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於一個完全沒有文化的家庭,跟著寡居的祖母和母親過日子。
“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她們都絕對地一字不識。那時形容人們無文化,常說他們連自己的
名字也寫不出。我的祖母和母親則更徹底,她們壓根兒就沒有名字。家裏的藏書每年一換,但隻有一冊,就是被俗稱為“皇曆”的那本曆書。她們隻能
從書裏的圖畫中數出當年是“幾龍治水”,借以預測一年的天時。至於全年二十四個節氣都發生在
哪一天和什麽時辰,編書人未能製為圖像,她們也就自然辨認不出了。直到我上了小學,家裏上兩
代人的這個困惑才算解決。“皇曆”也才得到了比較全麵的利用。
真的,不要小看小學生。在我住過的那個雜院裏,出個小學生,就頂得上個知識分子。比如同
院拉洋車的老郝叔,孩子多,拉了饑荒要“請會”(一種窮人之間的經濟上的互助活動,但要出利
息),這就找到了我。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叫我幫他起草一個“請會”的“通知”。其中包括本人
遇到什麽困難,為什麽要發起這麽個活動,將要怎麽辦等等的內容。那時我頂多不到三年級,怎麽
寫得了!但老郝叔鼓勵我:“你照我說的寫,他們都懂。”我於是拿了毛筆、墨盒伏到老郝叔的炕
上——他家無桌,炕上隻有一張席,硬而且平,伏在上麵寫字是極方便的——就這樣,他說,我寫,
不大會兒的工夫,居然寫出來了。
隨後又抄了若幹份分別送出。“凡著諸竹帛者皆為文學。”講起文學的定義來,是有這麽一說
的。那麽,我替老郝叔起草的這篇“通知”,就無疑是一篇為人生的文學了。何況還分送出去,也
算是發表了的呢!
“照我說的寫,他們都懂。”這篇出自老郝叔的心與口,“他們都懂”的好文章,可惜我現在
竟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老郝叔又早已作古。他無碑、無墓,所有的辛勞都化為汗水,灑在馬路和胡
同的土地上,即刻也就化為烏有。他奔波一世,卻仿佛從未存活過人間。
說也怪,人過中年,閱人遇事也算不少了,但對老郝叔,我老是不能忘記。
總覺得再能為他做些什麽才可以安心似的。
二
現在可以說些有關讀書的事了。
一個人的讀書習慣,依我看,總是靠熏陶漸染逐步養成的。壓、逼、打、罵,都無濟於事。這
就需要一個稍微好些的文化環境。我的家庭和所住的雜院,自然教給我許多學校裏學不到的知識,
但就培養讀書習慣而言,那不能說是好的環境。我正經上學隻念到初中,且功課不好。雖然讀了《苦
兒努力記》,也沒收到立竿見影的效驗。一題稍微繁難的算術作業,我憋住了,能找誰去?雜院裏
是沒有這樣師資的。我以後所以還喜歡讀點書,全靠我幸運地遇到了許多良師益友。有的在校內、
在課堂上,更多的是在校外和課外,在日常的生活中。
三
開始叫我接近了文藝的是孔德小學的老師們。
孔德小學,在我的記憶裏是一所辦得很好的學校。設備齊全,學費卻低。
老師們也都像是些很有學問的人。比方有一次,一位眼睛近視得很厲害而又不戴眼鏡的老師,
把我們幾個同學招呼到他的宿舍裏去,給我們誦讀《罪惡的黑手》。他屋裏哪兒都是書,光線顯得
很暗,所以他需要把詩集貼近鼻尖才能讀得出。他的讀法,也與時下的不同,不洪亮,無手勢。雖
然書擋住了他的臉,但從夾縫裏看過去,還是可以看見他臉上的肌肉都是很安靜的。他的這種讀法,
聽上去,比聽現在的某些朗誦受用,孩子們都被他吸引了,打動了。
長大以後,雖然我再沒去讀這首詩,然而當時聽著它所留下的印象,卻始終記得。這位老師不
久就不見了。當時,他為什麽有這樣的興致叫幾個孩子去聽這首詩呢?我至今也不明白。每當路過
孔德舊址,我還常常想起他來,我總覺得他或者是一位詩人,或者是一位革命者,老幻想著有一天
會碰上他。雖然我依舊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有一位美術老師我卻記得清楚,他是衛天霖先生。這當然是一位大畫家。可那時我們卻全
然不懂他的價值,竟因他出過天花,臉上留下了痕跡,背地裏稱呼先生為“衛麻子”。足見“師道
尊嚴”是破不得的,不“破”尚且如此,何況號召“大破”呢!
孔德學校有一間美術教室,小學部、中學部共用,無論大小學生一律要站在畫架子前上美術課。
先是鉛筆畫,鉛筆要六個“B”的,還要帶上橡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當然是要準備
的。後是小學生也要學用炭條作畫,炭條消耗大,向家裏要錢時,已從大人的臉上窺出幾分難色;
待知道了擦炭筆畫不能用橡皮而必須是烤過的麵包時,我便不再敢回家去說了。忘記了是我個人沒
學著炭筆畫,還是衛先生更換了教法,反正是這個階段不長,後來就變了畫水彩——不管我是否買
得起炭條和麵包,但衛先生這種在一兩年內,多種畫法都叫孩子們嚐試一遍的做法,我是擁護的。
孩子們的求知欲是極強的,精力是非常飽滿的,那是壓抑不了的。當批評孩子“好高騖遠”時,至
今我仍覺得要慎重些。二十幾歲有大成就,我以為完全符合人的智力發展,是很正常的事。相反,
四十多歲的人,還被稱為年輕藝術家、年輕學者、年輕教授,倒是不大正常而且令人痛心了。
衛先生還有一種教法,我們當時也很喜歡。美術教室裏,有許多石膏坨坨:圓球形、正方形……
他沒有叫我們畫這些,開始就是靜物寫生,畫小瓶小罐之類。過了一陣以後,又叫我們到戶外去,
先畫校園裏頭,後來就去東華門外的筒子河。孩子們對跑出去畫畫快活無比。我們畫,衛先生跟著
看,他也好像很高興。一次寫生,我畫的地方前邊是許多樹,後邊是一排矮鬆,再往後則是滿牆的
爬山虎。當時隻知道看見的都要畫上,哪裏懂虛、實、疏、密這許多深奧的道理!結果,我畫的畫
麵上是綠樹、綠蔓、綠葉、綠莖,簡直綠得不可開交,一塌糊塗了。誰知這時候衛先生正站在我身
後看。我扭頭看見他,笑了;他看著我和我的那幅綠色作品,也笑了,而且還稱讚了我。到底是稱
讚我的什麽呢?是有幾處畫得好?還是勇氣可嘉,什麽都敢畫?或者根本就不是稱讚,隻是一種對
於失敗者的無可奈何的安慰——當時我可沒想這麽多,反正是被老師誇了,就覺得了不起,就還要
畫。
此後,我畫畫的興趣越來越濃,差不多延續到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
對於衛天霖先生,我並不是為寫這篇文章才想起他來的。時間還要早十來年。那時,首都劇場附
近有一陣頗貼了一些所謂“揭露”衛先生“罪狀”的印刷品。大家在那個動亂的年代, 都學會了一
種本事,就是能夠在通篇辱罵的文字裏看出一個人的真價值來。我也正是從那些印刷品裏才知道,
原來第一個引導我接近藝術的竟是這樣一位大人物,我不禁驕傲了。
前兩年,美術館舉辦了先生的畫展,我去看了。我在先生的自畫像前,佇立了許久。他並沒有
把自己畫得如何的色彩斑斕,還是他教我們時的那樣的平凡。我不知道美術界裏對他是怎樣評價,
我隻覺得他曾是一位默默的播種者,他曾在孩子們的心田裏播下過美的種子。而美育,我以為,對
孩子們的健康成長是非常重要的。
四
從十五歲那年起,我就上不起學了。
我的上學,是由本家供給的。那時祖母已歿,隻剩下母親和我。本家們有的給錢,貼補吃喝;有
的給我們間房住;有的靈活些,告訴我們“什麽時候缺吃的了,到我家去,添兩雙筷子總還可以”。
而有一家就是專門供我一年兩次學費。十五歲以前,我受到的就是這麽一種“集體培養”。但是,
就在那年的冬天,一位本家來到母親和我的屋裏——“幹什麽呐?”他問。
“溫書,準備寒假考試。”我答。
“別考了。現在大夥都不富裕,你也不小了,出去找點事做吧。”
我沉默了,母親也無言。吃人嘴短,還能說些什麽呢?我於是合上了我的筆記本和書,也就從
此結束了我的學生生涯。
“找點事做”,那時很難。先是買些“履曆片”回來填寫。內容無非是姓名、性別、年齡、學
曆之類。然而字,要絕對的毛筆小楷。寫得好壞,據說對於是否能被錄用關係極大。我自然寫得十
分小心。寫好後再托本家、親戚四麵八方找門路,呈送上去。請不起客,送不起禮,再加上並沒有
過硬的門路,回音,自然都是沒有的。但是仍要等待。母子兩個茫茫然地等著,等著一個誰也不願
多想的茫茫然的未來。
茫然中還是有事可做的。子承母業,去當當。比每天上學稍晚的時間,我便挾個包去當鋪。當
了錢出來徑直奔糧店買糧。家底單薄,當得的錢,隻夠一天的“嚼裹兒”,計:棒子麵一斤(可蒸
窩頭四個,一天兩餐,每餐母子各一個),青菜若幹,剩下的買些油鹽。我畢竟是讀過書的,早懂
得玉米、青菜的營養價值高,所以每天吃著不膩。當得無可再當了,便去押“小押”。那是比當鋪
低下了許多的一種買賣。樣子先就沒有當鋪威嚴。當鋪都是一色青磚到頂,磨磚對縫的高大而結實
的建築。外麵堂堂正正地掛著黑地金字的匾額,裏邊的櫃台也高得令人生畏。小押店則不然。它就
座落在一個隨便的破院子裏,沒有字號,因此外邊無需掛匾,裏邊也不設櫃台。不是赤貧者或近乎
赤貧者是不會到那裏頭去的。所以,當鋪式的講究對它就成了多餘的奢侈了。
何況它們都還兼理販賣“ 白麵兒 ”的缺德的營生,那就更不便張揚了。到那裏押東西倒是很
“方便”的,甚至可以不拿實物,隻把當鋪的“當票”押給他們就可以換錢。當然,押期、利息和
押得的錢,比起當鋪來那就苛刻得多了。押得無可再押了,仍舊有辦法,就是找“打小鼓的”把“押
票”再賣掉。賣,就更“方便”了。每天胡同裏清脆的小鼓聲不絕如縷,叫來就可以交易的。一當
二押三賣,手續雖不繁難,我和母親的一間小屋裏可就漸漸地顯露出空曠來。與老郝叔的家日益接
近。趴在炕上也是可以寫字念書的了。
五
是的,在這段時間裏我並沒有停止讀書。
“頭懸梁”、“錐刺股”那樣的故事,還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聽說過的。但我不喜歡,甚至有
些不信。一定要那麽苦嗎?把頭發拴在房梁上,用錐子紮到胯骨裏頭去,非那樣不能成材?未免太
可怕了。幸好,我所碰到的良師益友們,無論在我輟學前或者以後,都沒有逼著我做那樣的蠢事。
因此,我至今還能感到讀書的快樂。
想起我輟學前後的師友們,我恨我不會寫“讚”,不會寫“銘”,不會用極簡約的文字寫出我對
他們的謝忱。在那樣難熬的歲月裏,他們的影響曾決定了我的前途和命運。我真希望為他們立傳,
但是不能,一個十三四歲、十五六歲的孩子,怎麽能夠了解老師們的那麽多事情。我現在所能想起
來的,隻是他們的片片斷斷的音容。然而這些卻是我畢生不能忘記的。
我要感謝我初中二年級以後的所有的語文(那時叫“國文”)老師。他們既廣征博引,又深入
淺出,能夠講得使孩子愛上祖國的語言和文字。他們能憑借一篇幾百個字的小文,叫你喜歡上“晚
明小品”;他們能在上千年的中國文學史裏,信手拈來,講出許多吸引人的故事,迫使你不能不去
借各種文學史的書來讀:趙景深的、胡雲翼的……記得他們也曾介紹過鄭振鐸的文學史,我也曾借
閱,部頭太大了,當時終於沒能讀完。雖然如此,總也多知道了一位鄭振鐸啊。
那些老師們中,對我更有吸引力的是孫謂宜、徐世榮兩位先生。他們在講課時,常常講起祖國
的文字、聲韻方麵的知識:“車”是象形字,是一個俯瞰的車子的圖形,中間的是車廂,那一豎是
車軸,上下的兩橫,原來就是兩邊的車輪,多有意思!聲韻部分亦有趣,從古韻一直講到音符號(今
日漢語拚音符號的前身),說是據錢大昕的考據,原來古人連zh、ch也讀不出,是要讀作d、t的——
老師們居然能夠知道古人怎樣造字和他們說話的聲音,孩子們自然欽佩極了。
孩子,都好像是本能的表演家。對於他們所欽佩的師友,總要由衷地模仿。模仿他們寫字,模
仿他們的講話,以至模仿他們的衣著。
孫謂宜先生的衣著最樸素。他的褲子,在夏天,從長衫裏可以看出,長度僅及他的小腿肚。我
於是便學他,請母親照樣裁製。誰知那是用兩條麵口袋剪剪縫縫就可以做成的。由於用錢少又容易
做,母親自然支持我,很快地做成了。穿上它,我很得意,覺得是天下最好看的服裝——全國解放
以後,我碰上了那中學的別的老師,問到了孫先生的景況,他隻說:“孫先生……孩子多,仍舊……
不大寬裕。”到這時我才知道了孫先生樸素的原因,也就更增加了對孫先生的敬意。我想他那時大
約是更窘迫。他是不顧生活的清苦,那麽盡心竭力地給我們授課的。
有一位教英文的老師,我也始終不忘。他非常重視發音。這一點,在第一堂課上,就給學生們
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初中二年級第一學期,第一課英語的第一句話是:“現在,我已是初二年級的學生了。”因此,
頭一個詞是Now。大家反複朗讀這句話,他不但聽,還要逐個地看學生們的嘴。在一位同學的麵前,
他止步了。他令大家停下來,隻叫那一個讀。不知是什麽緣故,雖經他反複示範,那個同學總是舍
不得把嘴張得大些,總讀成No。他著急了,順手拿起那位同學課桌上的墨盒,當那位可憐的同學剛
剛張嘴又要讀出No來時,他竟能一下把小半個墨盒塞進那學生的嘴。這時候,所有的同學都不敢笑,
隻能瞪起眼看著事態的發展。果然很靈驗,當先生把墨盒從那個學生口裏取出時,那位可憐的同學
居然正確地Now出來了。先生勝利了,又帶著學生讀起以下的課文來。學生們全都讀得用心,不敢有
半點含糊,誰知道自己的墨盒在什麽時候會被塞進自己的嘴裏來呢!
學英語發音必須先學會國際音標,這在現在已經是當然的事了。當時卻不然,還有其他的更加
通用的標音辦法在。但我們的這位老師當時就熱衷提倡國際音標,以至引起我們幾個同學的興趣。
恰好有一個同學家裏存有一套英語教學唱片,據說就是國際音標的創始人錄製的。他拿出來約我們
聽,我們都聽得入神。一個渾厚的男低音,把一些連我們也懂得的簡單的字和句,竟讀出了另外的
韻味。這使我們驚奇了,不能不引起我們研究的興趣,盡管我們當時的語音知識少得可憐。
我常想:孩子們的或者少年們的興趣,大約都是飄忽不定的。他們對什麽都好奇,見什麽都想
學,難免今天這樣,明天那樣。我覺得這並沒有什麽不好。大人們的橫加幹涉,效果往往適得其反。
我的本家們隻對我的上學或不準上學加以幹涉,至於我喜歡學什麽或不喜歡學什麽,他們是無暇顧
及的。
我覺得這倒成了我的便宜。初中時期,中文老師與英文老師教給我的知識的綜合,竟使我喜歡
上了一門同我的家境毫不相幹的,既不能當吃又不能當穿的學問:音韻學。而且這種愛好竟持續了
好幾年,從輟學以後,一直到我的興趣轉移到演戲上去的時候。
六
或者我是個僥幸者,或者生活本來就是由許多的“偶然”所鑄成。輟學以後,在過著“一當二
押三賣”的日子裏,我居然進入了當時的最高學府——輔仁大學中文係,頗當了一陣子一文不花的
大學生。
那是由於有幾位好友,我們住得鄰近,他們比我年紀大些,都是那所高等學府正經花錢的大學
生。他們同情我的境遇,於是就夾帶著我混進了輔仁大學。事是好事,但頭一天我一進校門,先就
覺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已經到了臨近上課的時間,校門裏麵的人們都急匆匆地來去走著。我
無法知道他們的臉色是嚴肅還是快活,因為我不敢抬頭,看見的隻能是他們的腳。好友們領我向教
室走去,我看見的仍然隻是地板和一級一級的樓梯。覺得好像是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才算進了
教室。教室裏學生們大部分已經就座,隻有我罰站似的兀立一旁,這就更增加了我的緊張。簡直想
掉頭歸去,回到我的家,回到我或押或賣的“自由”的生活中去。我的熱心的好友走去找他的幾個
同學了,隻見他們嘁嘁喳喳了一陣以後,就指著一個空位子告訴我:“你今天先坐這兒吧。”我於
是坐下。心想,那麽我明天坐哪兒呢?果然,第二天我就更換了一個地方。此後天天如是,先是我
渾身不自在地進入教室,繼之是他們照例的一陣嘁嘁喳喳,而後為我指出一個安身的所在。
盡管是這樣地上大學,然而聽課時還是令我神往。現在記得起的是一位孫教授講秦觀,一位顧
教授講辛棄疾。從他們精到的講解裏,叫我領略出這些大詞人的妙處:他們能在婉約近人的文字中
抒發出憂國、愛國的深情以至豪情來。多麽美呀!多麽精巧啊,我們祖國的語言!每一個字,每一
個音節,都像是一個可愛的小精靈,隻要你調度得當,它就能把你心裏的最細微的情緒,令人難以
置信地、非常機敏地表達出來!
聽課雖然有趣而令人神往,但內心的恐懼卻不容易消除。日久天長我明白了,高等學府裏的教
授們是不管點名的。學生們都有固定的位子,點名的人隻能在窗外,看位子空著的便畫“曠課”,
位子上隻要坐著人,不管是誰,他便畫“到”。我之所以能坐上位子,而位子又須每天更換,就是
由於每天總免不了有人曠課的緣故。有人交錢而逃學,就有人不花錢而讀書。平等互利,這本是可
以處之坦然的了。但在當時,我於聽課神往之餘,心裏總不免於忐忑,誰知道那些花了錢的學子什
麽時候會突然闖進教室把我攆走呢?因此,我那時常生做賊之感,覺得自己是一個偷竊知識的人。
此後,靠朋友們的幫助,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職業。那時我隻有十六歲,而我的同事們,比起我
的年齡來,翻一番的寥寥可數,多數的都是翻了兩番以上的老頭子們。他們同我無話可講,我也隻
能早來晚走報之以沉默。雖然有了職業,然而一,並不足以糊口;二,前途依舊茫然。照現在看,
這種處境是可以稱得上“苦悶”的了。但在當時,或者是因為這個詞還未曾普及到我,或者是由於
不“苦”不“悶”的日子我還沒有過過,所以腦子裏便沒有這樣的意識流出來。隻是偶然在一根電
線杆子上的招生廣告裏,我覺得又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就在我做事的地方附近,有一家中法漢學研究所,廣告上說那裏要辦一個法文研究班,每周晚
上開兩堂法語課。一個“漢學”,一個“法學”,再加上是個夜校,這對我簡直是個天賜的機緣。
我於是去報名了。經過口試,我說了我對“漢學”和“語言”的興趣,很快便通知我被錄取了。從
此,我又進入了另一所特殊的高等學府。
這個夜校簡直是一座法蘭西文學的殿堂。頭一年照例是從字母念起,學些簡單的對話和短文。
第二年選文裏可就出現了莫裏哀。依次讀下去,到了最後的一年,就讀到了19世紀末的散文和詩。
教授對法蘭西文學有精到的見解,講義都是他自己編寫。我猜那裏邊很多都是他所喜歡的作家和作
品,因此,無論是朗讀原文或者是講解,他都沉浸在作品的意境和情緒之中。他給我們上的不光是
語言課,在很大的成分上是文學欣賞課。教授講得津津有味,學生們也聽得入神。以至於在上課時,
我竟恍惚覺得自己已近“雅人”。
但是,在課前和課後,我卻不能不繼續過我的“俗人”生活。
我那時住在北京西單,每天需步行過北海大橋,才能到達近東四我上班的地方。平時隻帶一頓
午飯,不過是窩頭小菜之類。趕到上夜校時,就需帶上晚餐了。把窩頭帶進“法蘭西文學的殿堂”,
已經很不協調,更何況“殿堂”裏是隻燒暖氣而不升爐火的。到了冬天,這就使我為難了。暖氣烤
不了窩頭,冷餐總不舒服。窩頭這東西,很脆弱,昨夜由母親蒸出,今天又隨我奔波了一日,到上
夜校時它就要露出些裂痕來。冷而且硬,不略略加熱,吃下去肚子裏常會覺得有些異樣。異樣,尚
可忍耐,隻怕不幸由此醞釀出一個“異響”來,那便是對“殿堂”的極大的騷擾了。怎麽辦呢?幸
好,“殿堂”之外的院子裏有一間小廁所。為了它的上下水道不至於受凍,那裏麵安著一個火爐。
於是這廁所便成了我的餐廳。把窩頭掰為幾塊,烤後吃下,熱乎乎地使我感到棒子麵原有的香甜。
香甜過後,再去上課,聽的偏是菩提樹、夜鶯鳥這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詩情。
下課了,我又需步行回家。冬天,遇到刮風的天氣,西北風挾帶著沙粒迎麵撲來,粗拉拉的把
人抽打得滿臉生疼,自然也一並抽打了腦子裏的夜鶯鳥和菩提樹,使我不能不將它們暫時忘卻。然
而遇上好天氣,天高夜冷,街上早已沒有了車輛和行人,安靜得可以聽得見自己的足音。這時,“殿
堂”裏學得的法文便油然而來,充填了心和腦,我不由得且走且想且誦,路,於是就成了我最好的
溫書的地方。這樣,久而久之,我就習慣了在上下班的路上溫課,念法文兼讀古漢語。記得那時在
舊書攤上很便宜地買到一本《詩經今譯》,半頁是原詩,半頁是白話的釋文。書隻比今天小孩子們
看的連環畫冊大一點,我便將它拆成單頁,每天帶一頁去上班,看一眼背一會,一路走下來差不多
總可以背得一首。至於法文,我是將生字寫在小紙片上,也是邊看邊背,以我那時的經驗計算,從
西單走到東單,少說也可以背下四五個單詞來,並不發生交通事故。現在學外語,都講究句型教學
了,句型長於單詞,加之路上人多車多,我的這種經驗怕是不能推廣了。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這兩句漢代的老話,雖曾被編入詩冊,但我
總以為它其實是古諺。比喻用得那麽自然貼切,思想又表達得那麽樸素而真摯,不像出自文人的手。
我不是考據家,我隻是要說我衷心地喜歡這兩句話,讀起來總感到親切。
我慶幸自己在那樣惡劣的政治製度下竟遇上那麽多的好的老師和好的朋友,他們為我啟蒙,教
我知道書這種東西的寶貴,使我沒有胡亂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