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冷是發自心底的冷

轉眼榮枯皆不同...從雲朵裏伸出手的陽光,你能觸摸得到嗎?
正文

life after life 《生命不息》之二

(2015-01-14 17:28:41) 下一個
       1914年7月

希爾維立在落地窗前看莫裏斯組裝球網。從旁看來,所謂組裝就是拿一把木槌,對可見範圍內的一切加以大力敲打。對希爾維來說,男童的心態是謎樣的。他們能從連續數小時對木棍和石頭進行拋擲的活動中得到滿足,喜歡搜集各種靜物,摧毀周遭脆弱無依的環境。他們在幼時所呈現出的狀態,與他們長大成人的樣子幾乎可說南轅北轍。

門廳裏起了喧嘩。瑪格麗特和莉莉歡天喜地地來了。兩人曾是希爾維的同學,如今不常走動,這次特為愛德華降生登門送禮。

瑪格麗特是個畫家,誓死不肯嫁人,但看得出是某個有婦之夫的情婦。希爾維沒把這不光彩的可能性去對休說。莉莉是費邊主義者 ,主張婦女享有選舉權 ,但不肯為自己的理想放棄任何現實利益。希爾維想象女性呼吸困難、喉部插管的景象,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白又美的脖頸,慶幸它安然無恙。莉莉的丈夫卡文迪許(這難道不是倫敦一家賓館的名字?)曾在一次茶會上,用充滿淫欲和雪茄氣的身體將希爾維逼到一根柱子前,做出過某個至今想起仍令她羞赧的提議。

“啊,新鮮空氣。”希爾維領二人走進花園,莉莉感歎道,“這裏真鄉野。”她們俯在搖籃上,像白鴿(或更難看些的灰鴿)一樣對嬰兒發出咕咕咕的呢喃,誇他多麽可愛,又稱讚說希爾維多麽苗條。

“我打鈴開茶吧。”希爾維說。她已感到疲倦。

他們養了隻狗。一隻三花法國獒,名叫寶森。“拜倫的狗也叫寶森。”希爾維說。母親嘴裏這個神秘的拜倫是誰?厄蘇拉不知道。但這個拜倫似乎並不會來家裏把寶森領走。寶森的皮膚軟軟的、鬆鬆的,長著蓬鬆的毛,厄蘇拉用手指一捏,皮膚就像波浪一般滾動起來,它的呼吸像格洛弗太太給它燉的碎羊羔肉——格洛弗太太覺得那東西很惡心。它是條好狗,休說,是條恪盡職守的狗,是條能救人於水火的狗。

帕米拉喜歡給寶森戴舊娃娃帽,圍披肩,假裝它是她新生的孩子。雖然他們現在真的有一個新生兒了,是個叫愛德華的男嬰。大家都叫他泰迪。他們的母親似乎對嬰兒的出現感到萬分驚訝。“我也不知他是從哪兒來的。”希爾維的笑聲尖促,仿佛抽冷嗝。眼下,她正與兩個來看新生兒的“倫敦時代”的同學吃茶。三人都穿薄如蟬翼的華服,戴寬簷大草帽,坐在藤椅中喝茶,吃格洛弗太太做的雪利蛋糕。厄蘇拉和寶森坐在草坪上,禮貌地隔開一段距離,期待能吃到蛋糕渣。

莫裏斯裝好球網,正意興闌珊地教帕米拉打網球。厄蘇拉忙著用雛菊給寶森做花冠。厄蘇拉的手指粗短笨拙。希爾維的手指纖長靈巧,像畫師,像鋼琴師。希爾維在客廳裏彈鋼琴(“肖邦”)。有時他們吃完下午茶輪流唱歌,厄蘇拉從來沒有一次唱對拍。(“多麽笨的笨蛋。”莫裏斯說。“實踐造就完美。”希爾維說。)鋼琴蓋一打開,就從裏麵湧出一股打開舊箱子時的氣味。這讓厄蘇拉想起奶奶阿德萊德,一個拿黑衣服把自己一層層裹起、小口啜飲馬德拉酒度日的女人。

男嬰睡在山毛櫸樹下的大搖籃車裏。在場眾人都見證了這一刻,然而誰也不會記得它。這一刻搖籃篷簷掛著一隻小銀兔,嬰兒舒適地躺在“由修女刺繡”的蓋毯下,雖然誰也不知道是哪些修女,又是為了什麽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繡小黃鴨的事業。

“愛德華。”希爾維的朋友說,“你們叫他泰迪?”

        “厄蘇拉和泰迪。我的一對小熊。”希爾維說著嗬嗬笑了兩聲。厄蘇拉不想當小熊。她要當小狗。她平躺下來,看著天。寶森也一聲呼嚕,緊挨著展身躺下。燕子刀一般在藍天紛亂切割。她聽見杯碟輕叩,聽見隔壁柯爾家的花園裏,老湯姆推著除草機發出咯吱聲。她聞見草坪邊粉色石竹辛辣的香甜,新刈的草地發出濃鬱的青草味。

“啊,”希爾維的倫敦朋友伸直雙腿,露出一對包裹著白絲襪的優雅腳踝,“這漫長炎熱的夏天,多麽美妙。”

話音剛落,莫裏斯忍無可忍地將球拍摜下,安詳的氣氛被打破了。球拍發出悶響,彈跳起來。“我教不會她——她是女的!”他吼完,怒氣衝衝地紮進矮樹叢,開始用一根木枝胡亂抽打起周遭來。雖然在他心裏,他正身處叢林,手持砍刀。夏天過完,他就要去寄宿製學校了。那所學校休上過,休的父親也上過。(“自從諾曼人入侵英格蘭開始,祖祖輩輩大概都是在那兒上的學。”希爾維說。)休說,學校將助莫裏斯“長大成人”。雖然在厄蘇拉看來,莫裏斯已經長得很大了。休說自己上學時,一開始每天一到晚上就哭,但似乎並不介意讓莫裏斯也去受這個折磨。莫裏斯鼓起胸膛說,他絕不會哭。

“那我們呢?”帕米拉憂心忡忡地問,“將來我們也得去寄宿製學校嗎?”

“要是你們不乖的話。”休笑著說。

帕米拉氣紅了臉,攥起拳頭叉住腰,對莫裏斯正在遠去的冷漠背影吼道:“你這隻豬!”她把“豬”說得仿佛很不好。其實豬是一種很可愛的動物。

“帕米,”希爾維溫和地說,“你剛才說話像個潑婦 。”

厄蘇拉向蛋糕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你,過來,”女友之一對她說,“讓我看看你。”厄蘇拉害羞了,準備撤,但希爾維牢牢牽住了她。“她真漂亮,不是嗎?”女友之一說,“像你,希爾維。”

“魚也有太太嗎?”厄蘇拉問母親。女友笑起來,發出銀鈴般的聲響。“多好玩的小家夥。”一個朋友說。
“是呀,她簡直笑死人。”希爾維說。

“是呀,她簡直笑死人。”希爾維說。

“兒童真會鬧笑話,”瑪格麗特說,“不是嗎?”

兒童可遠遠不隻鬧笑話這麽簡單,希爾維想,可是你如何與沒做過母親的人解釋做母親的煩瑣?希爾維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二人麵前變得無比成熟起來,而這兩個少女時代的故交,在婚姻帶來的踏實感麵前,似乎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布麗奇特端餐盤出來收拾茶具。每天早上,布麗奇特做家務時都穿一條帶條紋的連衣裙,到下午則換上白袖、白領的黑裙子,圍白圍裙,戴小白帽。她已升職,不再做雜務。艾麗斯回鄉結婚後,希爾維又從村上找來一個叫瑪喬麗的女孩,專門幹粗活,此人十三歲,有斜視。(“布麗奇特和G太太兩人不夠嗎?”休小心質疑,“我們的房子又不大。”“不夠。”希爾維一錘定音。)

       小白帽對布麗奇特來說太大,總滑下來蓋住眼睛。她正穿過草坪走向房子,突然帽子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她往前一絆,及時站穩,避免了一次舞台事故,隻有銀質糖盅糖鉗飛了出去。一塊塊白糖撒向草地,像骰子。莫裏斯見狀哈哈大笑。希爾維嗬斥他:“莫裏斯,不許笑。”

她看寶森和厄蘇拉一起收拾空投下來的糖塊,寶森用它粉紅色的大舌頭,厄蘇拉偏要用糖鉗。寶森嚼也不嚼就咽下去,厄蘇拉則一塊塊地慢慢吸吮。希爾維想,厄蘇拉長大可能會不合群。作為獨生子女,希爾維常為自己孩子複雜的手足關係而困擾。

“你也上倫敦城裏來吧,”瑪格麗特突然說,“就在我那裏住,好好玩一玩。”

“有這些孩子,”希爾維說,“又有個新來的,我走不開。”

“幹嗎走不開?”莉莉說,“讓保姆帶幾天嘛。”

“我沒雇保姆。”希爾維說。莉莉環顧花園,仿佛懷疑希爾維將保姆藏在了繡球花叢裏。“也不想雇。”希爾維補充道。(也許她想?)育子是她的責任,她的命運。做母親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反正其他東西她也沒有。(再說,這世上除了做母親還有什麽別的事好做?)英格蘭的未來正依偎在她鼓脹的胸前。這個位置豈能輕易讓別人來替?就好像沒了她比有她更加了不得。“而且我自己哺乳。”她又補充道。女友震驚了。莉莉仿佛害怕自己的胸也受到侵犯,下意識地抬手護住。

“這是上帝的旨意。”希爾維說,雖然她自失去蒂芬後就不再相信上帝。休的出現為希爾維解了圍。他大踏步穿過草坪而來,仿佛一個人心懷決斷。他笑著說:“這是怎麽啦?”他抱起厄蘇拉,往空中扔了好幾次,直到厄蘇拉差點被糖塊噎住才住手。他微笑地看著希爾維說:“這些是你的朋友。”仿佛怕希爾維忘了她們是誰。

“星期五傍晚,”休一邊說一邊放下厄蘇拉,“工作暫告段落,太陽也快下山了。可愛的女士們難道不想喝點比茶更烈的東西嗎?來點金司令 如何?”休有四個妹妹,因此慣於與年輕女性相處。這種自如本身就足以讓她們著迷。希爾維知道,休本意是照應年輕人,而非追求她們。不過有時她也為他受女人歡迎的事而略有隱憂,不知這會發展成什麽,或已經發展成了什麽。

莫裏斯和帕米拉之間的緊張情緒緩和了。希爾維吩咐布麗奇特在小露台擺上桌子,讓孩子們能在戶外用茶——鯡魚子吐司,和某種顫巍巍的粉色軟東西。那東西的樣子讓希爾維覺得惡心。“幼兒食品。”休看著孩子們吃茶,似乎覺得那東西很好吃。

“奧地利向塞爾維亞宣戰了。”休聊起天來。瑪格麗特說:“多麽愚蠢。去年,我在維也納的帝國酒店度了一個美妙的周末。您知道帝國酒店嗎?”

“不怎麽熟。”休說。

希爾維知道,但什麽也沒說。

夜深了。在酒霧中醺醺然的希爾維,猛然想到父親因為喝幹邑白蘭地而摔死的事,仿佛要拍死一隻討厭的蒼蠅那樣,她拍了拍手宣布:“孩子們,睡覺了。”她看著布麗奇特艱難地將笨重的搖籃車推過草地,輕輕歎一口氣。休即刻上前把她從椅子裏扶出來,吻了吻她的臉頰。

       希爾維打開並支好育兒室的小天窗。房間逼仄。他們叫它“育兒室”,其實它不過是閣樓一角,夏日悶熱不通風,冬天則冷得要命,完全不適合安置柔弱的嬰兒。但希爾維與休都認為,孩子要從小鍛煉,才能更好地應對未來生活的殘酷。(比如失去梅菲爾的一幢高檔住宅,失去心愛的小馬,失去對某個無所不知的神明的信仰一類的殘酷。)她坐在天鵝絨釘扣軟榻上,給愛德華喂奶。“泰迪。”希爾維親昵地說。愛德華咕咕地打著嗝,就要沉入香甜無比的睡眠。希爾維最喜歡孩子的嬰兒期。那時他們簇新、發光,就像小貓咪粉紅的小肉墊。但這個嬰兒又比其他三個更惹她憐愛。她吻著他頭上細軟的毛發。

輕柔的空氣中,傳來說話聲。“好事都有結束的時候,”她聽見休一邊帶莉莉和瑪格麗特進屋用餐,一邊這樣說,“我想,充滿詩趣的格洛弗太太可能已經為大家烤了一條鰩魚。不過首先,你們有興趣看看我裝的培特發電機嗎?”兩個女人仍像做學生時那樣,哧哧地傻笑著。

厄蘇拉被一陣歡呼和鼓掌聲吵醒。“電!”她聽見希爾維的朋友說,“棒極了!”

她與帕米拉共用一間閣樓房。她們有一模一樣的小床,當中有一塊地墊、一個床頭櫃。帕米拉睡覺喜歡把手放在頭附近,時而發出輕呼,仿佛被針刺痛(莫裏斯最喜歡用針刺人)。隔壁一邊是打起鼾來如火車進站的格洛弗太太,一邊是整夜吟語低喃的布麗奇特。寶森睡在她們門外。寶森即使睡著了,也仍然死死看著門。有時寶森也輕輕地呻吟,不過聽不出究竟是因為高興還是痛苦。閣樓層就是這麽一個擁擠而吵鬧的地方。

稍後客人離開時,厄蘇拉又一次被吵醒。(“這孩子睡得實在太淺。”格洛弗太太曾說。仿佛睡得淺是一種應當糾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前。雖然家裏嚴禁她們爬上椅子向窗外張望,但若此時她敢於這麽做,就會看到下方草坪上希爾維和她的朋友們。她們的裙衫在暮色中仿佛飛蛾的翅翼般撲閃。休站在後門,準備送她們過小路去火車站。

有時,布麗奇特會帶孩子們去火車站接休下班。莫裏斯曾說自己長大了要開火車,或者像歐內斯特•沙克爾頓爵士那樣到南極去探險。或者就到銀行做事也不錯,像他父親那樣。

休工作的地方在倫敦,他們不常去,即便去,也隻是到漢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廳裏度過拘謹的下午。莫裏斯和帕米拉之間時而爆發的爭吵攪得希爾維“神經衰弱”。於是在回程火車上,她總悶悶不樂。

大家都走了,人聲漸遠。希爾維穿過草坪往回走。一個像蝙蝠的黑影此時慢慢展開了雙翼。一隻狐狸躲開希爾維,踏著她的腳印,一溜煙消失在矮樹叢裏。

“你聽見聲音了嗎?”希爾維問。她背靠枕頭,正讀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側耳傾聽。這個動作讓希爾維想起寶森。

“不是。”他說。

嬰兒通常一覺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間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不過他最惹人愛。”

“是呀,我覺得應該讓他留在家裏。”

        “他長得不像我。”休說。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點都不像。”

休笑了,充滿柔情地吻了吻她,說:“晚安,我要關燈了。”

“我再讀會兒書。”

幾天後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們跑去田裏看豐收。

希爾維和布麗奇特帶著女孩一起走,布麗奇特還用披巾紮了個包,把小寶寶捆在希爾維身上。“像愛爾蘭農婦。”休忍俊不禁。那是一個周六,擺脫銀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仿佛懷抱讚美詩集般無比愛戀地抱著《威斯登板球年譜》閱讀。

莫裏斯吃完早飯就不見了。他已經九歲,家裏允許他隨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隻愛跟其他九歲的男孩一起玩。希爾維不知他們究竟玩些什麽,但他每次回家從頭到腳都是泥,還總帶回些惡心的戰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隻死鳥,或一顆雪白的小動物頭骨。

等到她們終於背著嬰兒,提著餐籃,戴著遮陽帽,打著遮陽傘,步履蹣跚地出門時,太陽已經往中天爬了不少。寶森像一匹小馬,在他們身邊小跑前進。“天哪,我們這樣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難。”希爾維說,“好像猶太人逃出以色列。”

“猶太人?”布麗奇特說,沒化妝的臉上擰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她們攀過田間護欄,走過被驕陽曬硬的坑窪。泰迪一直在頭巾中熟睡。布麗奇特被釘子鉤破了裙子,還說自己腳上起了泡。希爾維恨不得脫下胸衣,扔在路邊,她想象著經過的人將要浮想聯翩。白晝耀眼,田裏站著許多母牛,她突然憶起一件完全不相幹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維爾蜜月之行的賓館裏解開自己胸衣蕾絲飄帶的事。當時從窗外飄進海鷗的啼鳴,還有一男一女用法語機關槍似的粗聲爭執。從瑟堡回英國的船上,希爾維就已經懷上了莫裏斯。雖然那時她還不知道,還沉浸在無憂的歡樂中。

“夫人?”布麗奇特打斷了她的回憶,“托德太太?田裏站的不是母牛。”

中途她們停下來,欣賞一番為喬治•格洛弗拖犁的馬。那是兩匹高頭夏爾馬,一匹叫薩姆森,一匹叫尼爾森。一見有人來,二馬紛紛打起響鼻,搖起頭。厄蘇拉有點緊張,但希爾維上前給馬兒喂蘋果,兩匹馬都用柔軟的粉紅色嘴唇,矜持地把蘋果從她掌中卷走吃了。希爾維說這兩匹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問:“比小孩也漂亮嗎?”希爾維說:“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後笑了。

她們發現了正幫忙收割的喬治。後者一見她們便大踏步穿過田野,前來問候。“夫人,”他脫下帽子對希爾維說,拿出紅白點的大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著一粒粒麥穗。麥穗和他手臂上的毛發一起,在太陽的照耀下放射著金光。“天熱。”他純屬多餘地解釋道。他英俊的藍眼睛,透過常年耷拉在前額的一簇頭發,看著希爾維。希爾維的臉紅了。

       除了自己的午飯——煙熏鯡魚泥三明治、奶油檸檬夾心餅、薑汁啤酒和葛縷子蛋糕——她們還應格洛弗太太的要求,為喬治帶了昨晚剩下的豬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黃芥末酸菜醬。由於布麗奇特忘記將葛縷子蛋糕放進罐中儲存,它在溫熱的廚房裏放了一晚上,已經有了陳味。“大概螞蟻也已經在裏麵下過蛋了。”格洛弗太太說。於是,厄蘇拉吃蛋糕時堅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縷子剃幹淨,以免吃到螞蟻蛋。

田裏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飯,多半是吃麵包、奶酪,喝啤酒。布麗奇特把豬肉派遞給喬治時,一邊臉紅一邊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訴厄蘇拉,莫裏斯說布麗奇特暗戀喬治。雖然兩人都覺得莫裏斯不懂揣摩心思,從莫裏斯嘴裏傳出的緋聞並不可靠。她們在麥茬邊野餐。喬治往地上隨便一倒,便像馬嚼幹草一樣大口吃起了豬肉派,布麗奇特出神地看著,仿佛他是希臘一位俊美的神。希爾維逗弄著懷裏的嬰兒。

希爾維四下走,想找一片隱蔽的所在,好給泰迪喂奶。梅菲爾高檔住宅裏長大的女孩,一般不習慣躲在樹籬後喂奶。那豈不成了愛爾蘭農婦?她滿心向往地想起康沃爾的海灘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樹籬避風處找到僻靜處,泰迪已經哭得震天動地。兩隻小拳緊緊握起,像要與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將他在胸前安頓下來,剛一抬頭,就看見喬治•格洛弗從田野遠處的樹叢中鑽了出來。他也發現了她,愣住了,隻顧盯著看,仿佛一隻發現了人跡的鹿。過了一兩秒,他才摘下帽子說:“還是很熱,夫人。”

“是啊。”希爾維匆忙應道,密切注視著喬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間樹籬缺口處的五柵木門走去。他仿佛一匹懂馬術的大馬,輕輕躍過了跨欄。

她們離得很遠,觀看巨型割麥機吃麥子。“真叫人眼花繚亂。”布麗奇特說。她新近剛學會這個詞。希爾維拿出帕米拉特別想據為己有的金色小懷表說:“天堂在上,快看現在都幾點了。”但是大家誰也沒看。“我們該回家了。”

她們剛要走,喬治•格洛弗邊喊“喂,等一等”,邊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田野跑來,手裏似乎拿帽子裝著什麽,結果竟是兩隻小兔。“噢。”帕米拉激動得快哭了。

“荷蘭兔。”喬治•格洛弗說,“田中有一窩,媽媽走了。你們一人拿一隻吧。”

回家的路上,帕米拉用自己罩裙的裙擺把兩隻兔子兜住,像布麗奇特捧餐盤時那樣得意地捧著。

“瞧你們,”見她們精疲力竭地走進後花園,休說,“得到了太陽的親吻,現在渾身發著金光,真的變成鄉下女人了。”

“什麽金光,明明曬紅了。”希爾維悔恨地說。

園丁正在工作。園丁名叫老湯姆(“像貓的名字。”希爾維說,“你們覺得他小時候是不是也叫小湯姆?”),一周工作六天。同時照管托德和鄰居家的花園。鄰居姓柯爾。柯爾家稱園丁為“瑞格力先生”。園丁究竟偏愛哪個名字,誰也不知道。柯爾家的房子跟托德家的房子極為相像。柯爾先生也像休一樣在銀行做金融。“信猶太教。”希爾維說“信猶太教”時語氣同說“信天主教”是一樣的:都是一種被異端吸引卻又略顯不安的語氣。

“可他們似乎並不修煉。”休說。猶太教練什麽?厄蘇拉思考著。反正帕米拉每天晚茶前要練鋼琴音階,乒乒乓乓,並不悅耳。

據柯爾先生的大兒子西蒙說,柯爾先生原來不姓柯爾,其姓氏佶屈聱牙,英國人念不出,於是改成柯爾。二兒子丹尼爾是莫裏斯的朋友。大人雖不走動,孩子們卻彼此熟悉。書呆子西蒙(莫裏斯這樣說)每周一傍晚給莫裏斯輔導數學。獻身於如此糟心的工作,希爾維真不知拿什麽去謝他。因為他是猶太人。“萬一我送的東西冒犯了他們怎麽辦?”她陷入沉思,“如果給錢,他們可能以為我在暗示他們嗜財。如果給糖,又不知合不合他們清苦飲食的規矩。”

“他們不持戒。”休重複強調,“這方麵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可是本傑明的眼睛就睜得很大啊。”帕米拉反駁,“昨天他找到了一個烏鶇窩呢。”她說時怒視莫裏斯。昨天她和本傑明正在觀察藍地褐斑烏鶇鳥蛋,感慨它們多麽漂亮,莫裏斯突然來了,拿起所有蛋砸在石頭上。他自己覺得玩笑開得絕妙。帕米拉拿起一塊小石頭(反正不大),砸向莫裏斯的頭。“來呀,”她說,“讓你也嚐嚐破殼的滋味。”莫裏斯的太陽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和一塊瘀青。“我自己摔的。”希爾維問時,他也不願詳談。原本按照莫裏斯的天性,他肯定要狀告帕米拉的,但是那樣一來自己的過失也要昭然於天下。希爾維要是知道他打碎烏鶇蛋,非狠狠罰他不可。上回他隻是偷蛋就挨了她兩耳光。希爾維說人不該毀壞自然,而應“敬重”它。不幸,莫裏斯的字典裏找不到“敬重”二字。

“那個——西蒙是不是在學小提琴?”希爾維說,“猶太人通常樂感都好,不是嗎?要不我送些樂譜之類的東西給他吧。”此番就冒犯猶太人之惡劣後果的討論是在早餐桌上進行的。休隻要意識到自己在和孩子們同桌吃飯,就會顯出隱隱的訝異。他自己長到十二歲才離開保育室,上餐桌與父母共進早餐。他年幼時家住漢普斯泰德,由一個做事勤快的保姆一手帶大,脫手時又健康又結實。希爾維不同,還是嬰兒時就很晚用餐,就有高級榨鴨 吃,就被草草安置在危險的軟墊堆裏,看燭火搖曳、銀器閃爍,聽高處自己父母的談話聲,昏昏欲睡。現在想來,如此童年可能算不上正常。

老湯姆正在挖二道溝,他說新近要種一片蘆筍。休早就不看《威斯登板球年譜》了,正拿著一個搪瓷大碗,在地裏撿野莓。莫裏斯不久前用這個碗養過蝌蚪,帕米拉和厄蘇拉都認出了它,但什麽也沒說。“做農活真容易渴。”休說著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家都笑了。老湯姆沒笑。

格洛弗太太走出來,吩咐老湯姆挖些馬鈴薯給她燉牛肉。她看見小兔,說:“還不夠燉碗肉。”帕米拉驚叫一聲,不得不喝了口休的啤酒才鎮靜下來。

帕米拉和厄蘇拉一起在花園的荒蕪一角上用草葉和棉花築了個窩,裝飾以玫瑰花瓣,將小兔放了進去。帕米拉給小兔唱了搖籃曲,她的音很準,不過,小兔從喬治•格洛弗手裏交過來時就已經睡著了,一直沒醒。

“也許它們太小了。”希爾維說。太小了?所以呢?厄蘇拉疑惑著。但是希爾維沒有說。

他們坐在草地上,吃加了奶油和白糖的野莓。休抬頭看著藍藍的天說:“你們聽見雷聲了嗎?馬上就要來一場大暴雨了。我已經感覺到了。你呢,老湯姆?”他說最後一句時提高了嗓門,好讓遠處菜圃裏的老湯姆聽見。休認為,既然老湯姆是個園丁,就一定懂得看天。老湯姆啥也沒說,顧自挖著地。

“他真聾。”休說。

“他才不聾。”希爾維說。她一邊將野莓往濃稠的奶油裏碾,碾出一片玫紅,一邊突如其來地想到了喬治•格洛弗。一個土地的兒子。他有力的大手,他那兩匹像搖木馬一樣漂亮的“雪地灰”,他躺在草坡上吃飯時恣意伸展的身體,儼然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雖然他展臂不是要跟創世主握手,而是要再拿一塊豬肉派。(希爾維陪父親盧埃林去意大利時,看到這麽多男性裸體以藝術的名義坦然呈現,感到無比驚訝。)她想象喬治•格洛弗從自己手裏吃蘋果的樣子,不禁笑出聲。

“笑什麽?”休問。希爾維說:“喬治•格洛弗長得真好看。”

“那他肯定不是親生的。”休說。

        那天晚上,希爾維不看福斯特,轉而進行更為放鬆的活動,火熱的肢體便在婚床上糾纏起來。雄鹿氣喘籲籲,雲雀卻遲遲沒有衝天。希爾維發現自己腦中想著的並不是光滑細瘦的休,而是半人馬獸一般健美的喬治•格洛弗。“你真是……”累壞了的休一邊巡視臥室天花板的貼邊,一邊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詞語,“活躍。”他終於找到了。

“因為白天吸了新鮮空氣。”希爾維說。

她一邊滑入夢鄉,一邊想起休說的“得到了太陽的親吻,渾身散發金光”。突然,莎士比亞的詩句不期而至。無論金色男女,抑或煙囪匠人,皆歸於塵土,皆終有一死。她突然害怕起來。

“暴雨終於來了。”休說,“我關燈了,好嗎?”

周日上午,懶覺中的希爾維和休,被帕米拉的號啕大哭驚醒。她和厄蘇拉早早就起來,激動地去花園裏找小兔,發現它們不見了,隻留下一揪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尾巴,白裏帶紅。

“是狐狸幹的。”格洛弗太太似乎挺滿意,“放在這裏還能有別的下場?”

1915年1月

“您聽說了嗎?”布麗奇特問。

希爾維歎了口氣,放下休寄來的枯葉般發脆的信。他去前線才數月,她已經覺得自己好像並沒嫁給過他。休現在牛津巴克炮兵連任一員上尉。去年夏天他還在銀行工作。世界真奇妙。

他的來信情緒積極,內容空泛。(人人奮勇,個個誌堅。)他一度使用名字稱呼他的戰友(波特、阿拉弗雷德、威爾弗雷德),但伊珀爾戰役後,他們就變成了“人人”“個個”,希爾維想,也許波特、阿拉弗雷德和威爾弗雷德已經死了。休不提死傷,好像他們離家是去旅遊了,去野餐了。(這個禮拜一直下雨。到處泥濘。希望你們的天氣比我們的好!)

“參軍?你要參軍?”得知他入伍時,她曾向他大吼。她以前似乎沒有對他吼過。也許她應該早點開始吼。

如果戰爭打起來,休解釋道,他不願在以後回憶時,後悔自己錯過了它,不願別人都衝在前麵保衛了國家,而他沒有。“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冒險。”休說。

“冒險?”她難以置信地重複他的話,“那你的孩子怎麽辦?你的妻子怎麽辦?”

“就是因為你們我才要參軍呀。”他說,他看起來相當痛苦,好像遭到誤解的忒修斯 。希爾維極討厭休這一刻的樣子。“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家園呀。”他堅持,“就是為了保衛我們所信仰的一切呀。”

“我隻聽到你說要冒險。”希爾維轉身不看他。

吵歸吵,她當然還是到倫敦去送他出征。他們被一大堆狂舞旗幟的人推來搡去,人們歡呼雀躍的樣子,仿佛國家已經打勝。希爾維被站台上洋溢著瘋狂愛國熱情的婦女們驚得目瞪口呆,戰爭難道不應該讓女性更向往和平嗎?

休將她緊緊摟在身邊,仿佛新婚宴爾,直到最後一刻才跳上火車,旋即就被無數身穿軍服的男人吞沒。她心想,這就是他的軍團。他像人群一樣,也呈現出一種癲狂而愚蠢的歡欣鼓舞。多麽荒誕。

火車緩緩離站,歡呼聲炸了鍋,人們瘋狂揮舞手中的旗幟,將帽子扔向空中。希爾維怔怔地望著火車車窗,它們從緩慢移動加速,直至呼嘯而過,直至完全模糊成一條彼此不分的線。她看不見休的影子,她想他恐怕也看不見她。

所有人都走了,她還留在站台上遙望地平線上火車消失的那一點。

       希爾維放下信箋,拿起棒針。

“您究竟聽說了沒有?”布麗奇特一邊往茶幾上擺餐具,一邊堅持問。她對著棒針上的毛線活皺眉,心想,從布麗奇特那裏得來的消息恐怕不值一聽。她想著,就給莫裏斯灰毛衣的插肩袖收了針。如今隻要在家的婦女,都把大量時間花在織毛線上——織圍巾、織手套。連指手套、分指手套。織襪子、織帽子、織背心、織毛衣——好讓她們的男人不受凍。

格洛弗太太每到傍晚就坐在廚房火爐邊織連指手套,手套很大,足以裝下喬治那兩匹耕馬的馬蹄,當然不是給薩姆森和尼爾森的,而是給喬治的。喬治最早入伍,格洛弗太太一有機會就驕傲地說一說,讓希爾維心煩。雜務女傭瑪喬麗也加入了編織大潮,午飯一過就織起一塊貌似抹布的東西,雖然她的活計還配不上“編織”二字。格洛弗太太宣判她的作品是“洞眼比毛線還多”,然後請她吃了耳光,就叫她趕緊回去幹雜務了。

布麗奇特開始熱衷於織奇形怪狀的襪子——她怎麽也沒法兒給腳跟拐彎。她“一心愛上”了艾特林漢莊園一個叫山姆•威靈頓的小夥子。“顧名思義,他是個皮實的家夥 。”這個笑話她每天要講好幾遍,每講一遍都像頭一遍講一樣被自己逗得直不起腰。布麗奇特給山姆•威靈頓寄畫麵傷感的明信片,上有婦女坐在富麗大堂中鋪著雪尼爾布的桌前哭泣,婦女頭上天使飛旋。希爾維暗示布麗奇特,也許她應該往前線寄一些風格歡快的東西。

布麗奇特在房中裝飾得極為簡陋的梳妝台上放有一張山姆•威靈頓去照相館拍的藝術照。照片邊上放著一套希爾維送給她的琺琅發刷,因為休在希爾維生日時給她買了一套純銀的。

格洛弗太太的床頭櫃上裝點著一張類似的照片。照片中喬治包著軍服,別扭地站在布景前,幕布上繪的似乎是阿馬爾菲海岸,照片中喬治•格洛弗不再像西斯廷教堂裏的大衛。希爾維意識到所有奔赴前線的男人都要照這麽一張相,留給後方的母親和戀人,有些人此生就隻照過這麽一次。“他萬一死了,”布麗奇特這樣說她的戀人,“我可不想忘了他的模樣。”希爾維有許多休的照片。休過著一種記錄完備的生活。

除了帕米拉,所有孩子都在樓上。泰迪睡在他的小床裏。也許睡著了,也許沒有,無論處於哪種狀態,至少沒有吵鬧。莫裏斯和厄蘇拉正在做什麽,希爾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起居室裏安靜異常。隻有樓上偶爾傳來一兩聲可疑的響動,廚房傳來鍋碗碰撞的金屬音。那是格洛弗太太在發泄情緒,希爾維知道情緒因何而起:不是戰爭,就是笨手笨腳的瑪喬麗,抑或二者兼有。

自從戰爭在歐陸打響,家裏用餐就改在起居室。攝政風格的大餐桌過分奢華,不合戰時艱苦樸素的氛圍,大家因此投奔小桌子。(“不在餐廳用餐難道能打勝仗?”格洛弗太太質疑。)

希爾維一揮手,帕米拉就乖乖地聽從了這一無聲的指示,跟在布麗奇特身後,繞著桌子重新擺了一遍餐具。布麗奇特方向感極差,上下左右完全是一本糊塗賬。

帕米拉為遠征軍做出的貢獻是一大堆長度誇張、完全不適合使用的駝色圍巾。希爾維看到自己長女頗有安於枯燥乏味的能力,感到又驚又喜。這種能力對她未來的生活是有好處的。希爾維想著,織漏了一針,暗自罵出一句髒話,嚇了帕米拉和布麗奇特一跳。“聽說什麽?”她終於不情願地問。

“轟炸諾福克了。”布麗奇特說,對自己掌握著信息感到很是自豪。

“轟炸?”希爾維不禁抬起頭,“在諾福克?”

       “是空襲。”布麗奇特鄭重其事地說,“德國佬幹的。他們才不管炸死誰呢。他們就是一群惡魔。在比利時,他們還吃小孩呢。”

“這個嘛……”希爾維鉤上漏掉的一針說,“多少有些誇誇其談。”

帕米拉愣住了,一手拿著甜點叉,一手拿著甜點勺,仿佛馬上要襲擊格洛弗太太做的大份布丁。“吃?”她重複道,“小孩?”

“不。”希爾維不耐煩地說,“怎麽可能?”

格洛弗太太的聲音從廚房深處傳來,布麗奇特立即趕去複命。接著,希爾維聽到布麗奇特對在樓上的其他孩子喊道:“茶準備好了!”

帕米拉像遲暮的老人那樣歎了一口氣,在桌邊坐下,目光空洞地看著桌布,然後說:“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親愛的。”希爾維說,“我也想。別垂頭喪氣,快去叫他們洗手。”

聖誕節時,希爾維給休裝了一大包東西:有不能不裝的襪子和手套;有一條帕米拉織的長得沒有盡頭的圍脖;有一條彌補圍脖過失的雙麵開司米長圍巾,由希爾維親手織就,並灑上她最喜歡的法國香水傑奎米諾紅薔薇 ,好讓他想家。她想象休在戰場上圍著圍巾的樣子:一個努力駕馭女性香氛的長槍騎士。即便如此也令人安慰,比可怖的現實好得多。她們在布羅德斯泰斯,包著護腿、胸衣,戴著巴拉克拉瓦套頭帽,度過寒冷的聖誕。聽了一周末河對岸隆隆的槍炮聲。

聖誕禮包裏還放了一塊格洛弗太太烤的梅子蛋糕、一罐畸形薄荷奶油餅幹,由帕米拉烤製,一些香煙,一瓶上好威士忌,一本詩集——收錄輕鬆的英國田園詩,一些莫裏斯自製的小東西(輕木小飛機)和一幅厄蘇拉的畫,上麵畫了藍天、綠草和一隻七扭八歪的狗。希爾維在狗的上方寫了“寶森”,以方便識別。她不知道休究竟是否收到了這個禮盒。

聖誕節年年過,都過得沒勁了。伊茲來家裏做客,先東拉西扯一大堆毫無意義的事(她自己的事),才說起自己加入了誌願救護隊,聖誕一過就要赴巴黎上任。

“但是伊茲,”希爾維說,“你不會護理,不會做飯,不會打字,去做什麽?”希爾維說完才發覺話有點重。但伊茲也的確太離譜。(格洛弗太太說她“滿嘴跑火車”。)

“去就去吧,”布麗奇特聽到伊茲要獻身誌願隊,說,“反正我們的隊伍也撐不到大齋祭了。”伊茲從沒提過孩子的事。希爾維想,孩子是被德國人領養的,那麽他現在就是德國公民。雖然他比厄蘇拉還小一點,戰爭麵前卻已是個敵人,這多麽奇怪。

新年到了。孩子們一個個生了水痘。伊茲一見帕米拉臉上長出第一粒水痘,立即馬不停蹄地乘火車跑了。“我看這個弗羅倫斯•南丁格爾也不過如此。”希爾維對布麗奇特說。

雖然厄蘇拉手指粗笨,她也融入了家裏的編織大潮。聖誕節她收到一樣禮物,一個木偶法式編織器,娃娃有個法國名字,希爾維說翻譯過來叫“索蘭潔女王”,雖然她對曆史上是否有這麽個人物“表示懷疑”。索蘭潔女王通體皇室色彩(紫藍紅金),頭戴黃色精美王冠,編織時,毛線就穿進皇冠的四個尖角。厄蘇拉對她相當熱衷,一空下來就編,她空閑的時間又無窮無盡,編出的蛇形套筒也就無窮無盡。而且除了卷成餐墊或勉強作為茶壺套(“壺嘴和把手怎麽伸出來呢?”布麗奇特很疑惑)外,沒有其他任何用處。

       “親愛的布麗奇特,”希爾維一邊檢查再加工後成形的小餐墊,一邊說,“別忘了實踐造就完美。”這塊餐墊在她手中慢慢散開,仿佛某種動物經曆漫長冬眠,剛剛醒了過來。

“茶準備好了!”

厄蘇拉毫不理會。她坐在床上,彎腰駝背,全神貫注地麵對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種希爾維讓她“將就用一下”的灰黃色毛紗線。

莫裏斯本來應該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發得最厲害,臉上還千瘡百孔,像被鳥啄過。“在家多待幾天吧,年輕人。”費洛維大夫說。厄蘇拉覺得莫裏斯已經好透了,渾身噴湧著過剩的精力。

他像一頭百無聊賴的獅子,在房中到處走。在床下找到一隻帕米拉的拖鞋,開始踢足球。接著拿起一個瓷娃娃,一位裙擺蓬鬆寬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寶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來,碰在琉璃燈罩上,令人擔心地叮了一聲。厄蘇拉嚇壞了,扔下編織器,捂住了嘴。還沒等裙撐女士在帕米拉的絲麵鴨絨被上找到一處蓬鬆的地方降落,莫裏斯已經抓起厄蘇拉扔下的編織娃娃,把它當小飛機,拿著它在屋裏到處跑起來。厄蘇拉看著可憐的索蘭潔女王在屋裏飛旋,身體裏拖出一截毛紗線,仿佛一條小飄帶。

接下來,莫裏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惡的事。他打開老虎窗,立即,一陣惱人的冷氣撲麵而至。莫裏斯將木娃娃朝黑暗這個敵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蘇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細看。借著室內的燈光,她發現索蘭潔女王困在了兩扇老虎窗之間的屋頂上。

此時,莫裏斯土著生番一般從一張床跳到另一張床,嘴裏發出嗚嗚聲。“茶準備好了!”布麗奇特站在樓梯腳,一聲緊一聲地招呼。厄蘇拉義無反顧,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髒怦怦直跳,任務固然艱難,但她決意要救回她至高無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濕又滑,厄蘇拉將小腳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還沒站穩,便滑走了。她發出一聲輕叫,趴倒在屋頂上,仿佛一個沒有雪橇的滑雪者,腳朝下往下滑去,在經過編織娃娃時向它伸出手。斜頂下沒有平頂,也沒有任何東西把她截住,她就這樣向夜的懷抱投去,急速地、戰栗著,衝進了無底的深淵與虛無。

黑暗降臨。

        雪

1910年2月11日

黃芥末酸菜醬的顏色很黃,比黃疸病人的臉更鮮豔。費洛維大夫坐在廚房桌邊,借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吃點心。他把醬塗在黃油麵包上,又蓋上一塊肥厚的火腿,遙想起自家食櫃裏冷存的熏肉。豬是他自己選的,他將它指出來,給農夫看。這頭豬雖不愛動,卻是解剖學課程的範本——後腰、肘蹄、麵頰、肚皮,一切清清楚楚,還有兩條肥美的後腿可以清燉。這許多肉讓他想起自己剛用手術剪刀哢嚓一聲從死亡嘴裏救下的嬰兒。“這是生命的奇跡。”他毫無喜悅之情地對粗枝大葉的愛爾蘭小女傭陳述道。(“我叫布麗奇特,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走。”他又補充說,“因為這場雪太大。”

其實費洛維大夫不愛在狐狸角耽擱。它這個名字究竟是怎麽取的?有什麽理由要去紀念這樣一種狡猾的惡獸?費洛維大夫年輕時也曾一身猩紅,騎馬打獵。他忖度,不知那小女傭明早會不會端著熱茶和麵包溜進他的房間。他想象著她將熱水壺裏的水倒進臉盆,像他母親在好幾十年前一樣,在臥室火爐前為他打香皂。費洛維大夫對他太太是絕對忠貞不貳的,雖然他的思緒已經馳騁到了遙遠的地方。

布麗奇特手持蠟燭領他上樓,燭光搖曳,他跟隨女傭瘦削的背影來到冷颼颼的客房。她為他點亮房中矮櫃上的蠟燭,匆匆道一聲“晚安,先生”,就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他睡在涼颼颼的床上,口中泛出黃芥末酸菜醬味,令人不快。他想回家,想睡在費洛維太太鬆垮、溫熱的身邊。這個女人不得上天眷顧,既無高雅可言,渾身還總隱約散發出炒洋蔥的氣味,但也並不能說太難聞。

戰爭

1915年1月20日

“你們就不能快點嗎?”布麗奇特生氣了。她懷抱泰迪,在走廊裏不耐煩地站著。“說幾遍才行?茶準備好了。”泰迪在她懷抱的牢籠中掙紮。莫裏斯全神貫注於印第安蠻族複雜的舞步,對她完全充耳不聞。“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從窗子上下來,厄蘇拉。為什麽開窗?外麵這麽冷,別把你凍死。”

厄蘇拉剛要隨索蘭潔女王投身窗外,把她從屋頂的荒蠻之地救回來,一絲疑慮攝住了她。腳下發虛怎麽辦?屋頂這麽高,天又這麽黑。閃念間,帕米拉走來說:“媽媽叫你們洗手吃茶。”緊接著,布麗奇特就咚咚咚上了樓,不屈地重複著那句“茶準備好了”。拯救皇室的希望徹底落空。“至於你,莫裏斯,”布麗奇特說,“簡直是野蠻小鬼。”

“我就是野人,”他說,“我是阿帕切人 。”

“你就算是霍屯督人酋長也不關我的事,茶準備好了。”

莫裏斯為了表現得目中無人,又繼續喊了一聲才衝下樓去,把樓梯踩得吱嘎亂響。帕米拉在拐杖頭上綁了一隻打兜網球用的舊球拍,將女王索蘭潔從屋頂的冰天雪地裏撈了回來。

        茶點是一隻白煮雞。泰迪吃溏心蛋。希爾維歎息著想到,自從家裏養了雞後,好像每餐都在吃雞。家裏有雞舍,還在戰前種蘆筍的那塊地上開了一個散養場。老湯姆已經離開,但柯爾家的“瑞格力先生”聽說沒有走。看來,他到底還是不喜歡別人叫他“老湯姆”。

“這不是我們養的雞吧?”厄蘇拉問。

“不,親愛的,”希爾維說,“不是。”

雞肉老得像彈簧。自從喬治在毒氣戰中受傷後,格洛弗太太的料理便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他住在法國一家戰地醫院,希爾維問及傷勢,格洛弗太太說不清楚。“多可憐。”希爾維心想,如果自己的兒子在遠方負傷,她肯定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親自照料她可憐的孩子。若是莫裏斯也許不至於,若是泰迪她一定會這樣做。想到受傷的泰迪無助地躺著,熱淚就刺痛了她的雙眼。

“你怎麽了,媽媽?”帕米拉問。

“沒事。”希爾維說。她在雞架子裏找到許願骨,讓厄蘇拉許願,厄蘇拉說自己不知如何許願。“怎麽說呢,一般我們許願都希望自己的夢能夠成真。”希爾維說。

“我的夢不會成真吧?”厄蘇拉說著,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我的夢不會成真吧?”厄蘇拉說,她想到夢中追了自己一晚上的巨型割草機,以及將自己綁在木樁上,手持弓箭圍住她的印第安蠻族。

“這就是我們自己養的雞,對吧?”莫裏斯說。

厄蘇拉喜歡家裏的雞,喜歡雞舍裏暖融融的幹草和漫天的雞毛,喜歡從母雞溫熱的身下掏出更溫熱的雞蛋來。
“這隻是亨利埃塔,對嗎?”莫裏斯堅持道,“格洛弗太太說它老了,已經可以吃了。”

厄蘇拉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自己的盤子。她特別喜歡亨利埃塔,從白色的老肉塊上看不出什麽端倪。

“亨利埃塔?”帕米拉恐懼地驚呼。

“是你把它殺了?”莫裏斯焦急地詢問希爾維,“場麵血腥嗎?”

狐狸已經吃掉了好幾隻她們的雞。希爾維說,她真沒想到雞的智力如此低下。不比人類差多少,格洛弗太太說。去年夏天,狐狸還吃了帕米拉的小兔。兔子由喬治•格洛弗救下,分贈帕米拉和厄蘇拉。帕米拉為自己這隻在花園裏搭了窩。厄蘇拉竭力爭取,把小兔帶進家門,安頓在玩偶之家裏。小兔撞翻了屋內的小擺設,留下了甘草丹似的黑色糞便。

布麗奇特發現後,將它轉移到室外的一間茅廁中,便再沒有人見過它了。

甜點是果醬板油布丁和吉士餅幹。果醬是用去年夏天的野莓做的。希爾維說,去年夏天就像一場夢。
“在我們學校,”莫裏斯口無遮攔地說,“這種布丁叫‘死嬰’。”寄宿製學校對他說話不經大腦的習慣似乎沒有修正效果,反而讓它越發嚴重了。

“好好說話,莫裏斯。”希爾維警告他,“別老是這樣惡形惡狀的。”

“死嬰?”厄蘇拉說著,放下小勺,驚恐地看著麵前的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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