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依娃,你的大饑荒三部曲第三本《尋找人吃人見證 》最近由美國明鏡出版社出版,請你先簡單的介紹一下你的大饑荒三部曲。
答:謝謝您的提問。我先是閱讀和查看資料做準備工作有兩年多時間,從二零一一年開始采訪寫作的,一共采訪了二百五十多人。第一本《尋找大饑荒幸存者 》54萬字,第二本《尋找逃荒婦女娃娃 》36萬字,現在的這本《尋找人吃人見證 》25萬字,加起來就是一百多萬字。
這三本書是相互關聯,又各自獨立。都是寫大饑荒,但側重點不同。 第一本是大饑荒幸存者的口述,第二本是甘、陝逃荒婦女兒童的見證,第三本著重於大饑荒期間發生的人相食,都由美國明鏡出版社出版,為大饑荒三部曲。
問:你的前兩本書都是你和受訪者在封麵上,第三本書出於什麽考慮設計毛澤東在封麵上?
答:這三本書的封麵設計,我都是非常喜歡,非常滿意,超過我的預想,這麽說並非客氣。因為它們和主題緊緊相扣,把那些最底層的農民永遠留在曆史上,包括我的母親、舅舅、老姑。
了解大饑荒真相的過程,也是我認識毛澤東的過程。很多年以前,我看辛子陵先生的《 把毛澤東還原為人 》,我接受不了,受多年的洗腦教育,認為毛主席那麽偉大那麽有貢獻,怎麽可以這麽不敬呢?大家可以嘲笑我的愚昧和無知。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做一件大事,就可以上北京和毛主席照相,就會幸福一輩子。
零一年 我去通渭拜訪《 金橋路漫 》作者張大發的時候,聽他介紹了很多餓死人、人相食的事情後,我還在自做聰明的強調:“餓死人也不能怪毛主席呀,他怎麽知道呢?下麵的人胡來,逼農民交糧食,都怪毛主席不公平。”就是毛澤東多年在我的心目中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我“不舍得”拉下來,也沒有勇氣拉下來。
但是等我閱讀了很多大饑荒研究方麵的書籍,尤其是看到近年暴光的一些絕密文件,看到毛澤東大躍進時期的一些言論,比如:“大家吃不飽,大家死,不如死一半,讓另一半人能吃飽。” “人要不滅亡那不得了。滅亡有好處,可以做肥料。”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中國有幾億人口,餓死幾千萬人啥算大不了的事呀!讓婦女敞開生孩子,死的幾千萬人,過幾年又不回來啦!我們憑啥吃赫魯曉夫的磋來之食?”這些隻有魔鬼才能說出來的話,聽來讓人毛骨悚然,就是說人的生命在這個統治者眼裏不過是工具和數字而已,死如螻蟻。
到底誰是吃人者?也是我在寫作第三本書時不斷詢問的。作家餘傑在序言中寫到:“在大饑荒中廣泛而普遍的人吃人更是讓史書中記載的人吃人黯然失色。毛澤東沒有親自吃過人,即便在饑荒蔓延全國時,他仍然豐衣足食、荒淫無度。毛是一個‘形而上的吃人者’,他一手打造了導致‘人吃人’慘劇遍布全國的極權體製。”
刨根問底,毛澤東才是這場大饑荒的始作俑者,毛澤東才是吃人的惡魔。所以我請求美術設計師一定要將毛澤東放在封麵上,我要讓那些被吃掉的人和被逼迫吃人的人審判這個千古罪人!
問:寫作一本關於大饑荒中人相食的專著,起因是什麽?有哪些困難?
答:隨著大饑荒研究的不斷加深和擴展,特別是近年曆史學家馮客、宋永毅等將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等地人吃人官方絕密文件暴光,令我十分震驚和不安,當年官方記錄承認的案例都這麽多,這麽觸目驚心,人吃人的實際慘狀、數字、情況又會是什麽樣子?文件是冰冷冷的兩三頁紙,隻有幹巴巴的數據,好像統計豬馬牛羊等牲畜的死亡,缺乏細節和情感。我想知道,這些人為什麽吃人?怎麽吃的?吃的哪個部分?怎麽被村裏人發現的?吃人的人活下來了嗎?並非隻是出於一個寫作者的好奇心,而是要給大饑荒的曆史留下真實的、細致的、具有說服力的見證。
記得前幾年見到姚監複先生,他就鼓勵我:“你去調查人吃人,調查出一個紀錄一個,調查出十個紀錄十個,你身後有四千萬餓亡者在支持你。”但是我當時心裏很沒有底,想太難了,這麽恐怖的事情,誰願意說呀?不想當我去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定西地區通渭縣調查大饑荒年代人吃人情況的時候,不用費力尋找,縣城廣場上曬太陽的老人、村頭下不了地的老人、田間挖野菜中藥的老人、生病躺在炕上的老人都會開口講述當年所看見、所經曆的人吃人事件。
寫一本關於人吃人的專著,困難在於能不能找到那麽多案例,因為餓死人我已經紀錄的很多了。再一個受訪者能不能講述的很細致,因為畢竟是年代久遠,姓名都記憶不清了。我們不能要求當時已經餓的頭昏眼花所的人、年紀隻有十來歲的小孩子打聽清楚吃人的叫什麽,被吃的叫什麽。隻要他們看見的我就紀錄下來,所以我又做了“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現象”的區分。
問:今天的人聽到“人吃人”可能覺得很不可思議?你怎麽評判大饑荒中吃人的人?你憎恨他們嗎?
答:這是一個很痛苦的問題,如果你五年前問,我會回答:人怎麽可以吃人呢?那是禽獸不如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捫心自問,我沒有資格指責被剝奪吃飯權利的人,更沒有資格憎恨掙紮在死亡線上隨時斃命,人肉成了最後活下去的食物的人。那就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我們根本無法體會那種非人的感受。很多次,我都想餓餓自己,體驗一下餓的感受,但是超過吃飯時間三個小時我就心慌意亂手腳無力,就開始找東西吃。餓是一種受刑,被餓死是一種非常不人道的死法,真的是餓死的不如被刀殺的,猶如淩遲之酷刑。
最初的時候,我認為人在饑餓中要有一個界限,吃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吃人。吃草吃樹皮吃野菜,就是不能吃人,這是一個人的倫理問題。但是當我知道農民五、六十天沒有一粒食糧,吃榆樹皮、包穀芯、觀音土,甚至吃老鼠吃幹部的大便,我的這一個界限就徹底崩潰了。人餓到那個程度,連自己孩子都能殺掉吃上的程度,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已經是一個隻有求生本能的動物, 就像狼像老虎。我常常換位思考,如果我不幸生活在那個年代,我不是被人吃掉,就是一個也尋找人肉吃的人了。我不相信,我比那些食人者道德高尚意誌堅強多少。
所以,我同情和敬重那些農民所受的苦難,我隻譴責和痛斥剝奪農民糧食,剝奪他們吃飯權利的暴政統治,隻問罪毛澤東和他所領導的政黨。是毛澤東一手製造了逼人為獸人吃人的慘劇, 而且是數以萬計,為人類吃人史之冠。
問:你能談談大饑荒研究和毛澤東在中國依然陰魂不散之間的關聯嗎?比如最近河南建拆巨大毛金色像事件?
答:這是一個比較大的話題,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執政黨一天不公開的承認餓死數千萬人的大饑荒,不向中國農民認罪就永遠不可能拆除修建在中華大地上各種規格和形式的毛像,不可能拆除一些愚民心目中毛的神聖地位。
現在毛澤東像依舊懸掛在天安門城樓上,印刷在人民幣上。有的地方,比如韶山、延安等地都是大修毛澤東像,大發紅色遊遊橫財。就連曾經餓死全縣三分之一人口的通渭縣也近年修了一座幾米高的金色毛像,把毛澤東當成財神爺。不問對錯是非,隻抓錢是非常可悲的。
前不久看到河南通許縣修建三十多米高的金色毛像,勞民傷財,我真是又悲又憤欲哭無淚。大饑荒時期全河南餓死四、五百萬人,僅僅信陽地區就是一百二十多萬。修建毛像的人家裏可能就餓死了人,毛像的下麵可能就是哭泣的累累白骨。我不禁要問:餓死了那麽多人,你們知道嗎?你們忘記了嗎?一個不記住曆史災難的民族就沒有未來,如果河南各地能多幾塊吳永寬老人修建的大饑荒餓亡者的紀念碑,人們就不會那麽盲目崇拜毛像了,起碼會提出一些質疑。
想想看,大饑荒從發生到現在差不多半個世紀了,那時出生的人已經五十多歲了。如果我們這一代人不紀錄這段曆史,不傳播真相,那麽記憶就會斷層,所以我很希望我的書能以各種方式(包括電子版,哪怕盜版)傳入大陸,讓人們知道大饑荒餓死數千萬人的真相,知道毛澤東統治下發生數萬期人吃人事件的真相。那麽毛澤東熱就會自動降溫,有一天毛神就會變成千夫指萬人唾的毛魔。我相信,我能看到毛澤東遺體被逐出天安門廣場的那一天。
我想我的大饑荒三部曲對清除人們心目上的毛神像會起到一些作用。
問:你去過那麽多地方,在采訪過程中有什麽難忘的經曆嗎?
答:以前說過的就不重複了。
我前年去了一趟夾邊溝,沒有想著寫這個題材,就是想去看看。但是在夾邊溝村的時候,我聽一位八十歲的老人說自己的妻子家就是因為吃糧問題,死了五口人。馬上打聽我害怕老人不願意說,就決定在夾邊溝住一個晚上,在那老兩口家吃的晚飯。那個老太太挺會說的,一邊講一邊哭,我也陪伴著哭。其時,采訪有時候是挺殘酷的事情,就是把長好的傷疤又揭開。
去臨夏回族自治區采訪的時候,沒有當地的熟人陪我采訪。我就在街道上、汽車站找人聊,但是當地人聽不懂我說話,我也不大聽得懂他們說話。我當時就懵了,想這次采訪要失敗了。我馬上轉到一個有親戚的臨洮縣,但那個村子在偏僻的高原上,找不到幾個老人,又不成。睡在親戚家的炕上,我一個晚上都睡不著,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很著急。第二天一起來,我就決定再返回臨夏,再試試,以後再來代價就太大了。在一個村子裏,一個十多歲的小學生能聽會說普通話,因此給我當“翻譯”,翻譯我和老人們之間的交談,對我們幫助很大。
讓我吃驚的是那裏非常貧窮,農民家裏的地就是土地,連磚頭都沒有鋪,房子都快倒塌了。但是民風樸實,素不相識的司機總是把我送到農民家裏,安頓好才走。那些回族老媽媽也是端出自己烤的饃饃讓我吃,他們說:“你吃上一口,我心裏就高興了。”
我有幾個采訪是在蘭州火車站廣場進行的。這些農民不是遊手好閑的職業乞丐,而是周圍一些縣喪失勞動能力的農民,基本上都是七十多歲的農民,年老多病,沒有辦法,出門要飯。據他們自己說住的地方一個晚上隻要五元錢。五十年前他們少年時逃荒要飯,五十年後老年時還在逃荒要飯,這讓我非常難過。帶他們吃頓飯,給他們一點錢也無濟於事。
中國農民在漸漸失去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新的災難以新的方式降臨,這是需要我們關注的。
問:你去采訪那些人都願意說嗎?有沒有什麽危險?
答:我采訪的基本上都是農民,他們不懂政治,也不懂曆史,基本上問什麽就說什麽,因為都是他們自己所經曆的事情。我去每一個人家,見每一個人也盡量做到不空手,我是農村出來的,知道鄉下的人情禮節。比如給人家帶一箱牛奶,一包茶葉,給愛抽煙的老人幾包煙。這也是近年才學會的,給愛抽煙的人一包煙就和給小孩糖果一樣,抽著說著,幾乎是問啥說啥。在臨夏的時候就是一包冰糖和掛麵,這樣讓老人高興,人家也就願意和我多說話。對年紀比較大、比較困難的家庭,我都會留下一點零花錢。我隻恨我不是個富人,沒有能力多幫助他們。
但是我發現受過一點教育的,當過小官的人都非常謹慎,不願意多說,害怕禍從口出。比如一個老師就說:“一年過下的十年說不完。”就不讓他的妻子多和我說話。還有一個退休幹部說:“那時候,我不在這裏,不清楚。”顯然是推托之辭。
大的危險倒也沒有。在通渭的一個村子裏采訪了幾天,我總是打問人吃人的事情不知道怎麽傳到了一個退休的鄉長耳朵裏,他就對幾個人說:“這個人問這些事,很值得懷疑。”在場的一個老太太就把話傳給我,我表麵上不在意,心裏還是很不安。就想會不會叫人來抓我審問我?最關鍵的我的采訪資料非常重要,不能被沒收去。所以第二天我就趕緊離開了那裏。當然,我從來也不告訴別人我是做大饑荒口述曆史寫作的,避免麻煩。
還有那裏的山路很陡峭,我總是對司機說:“慢一點,不急。”我不敢說,我害怕出車禍了,我的資料就帶不回去了,這些見證比我的生命重要。老天有眼,都挺順利的。
問:你在最初寫作大饑荒題材的時候,有沒有設想寫三部曲?寫這麽多年?
答:完全沒有,完全沒有。
我必須說明很多年我是個文學愛好者,寫的都是很風花雪月很細膩很抒情的散文,對政治和曆史沒有多大興趣。剛開始,我覺得我做不了這個事情,題材太大,簡直無法下手。怎麽寫,從什麽角度,完全不知道。又沒有老師前輩請教,因為我的文學朋友都不是研究這段曆史的。最好的老師就是書,所以我購買了十多本中外學者論述大饑荒的專著,仔細研讀。
簡單一點說,真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剛開始能不能寫出一本書都沒有把握,因為能不能找到幸存者,他們願意不願意說都是問題。所以我顧慮很大,焦躁不安,吃不下睡不著。但是,又不做不得活。
問:你用“尋找”作為三部曲的書名?是刻意的嗎?
答:第一本書我也是想了很多名字,都不太滿意,最後定為《 尋找大饑荒幸存者 》,第三本本來書名為《 人吃人 》,但有個好朋友一直很關注我的寫作,他就直言這個書名不好,就修改為《 尋找人吃人見證 》,這樣就形成了尋找三部曲,也讓讀者好記住吧。要說明一下,“人相食”是文言文的說法,但是民間老百姓說的就是“人吃人”,我喜歡用老百姓的語言,簡單直白,讓人一聽就懂。絕對不是為了吸引讀者才使用《尋找人吃人見證 》這個書名。
對我這個一直聽著“三年自然災害”、蘇修逼迫我們還債長大的六零後來說,挖掘大饑荒的真相,的確是一個“尋找”的過程。我們的教課書上、我們的老師的確從來沒有給我上過這一課。反過來說,我受到假的、編造的教育倒不少。
問:你的大饑荒三部曲是“口述曆史”嗎?請介紹一下你的寫作方法。
答:這三本書是口述曆史,和它相同的還有安徽記者牛犇的《大饑荒口述實錄 》,香港曆史學家周遜的《被遺忘的聲音 》,雖然這兩本書我還沒有看到,但是我很欽佩他們所付出的勞動和努力。
其時,我覺得口述曆史的寫作在中國尚出於非常初級的階段,在這我不談紅極一時的安頓的口述實錄,那是中國人的情感寫作,不是曆史寫作。目前我看到的最好的當屬馮驥才先生的《一百個人的十年 》,但是我和明鏡總編高伐林先生討論的時候,他說:“這本書也稱不上是一本文革曆史書,而是一本紀實文學書,有曆史的參考價值。”我現在同意他的這個觀點,因為這本書受訪者沒有照片、姓名、地址等。那就不能作為曆史資料來引用。
再比如楊顯惠先生的《夾邊溝紀事 》、《定西孤兒院紀事 》都是非常出色的紀錄大饑荒的作品,但他的寫作手法是小說文學的手法,而不是口述曆史的手法。雖然很多故事和細節,均來自親曆人的口述。我也考慮過用這種手法,還是放棄了。我想紀錄一些絕對真實的東西。
我個人認為所謂“口述曆史”,是一個曆史大事件的親曆人親口講述的自己的經曆、遭遇、過程、事件,姓名、時間、地址、事件都要完全的真實,作者不可以有任何虛構、添加、描寫、潤色。除了事件發展的順序做必要的調正,刪去一些囉嗦話。就是把口述者的話真實的錄下來,讓讀者從他們的口述中看到真實的曆史。起碼是局部的真實。
也有作者認為:“我不編一點,虛構一點,就沒有人買沒有人看了。”我不認同這個說法,如果是有作家的虛構在裏麵,一定要告訴讀者。虛構寫作和非虛構寫作一定要有一個清清楚楚的界限。
問:你認為口述曆史的寫作有什麽優點和缺點?
答:優點就是“原汁原味”,讓讀者感覺是在第一現場和親曆人麵對麵交談傾聽。有些口述者雖然沒有文化,甚至不認識字,但很會表達。把經曆講得非常細致、生動和完整。常常精彩的讓我有如獲至寶之感,讓小說家也會自歎不如。
口述曆史“最要命”的它不是講故事,可能可讀性不是那麽強。也有讀者說我的采訪不好看,建議我“編一編”。但是編故事和好看不是我追求的,讓他們自己說話,留下親曆者的聲音才是我要的。比如趙旭先生的《夾邊溝慘案采訪錄 》顯然沒有楊顯惠先生的小說好看,讀者更不是那麽多。但是作為曆史資料,是非常寶貴和有價值的。
一本口述曆史書,如果有三分之一受訪者者講述的很好,就是成功的。曆史不是戲劇,不需要高潮疊起的效果。我也相信,真正對曆史有興趣的讀者,會有十足的耐心傾聽幸存者的聲音。
我的采訪中,最長時間的為五個小時,最短的十幾分鍾,我往往得聽三、四遍以上。我從來不覺得枯燥乏味。一個人願意對你講述他的苦難、他的經曆、他一輩子都不願意給家人鄰居講的事情,我隻有覺得幸運和感激。一個好的口述曆史寫作者一定得是位稱職的傾聽者。
問:這三本書,你有沒有偏愛哪一本?
答:大饑荒的寫作對我來說是一個不斷挖掘、發現的過程,都非常重要,不可替代。
那如果非要說偏愛哪一本,那就是《尋找逃荒婦女娃娃 》,因為關於甘、陝逃荒婦女在大饑荒的研究中是一個空白,之前的研究者有的沒有提及,有的三言兩語,也是多引用一些官方文件。那我的母親剛好是一位逃荒婦女,當時才十七歲,是我的外婆帶領她和我的舅舅由人販子販賣到陝西,算是活了下來。我就有了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就把這個逃荒群體調查清楚了。可以說是彌補了大饑荒研究領域一個空白。
另外,我認為研究曆史不光是紀錄一個死亡總數,一定要紀錄每個個體的經曆和苦難。中國以往的曆史有一個盲點,就是隻紀錄國家和大人物、名人,普通人都不值得紀錄和書寫。比如文革過後,我們在報紙上看到的都是名人之後寫的回憶文章,根本看不到無名小卒的文字,據說是有什麽級別規定。這是完全錯誤的,是寫作者需要糾正的一個觀念。
問:你完成了大饑荒三部曲的寫作,現在回頭看有哪些因素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答:曆時六年,這三本書都出版了,我最近也是常常回頭看、回憶、反思、總結這走過來的一路。
首先一個,如果我沒有來到美國,沒有生活在這塊自由的土地上,我想我就不可能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作家,可能寫不出這三本書。在這裏能享受著自由的空氣,我才能看到在中國看不到的所謂“禁書”。通過“禁書”我才了解了所謂解放後的曆史, 比如土改、反右、文革、六四等等。還有網絡的自由,查找各種資料的方便,又補充了我曆史知識的不足。
第二個重要原因,我是一個農民的女兒,小時候家境很貧窮,上學連一隻鉛筆都沒有。很多年我都認為父母沒有本領,養活不了孩子,蓋不起房子,就是一日三餐吃油吃菜都很困難。大饑荒主要發生在農村,餓死的基本上是最底層的農民。其實解放以後,農民被剝奪了土地,用他們的話來說:“吃的不要錢的飯,做的不掙錢的活。”農民已經成了毛澤東的奴隸,被捆綁在土地上,他們沒有遷移流動、沒有接受基本教育等等權利,最後把他們自己生產的糧食也征收的一幹二淨,對農民的壓榨可謂敲骨吸髓。等我研究清楚了大饑荒的來龍去脈,才真正的了解了農民在中國社會所處的階層和地位。雖然我離開農村已經四十多年了,但我永遠和他們是血肉相連的,如果我的筆不書寫農民的苦難,我會很羞愧。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已經寫作多年,對很多事情和人有著不可壓抑的好奇心,還有抓住一條線索,就非要挖掘下去,搞個水落石出的這種激情和衝動。就是碰得頭破血流一無所獲也要幹。我平時待人很平和忍讓,但做想做事情的時候又很固執。我既沒有什麽橫溢的才華,或者什麽超人的技巧,口述曆史這種笨辦法寫作很適合我。
其時,我隻想做一個喊叫出:“國王沒有穿衣服!”那個率真的孩子。
問:當你手捧著這三本書的時候,對自己的心血之作高興嗎?滿意嗎?
答:作為一個寫作者拿到自己剛剛出版的、散發著油墨香的書都是高興的滿足的,因為這是勞動的收獲。但伴隨著我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疼痛,渾身每一處都在無法名壯的疼痛。我覺得我餓死的親人們的血肉摻合在我的身體裏,給我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去跋山涉水、去不恥下問,去采訪和寫作。
我甚至想,是我們家幾條人命成就了這三本書,雖然這麽說沒有道理。但每次這麽想的時候,我的眼睛裏總是蓄滿淚水。我的寫作不能挽回他們的生命,但至少不會讓他們在我的記憶中再次死去。
為了這項調查,我先後花費了幾萬美元,都是自費。比較遺憾的是,如果資金和時間能寬裕一點,我會比現在做得更好。我現在給自己打六十分,我隻能說我盡力了。
問:你會對朋友和家人談你的大饑荒寫作嗎?
答:這個的確是令人尷尬的問題。我曾經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和華盛頓華人作家協會演講大饑荒,但是,幾乎不和家人談這個問題。我的幾個妹妹妹夫都知道我回國後在家住不了幾天,就跑出“幹什麽去了”,但是誰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麽。有時候我的妹夫領我到受訪人家,我和逃荒者聊天,他們在另外一個屋子抽煙喝茶。另外,我的外甥女會問我:“我在網上看到你的演講了。”我又非常驚惶,不敢對孩子說真話,害怕影響她們的學習和前途。
我的書也從來沒有給家人看過,或許要等到合適的時機。
問:請你談談截至目前大饑荒的研究情況。
答:記得美國著名漢學家林培瑞就批評過,因為大饑荒受苦受難的是農民階層,因此沒有留下和大饑荒慘烈程度相對多的紀錄書籍,是中國知識分子對廣大農民的虧欠。楊繼繩先生的巨作《墓碑 》出版後,先後翻譯出版了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等,但是沒有更多的作家投入大饑荒的調查和寫作。這是令人很失望的。
我想在這裏呼籲,曆史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當年十多歲的孩子都躍進是古稀老人,如果不乘他們活著的時候留下他們的口述見證,再過十年,就基本找不到幸存者了。我想呼籲,一個人可以留下一個家族的、一個村莊的 、一個鄉的、一個縣的大饑荒口述曆史。
有一些作家雖然身處海外,但是自我審查很厲害。有些作家說:“我們搞文學的,不要談政治。”有的地方本來請我去演講,過後又反悔,原因是:“太沉重太敏感。”
由資深記者、學者、白帆博士追蹤我的大饑荒調查拍攝導演的紀錄片《蕎麥花盛開的地方 —— 尋找大饑荒幸存者》,其中采訪了二十多位幸存老人,他們麵對鏡頭回憶了自己所看到的人吃人現象。這部片子已經剪輯完畢,即將公映,也敬請讀者請關注。
問:你說點結束語,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
答:在這裏我非常感謝何頻先生和明鏡出版社的一路扶持,感謝高伐林先生的嚴格要求和中肯的意見,感謝美編設計出那麽好的封麵。在紙媒不景市場萎縮的今天,出版這三部曲,這對我是莫大的支持和鼓勵。更重要的是為國留史。也希望不久的未來能出版英文版等等。
那就用三部曲海報上的話結束這次訪談:
餓亡者的後代,逃荒者的後代,幸存者的後代
旅美女作家 依娃
尋找大饑荒見證者三部曲
為親人作證!為慘劇作證!為罪行作證!
謝謝!
來源:新史紀
到今天還有很多國人在崇拜毛澤東這樣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這是中國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