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的真相
人人都會說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但真相並不一定對每個人都是好東西。
這幾天宅在家裏看中國的電視劇《安家》。裏麵有一位事業有成的黃老板，是上海灘呼風喚雨的佛家魯大師的忠實信徒，在魯大師的指點下，黃老板通過買凶宅住凶宅，躲過了生命中的一個大劫難（魯大師編造的）。後來買房的時候，他堅持花重金聘請魯大師到場指導，對魯大師畢恭畢敬，言聽計從，奉若神明。房店長為了揭穿魯大師的真麵目，把她和魯大師的通話錄音放給黃老板聽，魯大師要求房店長和他配合，一起忽悠客人高價買房，利益共享。黃老板聽後，不屑一顧，告誡房店長不要無事生非，多管閑事。房店長又把辛辛苦苦找到的魯大師的真實身份和行騙被判刑的資料給黃老板看。沒想到，黃老板勃然大怒，責問房店長為什麽要幹損人不利己的壞事，說他自己本來是有堅定信仰的，在魯大師的指導下生活充實，前途光明，房店長的胡攪蠻纏破壞了他的信仰，讓他現在一腦袋漿糊，眼前一片黑暗。黃老板痛罵房店長是卑鄙小人，把她趕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再說一個我自己的故事。
以前公司旁邊的地鐵站裏，有一個乞丐每天都在哪裏討錢，一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模樣，席地而坐，前麵擺一個碩大的罐頭盒，行人往裏麵扔一個鋼鏰兒，叮咚一聲，他無動於衷，最多眼皮翻一翻，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珠軲轆一下，算是表達了謝意。有一天等車時發現他前麵多了一個紙箱，紙箱上麵是兩個裝滿食物的快餐盒，他一改平日無精打采的模樣，左手持叉，右手握刀，旁若無人，大快朵頤，吃得津津有味，兩眼也有了光芒，左腳還隨著車站的音樂有節奏的抖動著。我有些感動，走過去往罐頭盒裏扔了五六個鋼鏰，叮叮當當一通響，又用法語說：祝你好胃口！他突然僵住了，眼裏的光芒悠然而逝，握刀叉的雙手不再靈敏，打拍子的腳也收回去了，整個人都萎縮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趁列車到站趕緊溜走，而且從此以後再也不好意思打他所在的地鐵口進出站。
真相很殘酷，會傷害不少人，尤其是心似玻璃比較脆弱的那一族。生活在謊言和幻覺中的人，自以為歲月靜好，肯定不希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美夢醒來不一定就見到朝霞映紅了東方的地平線，可能是在曠野裏呼號裸奔。戳穿謊言的人招來的可能是一頓謾罵，打破噩夢的人換來的可能是拳腳相加。
我到現在都在後悔，用幾枚鋼鏰破壞了那個乞丐對生活的享受和憧憬。那一時刻，他可能想象著自己是一位帝王，正在進膳；或者是在曾經溫馨的家裏和老婆孩子一起共享大餐。鋼鏰的叮咚聲把他拉回到了現實，讓他無助地麵對真相。
再看看我們的微信群，那些希望給圍牆裏的人傳送真相的人，往往在群裏不受歡迎，甚至遭到圍攻，最後不得不退群或被一腳踹出去。大家需要的不是什麽真相，而是觀點，甚至“觀點”都太正規，因為得出一個觀點至少需要證據，需要思考，需要邏輯推理，這恰恰是這群人最討厭最不擅長的，也是統治者最忌諱的，他們需要的隻是一種最低級的情緒，用情緒去感染更多的人，用情緒的宣泄淡化生活中的辛酸和痛苦，轉移社會的不滿和矛盾。
獨裁者最擅長的手段就是以假為真，真假不分，真真假假，翻雲覆雨，虛虛實實，讓人們在神秘恐怖的氣氛中屈服有獨裁者的淫威，指鹿為馬，助紂為虐。反過來也可以說，正是因為有那麽多人時刻準備著順應統治者的意願幹指鹿為馬的勾當，所以統治者才有十足的底氣弄虛作假，黑白不分，任意妄為。掩蓋真相，對於獨裁者，可以鞏固政權，長治久安；對於被統治者，不思考，不負責，短期內還能分一杯羹，至少有快餐盒飯，說不定還有一杯拿鐵的恩賜。
有一個理論叫“理性無知”，是說一個有理性的人或一群人，並非無知，但他或他們可以非常理性地選擇“知”或“無知”，是寧可無知，選擇性無知。我們幾千年來都不缺乏指鹿為馬的人，所以從來也不缺乏專製獨裁。種田的農民，真的相信糧食畝產十萬斤？受過高等教育的的科學家，真的以為打穀場上的土爐子能產出鋼鐵？偉大領袖真的相信這些嗎？索爾仁尼琴關於謊言的那段繞口令幾乎人盡皆知了，但我們還在頂禮膜拜天安門廣場的那具軀殼，說明我們不在乎真相，我們需要謊言。
真相是個好東西，那要看對誰而言。對井底的那隻青蛙，對夜郎國的那個國王，真相真的很可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