機關算盡的,又何嚐能夠保全自己。

深淵裏何曾有寧靜?我們看得見的,也隻是力不從心的在劫難逃。

看晴雯和寶玉吵架,和寶玉黛玉完全不同。寶黛之間是戀愛中的情人的大吵小鬧,哭哭笑笑,我們看著也覺得親切熱鬧,象鳳姐說的,都懶得去勸他們,由他們去好了。

老太太非逼著她去勸和,她也去了,心裏還是不以為然。有這樣的姐姐,比什麽都好,真的心疼他們,也真的明白他們。

晴雯和寶玉一旦吵起來了,還真是嚇人一跳,驚得整個怡紅院都鴉雀無聞。那種口氣和方式純然是夫妻的,雖然兩個人都不懂這些,隻顧著吵了。

夫妻間吵架,話最容易說得決絕,不留餘地,再不當真的話,說出口也傷人能直接傷到骨子裏。

晴雯和寶玉也是。其實先說到好離好散的是晴雯自己,寶玉反而是被這話氣得渾身亂戰,索性說反正將來有散的日子。等寶玉要去回太太,晴雯卻哭了,說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個門。

這一段裏,最沒意思的是襲人,全然不知趣,當家人似地跑來勸架,當然是越勸火焰越高。她不懂的是寶玉和晴雯的心,他們的那份親密,潑水不進,那一刻,根本容不下他人。

其實這份心,連他們自己都茫然,還埋怨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讓看的人好笑又好氣。

卻原來混沌中亦有清明與純粹,他們不知為什麽會這樣,也不會去想。原來真的有一種跌宕心魄是不可知的,魚在水中遊,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眼淚。

蚌曆盡痛楚,層層包裹著它的心刺,等到一顆珍珠出現,它也看不到,不知那是個什麽。它隻是懷抱著,守護著,因為除了它的心,那顆珍珠是無處可去的。

所以到了晚上他們又好了,其實他們何嚐不好過呢?

月光下,水晶缸裏盛著果子,幾把扇子撕落在地下,兩個人都大笑,笑得聲透紙背,我們都聽見了。

清涼的世界裏,生命的悲喜,也是這樣的浩浩蕩蕩。

晴雯生病的時候,寶玉又闖了禍,把老太太給的雀金裘燒了個洞,大家急得團團轉。晴雯本不待管,可忍不住,說寶玉“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

這話實在說得好,寶玉可不就是這樣的人?

從來隻是見他急,慌,忙,動不動就喜歡得無可如何,到頭來,什麽都辜負了,一片渺茫虛空。

那晚的怡紅院裏,燈火該很明,雀裘金碧輝煌的,補的是孔雀金線,一針停一針地補,寶玉守在旁邊,亂手亂腳地添亂。

最喜歡晴雯和寶玉的這一段,怡紅院裏從來沒這麽明亮過,家常的情景,溫暖而實在。

可憐人生的空洞是不能縫縫補補的,用孔雀金線也不行。想要寬心,隻能視而不見,自欺欺人。

後四十回的續書中,說寶玉又穿了那件雀金去上學,看到這兒我就馬上翻過去,免得大團大團的晦暗從紙上跳出來。

從前我的家裏養過曇花,那時人還挺小,那曇花差不多比我還高一些。每到夏天,運氣好的話,會有十幾朵花蕾同時開放,香得樓上樓下都聞得見。

鄰居們聞到花香後,紛紛來看,經常擠滿了一屋子的大人小孩,一直等到後半夜,花朵漸漸地衰了。

那時什麽都不懂,老想著曇花開的次數太少,一等就是一年的光景。有一次母親說:“要是曇花常常開,鄰居們也就不來看了。”

是啊,好的東西是不常存在的,越是難得就越是如此。等待,是我們為喜悅所付出的代價。

看<<西遊記>>的時候,百看不厭的是孫悟空偷蟠桃的那一節。後來又有了動畫片,胖胖的土地老兒對大聖說,這桃子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九千年一開花,九千年一結果,至今都記得他搖頭晃腦的語氣語調,好可愛啊。

大聖卻滿不在乎,三千年,九千年,一概吃個幹淨。幾千年一晃而過,反正神仙府中一日,世上已千年。桃子的前生今世,算不了什麽,我們看了,也不覺得可惜。

瞬間究竟是不是永恒? 這個問題仿佛雪泥鴻爪,飄忽不定,我們或許隻可求仁得仁了。

晴雯臨死的時候,無限的委屈與不甘心,她後悔自己沒有早作打算。她的癡,原本一塵不染,到最後卻是風流的罪名。

連玉石俱焚的結果都沒有,她躺在棺材裏,也是獨自,生命的一切,她不得不自己承擔。

時光倒流,又能怎樣?

那時她和他還不是一樣的不明了,他還是時時的風花雪月,她還是在燈下,拚命補著雀金裘。雖然說什麽“我再也不能了”,如果有下一次,她依舊是他的勇晴雯。

如果有下一次。她這朵花,等上三千年,九千年,依然會為他開放。如果有下一次。

寶玉不可能再穿那件雀金,就如黛玉不可能在臨死的時候燒帕,不可能。

某些東西,恰如某些人,永遠是一次性的完美,不可能再次出現。

清人況周頤說:“唯有相思能駐景,消領,逢春惆悵似當年。”

晴雯死後,寶玉開始是哭,後來曹雪芹用的詞是“淒楚”。我喜歡這個詞,難過到一定的程度,哭都顯得太突兀太激烈了。再往後,彷徨猶豫的時刻,剩下的是惆悵。

相思,後四十回裏,已經看不到這個詞的份量。

高鶚之對比曹雪芹的欠缺,有才華上的,也有境界上的。他的世俗裏麵,隻有瑣碎,驚懼,黯然無奈,唯獨沒有升華。

他試圖寫生死的兩不相容,卻不明白愛的灰燼裏,還有痛入肺腑的兩不相棄。

晴雯是不是黛玉的影子,我不敢說。雖然她們有諸多的相似,到底還是不同。

就如襲人也不算是小寶釵,襲人要跟寶玉是費盡了心血,她認準了那是她要的人,而寶釵多少有些無可奈何,她和寶玉總是不投機不相契,彼此都知道。

寶釵其實也是有心胸有見地的人,和探春一樣,若作了男人,想必也有一番作為。<<紅樓夢>>中常常看了叫人覺得可惜的,除了鳳姐,探春,就是寶釵了。探春嫁的不知何等人物,鳳姐和寶釵的男人,多少都是配不上她們的。

晴雯和黛玉,容貌相似,性情也直白爽快。如果寶釵她們是中秋的滿月,讓人看了歡喜,想喝幾杯好酒,最好不要醉,趁著微醺寫幾句好詩的話,那麽晴雯和黛玉更象頭頂上的日光,燦爛奪目,黃金般的顏色,暖人的心,熱得使人不由得躲一下。即使傍晚時分,一個圓大的夕陽,把天宇也照得紅彤彤的。

黛玉的一切,不宜塵世,她的死其實是最好的解脫。

有些東西,是不屬於我們的.因為他們實在太好了,好得縱然留下,才是真的委屈。

在沒有黛玉的世界裏,我很願意有個晴雯。

她的好,讓我喜愛,讓我安心。

她的糊塗,讓我窺盡人生的端倪,人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不至於活得背棄了自己。

寶玉說:“雖然她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她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

看到這裏,我鬆了一口氣。

晴雯十歲進賈府,香消玉隕時十六歲,正是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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