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斯大林長子之死說起
------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斯大林的長子雅科夫在二戰期間是如何死於德國人的集中營的，有好幾種說法，不過都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可能是因為當時的檔案文件在戰爭後期都被銷毀了，或者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的死記述下來。讀過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後，我覺得應該相信他的說法，不僅是因為他聲稱引用的是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1980年一篇文章的敘述，更主要的是這種說法更人性化，更具有美學和哲學的價值。真相如何，誰在乎呀！
雅科夫稱得上是一名勇敢的戰士，被俘之後不屈不饒，頗有英雄氣概。斯大林本來就瞧不起這個兒子，得知兒子當了俘虜後，非常生氣，和他的小兒子瓦西裏抱怨說，他“像懦夫一樣投降”，“為什麽不自殺”。
雅科夫被俘
雅科夫被同伴出賣，暴露了斯大林長子的身份後，德國人如獲至寶，把他送到柏林關押審訊，逼迫他配合德國人的宣傳。雅科夫不卑不亢，總體表現可圈可點。德國人把雅科夫的照片印在傳單上，散發到蘇軍陣地，試圖以此動搖蘇軍的軍心。
雅科夫被俘
據說，德軍元帥保盧斯被俘後，德國人希望用雅科夫換回保盧斯，被斯大林一口回絕說: 我怎麽能用一個元帥換士兵呢？。這個故事是非常優質的宣傳素材，也流傳得很廣，是真是假已經無從考證了。
德國人見從雅科夫身上撈不到什麽油水，就把他關進了薩克森的豪森集中營。在被德軍關押的戰俘裏，蘇聯人的夥食和住宿條件都是最差的，死亡率也最高。雅科夫不過是一個上尉，但畢竟是斯大林的兒子，德國人還是給了他比較好的待遇，把他和英國軍官關在一起。那些英國軍官都是富貴家庭出身，自幼養尊處優，注重生活質量和品味。雅科夫是斯大林第一個妻子所生，未滿周歲時母親就因傷寒去世，由舅舅和姨媽撫養，在窮困和動蕩中長大。再見到斯大林時，已經14歲，講一口格魯吉亞土話，俄語說得磕磕巴巴，不修邊幅，疲疲遝遝，斯大林很厭惡地稱他是“小鞋匠”。可見，雅科夫和那些英國軍官，就像來自不同星球的人，生活習性、衛生習慣完全不同。
豪森集中營
昆德拉描寫到：集中營內是公用廁所。斯大林的兒子總是把廁所弄得髒亂不堪，英國人不喜歡廁所裏糞便橫流，哪怕是當時世界上最強權人物的兒子的糞便也不行。於是他們責備雅科夫，雅科夫麵有慍色；後來，他們又不斷告誡雅科夫，逼他將廁所打掃幹淨，雅科夫勃然大怒，與對方爭吵並動起手來。最終，雅科夫要求見戰俘營長官給，請他裁決自己更英國人的衝突。可德國軍官認為談論糞便太有損自己的尊嚴，對此未加理會。斯大林的兒子不堪侮辱，用粗俗的俄語仰天怒罵，旋即撲向戰俘營周圍帶高壓電的鐵絲網。雅科夫的軀體懸掛在鐵絲網上，從此，他永遠不會再弄髒英國人的廁所了。
死在電網上的戰俘，不是雅科夫
昆德拉的評論是最精彩和幽默的：斯大林之子因糞便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為糞便而死並不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死。德國人不惜犧牲生命向東方拚命擴張帝國的領土，俄國人則為向西方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而喪身，是的，這些人為愚蠢的事情而死，他們的死才毫無意義，才沒有任何價值。相反，斯大林兒子之死是在戰爭的普遍愚蠢之中惟一的具有形而上學意義的死。
昆德拉用精妙絕倫的滑稽和反諷，把嚴肅的話題攪合成插科打諢般的調侃，用形而下的糞便塗優雅和高貴，享有特權的上帝之子（雅科夫）也會因糞便而招人責難，從而失去存在的維度，墮入虛空，成為不能承受之輕。所謂的帝國、領土、勢力範圍，等等，不過都是形而下的粗俗之外，為它們獻身，都是”媚俗“之舉，毫無美學意義和審美價值。昆德拉借雅科夫之死，在嚴肅和輕浮、高貴和粗俗、沉重和輕鬆之間，巧妙而睿智地回旋轉換，用喜劇性的形式敘述了悲劇性的內涵。
昆德拉在接下來的章節裏又把調侃的對象瞄準了神學，拿上帝開起了玩笑。雅科夫不能忍受因糞便被人責難，但他又逃脫不了進膳消化排泄的輪回。那麽，創造人的上帝有沒有同樣的煩惱？既然上帝是按照自己的模樣捏成的亞當夏娃，那麽上帝就應該和人一樣擁有消化係統。可憐的神學家們，絞勁腦汁給出了五花八門的答案，有人說上帝“吃，喝，就是不排泄”。
昆德拉斷言，糞便是比罪惡還尖銳的一個神學問題。這麽一個形而下的問題，可能會解構所有形而上的神學理論。我不是神學家，不敢妄思胡語，褻瀆神明。亞當和夏娃因為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園，上帝懲罰亞當“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裏得吃的”；夏娃則要懷孕生子，多受苦楚。我以為上帝對人類的這些處罰，都不如令人類需要排泄來得嚴厲。
上世紀末北約轟炸南聯盟（主要是今天的塞爾維亞），就是利用了排泄問題而速戰速決的。塞爾維亞是歐洲名聲赫赫的戰鬥民族，不僅打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第一槍，在二戰中也令能征善戰的德國軍隊吃盡了苦頭。南聯盟的軍事實力不容小覷，民眾的愛國情緒也相當飽滿。經過幾輪轟炸，南聯盟在軍事力量並沒有遭到致命打擊的情況下，出乎意料，選擇投降。後來披露的信息顯示，北約經高人指點，重點炸毀了主要城市的自來水廠，破壞居民的供水係統，水供不上，抽水馬桶用不了，人們無處排泄。不吃不喝，三五天人死不了，但誰也無法堅持三五天不拉不撒。在臭烘烘臊乎乎的空氣中，抵抗到底的心理防線土崩瓦解，老百姓沒法生活下去了，這個仗還怎麽打？
今年新冠病毒來襲，人們開始搶購囤積物資，手紙成了搶購的主要對象，比米麵油更緊俏。據統計，在美國和加拿大，三月下半個月，大型超市的營業額增加了38%，其中手紙的銷量增長了245%，遠遠領先於食品和衛生用品。可見，大難當前，人們最恐慌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而是排泄的問題。
雅科夫的難題，經過了半個多世紀，仍然躲避不了，不過當下人們隻在乎有形而下的器物之用，過濾了形而上的道義之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