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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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道假話紅樓----湘雲

(2005-10-20 22:58:06) 下一個

梅芷

紅樓隨筆


湘雲是大多數讀者都喜歡的人物。她活潑開朗的性格脾氣,豁達大度的言談舉止,常常令人感動,至少我,每每都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

在《紅樓夢》中,湘雲絕對也是個舉足輕重的女孩兒,但她在小說中出現的“麵積”卻遠遠不能與黛、釵二位相比。不過,每當湘雲一出場,讀者(起碼是我)都會眼睛一亮。湘雲的存在,時時刻刻都能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與黛玉相比,湘雲習慣於把“陽光”的一麵展示給別人,而自己也在這“陽光”下享受難得愉悅。看第四十九回,正一門心思學詩寫詩的香菱,見來了個湘雲,喜歡得不行。書上是這樣寫的:“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隻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唕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裏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隻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麽個話口袋子,滿嘴裏說的是什麽:怎麽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麽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麽!’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從這裏,不由我不想到,為什麽香菱擺著現成的老師不請教,卻要舍近求遠?再怎麽說,寶釵的才情在大觀園諸姊妹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呀?寶釵似乎還沒有主子派頭,起碼她待香菱是很不錯的。但是,在香菱學詩上,她卻始終是抱著不以為然的態度的。也許,在骨子裏,寶釵還是很介意主仆之間的名份的,也可能她真的認定寫詩不是女孩兒的所謂“正經事”。但她自己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現她的詩才,並不失時機地要與黛玉一爭高下呢?而且,她還常常有意無意地向人賣弄她的博學多才。我覺得,極可能隻是她的自恃才高,卻又不能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就隻能用這種隱晦的不屑來表達自己的不同凡響。但湘雲不同了。在她眼裏,什麽都可以不去計較。她說的“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麽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雲雲,決不是賣弄炫耀,而隻是出於自己內心的一種恣意發揮。湘雲喜歡說話,喜歡笑,這是她的存在方式。她追求開心,追求痛快,追求熱鬧,更追求真實地暢開與放鬆。湘雲一直在這樣做,但她好像也並不是在為此做什麽努力,我們能感覺到的是她本性如此。真所謂是完完全全的“天然去雕飾”。

也正因為湘雲的“天然去雕飾”,才會有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裀”這一出了。寶玉生日那天,湘雲喝多了酒,也許是不勝酒力,也許是為圖涼快,隨便地倒在芍藥叢中的一塊青石上酣睡。曹公筆下的描繪極為動人:“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麵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不知道湘雲的這種憨態可掬的睡相有沒有讓寶釵看到,書上似乎沒有明說。要是看到了,保不定她又會說出一番大道理來。黛玉看到的話,我猜想肯定會發一番感慨的。黛玉不是不想像湘雲那樣活,可她是無論如何也放不開的。不唯黛玉,即便現在的女孩子們,又有幾個可以做到像湘雲這般?退一萬步淩晨,就算做到了,不被唾沫星子淹死才怪呢!從古到今,有的是裝模作樣的偽道學家。但湘雲是不會去顧及這些的。你聽她說:“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這便是真真正的率真作派,決不矯揉造作!

在《紅樓夢》中,黛玉是多愁善感的典範。用《枉凝眉》裏的話說,黛玉的眼淚是“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的。黛玉的命運是很悲劇的。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因此,不能說黛玉的多愁多思愛歎氣愛流淚是無病呻吟的為賦新詩強說愁。然而,仔細想來,黛玉的境遇其實並不十分糟糕。生活在賈府裏的那麽長的日子裏,上上下下,對她總的來說還是很不錯的。尤其是當家的那幾位,老祖宗把她當作與寶玉同樣的寶貝疙瘩看待;即使是尖刻的鳳姐,對她也可以說是關愛有加,記得第一個把二玉的婚事提出來的,就是這位在賈府一言九鼎的當家奶奶;至於寶玉,則更不消說了。誰都知道,黛玉愁的是什麽。但是,如果連生存問題都保證不了的話,黛玉還會有心情為終身大事發愁嗎?我這樣想,也許有點不太“厚道”。可是,事實總歸是事實。在一定程度上,黛玉的愁,才是真正的“閑愁萬種”。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因春困因閑悶發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歎息。與黛玉形成明顯對比的是湘雲。從整體上看,湘雲的命運比黛玉更為不濟。最起碼黛玉可以不愁衣食,而湘雲卻難說了。在第三十二回中,襲人要求湘雲為寶玉做一雙鞋,很明顯的。湘雲是想婉言拒絕的,但是,她終於沒有推掉。我不知道襲人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推想起來,湘雲的生活也許遠遠不如身份為丫頭的襲人來得輕鬆。不過,湘雲卻幾乎從不在人前抱怨什麽,除非有人問到她在自己家裏的生活。黛玉把大觀園看作是“一座愁城”,而湘雲呢,她卻視之為自己的“快樂老家”。也正因為如此,湘雲一進大觀園,就童心大發,到處尋找她的歡樂,又到處都是她的笑聲。我相信,湘雲是想讓自己沉醉於歡樂中不醒。她並不曾刻意地為別人帶去歡樂,但客觀上,因為有她,死氣沉沉(也許用詞不當,還是說“文文靜靜”吧)的大觀園才有了青春的活力、生命的活力!

應該說,湘雲是非常聰明的,但她也常常犯糊塗。隻是,這糊塗並沒有給讀者帶來什麽不好的印象。湘雲引寶釵為最親,同樣是在第三十二回,她對襲人等人說“……我天天在家裏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麽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我覺得,這是因為她實在是太羨慕那種手足親情了。寶釵的“賢德”是很有穿透力的。賈府上下,除了極個別的人,如寶玉、鳳姐輩有保留意見外,可以說是有口皆碑,連黛玉都被她收服,更何況憨癡如湘雲者?湘雲也同寶釵那樣,對寶玉說過那“混賬話”。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湘雲與寶釵的著眼點不同。寶釵看重的是“仁途”,而湘雲也許更看重“經濟”。寶釵家是皇商,受家庭影響,從小就一心想進宮當皇妃。念念不忘的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而湘雲呢,雖然出身豪門,實際境遇卻比黛玉都不如。試想,連日常衣穿都得自己打理的人家的她,潛意識中為日後生活作些經濟盤算,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湘雲是個豁達爽快和女孩子,她從不像林妹妹那樣小心眼兒——我這麽說,不是想厚此薄彼,抑黛揚湘。不是的,黛玉的小心眼兒自有她的魅力與可愛之處;正如湘雲的憨癡爽直大可動人心魄一樣。但話又說回來,湘雲也不是絕對不會耍小性子。這不,在第二十二回中,因鳳姐提頭問眾人那個小戲子像誰。大家都看出來了,因礙著黛玉的麵子不肯道破,偏偏湘雲不理這個茬,一口說出“倒像林妹妹的模樣”。此時,別人不說,唯寶玉“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寶玉的本意是怕黛玉多心,同時,也唯恐因為這個,黛玉生湘雲的氣。不料,卻鬧了個裏外不是人的結局。這件事,三人都各有道理。站在湘雲的立場上考慮,她也沒錯。畢竟,她明白黛玉在寶玉心中的份量,說不定,她內心也會有些後悔。但話已然說出,她還能怎麽著?唯一能做的,作為一個女孩子,自然也隻有作一走了之的姿態了,也算給怡紅公子一點教訓:你也應該把我當一回事!書中的這一大段描寫是十分精彩有趣的:“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麽,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裏作什麽?----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麽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幹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隻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裏,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裏間,忿忿的躺著去了。”這也許是湘雲唯一的一次向寶玉耍“小性兒”,篇幅非常有限,卻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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