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冷是發自心底的冷

轉眼榮枯皆不同...從雲朵裏伸出手的陽光,你能觸摸得到嗎?
正文

life after life 《生命不息》之四

(2015-01-14 17:57:25) 下一個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希爾維打開後門:“是你呀,克拉倫斯。布麗奇特出了點小事。她絆了一跤。隻扭傷了腳踝,我想。不過可能去不了倫敦慶典了。”

布麗奇特坐在灶台邊格洛弗太太專用的高背溫莎椅上,小口啜飲白蘭地。受傷的腳擱在板凳上,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摔倒的故事。

“我正要走進廚房,隻是要進廚房。前麵我一直在外麵洗衣服,不知道洗它幹什麽,這天眼看又要下雨了。突然我覺得背上被推了一下,就摔倒了,就疼得不得了。推我的是一雙小手。”她補充說,“就像是一雙鬼娃的手。”

“哦,是嗎?”希爾維說,“這家裏可沒有鬼,無論是鬼娃還是鬼大人。你看見什麽了嗎,厄蘇拉?當時你在花園裏,對吧?”

“嗨,這傻姑娘肯定是自己絆倒的,”格洛弗太太說,“她笨手笨腳,您又不是不知道。總之,”她語氣裏透著幸災樂禍,“這下沒法兒去倫敦‘帶勁’了。”

“就去,”布麗奇特無畏地說,“什麽也攔不住我。來,克拉倫斯,你來扶我,我蹦也要蹦到倫敦去。”

黑暗,又是黑暗。



1910年2月11日

“我知道你們肯定要問——小孩取名叫厄蘇拉。”格洛弗太太說著,在莫裏斯和帕米拉的碗裏分別盛了一大勺粥。兩人坐在廚房的木桌前。

“厄蘇拉。”布麗奇特讚美道,“這個名字好。她喜歡那朵雪花蓮嗎?”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不知為何許多事都似曾相識。希爾維說這叫“即視感”,是意識玩弄的小把戲,而意識又是最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厄蘇拉堅信自己記得躺在樹下搖籃裏的事。“不可能,”希爾維說,“誰都不可能記得那麽小的時候發生的事。”然而厄蘇拉記得。她記得葉子,仿佛風中揮動的綠色巨手。記得搖籃篷簷掛的銀色小兔在她麵前轉圈。希爾維歎息道:“你的想象力真豐富,厄蘇拉。”厄蘇拉不知這話是不是誇獎,但她確實常感到分不清想象和現實,也常為心中可怕的懼意——某種恐怖的可怕事物——而感到困惑。那是一派黑暗的景觀。“別總想這些,”希爾維說,“想想光明的事。”

有時她在別人開口前就知道了他們要說什麽,在事情發生前就有了預測——碟子掉在地上,蘋果砸向花房——仿佛這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許多次。詞句不斷反複,初次見麵的人們看來都很麵熟。

“每個人都會時而有奇怪的感覺。”希爾維說,“記住,親愛的——想光明的事。”

布麗奇特相信厄蘇拉的話,她說,厄蘇拉“有天眼”。她說,此世與下世之間有一扇門,隻有特殊的人才能通過。厄蘇拉並不想成為特殊的人。

去年聖誕時,希爾維曾給厄蘇拉一隻盒子,盒子包裝精美,紮有蝴蝶結,看不見裏麵裝了什麽。希爾維說:“聖誕快樂,親愛的。”厄蘇拉說:“噢,太好了,是一套放在玩偶之家的餐具。”立即被指責事先偷看了禮物。

“我沒看。”事後她在廚房裏對布麗奇特堅持道。布麗奇特正用白色王冠形小紙套套住砍掉了雙腳的鵝腿尖。(這隻鵝讓厄蘇拉想起村上一個男人,確切說還不是男人,隻是個男孩,男孩在康布雷戰役中炸掉了雙腳。)“我沒看,我就是知道。”

       “啊,我明白,”布麗奇特說,“你有第六感。”

正在做梅子布丁的格洛弗太太對此嗤之以鼻。她覺得五感已經太多,再加一個簡直要造反。

早晨,他們被關在屋外花園裏。“我們就這麽慶祝勝利嗎?”大家在山毛櫸樹下躲毛毛雨,帕米拉悻悻地說。隻有特裏克西興高采烈。特裏克西喜歡花園,喜歡花園裏的兔子,雖然狐狸虎視眈眈,部分兔子還是僥幸活了下來,享受著園中蔬菜的好處。戰前,喬治•格洛弗曾送給厄蘇拉和帕米拉兩隻幼兔。厄蘇拉百般勸說,終於說動帕米拉將它們養在室內,兩人將幼兔藏在床頭櫃抽屜裏,從藥箱裏找了一隻眼藥水瓶喂食。直到有一天,幼兔跳出抽屜,差點把布麗奇特嚇得靈魂出竅。

“木已成舟 。”希爾維被請到抽屜前時這樣說,“但你們不能再把兔子養在屋裏。你們得請老湯姆給它們造一間兔舍。”

兔舍沒能關住兔子。兔子跑出來,進行了愉快的繁殖。老湯姆四處布置了毒藥和陷阱,均屬徒勞。(“天哪,”某日早晨,希爾維看到窗外草坪上聚眾用餐的兔子說,“簡直變成澳大利亞了。”)莫裏斯在學校裏的少年空軍備戰團學會了射擊,常有一搭沒一搭地用一杆被休淘汰的衛斯理•理查德獵槍從自己臥室的窗口打兔子,這樣消磨了去年整整一個暑假。帕米拉氣得往莫裏斯的床單上撒了一把他自己儲備的癢癢粉(莫裏斯一直都在惡作劇商店裏選購商品)。很快,莫裏斯將此事怪在厄蘇拉頭上,後者準備背黑鍋,但是帕米拉站出來澄清了事實。帕米拉就是這樣,對公正公平有著相當的執著。

他們聽見隔壁花園裏有響動,那是尚未謀麵的新鄰居,肖克洛斯一家。帕米拉說:“來,我們去偷偷看上一眼。不知她們叫什麽名字?”

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女嬰畢阿特麗斯。厄蘇拉心中默念,但嘴上什麽也沒說。在保守秘密方麵,她已經像希爾維一樣駕輕就熟。

布麗奇特銜住發卡,舉手調整帽子。她用紙在帽子上新縫了一捧紫羅蘭,專門為了勝利慶典。她身處樓梯頂,嘴中哼唱“凱-凱-凱蒂”,心裏想著克拉倫斯。等他們結了婚(最近他改口說“春天就結”,雖然不久前還是“聖誕以前”)她就能離開狐狸角,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了。

希爾維認為,樓梯是一個危險的地方。許多人死在樓梯上。希爾維常叮囑他們切勿在樓梯頂玩耍。
厄蘇拉腳步輕悄,偷偷踏著地毯走來。她無聲提氣,兩隻手伸出去,仿佛要攔截一輛火車,大力推向布麗奇特的後腰。布麗奇特扭頭見是厄蘇拉,驚駭得睜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她飛出去,四肢淩亂地翻滾下樓。厄蘇拉險些沒跟著一起跌下去。

所謂實踐造就完美。

“胳膊折了,”費洛維大夫說,“你摔得真不輕呀。”

“她一直都笨手笨腳的。”格洛弗太太說。

        “是有人推了我。”布麗奇特說,腦門上腫著亮紫的瘀青,帽子拿在手裏,紫羅蘭紙花皺成了團。

“有人?”希爾維說,“誰?誰會把你推下樓,布麗奇特?”她環視廚房眾人。“泰迪?”泰迪用手捂住嘴,仿佛要捂住即將奔湧而出的語詞。希爾維轉向帕米拉:“帕米拉?”

“我?”帕米拉說,她雙手合十在胸前,仿佛受了不公的殉難者。希爾維看著布麗奇特,後者將頭微微偏向厄蘇拉。

“厄蘇拉?”希爾維皺起眉頭。厄蘇拉眼望前方,眼神空洞,準備為自己有意犯下的錯接受懲罰。“厄蘇拉,”希爾維的語氣嚴厲起來,“你知道這事?”

厄蘇拉幹了壞事,她把布麗奇特推下了樓梯。如果布麗奇特不幸死去,她等於犯下了謀殺罪。但她知道她必須這麽做。巨大的恐懼俘虜了她,讓她不得不把布麗奇特推下去。

她跑出去,躲進樓梯下的收納櫃。這是泰迪的秘密基地之一,片刻後,櫥門打開,泰迪溜進來,在她身邊坐下。“我覺得你沒有推布麗奇特。”他邊說邊用自己溫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謝謝你。但我推了。”

“好吧,我還是愛你。”

要不是門鈴響起,門廳裏一陣慌亂,她也許再也不會從櫥櫃裏走出來。泰迪打開門,向外張望,繼而鑽回櫥裏報告說:“媽媽在親一個男人。她在哭。男人也在哭。”厄蘇拉也探出頭去,驚訝地回到櫥裏。“好像是爸爸。”她說。

        和平

1947年2月

厄蘇拉謹慎地穿過馬路。路上險情莫測——冰封的路麵布滿高低不平的車轍。人行道的路況更惡劣,積雪被壓得敦敦實實,成為一整塊髒雪板,更有因學校停課而無事可做的孩子駕駛雪橇在這塊醜陋的大雪板上熨過來、熨過去。噢,上帝,厄蘇拉心想,我的脾氣怎麽變得這樣壞?似乎戰爭與和平都不能讓我高興起來。

待終於將鑰匙插進臨街的家門,她已經累壞了。過去,甚至在倫敦大轟炸時,購物也從未這樣艱難過。刀一般的寒風吹皴了她的皮膚,腳趾也凍麻了。好幾周溫度沒有上過零度,比1941年的冬天還要更冷。厄蘇拉回憶著未來的日子,試圖想起某個同今天一樣冰封雪吼的大冷天,但怎麽也想不起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冷,似乎能切實凍裂骨骼和皮膚。昨天在街上,她見兩個男人為了開窨井蓋竟動用了火焰噴射器似的設備。也許雪再也不會有融化的一天,人類不再享有溫煦的天氣,也許今天就是二次冰河時代的新開始。戰火初歇,寒冰又至。

戰爭使她對修飾喪失了興趣,她想這也許反而是好事。她從裏到外依次穿著——短袖棉衫、長袖棉衫、長袖套頭衫、毛開衫,在這一切之外,罩著二戰打響前兩年她在彼得•魯賓遜商場買的冬令大衣,大衣已經破敗不堪。下身不用說,自然是肉灰色耐用內褲、厚花格裙、灰色厚羊毛長筒襪。分指手套,連指手套,脖子上是圍脖,頭上是帽子,腳上是母親的毛膽皮靴。要是有男人此時起了衝動,要把她剝光,將遇到巨大阻礙。“真能碰上倒不錯。”以前做秘書時的同事伊妮德•巴克曾在喝茶時間這樣說過。伊妮德自1940年決定躋身倫敦獨立大膽的婦女一員,至今一直兢兢業業扮演這一角色。厄蘇拉為腦中又閃現這樣刻薄的念頭而自責了一番。其實伊妮德是個好姑娘,尤其擅長使用打字機製作表格。相反,厄蘇拉在秘書學院學習時最不能駕馭這項技藝。她曾報班學過打字和速記,算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戰前一切似乎都可歸作古代史(她自己的古代史)。學習期間成績出人意料地好。辦秘書學校的卡夫先生曾說,憑她的速記功力,假以時日甚至能去老貝利 當法庭書記員。要是那樣的話,她的生活將完全不同,也許會更好。當然,如今已經無法回去驗證了。

她在黑暗中踏著梯級往自己家走。現在她一個人住。梅麗嫁給一個美國空軍軍官,搬到了紐約州——(“我竟然嫁給了大兵!誰想得到?”)。樓梯的側壁覆有一層沙土一層油。這是一棟SOHO區的老樓(“該將就時還得將就”,她仿佛聽到母親的聲音這樣說)。住在樓上的女孩常年有各種先生給她打電話,厄蘇拉對天花板上床墊彈簧的吱呀聲和穿插其間的古怪人聲已經習以為常。然而這個女孩其實很討人喜歡,每次見麵都很歡樂,總是主動問好,且輪到她掃樓梯時從不缺勤。

樓體外觀焦黑,帶有狄更斯小說中貧民區的氛圍,不僅如此,更日漸缺乏修護。反正整個倫敦遍處皆如此。髒亂、陰暗。她記得伍爾芙小姐曾說,“可憐的老倫敦”再不會有幹淨的日子。(“到處都很破。”)也許她說得沒錯。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打輸了。”吉米來看她時這樣說。他穿一身從美國買來的衣服,固然好看,但缺乏正氣,閃耀著希望的光芒。她很快原諒了弟弟從新世界帶回的這種誌得意滿,畢竟他參與了一場艱難的戰爭,正像所有奔赴前線的人。丘吉爾曾說“戰爭將持久而艱難”。所言不虛。

        這地方隻是臨時的。她有錢,能租個更好的地方,然而她並不在乎。公寓隻有一間房,洗臉池上方開有唯一的窗扇,房內有片熱水汀,公用廁所在走廊盡頭。厄蘇拉懷念在肯辛頓與梅麗合租的老公寓。1941年5月的轟炸後,兩人不得不搬走。厄蘇拉想起貝西•史密斯唱的那首《仿佛沒有窩的狐狸》。不過,她後來又搬回去住了幾周,雖然房子已經沒有屋頂。房內很冷,但她善於露營。這是在德國少女聯盟 學的,雖然這種事在今天這樣黑暗的日子裏,你已經不會到處去說了。

但是今天有一個驚喜等著她。一件帕米寄來的禮物——那是一隻裝得滿滿當當的木箱子,有馬鈴薯、大蔥、洋蔥,還有一大棵碧綠的皺葉包心菜(它是美麗的一種),在這些東西上麵還放了半打雞蛋,用休的一頂軟氈帽兜著,帽中還墊了棉球。雞蛋模樣可愛,褐色帶有斑紋,像天然寶石一樣粗糙、珍貴,這裏那裏還粘有小羽毛。木箱上的卡片寫著:狐狸角贈。它像一隻寄自紅十字會的包裹。但它究竟是怎麽寄過來的?火車已經不通,帕米拉肯定又被大雪困在家裏。更費解的是,姐姐究竟是如何在“堅硬如鐵的地表”下挖出了這麽多冬天的蔬菜?

她打開門,在地上發現一張小字條。為了讀字條,她不得不戴上眼鏡。這是一張畢阿•肖克洛斯留下的字條:來看你,但你不在。會再來。畢阿,×××。厄蘇拉為錯過畢阿而遺憾,要是能遇上她,那這個下午一定能比在敵托邦 似的倫敦西區東遊西逛要過得更美好。僅僅是看一眼包心菜,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是包心菜——美好的時刻照例有出乎意料的一麵——又喚起了一段不快的回憶,關於阿蓋爾街地窖裏的一小包東西,她於是重又消沉了下去。近來她的情緒總是起伏不定。真是的,她責怪自己,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打起精神來呀!

屋裏比屋外更冷。她長了不少凍瘡,痛得要命。她的耳朵也冷。她希望自己有一對耳套,或一頂巴拉克拉瓦套頭帽,類似泰迪和吉米戴去上學的那種。濟慈的《聖阿格尼斯之夜》裏有這麽一句話,是怎麽說的?總之提到了“冰冷的頭巾和鎧甲”之類的東西。以前她每次背這句都覺得天寒地凍。這首長詩厄蘇拉在學校時學過,現在已無從回憶,而且說到底,既然連一句都想不完全,又有什麽必要回憶全詩?她突然思念起希爾維的大衣。那是一件希爾維不要了的貂皮大衣,仿佛一隻友善的大型動物。它現在屬於帕米拉了。歐洲勝利日時,其他女人都為舉辦茶會奔走籌食,在英國大街小巷上跳舞,希爾維則選擇了死亡。希爾維在泰迪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躺下來,吞了一瓶安眠藥。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她留在世上的家人們都很清楚她的目的和動機。狐狸角舉辦了一場哀痛的追悼茶會。帕米拉指責母親的逃避是懦夫的行為,厄蘇拉對此不能苟同。她認為母親的行為顯示了一種決絕,令人佩服。希爾維作為又一個死於戰爭的人,為傷亡的統計數字貢獻了一份力量。

“你知道嗎?”帕米拉說,“我以前跟她吵過,因為她說科學使世界惡化,她說科學無非是一群人消滅另一群人的一係列新途徑。現在我覺得,她好像不無道理。”這番話當然是在廣島原子彈爆炸之前說的。

厄蘇拉往計時器內投入硬幣,打燃銳迪安特煤氣爐。這台煤氣爐很老了,仿佛從上世紀起就投入了使用。傳聞說,國內的硬幣就快流失殆盡了。厄蘇拉不懂大家為何不能把武器熔掉,可以打成犁刀。

她把帕米寄來的箱子清空,將所有東西放在木製的小控水板上,組成一幅窮人家的靜物畫。蔬菜都很髒,但水管凍住了,要清洗似乎不太可能。就連阿斯科特小茶壺裏的水,也凍得結結實實。不過反正煤氣太小,就算有水也燒不燙。石頭一般的水。她在木箱最下麵找到半瓶威士忌。好帕米,總是想得很周到。

        她從桶裏舀出一瓢從街上的龍頭裏接來的水,盛入鍋中,放在火上,準備煮幾個雞蛋。爐上隻有一圈很小的火苗,發出虛弱的藍光,煮起來想必曠日持久。煤氣爐上貼有小心煤氣泄漏的警告——以防火滅後仍有煤氣溢出。

毒氣致死難道真有這麽糟?厄蘇拉心想。毒氣致死。她想到奧斯威辛,想到特雷布林卡。吉米曾是一名指揮官,他說自己在戰爭末期出於機緣巧合加入了反坦克步兵團(在吉米身上發生的所有事似乎統統都出於機緣巧合),參與了解放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的行動。厄蘇拉堅持要他說出自己的所見。他欲言又止地說了一些,隱瞞了最殘酷的部分,即便如此她也要聽。一個人必須見證曆史。(她似乎聽見伍爾芙小姐的聲音在自己腦中這樣說:即使未來生活安穩,我們也必須記住死去的人。)

大戰期間,她曾負責統計傷亡數字。無數死於空襲、死於轟炸的人名流經她的辦公桌,被編排、被歸檔。洶湧的數字已經讓她難以承受,集中營的數據——六百萬、五千萬、無盡的難以計數的亡靈——更是遠遠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桶裏的水是厄蘇拉昨天打的。他們——這個“他們”究竟是誰?六年戰事使所有人習慣了服從“他們”的領導,英國成了一條唯命是從的狗——他們在隔街裝了一個龍頭,厄蘇拉就從那個龍頭裏給自己的水壺和水桶裝滿了水。排在她前麵的女人身穿銀灰色及地紫貂大衣,光彩令人豔羨,仍被迫在天寒地凍中提著水桶耐心等待。她看來與SOHO區格格不入,不過誰又知道她經曆了什麽呢?

水井邊的女人們。厄蘇拉隱約記得耶穌似乎曾與水井邊的女人發生過對話。那是一個撒馬利亞女人,照例在《聖經》中沒有名字。厄蘇拉想起她有五個丈夫,卻與一個不是她丈夫的人同居。英王詹姆斯一世編譯的欽定版《聖經》沒有說明那五個丈夫的下落。她想,可能那女人給水井下了毒。

厄蘇拉記得布麗奇特曾說自己在愛爾蘭做小姑娘的時候,每天都要去井邊打水。世界看來並未進步多少。文明輕易就在自身的邪惡麵前瓦解。德國人作為世上最有文化、最懂禮貌的民族,卻建造了奧斯威辛、特雷布林卡和貝爾根-貝爾森。倘若英國具備同等條件,無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但這又是件無法驗證的事。伍爾芙小姐對此深信不疑。她曾說——

“喂,”穿紫貂大衣的女人打斷了她的思緒,“你知道為什麽我家的水管凍上了,而這裏的龍頭卻沒有嗎?”她說話帶著一種切玻璃般清晰幹練的上等人口音。

“不知道,”厄蘇拉說,“我什麽也不知道。”女人笑了,說:“相信我,我也一樣。”厄蘇拉剛剛想到同這個女人交朋友或許不錯,排在後麵的女人抱怨了:“快著點,親愛的。”穿紫貂大衣的女人聞聲提起水桶,動作敏捷麻利,像個務農隊員:“我走了,祝你好運。”

她打開無線電。這段時間收不到BBC三台了。信號與天氣作戰,最終敗北。走運時能收到家庭台或娛樂台,但電波幹擾相當劇烈。她需要聲音,需要往昔生活中業已熟悉的事物。吉米離開時留下了他的老留聲機。她自己的在肯辛頓弄丟了,同時遺失的還有她收集的大部分唱片。隻奇跡般地保全了幾張,現在她拿起其中一張,放入留聲機。貝西•史密斯唱道:“不如死了好,埋進土裏不煩惱。”厄蘇拉笑了。她聆聽老唱片刮擦唱針的噝噝聲,也許她和貝西•史密斯的想法一致。

她看了一眼鍾。那是希爾維的小馬車金鍾。葬禮後她將鍾帶回了家。鍾上說現在才四點。日子過得多麽緩慢。她不耐煩起來,幹脆關了新聞。聽不聽有什麽關係?

       為了有事做,她在牛津街和攝政街逛了一下午——完全為了離開那個修道院宿舍般的小單間。街上的商店昏暗壓抑。斯旺與埃德加百貨裏點著煤油燈,高檔商場塞爾弗裏奇點起了蠟燭。人們的臉都顯得疲憊黯淡,仿佛弗朗西斯科•戈雅 的畫中人。店裏什麽也買不到,反正她想買的一樣也沒有,又或者終於有了一樣,比如一對看起來相當舒適美觀的鑲毛小皮靴,價錢又貴得離譜(要15基尼 !),真令人沮喪。“還不如打仗的時候。”同事福塞特小姐這樣說。因為她馬上要結婚,辦公室同事把錢湊在一起,給她買了樣毫無創意的禮物:一隻花瓶。厄蘇拉想再買一件更特別、更有針對性的東西,卻想不出買什麽好。她一度期望在倫敦西區的百貨裏能找到靈感。最終卻沒有找到。

她進裏昂茶屋喝了杯淡茶,布麗奇特一定會說它像“飲羊的水”。她還吃了塊除了管飽沒有其他作用的茶糕。茶糕裏隻數出兩顆堅硬無比的葡萄幹。茶糕上隻塗了一抹薄薄的人造黃油。但她努力想象自己在吃了不起的美味——一塊甘美醇濃的奶油千層酥 ,或一片多伯斯蛋糕 。她又想,德國人目前恐怕也吃不到什麽好甜點了。

她喃喃自語著黑森林蛋糕 ,竟說出聲來(多麽獨特的名字,多麽不凡的蛋糕),不慎引起隔桌一個女人的注意,對方正麵無表情解決一個上麵凝了奶油的麵包卷。“你是難民?”她問厄蘇拉,語氣中出人意料地帶有同情。

“差不多吧。”厄蘇拉說。

等待雞蛋煮熟的過程中——水才剛熱了一點——她開始翻檢自從離開肯辛頓後就沒有動過的書。她找到一本伊茲送給她的但丁作品集,套有精美紅色真皮封麵,內頁已發黴褪色,一本多恩 (她的最愛)。一本T.S.艾略特的《荒原》(極為罕見的第一版,是從伊茲處偷拿的),一本《莎士比亞選集》,她喜歡的玄學派詩歌。箱底還找到一本上學時學校發的濟慈,書上寫著:贈予表現優秀的厄蘇拉•托德。她突然覺得這句話很適合做墓誌銘。她翻著許久無人問津的內頁,找到了那首《聖阿格尼斯之夜》。

啊,多麽冷峭!

夜梟的羽毛雖厚,也深感嚴寒;

兔兒顫抖著瘸過冰地的草,

羊欄裏的綿羊都噤若寒蟬。

她出聲地念著。詞句讓她發抖。應該念一些暖和的東西。比如濟慈和他的蜜蜂。因為夏季早填滿它們的黏巢。濟慈應該死在英國的土地上。應該在夏季午後,在英國的一個花園裏長眠。就像休一樣。

她邊吃雞蛋邊讀一份昨天的《泰晤士報》。這是霍布斯先生在發報室給她的,他自己讀完就會給她,這是他們之間建立的協議。近來報紙版麵縮水,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好像上麵的新聞也不怎麽重要了。不過,想來確實如此。

       窗外飄著肥皂泡一般灰蒙蒙的雪。她想起柯爾一家的波蘭族人——升起在奧斯威辛上空,仿佛火山灰般鋪天蓋地、遮天蔽日,撒向世界各地。可如今雖然大家都了解了集中營和諸如此類的種種暴行,反猶太情緒卻仍然普遍。昨天她就聽到有人被鄙夷地稱為“猶太佬”,而當安德魯斯小姐決定不為福塞特小姐的結婚禮物出資時,伊妮德•巴克曾開玩笑說,她是“典型的猶太人”。仿佛這種程度的冒犯算不得什麽。

近來辦公室日漸無趣,甚至有些惹人煩悶——很可能是嚴寒和營養匱乏所引起的疲勞造成的。工作本身也毫無趣味,沒完沒了的統計數字等待被匯總、整合、歸檔——她想,這肯定是為了將來的曆史學家能夠細細察看。莫裏斯會說他們還在“給房子做大掃除”,仿佛死傷人數與垃圾無異,應被清理、被遺忘。民防工程已暫停一年半有餘,然而科層製度的瑣碎低效致使她到今天還在處理收尾工作。上帝(或說政府)的磨盤,委實轉動得緩慢至極 。

雞蛋很好吃,仿佛那天早上剛下的一般,新鮮極了。她找出一張(與克萊頓一起)去布賴頓時買的畫有皇家穹頂宮的舊明信片,她還沒有用過它。她在上麵寫了對帕米的感謝之辭——真棒!像紅十字會包裹!——將它支在壁爐台上希爾維的馬車金鍾旁邊。另一邊立著泰迪的相片。一張泰迪與哈利法克斯轟炸機機組人員的合照。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坐在式樣各異的老式扶手椅裏休息。照片記錄了永遠不會老去的青春。小狗“幸運兒”像船頭的破浪神般,驕傲地蹲在泰迪膝頭。要是幸運兒還在該多好。相框上靠著一枚泰迪的十字勳章。厄蘇拉自己也有一枚,但她並不重視。

她將把明信片混在明天下午的辦公室郵件中寄出。她估計最終寄到狐狸角需要好長時間。

五點了。她把盤子放進水池,加入其他待洗盤子的隊伍中去。漫天的骨灰已經轉為黑暗中的暴風雪,她勉強拉了拉薄如蟬翼的棉布窗簾,好遮蔽外麵的景色。窗簾在軌道上卡得毫無希望,為了不把整匹窗簾拉下來,她隻好放棄。窗戶老化了,無法關死,刺骨的空氣從縫隙鑽進來。

忽然又停了電。她在壁爐台上摸索蠟燭。境況還能更惡劣嗎?厄蘇拉拿起蠟燭和威士忌,走向臥床,和衣鑽進被窩。她累極了。

銳迪安特煤氣爐上的小火苗抖了抖,令人心裏一緊。在午夜裏溘然魂離人間 並沒有那麽慘。比這更不堪的死法還有很多。比如奧斯威辛,比如特雷布林卡,比如泰迪隨哈利法克斯轟炸機墜入火海。飲酒是唯一止淚的方法。好帕米。銳迪安特煤氣爐上的火苗顫抖著熄滅了。引火器也滅了。她不知煤氣什麽時候會泄漏。不知氣味是否會將自己驚醒,不知自己是否會起身重新把火打燃。她沒想到自己會像一隻狐狸一般,凍死在窩裏。帕米會看到明信片的,她會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激。厄蘇拉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已經一百多年沒睡過覺,已經非常非常累了。

黑暗籠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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