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寫這麽一本書,一本關於人吃人的書。單是寫下“人吃人”這三個字,就已讓我心肺生疼。
小時候看閱《西遊記》,為眾妖魔鬼怪千方百計要吃唐僧肉而捏一把汗,大人們說那是神話,是假的。後來看《三國演義》,為孫二娘開人肉包子鋪而感到害怕驚懼,老師說那是小說,小說是編的,不是真的。這麽多年,就是偶然想到魯迅先生《狂人日記》裏的“吃人”也認為是形容詞、比喻句,不相信人會吃人。直到2008年看到楊繼繩先生所著《墓碑——1958年——1962年中國大饑荒記實》,2010年,我開始走訪大饑荒幸存者,才開始聽聞、了解、慢慢相信,在我們中國這塊有著五千年文明曆史的土地上,在1958年——1962年的大饑荒期間,真的發生過人吃人,並且是全國性的、大規模的、難以計數的人吃人事件發生。悲慘程度令人發指,不堪聽聞。
這幾年,我出版了《尋找大饑荒幸存者》(明鏡出版社2013年),《尋找逃荒婦女娃娃》(明鏡出版社2014年),這兩本書中所記錄的人吃人事件已經有五十五起。但是,我知道,有更多的發生過人吃人的地區、見證人並沒有人去走訪、調查和記錄。特別是近年曆史學家馮客、宋永毅等將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等地人吃人官方絕密文件暴光,令我十分震驚和不安,當年官方記錄承認的案例都這麽多,這麽觸目驚心,人吃人的實際慘狀、數字、情況又會是什麽樣子?文件是冰冷冷的兩三頁紙,隻有幹巴巴的數據,好像統計豬馬牛羊等牲畜的死亡,缺乏細節和情感。我想知道,這些人為什麽吃人?怎麽吃的?吃的哪個部分?怎麽被村裏人發現的?吃人的人活下來了嗎?······並非隻是出於一個寫作者的好奇心,而是要給大饑荒的曆史留下真實的、細致的、具有說服力的見證。所幸的是那些幸存者、耄耋老人還在,那些活曆史活見證還在······。我更是知道,再不抓緊就晚了,我采訪過的老人已經有三、四個相繼故去。雖然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我沒有任何親戚、朋友、老關係,我還是在啤特果花開滿山的五月去了一趟那裏——當年餓殍遍野人吃人的地方。
和馬麻二裏麵對麵交談
來到臨夏州——中國僅有的兩個回族自治州之一(另外一個是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好像來到異國,街道上男人們頭戴白帽,女人們圍著頭巾,甚至有婦女戴著麵紗。走不過一條街,遠遠的就能看見修建的富麗堂皇、頂端總是有一個鐮刀形的月亮的清真寺。能隱隱約約聽見寺裏信徒念《古蘭經》的聲音,讓我這個從小缺乏宗教信仰熏陶的人產生出無限的敬畏,讓旅途疲憊的我心中頓覺安寧。
從縣城到鄉下的車資隻要兩元錢,坐車的回族女孩畫著濃濃的妝,穿著高跟鞋,嘰嘰喳喳的。司機也是回族人,姓馬,很熱情,說:“我給你找幾個老人問問。”車子七拐八拐的進了村子。素不相識,第一次見麵,回族老大爺、老奶奶、小孩子非常熱情,把我帶到他們的家,熱情地請我上炕坐下,端上冰糖枸幾茶,端上自己烤出來的饃饃,剛炸出鍋的油香,還有自己種的土豆炸出的辣子土豆片。喝著甜甜的茶,聽七、八十歲的老漢,說著一口難懂的方言的老奶奶講述他們所經曆的大饑荒,所經曆的人吃人。他們沒有上過學,不認識字,對我沒有任何戒備心。一提起過過的苦日子,就黃河水決了口,滔滔不絕。七十八歲的老阿娘馬法土麥說:“這個阿娘吃了自己家裏五個人,是我們看見的,我們村子的那時候,人餓了,啥吃的都沒有嘛。”有些文化,當過大隊會計的馬希武熱情地給我講述了一個多小時,他說:“這個村子吃了人的人叫馬應海,馬胡塞尼,那是餓著沒有辦法,不吃人他就要餓死了。”這些珍貴的民間見證,我都一一錄音。
坐在炕頭,和回族老阿娘聊天
又一次從美國飛回中國,火車汽車,行程千裏。我走訪了酒泉地區、臨洮縣、臨夏縣、和政縣、通渭縣、秦安縣等地,十幾個村子莊落,八十多名幸存者,整理口述後統計,居然有近五十人親眼目睹自己家發生、所在村子裏發生、聽聞鄰村發生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現象。特別是饑荒非常嚴重的臨夏回族自治州和通渭縣,幾乎每一位老人都看見過、都聽聞過人吃人的事情。他們講述的有名有姓有地址有細節,這些見證讓那兩、三千字的“絕密文件”有血有肉起來,生動起來,充實起來。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口述,填補了大饑荒研究有關人吃人缺乏眾多幸存者站出來見證的空白。他們的話語,描繪出一副當年殘酷的、恐怖的、令人震驚的人吃人圖卷。特別是近年所謂“博士導師”孫經先、《總要有人說出真相》作者楊鬆林之輩千方百計否定大饑荒,提出什麽“營養性死亡”、“戶口統計失誤”等,混淆視聽,蒙騙眾人。使我更為迫切地要整理出這本書,發出這些死鬼冤魂的聲音,告知世人真相。
在這裏我區分一下書中記載的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現象。
1:人吃人事件,是指有見證人親眼看見,或者知道人吃人發生的具體村子、吃人者的姓名、和被吃者的關係,怎麽吃的,最後吃人者的結局等等。這樣的見證相對比較完整。
2:人吃人現象,是指見證人雖然看見溝裏、地裏有被人刮去肉的屍體,但是也說不上是誰的屍體,誰刮食的。還有些是因為時間流逝的緣故,吃人者的名字、和被吃者的關係都記憶不清楚了。做為現象記錄。
在這本關於大饑荒年間人吃人的專著裏,我完全按照口述記錄下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現象,光是看這些題目就已膛開腸流、砍腿刮肉、吃路人吃個人的娃娃。令人觸目驚心、慘不忍睹。但是發生過的曆史,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無法假裝不知道的。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人有情感、有記憶、有判斷、有良知。我是一個人,在曆史的一個極端黑暗時期,我的同類曾被當食物一樣被人吃掉,他們的肉被煮熟咀嚼,咽進了人的腸胃。我的同類曾經因為極端的饑餓,被逼迫吃人肉求生,殺吃自己的孩子求生。今天,活著的我、吃飽飯的我知道了,我不去刨根問底、不去記錄,我會感到羞愧、會覺得對不起他們。不把大饑荒中的人吃人寫下來,我覺得我不配做人,沒有一個人起碼的尊嚴。
大饑荒的研究中尚沒有人吃人的專著,就是有關人吃人的論述都非常缺少,可以參考的資料非常有限。我就以粗淺的學識、自己采訪的情況分析一下人吃人的原因、人吃人的過程等幾個問題。
一:饑餓——人吃人的唯一原因
麥子、土豆統統以國家的名義收繳光了
因為國家、地方檔案館資料的嚴控,能被大饑荒研究專家、學者看閱、參考的官方人吃人記錄文件非常之有限。在這些記錄中他們涉及到人吃人的原因時說:“他們為什麽吃人肉?據初步了解,原因錯綜複雜。有的是發生在落後的少數民族地區,曆史上曾經有過‘吃人肉’的野蠻惡習,還有的為迷信吃人肉‘可以治病’、‘長生不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地富反壞分子故意趁春荒的機會,煽動吃人肉,製造恐慌,借以誣蔑社會主義製度。”人吃人,在當時被判為“破壞屍體罪”,很多地方以“特殊案件”處理。由於當時的政治環境,基層幹部欺上瞞下,農民們已經餓得自命難保,所以大多數的人吃人案件無人報案,更無人調查、處理、記錄,好像這個世界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樣。
饑餓而死是一種漫長的痛苦過程,它對人的肉體、心靈是極其殘忍的折磨,摧毀的是人的理性、道德、人倫、良知和尊嚴,然後才是生命的死亡。每一個地區、縣、公社、村子,有的地方饑荒嚴重,有的地方稍微好一點。農民在吃過大食堂“星星月亮湯”“玻璃湯”半年一年後,已經是幹瘦的皮包骨頭眼窩深凹,十幾歲的小夥子大姑娘走路都得拄著拐棍。他們卻又遭受殘酷無情的“反瞞產”“搜陳糧”,家裏最後的一點麩子、豆子、穀糠、洋芋都被搜刮去了。饑餓的人們隻有吃草根、榆樹皮、柳樹葉子、包穀芯、觀音土。用農民的話說就是:“隻有石頭瓦塊吃不下去,再什麽不吃?”人們開始浮腫、生病、皮膚流淌黃水、解大便得讓人用木棍掏。人餓死了,挖個淺坑就埋了,沒有力氣埋的,拖出家門扔到自己家莊子背後。我多次聽到,天亮的時候,一個村子幾戶五、六口子都餓死在炕上,不留一個······。
“他(她)為什麽吃人?”我很多次的問受訪者。
“沒有吃的呀,啥吃的都沒有呀。”
“不吃人,他自己就要餓死了。”
“餓得沒有辦法呀!人受不了呀。”
“把人餓瘋了,能找到啥吃啥,到吃人的程度,人就瘋狂了,腦子有麻達(問題)
了。”
“為啥吃人?人餓著受不了嘛,你把糧食給上,看他還吃不吃人?”
我曾經小心翼翼詢問臨夏東鄉族作家馬忠祥:“回族、東鄉族,曆史上有沒有吃人的習俗?”他回答:“沒有,沒有,那時候吃人就是因為餓得受不了,我的老父親也常常給我說這些。他吃人完全是為了生存。我們回族隻吃羊肉、牛肉,連死了的牲口都不吃,那個時候就什麽都吃上了,先顧住命。”
大饑荒中所發生的大規模人吃人事件,完全不是官方文件上所歸納的“階級報複”、“宗教迷信”、“養生進補”等等,唯一的原因——因為五八年的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三麵紅旗,全國上下虛報浮誇,有些地方牛皮吹到畝產千擔萬斤,農民的糧食全部上交,沒有留下基本能維生的口糧。加上大煉鋼鐵的浪費、集體大食堂關閉、家中少量的儲存又被搜光。廣大可憐的農民偷吃被打,乞討無路,野菜樹皮都挖盡剝光。人們被餓的靈魂出竅眼冒金星。村莊裏“源源不斷”的死屍、家人的死屍、甚至搖搖晃晃走路的路人、自己家的娃娃就成了他們唯一能找到的、能延續生命的“食物”。饑不擇食,饑餓使人人性蕩然無存,道德倫理全部喪失,變成了為求生而不不顧一切,刮人吃肉的野獸,變成了穿著衣服會說話的野獸。
今天,我們必須清清楚楚的說明:饑餓——是人吃人的唯一原因。
二:人吃人的過程
來到文件上記錄人吃人嚴重的買家集
臨夏、通渭等一些地方在五九年年底大食堂解散以後,長達兩、三個月不見一粒糧食,能出門逃荒要飯的人還是年輕些的、有些力氣的。許多老人、孩子、小腳的婦女、病弱的人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坐以等斃。,他們連枕頭裏的蕎麥皮都燒成黑灰吃上了,連包穀芯都砸爛磨碎吃上了,連吃上大便不出來的觀音土都吃上了,村裏的榆樹皮也被刮著吃光了。求生的本能,使餓瘋的人們終於在絕望中發現了一種從來想都沒有想過能吃的“食物”——人的屍體——人的肉。
人必定是人,不會輕易衝破人不可吃人這條禁忌界限。人不是一開始挨餓就吃人的肉的,在饑荒比較嚴重,村村有人餓死的酒泉、臨洮等地相對聽聞的人吃人事件就比較少。但是在饑荒非常嚴重,餓死三分之一人口的通渭,餓死25%以上人口的臨夏,人吃人就非常之普遍,幾乎村村有人人見。我所采訪、詢問的每一個老人都會說出自己村裏誰吃了誰,當時的情況等等。
根據幾十位見證者的口述,我粗略的分析一下人吃人的過程
(1)刮食人肉——偷偷摸摸階段
“白天把餓死的人埋了,人家晚上偷偷就挖出來把肉刮了,大腿上的、屁股上的,拿回家煮著吃上了。”“偷著刮著哩,不叫人看著嘛。偷吃著哩。”大批餓死人的階段,家裏死了人,村裏沒有人給幫忙挖坑,誰都沒有力氣挖。成人餓死淺淺掩埋,小孩幼兒餓死就把屍體隨便扔在山溝裏、水渠邊。同村的人看著了,晚上就偷偷的去把屍體挖出來,找出來,刮些皮肉,拿回來煮上吃。
許多人看見溝裏、河灣裏有被刮過肉的屍體,但不知道是誰刮的。
(2)剁掉人的頭、手腳——消除人的特征
被吃掉的死屍大多數都是本村人,和刮肉者認識、熟悉,甚至是本家的親戚。許多受訪人說,在最初的刮人肉階段,人頭、雙手、雙腳通常是被刮肉者砍下所遺棄的,大腿上、身上的肉被刮走了。經營著一個小買部的婦女王凡香,當年她隻有八、九歲,她說:“我看見那個女子頭發長得很,頭在哩,身子不見了。”仔細分析,除了人頭、手腳上的肉少,不好吃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刮肉者知道他們刮的是誰的死屍,不是本村的伯伯、嬸嬸,就是本家的侄子、侄女。找到死屍,先用斧頭把頭、手腳砍下來扔到一邊,這個人就基本上沒有了人的特征。那麽一個人就像一個沒有皮的羊一樣,成了可以刮、可以吃的肉。
刮人肉者要費多大力氣做這樣的事情暫且不說,光是精神上、心理上所承受的罪惡感、恐懼感、負疚感有多麽沉重,不是我們今天吃飽肚子的人可以想象、感受、判斷的。
“吃人肉的人是最可憐的人。”“
“不到實在沒有辦法,誰能吃下去人肉?”
(3)拉、背整屍回家——能動者給一家人尋找的“食物”。
對逝者,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永享安寧。可是在大饑荒年間,死人抬出去埋掉了,又被饑餓的人挖出來、刨出來、拉回家、背回家,人死了也不得安寧。因為他們餓死的身體上還有少許肉,還有一層皮,還可以刮下來吃上,讓活人吃上,活下來,或者多活幾天。
通渭縣雞川鎮鐵桂子村農民王新民說:“剛開始是刮肉著呢,到後來就一下子背回去了。”我問:“他是害怕被別人看見嗎?”他回答:“不是害怕被旁人看見,是他還害怕刮肉,讓別人看見,搶走了。怕搶走,就把人整個拖回家,給自己全家吃去了。”通渭縣北城鄉農婦雷英花說:“我的妹妹才七歲,餓死了我就背著扔在山溝裏了,我們村裏有個男娃娃叫成路子,去把我妹妹背回去,給他家人吃掉了。等他再背旁人的娃娃的時候,我就攆著打他。他背過我的妹妹,我恨他。”
吃人肉者往往不是給自己一個人吃,當父親的承擔著養活兒女的責任,當母親的刮來人肉喂育嗷嗷待哺的兒女,令人唏噓不已。不能接受的是年僅十來歲的小娃娃,也被逼無奈,承擔為家人找尋賴以生存的食物。這個官名叫李成路的孩子往家裏背過幾個孩子的屍體?我們不得而知,怎麽吃的,不得而知。隻知道,背孩子的屍體對他像背柴火一樣,找屍體給家裏人吃就像找苦苦菜一樣。
通渭縣雞川鎮王應忠、牛冬冬夫妻說:“這個村子裏有兩個娃娃天天就提著籃子去刮人肉,不吃那個,就活不成了。他媽餓著睡在炕上不得動彈。”
死屍隻是能吃的東西,能活下去的最後一絲希望。
(4)吃頭吃腦髓吃手吃腳吃心——吃整個人。
五月的早晨,小鳥鳴叫著,年輕人都下地了,幾個老年的婦女站在村口聊天,我走過去詢問這裏有沒有發生過人吃人。86歲的小腳老奶奶劉集德說;“我老爺的大嫂子,把腦髓煮在鍋裏,說就這個吃上好。她給她的靜娃要上的幾個,人腦髓這麽大,用鍋煮熟,煮了三個腦髓,這是六零年。在鍋裏煮熟,娃娃吃著哩。也是為了給娃娃救命。我看著的嘛。”
三個人的腦髓?是誰的腦髓?怎麽弄開的?不得而知。在饑餓人的眼裏、嘴裏他們不過是像羊腦髓、牛腦髓一樣,能吃飽一頓肚子,能增加營養。能讓自己餓得能數清肋骨的孩子活下去的食物。
多年前還是個小孩的王北致說:“我記得我老爺大哥背著來的人肉、人頭,放在磨子上,我進去都看見了。還背來那個死娃娃嘛。那多得很,溝壩裏都是死人。”
《悠悠歲月》中李磊記載:“癿藏公社貧農社員馬阿卜都,餓得奄奄一息時,囑附其女兒馬哈素非說,'我身上肉沒有了,我死後可把我的心挖出來吃。'馬死後,其女就把他的心肺挖出來吃了。”
撿到小娃娃的屍體,人往往沒有力氣剁,剝去衣服就整煮了,手腳也就吃掉了。
那些被人吃掉的人,最後隻留下堆堆白骨,由有些看見不忍心的人用鏟子鏟出去簡單埋掉。人人餓得自顧不暇,吃了就吃了,從來沒有人調查、記錄、追究。
翻閱曆史,康熙十二年修《青州府誌》第20卷載:自古饑年,止聞道殣相望與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問矣,夫婦不問矣,兄弟不問矣。剖腹剜心,支解作膾,且以人心味為美,小兒味尤為美。甚有鬻人肉於市,每斤價錢六文者;有醃人肉於家,以備不時之需者;有割人頭用火燒熟而吮其腦者;有餓方倒而眾刀攢割立盡者;亦有割肉將盡而眼瞪瞪視人者。間有為人所訶禁,輒應曰:"我不食人,人將食我。"
這場大饑荒,驚人的重演了數百年前曆史的記載,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人吃人的類別
回民的傳統食品烤饃饃饃
在我所調查、聽聞、記錄的人吃人事件和現象中,95%以上是吃死屍,也有比較少的比例殺路人、或者殺家裏人吃,農民的原話就是:“活殺著吃上人肉了。”我在這裏做一下更詳細的分類:
(1):吃死屍。我多次詢問那些年長的見證者:“他們吃的人肉是從哪裏來的?”他們回答:“誰家死了人,埋得淺,人家就挖出來吃上了。”“死了人,人沒有力氣埋,拉出去就扔在溝壩裏,人家就刮肉去了。”“死人多得很,要飯的走不動了,死在半路上了,就讓人拉回去吃上了,叫個啥也沒有人曉得。”
在極端饑餓的情況下,什麽吃的都找不到,一個人的死屍和死馬、死驢、死狗的“價值”一樣,隻是成了“能喂飽肚子的食物”。
(2):大多數吃別人家人的死屍,少數也吃自己家人的死屍。吃人肉者吃的大多數是同村餓死的老人、娃娃、年青人。一來他們知道誰家餓死了人,扔在哪裏。二來他們已經餓得沒有力氣去遠處的莊子、村子尋找死屍,刮食人肉。他們說:“個人的娃娃,個人吃不下嘛。”到了後來,溝裏的死屍也被人刮光了,自己家餓死了人,沒有力氣抬出去埋,放在炕上守著,肚子餓得不行,也就忍不住割著吃了。其中有父母吃自己兒子、女兒屍體的,也有兒女吃父母親屍體的。
(3):殺活人吃。溝裏的死屍都找不到了,被尚有點力氣的人背回家吃掉了。餓瘋的人們就開始打活人的主意。那時候,人們雖然餓得不行,隨時待斃,卻不敢出門逃荒,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身體已經虛弱,走不動跑不動,害怕被人抓住“刮著吃上人肉。”
靜寧縣賈河鄉的宋宏仁老人回憶到,他的堂哥宋東川就是從水利工地上回來的路上,同路人宋勤珍親眼看見,有人追逐著按倒身體虛弱的宋東川,用鐮刀活活刮了他的肉。刮了就刮了,吃了就吃了,家裏人餓得連骨頭都沒有去找。沒有人報案,沒有人調查。
殺吃自己家人,多是殺吃自己的孩子,特別是“沒有用”的女孩子,留下男孩留下家裏的香火。和政縣七十八歲的老奶奶馬法土麥就見證了她的娘家三十裏鋪有一個老阿娘餓得不行,在吃了自己丈夫、兩個兒子、女兒的屍體後,又砍死了自己的小女兒煮食。
通渭縣雞川鎮鐵桂子的劉集德老人說:“這個村子裏的一家,餓著不成,男人把自己的小女孩拉到場上弄死了,拿回來給全家人煮上吃,他的女人吃一口就說:‘吃我的娃娃,我心上疼得很。’吃一口又說:‘吃我的娃娃,我心上疼得很。’”悲慘的母親,餓得不得不吃自己的女兒,她的心口疼,說明她身上還留存著最後的一點人性,一點母性。讓聞者心酸落淚,可憐的女兒,可憐的母親。
人常言,虎毒不食子。父母殺死兒女煮食,那是一副不堪設想,人間地獄般的場景。在走訪的村子裏,經過一家大門,領路人對我悄悄說:“這家子就是殺了個人娃娃吃了肉的。”我不寒而栗,隻有給緊緊關著的門拍張照片,將來收進我的書裏。因為,那裏麵有一個永遠哭不出聲音的被自己父母殺吃掉的小女娃娃。我想這門記得、這牆記得。
人類最悲慘、最痛心、最不人道的死法,是被自己的同類殺掉煮食。被食者是大饑荒苦難的承受者,是曆史的一部分,卻沒有留下名字,隻留下沒有墓碑的白骨,在山澗溝壑無聲的哭泣、悲鳴、呻吟。
四:吃人肉的人活下來了嗎?
蹲在村頭,和王吉慶聊。
“吃人肉的人活下來了嗎?”這個問題是我常常詢問的。
“這個人就是吃過人肉的,不吃人肉他活不到今天。你看那個臉上,都是吃了人肉燒得留下的疤。”老人們指著一個遠去的老農背影對我說,吃人肉的時候,他還是個十歲小娃娃。我不忍心追上去打問他是怎麽吃人肉的,不忍心揭開那傷疤。
“這個村子裏吃過人肉的人有些死了,有些還活著。是誰就不能說了,說那個幹什麽呢?人餓著呢。”老人們笑一笑,善良地不願意說出吃過人肉人的姓名,他們也從不責罵和怪罪。我完全理解,就不去多問。
“吃過人肉的人還是死了,還是被餓死了,吃上人肉中毒了,燒死了。”我查閱過一些資料,因為長期的饑餓,許多人在吃過人肉後,腸胃不適應,拉肚腹瀉而死。
“我吃過人肉,挖出一條死人腿就那麽生啃上了,餓著嘛。”秦安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農婦王碎狗這麽說,她活下來了,卻不知道當時為什麽沒有糧食吃,被逼迫吃墳地裏幹死的人肉。
非人的饑餓逼迫人吃人肉,但是他們隨後承受著身體和心靈雙重的折磨。因為長期的饑餓,人的腸胃變薄,消化功能減弱,受不了肉食和葷腥,有些人撐死了,有些人腹瀉死了,有些人還是餓死了。據老人們回憶吃過人肉者眼睛發紅,全身發燒,不得不把自己泡在涼水缸裏,或者爬在潑上水的涼地上,四處求醫尋藥,才苟且活下來。他們一輩子都會記得:“我是吃人肉才活下來的。”從不敢對後代提起述說,這種心理負擔和陰影,他們要承受一輩子。
翻閱由蘭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通渭縣誌、臨夏縣誌、和政縣誌等,上麵僅僅寫著“臨夏縣甚至發生人相食”、“和政縣部分地方連續發生饑民偷食死屍現象”、“通渭縣一些地方出現人相食現象”一筆帶過。直到2011年香港大學曆史教授馮客所著《毛澤東的大饑荒——1958——1962年的中國浩劫史》暴光出一份中央慰問團寧夏分團關於甘肅臨夏市、和政縣和東鄉縣《人吃人案件的統計和分析》(1961年3月3日)。這份文件記錄了人吃人發生的地點、人名、關係,原因等等,震驚海內外大饑荒研究學人。
根據目前的大饑荒研究,全國有記錄的人吃人就有數千起之多。但是更多人數、次數的人吃人事件從來也沒有人去調查、記錄。
結語: 把人吃人銘刻在曆史上
饑餓而死是一種漫長的痛苦過程,它對人的肉體、心靈是極其殘忍的折磨,摧毀的是人的理性、道德、人倫、良知和尊嚴,然後才是生命的死亡。人餓到什麽程度才會喪失人性?才會吃得下人?
“吃人者無罪”——寫到這裏,我要為那些曾經吃過人肉卻也死去,或者活下來的人辯解一句。雖然在調研的最初,我怎麽都不能接受人吃人。今天,以麵粉、大米、魚肉、雞蛋、蔬菜、水果吃飽肚子,還喝著牛奶可口可樂雀巢咖啡山泉礦泉水,為身體過胖血脂過高嚷嚷著要減肥的我們,絲毫沒有權利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居高臨下地用法律、道德、良知去評判那些被剝奪了人與生俱來最基本的權利——吃飯,連野菜野草都吃不上,走路搖搖晃晃,身體浮腫,皮包骨頭,坐以等斃,人肉成了他們唯一能尋找到能吃的“食物“的人們吃人,以求存活。饑餓,使人完全失去了人性,變成了弱肉強食的野獸,當世界上在沒有什麽可吃的時候,人就像狼、像虎一樣會去吃人。被迫吃人的人承擔著人類最大的苦難和不堪,他們僅僅存留的隻有一點動物求生的本能?他們還有罪嗎?
一位作家寫到:“在極度饑餓的狀態下,人體的各種機能活動能力下降,而在一段時間內,其本能的饑餓反射極度強烈。由於生存本能的需要,他會不擇手段地去搜尋一切能吃的東西。這時,生存壓倒一切,動物性壓倒了人性。饑到極點的人們,為了找到吃的,不考慮親情、道德、人格和其它後果。”
我試圖詢問到這些吃人者的名字,記錄下來,絕對不是為了羞辱他們、譴責他們。我是想告知人們:這是一個國家的恥辱,一個政權的恥辱,我們每一個人共同的恥辱。
這本書比前兩本寫得慢,一個原因是我寫個十天半月,就要逃離幾天,逃避那些死鬼餓魂的糾纏。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但是我感覺他們跟隨著我回來了,總在和我說話、傾訴、哭泣、呻吟,讓我無法擺脫。那些被砍去頭顱的屍體、那些被人刮去肉隻留下骷髏的屍體,那些被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煮食的小娃娃,總是纏著問我:“是誰吃了我?是誰吃了我?是誰吃了我?”在這本書的寫作即將完成的時候,我給友人的信中說:“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一直感覺有人咀嚼著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肉、我的內髒,我感覺有人在一直吃我······。如果不幸生活在那個年代,我可能就是一個被吃掉的人,或者被逼迫吃人的人。”
1958年——1962年的中國大饑荒,是在沒有天災、沒有戰爭、沒有瘟疫的背景下發生的大饑荒,這是古今中外最大的一場饑荒,餓死人最多的一場饑荒,發生人吃人事件最多的一場饑荒。我想質問:誰來為數千萬被餓死的人承擔罪責?誰來為成千上萬被人吃掉的死屍活人承擔罪責?到底是誰在吃人?吃活人??吃孩子???
大饑荒,人吃人。這本書的書名為《尋找人吃人見證》,不為聳人聽聞,更不為多賣出擊幾本書掙點薄酬。我繼續使用“尋找”,形成大饑荒三部曲。當我去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定西地區通渭縣采訪,調查多年前人吃人情況的時候,四處奔波費力尋找,縣城廣場上曬太陽的老人、村頭下不了地的老人、田間挖野菜中藥的老人、生病躺在炕上的老人,它們就像記憶的錄音機,隻要我一張嘴問:“五八年、六零年,你們這裏的生活怎麽樣?”他們就會生動的、細致的、毫無顧忌的講述當年的餓死人,他們所看見、經曆的人吃人。他們多數不認識字,沒有文化,更不懂得舊社會、新社會,不懂什麽叫政治、什麽叫曆史。他們所講述的都是人吃人的事實,所以說,《尋找人吃人見證》是最為恰當不過的書名。
記得很清楚,五月底離開通渭那天,我坐在汽車上,夾雜在說說笑笑的農民之間。汽車穿過我叫不上名字的村子,一個多月來相片又照了幾百張,錄音又采集了幾十個小時,那種“頗有收獲,滿載而歸”的感覺瞬間消失,我麵對窗戶淚水湧泄。心裏一個勁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山裏、這村裏,還有多少人吃人沒有人問沒有人記,將永遠跟隨著故去的老人們埋葬。我所能記錄的隻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
《尋找人吃人見證》這本書寫完了,畫上了句號。有些書是用筆墨寫成的。可是這一本是用人肉屍骨堆集起來的史書,它的字裏行間都滲透著鮮紅的血,每一頁都堆滿累累白骨,每一個字都在呻吟和哭泣。書寫完了,但是我心中的痛楚永遠不會消失。
人吃人,是我們中國人無法回避的曆史!
人吃人,是毛暴政反人類罪的鐵證!
《尋找人吃人見證》,是曆史法庭上的證詞!
來源:縱覽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