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冷是發自心底的冷

轉眼榮枯皆不同...從雲朵裏伸出手的陽光,你能觸摸得到嗎?
正文

life after life 《生命不息》之三

(2015-01-14 17:48:40) 下一個
        “德國人最喜歡吃。”帕米拉用一種嚇人的聲音說。

“布丁嗎?”厄蘇拉糊塗了。敵人當然也吃布丁,誰不吃布丁?

“不,是小孩。”帕米拉說,“不過他們隻吃比利時小孩。”

希爾維看著布丁,看著一層層血一樣的果醬,打了個冷戰。這天早晨,她目睹格洛弗太太麵帶劊子手的冷漠表情處決了可憐的老亨利埃塔,將它的脖子摁在掃帚柄上一折為二。非常時期這也是沒辦法,希爾維心想。“外麵正打著仗,”格洛弗太太說,“就不要大驚小怪了。”

帕米拉不肯罷休。“到底是不是,媽媽?”她平靜地追問,“是不是亨利埃塔?”

“不是,親愛的。”希爾維說,“我以人格擔保,絕不是亨利埃塔。”

突然,後門傳來敲門聲,打斷了討論。大家安靜下來,麵麵相覷,仿佛做壞事被當場捉了現行。厄蘇拉不明白為什麽。“希望別是壞消息。”希爾維說。是壞消息。幾秒鍾後,廚房傳來一聲尖叫。那個“皮實”的山姆•威靈頓死了。

“戰爭多可怕。”希爾維喃喃自語。

帕米拉將自己用剩的一小團駝色粗羊絨給了厄蘇拉,厄蘇拉保證,因帕米拉救駕有功,女王索蘭潔將為她編一塊杯墊。

那天晚上睡覺時,兩人將麵對敵人勇敢保全了性命的撐裙女士和索蘭潔女王,肩並肩地放在床頭櫃上。

        休戰

1918年6月

泰迪過生日。泰迪降生於巨蟹星座下。希爾維說,巨蟹座是一個謎樣的星座,雖然她認為星座純屬“無稽之談”。“四歲能謎樣到哪裏去?”布麗奇特說。

為了給泰迪“一個驚喜”,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準備辦一個小型茶會。希爾維愛自己的每一個孩子。莫裏斯可能要愛得少一些,但對泰迪她是最最盡心的。

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過生日。幾天來大家都嚴禁提及“生日”二字。厄蘇拉沒想到嚴守秘密居然這樣難。希爾維對此卻駕輕就熟。她叫大家把“要過生日的孩子”帶到外麵去,好讓她布置一切。帕米拉抱怨說,怎麽從來沒人給她過生日驚喜?希爾維說:“當然給過你啦,隻是你不記得了。”這是真的嗎?如今已經不可考證,帕米拉皺起眉頭。厄蘇拉完全想不起自己生日辦過驚喜茶會,別說驚喜茶會,似乎連普通茶會也沒有辦過。帕米拉的腦中,過去是一條直線;厄蘇拉的腦中,過去是一團亂麻。

布麗奇特說:“來吧,我們去散步。”希爾維說:“對呀,再給杜德茲太太帶些果醬去吧。”昨日,希爾維卷起袖子,用圍巾包頭,幫格洛弗太太做了一天果醬,她們攢下配給得到的糖,用這些糖煮了好幾銅鍋從花園采來的野莓。“好像在軍需用品廠幹活。”希爾維一邊用漏鬥給果醬裝瓶,一邊說。“這哪兒算得上。”格洛弗太太喃喃反駁。

花園裏野莓豐收。希爾維讀了許多講水果種植的書,宣布自己已經是大半個園丁。格洛弗太太幹巴巴地說,種野莓容易,等到種花菜時她就知道難了。希爾維雇來山姆•威靈頓的故交克拉倫斯•杜德茲,負責花園重活。戰前他是莊園副園丁。負傷遣返後,他戴上錫麵具,遮住半張臉,想去雜貨店工作。厄蘇拉與他初次見麵時,他正在地裏準備種胡蘿卜。他一轉身,她看到他的臉,顧不上懂禮貌,尖叫了一聲。麵具上畫著一隻圓睜的眼睛,塗成與真眼一樣的藍色。“馬看了也怕。”他說著微微一笑。麵具沒有遮住他的嘴。她覺得他還不如不笑。他的嘴唇皺作一團,模樣古怪,好像出生時沒有長在臉上,是後來加上去的。

“我這是運氣好。”他對她說,“火炮轟炸,厲害極了。”厄蘇拉覺得他運氣一點也不好。

胡蘿卜還來不及冒頭,布麗奇特就開始同克拉倫斯出雙入對了。到希爾維挖出第一個成熟的愛德華七世馬鈴薯時,布麗奇特已經訂婚了。因為克拉倫斯買不起戒指,希爾維就送給她一枚自己“常年擁有”但從不佩戴的鑲鑽戒指。“不過是小玩意。”她說,“不值多少錢。”其實這是帕米拉出生後,休從新邦德街上花大價錢為她買來的禮物。

山姆•威靈頓的照片被貶到倉庫裏的一隻木箱中。“我不能留著,”布麗奇特煩惱地對格洛弗太太說,“又舍不得扔掉。”

“你可以把它埋起來,”格洛弗太太的建議讓布麗奇特打了個冷戰,“就像巫蠱術那樣。”

大家向杜德茲太太家進發,滿載果醬,還帶了一捧麝香豌豆花。希爾維對自己種出了這些花很感自豪。“你就說品種叫‘參議員’,萬一杜德茲太太對花藝有興趣。”她對布麗奇特說。

“她沒有。”布麗奇特說。

莫裏斯當然不去。早飯剛過,他就背著午餐騎車去找他的朋友,要在外麵玩一天。厄蘇拉和帕米拉對莫裏斯的生活不感興趣,莫裏斯對她們的生活也毫無興趣可言。小弟弟泰迪則完全不同,他像小狗一樣忠誠友愛,大家也像愛護小狗一樣愛護他。

        克拉倫斯的母親仍在莊園留任,據希爾維說,她負責一種“半封建時期遺留下來的職務”,在莊園上住一間散發死水和陳牆灰氣的小屋。屋頂受潮,牆皮像鬆弛的皮膚一樣鼓出來。寶森在前一年因為犬疫死了,希爾維專門訂了波旁玫瑰,來裝點它的墳。“這個品種叫‘路易•歐德’。”希爾維說,“我想你可能有興趣知道。”眼下,她們又養了一隻狗,一隻躁動不安的黑色雜種小獵狗,取名特裏克西,其實不如叫“小麻煩”,希爾維總是笑著說它:“哎呀,小麻煩又來了。”帕米拉曾見格洛弗太太拿穿靴子的腳照準它狠狠踢下去,希爾維於是不得不“同她談談”。布麗奇特不肯帶特裏克西去杜德茲太太家,她說杜德茲太太一定會嘮叨個沒完。“她不欣賞狗的天性。”布麗奇特說。

“狗本來就不是一種供人欣賞的動物。”希爾維說。

克拉倫斯在莊園入口等她們。莊園主屋位於榆樹夾道的大路盡頭,離入口還有好幾英裏遠。唐茲一家世代深居此處,隻在慶典和趕集時偶爾露麵,還每年短暫蒞臨市政廳聖誕派對。他們有自己的禮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裏見不到他們。如今他們更是完全不露麵了。戰爭一個接一個掠走了他們的三個兒子,此後唐茲一家仿佛從人間消失了。

避而不看克拉倫斯的錫麵具(“是鍍銅麵具。”他糾正道)是難以辦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種害怕他取下麵具的恐懼中。他睡覺時取下來嗎?如果布麗奇特嫁給他,是否會發現麵具下的恐怖畫麵?“那下麵呀,”孩子們聽到布麗奇特對格洛弗太太這麽說,“沒有的,比有的多。”

杜德茲太太(布麗奇特叫她“杜德茲老媽媽”,仿佛她是一個兒歌人物)給大人做了茶,布麗奇特後來說它“淡得像飲羊水”。布麗奇特喜歡“茶匙放進去能站得住”的濃茶。無論帕米拉還是厄蘇拉都弄不明白飲羊水是什麽滋味,但這三個字讀來有一種悅耳的聲音。杜德茲太太給孩子們喝泛著奶泡的牛奶。滿滿一瓷紮莊園自產的牛奶,新鮮出世還存著餘溫,用一隻大湯匙舀給孩子們喝。厄蘇拉喝了要吐。大家將果醬和麝香豌豆花遞給杜德茲太太時,她悄聲對克拉倫斯說:“來這兒搞慈善了。”“媽媽!”克拉倫斯嗬斥她。杜德茲太太將花束遞給布麗奇特,後者新娘一般將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懷裏,直到杜德茲太太說“放到水裏去呀,你這個傻姑娘”。

“要餅幹嗎?”克拉倫斯的母親拿出貌似與她的小屋同樣潮濕的薑餅分給眾人。“真高興見到孩子們。”杜德茲太太仿佛看異獸般看著泰迪。泰迪不肯放下薑餅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著,唇上沾了兩撇胡子樣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絹替他擦了。厄蘇拉心想,杜德茲太太見到孩子大概並不高興,她深深覺得杜德茲太太對孩子的態度肯定與格洛弗太太差不多。當然泰迪例外。泰迪無人不愛,連莫裏斯有時候都愛他。

杜德茲太太像拔許願骨一般拉過布麗奇特的手指,檢視她新上手的鑲鑽戒指。“又是紅寶石,又是鑽石,”她說,“真華麗。”

“幾顆小石頭罷了,”布麗奇特警覺地說,“隻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孩子們幫布麗奇特洗茶具,泰迪被臨時托給杜德茲太太。她們在水房一個沒有龍頭隻有水泵的石水池裏洗。布麗奇特說,她小時候“在基爾肯尼郡”,大家隻有走路去井邊才打得到水。布麗奇特將麝香豌豆花漂漂亮亮地插在一隻鄧迪柑橘醬瓶中,放在木質控水架上。她們用杜德茲太太又舊又薄(自然也非常潮濕)的茶巾擦瓷器時,克拉倫斯來問她們想不想去莊園主屋看看圍牆裏的花園。“你不該再去了,兒子,”杜德茲太太說,“每次去完你都不痛快。”

他們經由牆上一扇木門進入。門有些卡,克拉倫斯用肩將它頂開,布麗奇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厄蘇拉期待看到奇跡——期待看到閃閃發亮的噴泉和露台、雕塑和花廊,希望看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鮮花——但牆內隻有一片荒草叢生的農田,遍地黑莓樹,四處大薊花。

       “對,就像片亂糟糟的叢林。”克拉倫斯說,“以前是廚房專用的蔬果園,戰前莊園上有十二個園丁。”隻有牆頭的薔薇還開得茂盛,果園中果樹也結滿了果實。梅子在樹梢熟得發爛。黃蜂在空中飛舞。“今年沒有采摘。”克拉倫斯說,“莊園主的三個兒子都他媽死了,眼下恐怕沒心思吃梅子派。”

“嘖,”布麗奇特說,“注意用詞。”

園中有一間玻璃房,房上玻璃所剩無幾,透過框架可見裏麵枯萎的桃樹和杏樹。“真他媽可惜。”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又嘖一聲,學希爾維的樣子說:“有孩子在場呢。”克拉倫斯仿佛沒聽見,隻顧道:“什麽都荒了,我都要哭了。”

“唉,你總還能回莊園做事的,”布麗奇特說,“我肯定他們還會要你,你還能幹活,雖然你……”她略一躊躇,虛攏攏地指了指克拉倫斯的臉。

“我不想回來做事。”克拉倫斯粗聲說,“我給那些趾高氣揚的富人做牛馬的日子早就結束了。我想念的是花園,不是過去那種生活。花園是美麗的一種。”

“我們可以自己弄個小花園。”布麗奇特說,“或者在出租地弄一小塊自己的花園。”布麗奇特似乎總在為克拉倫斯打氣。厄蘇拉覺得,她肯定是在為婚後生活做預演。

“對呀,幹嗎不呢?”克拉倫斯聽起來對這個暢想不抱什麽興趣。他從地上撿起一個還沒熟的酸蘋果,像板球手般猛力擲出,玻璃房上本來沒剩多少玻璃,現在又被打碎一塊。“靠。”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揮手趕他,一邊說:“有孩子。”

(“花園是美麗的一種。”那天晚上,孩子們用法蘭絨毛巾和藥皂洗臉時,帕米拉懷著欣賞之情說,“原來克拉倫斯是個詩人。”)

回家的路上,厄蘇拉覺得留在杜德茲太太處的麝香豌豆花仍然隱約可聞。把花留在那個無人欣賞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此時厄蘇拉已完全忘記了生日茶會的事,等到了家,發覺門廳裏到處張掛著彩旗彩布,希爾維笑容滿麵,手捧一架包有禮品包裝紙的玩具飛機時,厄蘇拉與泰迪一樣感到了吃驚。

“生日快樂!”希爾維說。

        1918年11月11日

“真是一年中最傷感的時節。”希爾維自言自語。

草坪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夏季再次恍若夢境。厄蘇拉發覺每年的夏季都像一場夢境。最後幾片樹葉漸次飄落,參天山毛櫸樹隻剩下一具骸骨。戰爭的休止似乎比戰爭的延續更讓希爾維沮喪。(“可憐的年輕人再也回不來了。即便和平也喚不回他們。”)

因為戰勝,學校全天放假,他們被打發到戶外,冒著晨間的小雨玩耍。托德家有了新鄰居:肖克洛斯少校和太太。孩子們在樹籬後躲了一上午,想透過樹葉縫隙看看肖克洛斯家的女兒們。家附近沒有與她們同齡的女孩。柯爾家全是兒子。但他們不像莫裏斯,都很懂禮貌,不惹厄蘇拉和帕米拉討厭。

“她們好像在玩捉迷藏。”躲在肖克洛斯家正門樹籬前的帕米拉報告。厄蘇拉也想看,卻被邪惡的冬青樹葉刮傷了臉。“貌似與我們同歲。”帕米拉又說,“還有個年齡較小,正好適合你,泰迪。”泰迪抬了抬眉,說了聲“噢”。泰迪喜歡小姑娘。小姑娘也都喜歡泰迪。“噢,等等,又出來一個,”帕米拉說,“兩個。”

“大的還是小的?”厄蘇拉問。

“還要小,是個女孩。確切說是個女嬰,抱在一個大點的孩子懷裏。”厄蘇拉已經數不清肖克洛斯家到底有多少個女兒了。

“五個!”帕米拉得到總數,激動得喘不過氣,“五個女孩子!”

此時,特裏克西費盡力氣,貼地鑽過樹籬,三人隨即聽見冬青樹屏另一邊傳來女孩們興奮的尖叫聲。

“你們好,”帕米拉高聲說,“能把狗還給我們嗎?”

午餐吃蟾蜍在洞 和女王布丁 。“你們去哪兒了?”希爾維問,“厄蘇拉,你的頭發裏居然有樹枝。真是個野丫頭。”

“是冬青樹籬弄的。”帕米拉說,“我們到隔壁去了。拜訪了肖克洛斯家的女兒。一共有五個。”

“我知道。”希爾維掰著手指說,“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

“畢阿特麗斯。”帕米拉補充。

“是她們請你們去的嗎?”一貫主張非禮勿行的格洛弗太太問。

“我們在冬青樹籬上找到一個洞。”帕米拉說。

“那是該死的狐狸出入的地方。”格洛弗太太怒道。“不不,它們是從灌木林那兒過來的。”希爾維為格洛弗太太的不當用詞皺了皺眉,又因為時值舉國歡慶,不想破壞歡樂氣氛,於是什麽也沒說。希爾維、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正人手一杯雪利酒“為和平幹杯”。無論是希爾維還是格洛弗太太都無心慶賀。休和伊茲尚在前線,希爾維說她隻有見到休走進家門才能放心。伊茲在戰場上開救護車,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想不出那是一個什麽工作。喬治•格洛弗正在科茨沃爾德某處接受“康複訓練”。格洛弗太太去看了他一次,說喬治再也不是原來的喬治了,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說。“誰還是原來的自己?”希爾維說。厄蘇拉想象自己也不是厄蘇拉了,但她想不出。

        兩個婦女務農隊隊員接手了喬治在莊園上的工作。兩人都來自北安普敦郡,都是粗放的大個子。希爾維說,早知莊園會讓女人與薩姆森和尼爾森一起工作,她自己也會去應聘的。兩個姑娘曾來喝過茶,腿上纏著泥濘的綁腿坐在廚房裏,格洛弗太太覺得很惡心。

布麗奇特戴好帽子剛要出門,克拉倫斯靦腆地出現在後門,怯生生地向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打了招呼。格洛弗太太稱這對新人為“快樂小兩口”,語氣中毫無祝福之意。兩人準備搭火車去倫敦參加勝利慶典。布麗奇特已經激動得暈頭轉向。“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來嗎,格洛弗太太?我打賭慶典一定相當帶勁。”格洛弗太太像一頭憎惡環境的母牛般翻了個白眼。因為流感爆發,她對人群正“唯恐避之不及”。她的一個侄子就死在街上,吃早飯時還生龍活虎,“中午就死了”。希爾維認為對流感不必太恐懼。“生活還要繼續。”她說。

布麗奇特和克拉倫斯出發去車站,格洛弗太太和希爾維繼續在廚房裏坐著,各人又倒了一杯雪利酒。“居然說什麽帶勁。”格洛弗太太不滿道。後來泰迪也來到廚房,催問“大家是否忘了午餐”。跟來的特裏克西搖著尾巴,表示自己也餓了。此時,女王布丁上的甜蛋清,作為殉戰的最後一員,已經塌陷,而且全都燒糊了。

她們等不及布麗奇特回來,就在床上看著書睡著了。帕米拉癡迷地讀著《北風的背後》,厄蘇拉艱難地啃著《柳林風聲》。她最喜歡的人物是摩爾。她的讀寫都很慢(“實踐造就完美,親愛的。”),喜歡讓帕米拉念給她聽。兩人都愛讀童話故事,收齊了安德魯•蘭格的十二色童話,是休在生日和聖誕時陸續買來的禮物。“它們是美麗的一種。”帕米拉說。

布麗奇特回來的聲響吵醒了厄蘇拉,她叫醒帕米拉,兩人躡足潛蹤下樓去,聽興奮的布麗奇特和鎮靜的克拉倫斯聲情並茂地給她們講慶典上的見聞,講“人山人海”,講人們呼喚國王至聲嘶力竭(“國王!國王!”布麗奇特投入地表演著),講他最後終於出現在白金漢宮陽台上。“還有那鍾聲,”克拉倫斯補充道,“從沒有聽過這樣的鍾聲,全倫敦所有的鍾都為和平而鳴響。”

“這是美麗的一種。”帕米拉說。

布麗奇特在人群裏擠丟了帽子和幾枚發針,以及襯衣領口最上麵的一粒紐扣。“真擠,我隻好踮腳站著。”她愉快地說。

“真熱鬧。”希爾維出現在廚房,穿著蕾絲睡裙,長發披散,滿臉倦容,尤其顯得可愛動人。克拉倫斯紅了臉,低頭看著腳上的靴子。希爾維給大家做了熱可可,聽布麗奇特講述見聞,直至大家又累又困,連熬夜的新鮮感都無法支撐他們繼續聊下去為止。

“明天開始恢複作息。”克拉倫斯說完,大膽地在布麗奇特臉上親了一口,才回家去。反正這是特殊的一天,什麽都可以搞一下特殊。

“沒叫格洛弗太太一起聽,她會不會生氣?”上樓時,希爾維輕聲問帕米拉。

“會氣死。”帕米拉答道。兩人大笑,仿佛共同策劃了一起陰謀。

再次入睡的厄蘇拉夢到了克拉倫斯和布麗奇特。他們在雜草叢生的花園裏找布麗奇特的帽子。克拉倫斯在哭泣。好的一半臉上流淌著真實的眼淚。另一半的麵具上畫有淚珠,仿佛圖畫裏玻璃窗上的假雨滴。

        第二天厄蘇拉醒來,渾身燥熱疼痛。希爾維請格洛弗太太來鑒定病情,後者說她“燙得像剛出鍋的龍蝦”。布麗奇特也病倒在床了。“我早知道會這樣。”格洛弗太太說著,兩隻胳膊在她豐腴卻拒人千裏的胸部下麵不滿地叉起來。厄蘇拉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給格洛弗太太照料。

厄蘇拉噝噝作響地呼吸著,感覺自己的呼吸阻塞在胸腔裏。世界像一枚大貝殼周圍的海水,湧出,湧進。一切事物的邊緣都模糊得令人愜意。特裏克西趴在她床腳,帕米拉為她念《紅色童話》,然而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帕米拉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希爾維進來,想喂她喝牛肉清湯,但她的喉頭似乎縮小了,喝進去的湯都咳在了床上。

車道上傳來輪胎碾壓聲,希爾維對帕米拉說:“一定是費洛維大夫來了。”接著迅速起身,又補充說:“守著厄蘇拉,帕米,但別讓泰迪進來,聽見了嗎?”

家裏異常安靜。過了很久,希爾維沒有回來。帕米拉說:“我去找媽媽。馬上就回來。”厄蘇拉聽見房子的某處傳來私語和哭泣,但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

費洛維大夫突然在床側出現,她正浮在一場古怪而不安的淺睡中。希爾維坐在床的另一邊,握住厄蘇拉的手說:“她的皮膚都發紫了,布麗奇特的也是。”紫色皮膚四字念起來非常好聽,就像《紫色童話》。希爾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有趣,哽咽而慌張,很像她看見電報派送員向家走來那次發出的聲音,其實那封電報是伊茲拍的,為祝泰迪生日快樂。(“做事真欠考慮。”希爾維說。)

厄蘇拉呼吸困難,但可以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水味,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像夏天裏的一隻蜜蜂,在她耳邊嗡嗡低語。她累了,睜不開眼。她聽見希爾維起身離開,裙擺擦過床側,窸窣作響。又聽見開窗聲。“這樣你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希爾維說,她回到厄蘇拉身邊,把她抱起,緊貼自己發脆的泡泡棉襯衣,上麵有漿洗劑和玫瑰花的香氣,安撫人心。篝火的煙卷著木頭的清香,飄進窗來,飄進閣樓上的這個小房間。她聽見蹄聲,聽見運煤工將煤倒入煤屋的聲音。生活如常。這是美麗的一種。

一口氣。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

黑暗迅速降臨,起先還是敵人,後來變成了朋友。

        雪

1910年2月11日

費洛維被一個女人吵醒,此女胳膊仿佛牲畜般粗壯,她在他的床頭哐當放下一套杯碟,又呼啦一聲扯開窗簾,雖然外頭仍舊一片漆黑。費洛維大夫反應了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身處狐狸角冰冷的客房,而這個端來杯碟的嚇人女子是托德家的廚子。費洛維大夫在積灰的大腦裏搜尋一個幾小時前還記得的名字。

“格洛弗太太。”她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提醒道。

“哦,對。酸菜一絕。”他覺得自己腦中塞滿稻草,想起破棉被下的自己隻穿了一件連體睡衣,感到頗不自在。他注意到臥室壁爐是冷的,裏麵什麽也沒有。

“下麵叫您了。”格洛弗太太說,“出了樁意外。”

“意外?”費洛維大夫反問,“嬰兒出事了?”

“是一個種地的被牛踩了。”

休戰

1918年11月12日

厄蘇拉驚醒了。屋裏很黑,但她聽見樓下傳來聲音。關門聲、嬉笑聲、窸窣聲。她聽見一種尖細刺耳的歡笑,知道那是布麗奇特,她還聽見一個男低音。無疑是布麗奇特和克拉倫斯從倫敦回來了。

厄蘇拉想爬起來叫帕米拉,好一道下樓去向布麗奇特打探狂歡的究竟,但被一種情緒懾住了。就在她靜靜聆聽黑夜時,一種滅頂的恐懼潮水般湧來,仿佛某件危險的事就要發生。這種恐懼與大戰前去康沃爾度假時她跟隨帕米拉涉入海中所感到的恐懼極其相似。那次她們有幸得到陌生人的解救。那以後,希爾維送她們去鎮遊泳池,向一個布爾戰爭退下來的前少校學遊泳。少校教學窮凶極惡,采取一種狂吠的方式發號施令,直嚇得兩人再也不敢往水裏沉,如此學會了遊泳。希爾維很喜歡重述這段往事,仿佛它是多麽有趣的冒險(“文登先生真是英雄!”),雖然在厄蘇拉的心裏,那段經曆的恐怖仍曆曆在目。

帕米拉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什麽。厄蘇拉說:“噓——”帕米拉絕不能醒。她倆絕不能下樓,絕不能見布麗奇特。厄蘇拉不知為何如此,也不知這強烈的恐懼從何而來。她將毯子拉到頭上,為躲避外麵的世界。她希望那可怕的東西確實在外麵,而不在她體內。她決定假裝睡著。很快,真實的睡眠擊中了她。

這天早晨,因為布麗奇特臥病在床,大家不得不在廚房吃飯。“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格洛弗太太一邊分粥,一邊毫無同情地說,“真不敢想象她昨晚跌進家門的樣子。”

希爾維端著一口也沒碰的早餐下樓來。“我覺得布麗奇特真的不大好,格洛弗太太。”她說。

“喝多了唄。”格洛弗太太叱道,一邊狠狠打著雞蛋,仿佛要對它們施以懲罰。厄蘇拉咳嗽起來,希爾維警覺地看了她一眼。“我覺得我們應該去請費洛維大夫。”希爾維對格洛弗太太說。

“就為了布麗奇特?”格洛弗太太說,“那姑娘壯得像匹馬。他聞了她身上的酒味一定會覺得你大驚小怪。”

“格洛弗太太!”希爾維用一種希望對方傾聽的嚴肅語氣說 (腳上有泥不許進屋,無論別人怎麽捉弄你,也不許背後使壞),“我覺得布麗奇特真的病了。”突然,格洛弗太太似乎明白了。

“您能照看一下孩子嗎?”希爾維說,“我去給費洛維大夫打電話,然後上樓去陪布麗奇特。”

“孩子們不上學?”格洛弗太太問。

        “當然,當然要上學。”希爾維說,“不過,或許不該上。不——對——還是去上吧。還是不去了呢?”她躊躇著,因為拿不定主意而犯愁,與此同時,格洛弗太太站在廚房門口,懷著驚人的耐心等她下決定。

“我想今天還是讓他們留在家裏吧。”希爾維最後說,“教室裏人多擁擠。”她深吸一口氣,眼望天花板,“但暫時別讓他們上樓去。”帕米拉對厄蘇拉抬了抬眉毛。雖然不明白這是要傳達什麽信息,厄蘇拉也對帕米拉抬了抬眉毛。這信息可能是恐懼,她想,因為大家馬上要落到格洛弗太太手裏了。

為了讓格洛弗太太“照看”,大家不得不坐在廚房桌邊,盡管眾人竭力反抗,格洛弗太太仍成功地讓大家拿出課本來學習。帕米拉做加法,泰迪寫字母(Q是quail的Q,R是rain的R)。厄蘇拉的書法慘不忍睹,被勒令練字。厄蘇拉覺得一個除購物清單(板油、爐膛塗料、羊肉塊、戴恩福德氧化鎂乳液)外什麽也不曾寫過的人,竟然挑剔自己艱難寫成的字母,簡直天理難容。

與此同時,格洛弗太太正忙著壓牛舌:去軟骨硬骨,卷起,塞入壓舌器。看她做這件事比抄寫“勁風西來吹起勇敢的吉姆”或者“五個巫師跳來跳去打拳擊”要有趣多了。“我要是上了她當校長的學校,一定會恨死。”帕米拉一邊與算術題搏鬥,一邊悄悄說。

肉鋪家送肉的小孩打著車鈴來了,他的到來讓三人分了心。這個孩子叫弗雷德•史密斯,今年十四歲,托德家不僅女兒,就連莫裏斯都崇拜他。女孩們親昵地稱他“弗雷迪”,以表欽慕。莫裏斯稱他“史密西”,以表同誌間的友誼。有一回,帕米拉說莫裏斯愛上了弗雷德,不慎被格洛弗太太聽見,在她腿上用打蛋器重重抽了一下。帕米拉相當氣惱,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受罰。弗雷德•史密斯稱呼女孩時一律叫“小姐”,稱莫裏斯時則叫“托德少爺”,他對這些人都毫無興趣。格洛弗太太叫他“小弗雷德”,希爾維有時叫他“送肉的孩子”,有時叫他“送肉的好孩子”,與前任送肉的孩子列昂納德•阿什區別開。格洛弗太太曾抓到列昂納多在雞窩偷蛋,稱他為“賊頭賊腦的壞小子”。列昂納德•阿什謊報年齡入伍,死在索姆河戰役中。格洛弗太太不念斯人已去,說他死得好,死得十分應該。

弗雷德遞給格洛弗太太一隻白紙包,說:“這是您要的牛百葉。”接著將一隻又長又軟的死兔子放在控水板上,“已經掛了五天,格洛弗太太,真是隻漂亮的兔子。”素來對讚許十分吝嗇的格洛弗太太,此時為表對兔子質量的認可,打開餅幹罐,讓弗雷德自己從那片禁土中挑一塊最大的鬆餅去吃。

格洛弗太太將舌頭安頓在壓榨器中,立即給兔子剝起皮來。這個過程看了令人壓抑,卻又欲罷不能。直到這可憐的生物從自己的皮毛中完全剝離,赤條條露著亮閃閃的骨肉,大家才回過神來,發覺泰迪不見了。
“快去找。”格洛弗太太對厄蘇拉說,“找到後可以喝一杯牛奶,吃一塊大鬆餅,雖然上帝知道你們誰都不配。”

泰迪喜歡捉迷藏,厄蘇拉看大家怎麽叫他都不應,便去檢查他的秘密基地:客廳窗簾後、餐廳桌下。確認哪裏都找不到,又朝樓上臥室走去。

緊接著,前門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她在樓梯角轉過身,看見希爾維穿過門廳,替費洛維大夫開了門。厄蘇拉想,母親一定是從後樓梯下來的,不可能變魔術似的把自己變出來。費洛維大夫和希爾維壓低聲音展開一場激烈對話。很可能有關布麗奇特,雖然厄蘇拉一個字也聽不清。

泰迪不在希爾維房裏(他們已經很久不把那房間當作父母二人的房間了),也不在莫裏斯房裏。對一個一半時間待在學校的人來說,這個房間有些大而無當。他不在主客房,也不在副客房。也不在自己塞滿了火車玩具的臥房裏。浴室裏沒有,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櫃子裏也沒有。床底下、衣櫃裏、其他櫥櫃中,也都沒有泰迪的影子。他也沒有使出他最喜歡的一招,在希爾維的鴨絨被下挺屍。

        “樓下有蛋糕吃哦,泰迪。”她對空無一人的房間說。一般隻要說有蛋糕,無論真假,泰迪都會自己出來的。

厄蘇拉朝通往閣樓的黑暗狹窄的樓梯走去,踏上第一級樓梯,心馬上被恐懼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不明白恐懼從何而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害怕。

“泰迪!泰迪你在哪兒?”明明想大呼,卻隻發出了很輕的聲音。

泰迪不在厄蘇拉和帕米拉的臥室,不在格洛弗太太的房裏。也不在原來的育兒室——現在放滿箱櫃和舊衣舊玩具的倉庫裏。隻剩下布麗奇特的房間沒有找了。

門是虛掩的,厄蘇拉強迫自己向它走去。開啟的門後藏著可怕的東西。她不想看到,又不得不看到。
“泰迪!”她一見泰迪,就歡喜得把一切拋到了腦後。泰迪坐在布麗奇特的床上,膝頭放著他生日時收到的小飛機。“我到處找你。”厄蘇拉說。特裏克西躺在床角地上,此時也激動地站起來。

“我想,布麗奇特見了飛機就會好起來。”泰迪邊說邊摸著小飛機。泰迪對玩具火車和玩具飛機對疾病的治療作用深信不疑。(他對大家說,自己長大了一定會成為一名飛行員。)“布麗奇特睜著眼,但我覺得她好像睡著了。”他說。

她的確睜著眼睛。睜得很大,空洞地瞪著天花板。眼睛神色不安,表麵蒙了一層藍汪汪的水。她的皮膚微微發紫,是厄蘇拉的溫莎•牛頓牌彩筆套裝裏的鈷紫色。她看見布麗奇特的舌尖外露,一瞬間想起了格洛弗太太往壓榨器裏塞牛舌的畫麵。

厄蘇拉從沒見過死人,但她知道,布麗奇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快下來,泰迪。”她的語氣小心翼翼,仿佛她弟弟是一隻隨時要衝出去的野獸。她開始發抖,不僅因為布麗奇特已死,雖然死相已足夠駭人,也因為房裏有著另一樣東西,比那死人要危險得多。那光禿禿的四壁,床上單薄的機織床單,梳妝台上的琺琅發刷,地上的粗布地毯,仿佛都不再是單純的物件,而變成一種巨大的威脅。厄蘇拉聽見樓梯上傳來希爾維和費洛維大夫的聲音。希爾維聽來焦急,費洛維大夫的聲音則無動於衷。

希爾維走進來,看見布麗奇特房中的兩個孩子,嚇得驚呼“上帝”。她一把將泰迪從床上抱起,拽著厄蘇拉的胳膊來到走廊上。特裏克西興奮地搖著尾緊隨其後。“回房間去,”希爾維說,“不,去泰迪房間。不不,去我的房裏。現在就去!”她急得要發瘋,不再是孩子們熟悉的樣子。希爾維回到布麗奇特屋中,二話不說關上門。兩人隻聽見門後希爾維和費洛維大夫模糊不清的交談。厄蘇拉牽起泰迪的手,說:“來吧。”泰迪乖乖地任其帶下樓,來到希爾維的房間。“你剛才說有蛋糕?”他問。

“泰迪的皮膚變得和布麗奇特一樣紫了。”希爾維說。恐懼使她胃裏感到一陣空虛。她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麽。厄蘇拉的臉色發白,合上的眼皮正在發黑,皮膚散發出一種病態的光澤。

“應該說是紫黑色。”費洛維大夫一邊給泰迪聽診一邊說,“看見他臉頰上烏紅色的斑點了嗎?怕是染上了最強的一種流感啊。”

“別說了,請別說了。”希爾維喉嚨嘶啞地說,“別像給醫科學生上課似的。我是他們的母親呀!”那一刻她恨透了費洛維大夫。布麗奇特還躺在樓上,雖然身體還有餘溫,但已經像墳頭的大理石那樣死透了。“流感,”費洛維大夫隻顧繼續說下去,“你家女傭昨天在倫敦與人群摩肩接踵——那是傳染的最佳時機。流感一眨眼就能殺死人。”

“不會的,”希爾維瘋子般死死抓住泰迪的手,“我的泰迪不會死。我的孩子們不會死。”她改口道,伸手又摸了摸厄蘇拉滾燙的額頭。

        帕米拉在門外徘徊,希爾維哄她走。帕米拉哭了。希爾維不能哭,她需要與死亡對峙。

“一定還有什麽我能做的事吧?”她問費洛維大夫。

“你可以祈禱。”

“祈禱?”

希爾維不信上帝。她(因蒂芬的死和其他種種不幸)覺得《聖經》裏這個神荒唐透頂且報複心強,並不比宙斯或潘神更可信。不過她周日照樣去教堂,免得休奇怪。維持表麵和諧。此時她禱告起來,毫無信仰但極度虔誠。她覺得反正沒有區別。

當一種仿佛植物莖稈分泌的乳白色汁液帶著血絲從泰迪的鼻孔裏流出時,希爾維發出了野獸受傷般的叫喊。格洛弗太太和帕米拉在門後聽見了,一反常態地結盟,緊緊握住對方的雙手。希爾維搶過泰迪,緊緊貼在胸前痛哭起來。

親愛的上帝,費洛維大夫心想,這個女人悲痛起來太可怕了。

他們躺在希爾維的床上,裹著亞麻床單發汗。泰迪四肢舒張,倒在一堆枕頭裏。希爾維想抱緊他,但他渾身滾燙,她於是隻握住他的腳踝,仿佛怕他跑了。厄蘇拉覺得自己的肺堵住了。她想象肺中塞滿了蛋黃醬,想象這淡黃色的蛋黃醬既濃稠又甜蜜。

入夜時分,泰迪死了。厄蘇拉知道他死了。她在心裏感覺到了他的死亡。她聽到希爾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有人將泰迪抱走。雖然他又輕又小,厄蘇拉卻覺得似乎有一件沉甸甸的東西被移開了,而她被孤零零地留了下來。她聽見希爾維泣不成聲,那是一種不忍卒聽的聲音,仿佛她的四肢被割去了一條。

每一口吸氣都在擠壓她胸中的蛋黃醬。隨著此世逐漸模糊,她心裏出現一種期盼的感覺,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聖誕節,或她自己的生日。很快,黑蝙蝠般的夜晚降臨了,它用翅膀籠罩她。她將迎來最後一次呼吸。她向泰迪的方向伸出手,忘了他已經不在那兒。

        黑暗降臨。



1910年2月11日

希爾維點燃一支蠟燭。臥室壁爐上馬車形的小金鍾顯示五點,冬日清晨是黑暗的。鍾是英國鍾(“比法國鍾好。”她母親教導她),曾是她父母的結婚禮物。皇家肖像師死後債主上門,寡婦一邊將這隻鍾往裙擺下藏,一邊悼念裙撐時代的便利。洛提每十五分鍾一次當著債主的麵報時。幸好報整點時,他們已經走了。

新生嬰兒在搖籃裏睡熟了。希爾維突然想到柯勒律治的那句“我的嬰兒安睡在身側的繈褓”。是哪首詩裏的?

爐架上火焰已衰弱,隻剩幾朵小火苗在炭條上舞動。寶寶發出咿呀的呢喃,希爾維立即坐起。生育是件十分粗暴的工作。倘若讓她設計造人的方式,她會做出全然不同的安排。(或許讓受孕簡單到隻需往耳內射入一道金光,且在某個樸素的地方安排一處舒適房間,讓九個月後的準媽媽待產。)她從暖床上下來,將厄蘇拉抱出搖籃。突然,在白雪覆蓋的寂靜中,她似乎聽見了馬匹的響動,這反常的聲音在她心底激起一陣小小的漣漪。她抱起厄蘇拉來到窗前,拉開厚窗簾往外看。雪將一切熟悉的景物掩蓋住,萬物銀裝素裹。在這純白當中出現一幅令人心醉的畫麵:喬治•格洛弗驏騎夏爾馬(她判斷這匹是尼爾森),踏車道而來。他看起來十分高大,仿佛古時英雄。希爾維拉上窗簾,折騰了一晚上,她想自己一定是產生了幻覺。

她將厄蘇拉抱回床上。嬰兒尋覓她的乳頭。希爾維堅持親自為孩子哺乳。她覺得玻璃奶瓶和橡膠奶嘴有悖自然,雖然如此,哺乳時她仍不禁覺得自己像一頭被擠的奶牛。嬰兒置身新奇的環境,覺得很好奇,緩慢摸索著。還有多久才開早飯呢?希爾維暗自想。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親愛的布麗奇特,我把所有的門都鎖上了。村裏來了一夥賊——“賊”怎麽寫?厄蘇拉使勁想,直想到把筆杆咬出了木刺,仍拿不定主意。她劃掉寫了一半的“賊”,寫上“強盜”。村裏來了一夥強盜,請您同克拉倫斯的母親待在一起,好嗎?為了加強效果,她又加上:請別敲門,我頭疼。她在末尾署上“托德太太”。等到廚房裏一個人也沒有時,才走出去將字條釘在廚房後門上。

“你在幹嗎?”格洛弗太太走進來問她。厄蘇拉嚇了一跳。格洛弗太太走路像貓一樣。

“沒幹嗎。”厄蘇拉說,“我看看布麗奇特回來了沒有。”

“哦,”格洛弗太太說,“她乘最後一班火車,還得過幾小時才回來。快睡覺去,你早該睡了。家裏都快無法無天了。”

厄蘇拉不知道無法無天是什麽,但它聽起來是件好事。

第二天早晨,布麗奇特沒有回來。更奇怪的是,帕米拉也不見了。厄蘇拉感到一陣欣慰。這種欣慰與前夜促使她寫下字條的恐懼感一樣來得毫無道理。

“昨晚門上有張字條,是一個愚蠢的惡作劇。”希爾維說,“布麗奇特被鎖在外麵。字看來是你的筆跡,厄蘇拉,我想你沒什麽好解釋的吧?”

“我沒有什麽要解釋。”厄蘇拉麵不改色地說。

“我讓帕米拉去杜德茲太太那裏接布麗奇特了。”希爾維說。

“你讓帕米拉去?”厄蘇拉的聲音充滿恐懼。

        “對,讓帕米拉去了。”

“帕米拉和布麗奇特在一起?”

“對,”希爾維說,“跟布麗奇特在一起。有什麽問題?”

厄蘇拉奪門而去。雖然希爾維在身後叫,她卻一步也不停。八年來她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過,連莫裏斯要擰她胳膊時都沒有。她沿著小路往北,朝杜德茲太太的小屋去,雙腳濺起無數泥點。終於迎上帕米拉和布麗奇特時,她已經髒得像一隻泥猴。

“怎麽啦?”帕米拉緊張地問,“是不是爸爸出事啦?”布麗奇特畫了個十字。厄蘇拉向帕米拉飛撲過去,抱住她哭起來。

“到底怎麽了?快告訴我!”帕米拉害怕著。

“我不知道。”厄蘇拉抽泣著,“我就是很擔心你。”

“你這個傻瓜。”帕米拉緊緊抱住厄蘇拉,深情地說。

“我有點頭疼,”布麗奇特說,“我們快回家吧。”

很快,黑暗又降臨了。



1910年2月11日

“費洛維大夫說這是個奇跡。”布麗奇特對格洛弗太太說。二人在早茶上慶賀新生兒的降生。按格洛弗太太的理解,分娩在母嬰的殺戮史裏沒有奇跡可言,奇跡隻有《聖經》裏才有。“可能她生完這個就不會再要孩子了。”她說。

“為什麽不再要?她生的哪一個不是又健康又可愛?她家裏又這樣有錢,要什麽有什麽。”

格洛弗太太起身離開餐桌,對反駁不予理會,隻說:“我得給托德太太準備早餐了。”她從食櫥裏端出一碗浸在牛奶中的腰子,著手去除包在外麵胎膜一般肥膩的膜。布麗奇特瞥了眼碗中點綴血珠的白牛奶,突然覺得有點惡心。

費洛維大夫已經吃過早飯——熏肉、血腸、煎蛋吐司——走了。村上來了人,想幫他把汽車從雪中挖出來,發現挖不動,便有人去叫喬治。喬治騎著他的夏爾馬來了。格洛弗太太在一瞬間想到了英格蘭的保護神聖徒喬治,但覺得這個念頭太猖狂,馬上打消。不大一會兒工夫,格洛弗太太的兒子就將費洛維大夫的車拖了出來,兩人一個騎馬一個坐在車裏,犁著雪離開了。

一個種田的被公牛踩了一腳,但還活著。格洛弗太太自己的父親就是在奶場工作時被奶牛踩死的。年幼但勇敢的格洛弗太太,當時與自己的父親還不太熟,親眼在擠奶棚裏撞見了倒地而死的他。稻草上的鮮血至今仍曆曆在目,肇事奶牛臉上詫異的表情她也還記得。那是她父親最喜歡的一頭奶牛,名叫梅西。

布麗奇特在茶壺上暖手,格洛弗太太說:“嗯,我得弄我的腰子了。替我為托德太太找一朵點綴餐盤的花來。”

“花?”布麗奇特望著窗外的雪犯愁,“這時候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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