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冷是發自心底的冷

轉眼榮枯皆不同...從雲朵裏伸出手的陽光,你能觸摸得到嗎?
正文

life after life 《生命不息》之一

(2015-01-14 17:11:57) 下一個
  厄蘇拉睜開她霧蒙蒙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蓮。搖啊搖,寶寶,希爾維輕聲呢喃。家裏多麽安靜。多少危險掩藏在靜謐中。一個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間,就能失去一切。“一個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著光明的事。”她對厄蘇拉說。



1910年2月11日

刺骨的氣流,如冰雪,拍打新生的肌膚。她毫無準備便從一邊來到另一邊。熟悉的濕潤溫熱一瞬間消失。暴露於環境之險。像一隻蝦子、一隻堅果,被去了殼。

她沒有呼吸。整個世界懸在這一次呼吸上。

幼小的肺像異境中無法震動的蟲翼。勒死的氣管無法暢通。一千隻蜜蜂在形狀姣好、散發珍珠般光澤的小耳朵裏發出嗡嗡嗡的聲音。

失措。溺水的女嬰。墜空的鳥。

“費洛維大夫該到了,”希爾維呻吟著,“怎麽還不來?他去哪兒了呀?”大滴汗珠沁出來,希爾維仿佛一匹做最後衝刺的賽馬。臥室的火旺得像輪船蒸汽爐。厚織花窗簾拉得嚴絲合縫,把夜晚擋在外麵。也把黑蝙蝠擋在外麵。

“可能被雪困住了,夫人。天氣糟糕透頂。路大概也封了。”

這場磨難隻有希爾維和布麗奇特兩人麵對。雜務女傭艾麗斯已經回家去看望病中的母親。休正在巴黎找他那個瘋瘋癲癲的妹妹伊索貝爾。閣樓裏,格洛弗太太豬一般打著鼾,希爾維不想找她。希爾維認為自己能像軍士長在操場上左右士兵一樣,左右事態的發展。但孩子來得太早。希爾維以為它會像其他幾個一樣晚。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噢,夫人。”布麗奇特突喊,“她渾身發青了。”

“是女孩?”

“臍帶纏住脖子了。噢,聖母馬利亞。可憐的小東西一直被勒著。”

“沒有呼吸嗎?讓我看看。我們得救她。我們怎麽救她?”

“噢,托德太太,我的夫人,她已經去了。還沒來得及活就去了。真令人難過。她當然已經進了天堂,成了小天使。噢,托德先生在就好了。真令人難過。我去把格洛弗太太叫醒吧?”

小小的心髒。小小的、無助的心髒,瘋狂搏動著。如同一隻墜空的鳥,搏動戛然而止。砰。

黑暗降臨。

        雪

1910年2月11日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跑來跑去,像個無頭雞崽似的,拿些毛巾和熱水來。你不是什麽都不懂吧?是在鄉下長大的?”

“對不起,先生。”布麗奇特歉疚得直行屈膝禮,仿佛費洛維大夫是個爵爺。

“是女孩嗎,費洛維大夫?讓我看看。”

“是女孩,托德太太,瘦而不弱、生龍活虎、惹人憐愛。”希爾維知道費洛維大夫一定是為了轉文才說得這樣言過其實。他平常就算心情再好也不至於這樣熱情。病人的健康生死對他來說隻是些令人心煩的事。

“本來要被臍帶勒死的。幸虧我在最後關頭及時趕到狐狸角。”費洛維大夫舉起剪子,希爾維滿懷崇敬地看著。這把剪子小而精致、刀尖鋒利、微微上翹。“哢嚓,哢嚓。”大夫說。希爾維暗自做出決定,但因為眼下她累壞了,這個決定便做得又小又模糊:自己也要買一把同樣的剪子,以便類似的情況下使用。或者買把刀,一把質量好的利刃,以便像《冰雪皇後》中的小強盜那樣隨身攜帶。

“我能及時趕到真是您的運氣。”費洛維大夫說,“正好雪還沒把路封上。我還叫了產婆哈莫太太,不過她可能困在查爾芬特-聖彼得,過不來了。”

“什麽,蛤蟆太太?”希爾維說著皺起眉頭。布麗奇特聞言大笑,接著馬上壓低聲音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先生。”希爾維想,自己和布麗奇特一定都快累出神經病了。考慮到目前的狀況,這也不奇怪。

“討厭的愛爾蘭人。”費洛維大夫嘟囔道。

“布麗奇特隻是幫廚的,還是孩子。我已經很感謝她。畢竟事出突然。”希爾維很想一個人待著,她想到自己似乎總也沒有機會獨處,“您最好明早再走,大夫。”她不太情願地說。

“嗯,是呀,我想現在走也不成啊。”費洛維大夫同樣不情願。

希爾維歎了一口氣,建議大夫去廚房為自己倒一杯白蘭地,吃點火腿、酸黃瓜。“讓布麗奇特帶您。”她想讓他趕緊走。他替她接生三次(三次!)。可她一點也不喜歡他。隻有做丈夫的才應該看見的東西他全看見了。他用手摸、用器械窺探了她最私密、最脆弱的部分。(不過,難道她更希望讓那個叫“蛤蟆”的產婆來接生?)女人的身體應該讓女人自己來料理。雖然她知道可行性微乎其微。

費洛維大夫還待在房裏不走,絮絮叨叨,哼著小曲,監督麵紅耳赤的布麗奇特將新生兒洗淨裹好。布麗奇特家有七個孩子,她排行老大,自然懂怎樣包裹嬰兒。她十四歲,比希爾維小十歲。希爾維十四歲時還穿著短裙,忙著愛她的小馬——蒂芬,寶寶從哪兒來那是完全不知道,到了新婚之夜也還懵懂無知。母親洛提給了些暗示,但也拉不下臉來深入生理結構的細節,隻神秘地說夫妻房事好比雲雀於黎明一飛衝天。洛提是個悶聲不響的女人。有人說她患有嗜睡的毛病。她的丈夫,也就是希爾維的父親盧埃林•貝瑞斯福德,是著名的皇家美術學會成員,但毫無波希米亞浪漫自由情調。家裏不準出現裸體和任何有傷風化的舉動。他在亞曆山德拉女王還是公主時曾為她畫像,說她舉止得體,令人愉快。

那時,他們住著梅菲爾區的一幢高檔房子,把蒂芬養在海德公園附近的馬廄。每當遇到不順,希爾維就想象自己又回到了美好的過去,整裝橫坐在蒂芬的背上,在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在海德公園的林蔭路上迎著滿樹明麗的花朵策馬小跑。

“您想喝點熱茶,吃塊香噴噴的黃油吐司嗎,托德太太?”布麗奇特說。

“這是個好主意,布麗奇特。”

嬰兒終於抱給希爾維看了,小東西被包得像木乃伊。希爾維輕輕撫摸她桃子般茸茸的臉頰,說:“你好,小家夥。”費洛維大夫立即轉身,以免繼續目睹這糖漿般濃黏甜蜜的柔情。如果可能,他願意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斯巴達去任其生死。

“嗯,來點冷餐對改善我目前的處境恐怕不會毫無幫助。”他說,“你們不會碰巧還有格洛弗太太做的那種美味的黃芥末酸菜醬吧?”

        一年四季

1910年2月11日

陽光燦爛,如銀劍般刺破窗簾,照醒了希爾維。她慵懶無力,睡在蕾絲和開司米中。格洛弗太太端著一大盤早餐昂首走進來。如果不是事關重大,格洛弗太太很少走出自己的小窩。餐盤上的花器中插著一朵垂頭雪花蓮,呈半凍僵狀態。“噢,雪花蓮!”希爾維說,“破土的第一朵花。多麽勇敢!”

格洛弗太太不相信花朵可以具備勇氣這種品質,事實上,花朵不可能具備任何性格品質,無論好品質還是壞品質。格洛弗太太是個寡婦,來狐狸角掌廚才幾周時間。在她之前,做這份工的女人叫瑪麗,手腳怠惰,什麽都能烤焦;而格洛弗太太喜歡將食物做得半生不熟。希爾維幼時井然有序的家政班組中,廚子就叫“廚子”;但格洛弗太太堅持要別人叫她“格洛弗太太”,顯得她獨一無二。不過,希爾維仍難改叫她“廚子”的老習慣。

“謝謝你,廚子。”格洛弗太太像蜥蜴一樣無動於衷地眨了眨眼,“我是說‘格洛弗太太’。”希爾維改口道。

格洛弗太太將餐盤放在床上,拉開窗簾。陽光耀眼,黑蝙蝠落敗了。

“真亮。”希爾維說著蒙住了眼睛。

“雪真大。”格洛弗太太說,不知是驚歎還是厭惡,她搖起頭來。格洛弗太太的心思是很難摸透的。

“費洛維大夫呢?”希爾維問。

“出急診去了。有個農夫被牛踩了。”

“真可怕。”

“村裏出了些人,想把大夫的汽車挖出來,最後還是我的喬治來把他接走了。”

“哦——”希爾維一波三折地說,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件讓她困擾的事。

“他們還說馬力多厲害呢。”格洛弗太太粗聲地不屑道,仿佛一頭牛,“這就是相信花哨新機器的下場。”

“嗯——”希爾維說,無心對如此強硬的觀點做出反駁。費洛維大夫既未檢查自己,又未檢查嬰兒,竟就這麽走了,她感到有些驚訝。

“他來看過你,不過你正睡著。”格洛弗太太說。有時,希爾維懷疑格洛弗太太能洞悉別人的想法。果真如此該多麽可怕。

“走前還吃了早餐。”格洛弗太太說。語氣既仿佛讚許,又似乎不很高興,“那位先生的飯量真大。”

“我現在也吃得下一匹馬呢。”希爾維笑道。她當然吃不了一匹馬。此時,蒂芬的形象短暫滑過腦際。她拿起匕首一般沉重的銀刀叉,準備對付格洛弗太太做的黃芥末焗羊腰。“好吃。”她說(真的好吃嗎?)。格洛弗太太已經忙著檢查搖籃裏的嬰兒去了。(“像隻圓鼓鼓的小豬。”)希爾維恍惚想到,不知哈莫太太是不是還困在查爾芬特-聖彼得的某處。

        “我聽說差點死了。”格洛弗太太說。

“唉……”希爾維說。生與死真是一線之隔。她做皇家美術學會肖像畫家的父親,一天傍晚喝了許多上好幹邑,被一塊伊斯法罕地墊絆倒,從樓梯上摔下來,次日早晨在樓下被發現時已經斷氣了。誰也沒聽見他摔倒,也沒聽見他喊人。他才剛開始畫貝爾福伯爵的一幅肖像,最後自然沒有完成。

死後人們才發覺,他揮霍錢財比他妻女所意料的更為無度。竟是個賭徒,全城欠債。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可能猝死,於是也沒有為母女做任何安排。很快,梅菲爾區的高檔房子裏,債主開始絡繹不絕。美好生活南柯一夢。隻得將蒂芬送走。這讓希爾維心碎,比她父親死時更傷心欲絕。

“我還以為他隻是玩女人。”母親說。她坐在一個行李箱上,擺出聖母憐子的造型。

就這樣,她們沒落了,過起虛擺排場的清貧生活。希爾維的母親衰弱下去,雲雀再也不為她一飛衝天。為生計所迫,她逐漸變得蒼白無趣。十七歲的希爾維險些要去給畫家做模特,卻在郵局櫃台前遇上了救她於水火的男人。休,金融界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資產階級尊嚴的代表。一個一文不名的美麗小姐難道還能向往得更多?

洛提死得毫無波折,希爾維十八歲生日那天,休毫不張揚地將她娶了過去。(“好了,”休說,“這下你不可能忘記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了。”)他們去法國度蜜月,在多維爾度過了愉快的兩周 ,此後便在比肯斯菲爾德附近一幢約莫有些魯琴斯風格的住宅裏過起了幸福的田園生活。家中設施一應俱全——大廚房,客廳帶法式落地窗,開窗即通花園,一間漂亮的起居室和幾間為尚未出生的孩子們準備的臥房。房後甚至建了小屋,專做休的密室。“我隱居的地方。”他這樣戲稱它。

此地房屋外形均近似,房屋與房屋間都被謹慎地隔開距離。遠處有草坡,有小樹林,一條溪澗逶迤其間,一到春天遍地鈴蘭。一站不到便有火車,方便休在一小時內趕到銀行上班。

“此乃世外桃源。”休將希爾維翩然帶進門時曾笑著說。相對而言,這是一個樸實無華的居所(與梅菲爾有雲泥之別),不過已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兩人都沒想到會做出這樣一次財政上的魯莽之舉。

“我們得給房子取個名。”休說,“比如月桂居、鬆柏居、大葉榆小屋。”

“可花園裏又沒有這些樹。”希爾維指出。他們站在新房的落地窗前,看後院裏叢生的亂草。“我們得雇個園丁。”休說。房子太空,所以有回音。他們還未購置沃伊齊織毯和莫裏斯裝飾布,以及其他為二十世紀家居增添美學享受的物件。她想與其住這個婚房,真還不如住在自由百貨 來得高興。

“那叫綠地居、美景居、陽光草園?”休攬過新娘,繼續提議。

“不好。”

         前屋主把所有產業變現,搬到意大利去了。“想象一下意大利。”希爾維帶著夢寐以求的語氣說。她小時候母親去伊斯特本療養她的肺時,父親曾帶她周遊過意大利。

“不就是遍地意大利人嘛。”休不屑。

“很正確。但就連這也令人向往。”希爾維說著,從休的懷抱裏掙脫出來。

“山牆居、田園居?”

“快住嘴。”希爾維說。

一隻狐狸從草坪後的樹叢裏冒出來。“你看,”希爾維說,“膽子真大,也許習慣了這房裏沒有人。”

“希望別被獵人捕了去,”休說,“這東西真瘦。”

“這隻是雌的。正在哺乳,看乳頭就明白。”

休聽自己不久前才失去處子之身的妻子的嘴裏竟吐出這樣直白的詞匯,不禁眨了眨眼。(男人總有這樣的心理設定和期望。)

兩隻幼崽也竄到草地上,嬉鬧著滾到一起。“你瞧,”希爾維悄聲說,“多漂亮的小家夥!”

“有些人覺得狐狸討厭呢。”

“恐怕狐狸看我們也覺得討厭。”希爾維說,“狐狸角——我們的房子應該叫這個名字。還沒有誰給自己的房子取這個名字呢,這不是正好嗎?”

“真的要叫狐狸角?”休遲疑道,“這就定下來不是太隨意了嗎?而且聽起來像個兒童故事,《狐狸角的大屋》。”

“偶爾隨意一下沒有害處。”

“不過嚴格說,”休說,“房子可以稱為‘角’嗎?它不是應該處在某個角上才對嗎?”

婚姻真是不過如此,希爾維暗想。

兩個小孩謹慎地從門口探頭。“原來你們在這兒。”希爾維笑道,“莫裏斯、帕米拉,過來跟你們的小妹妹問好。”

兩人警覺地向搖籃靠近,仿佛不知道裏麵睡的是什麽。希爾維想起自己去工藝繁複的包銅橡木棺材裏(由皇家學會同人募資贈送)看父親遺體時,也有這樣的感覺。又或者他們是怕搖籃邊的格洛弗太太。

“又是個女的。”莫裏斯不高興。他今年五歲,比帕米拉大兩歲,休不在時,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他出差去了。”希爾維這樣對人說,其實休過海去了,恨不能日行千裏,去救他跟有婦之夫私奔到巴黎去的傻妹妹。

        莫裏斯用手指戳戳嬰兒的臉,嬰兒醒了,受到驚嚇,扯開嗓子哭起來。格洛弗太太擰住莫裏斯的耳朵。希爾維見狀疼得閉上了眼,莫裏斯卻麵無表情地忍受著。希爾維心想,等自己身體好一點,一定要同格洛弗太太談談。

“您準備叫她什麽?”格洛弗太太問。

“厄蘇拉。”希爾維說,“我想叫她厄蘇拉。意思是‘變成熊的小女孩’。”

格洛弗太太不甚讚許地點點頭。中產階級真是無法無天。她那虎頭虎腦的兒子名字就簡單直白,叫“喬治”。“是希臘語‘犁’的意思。”為喬治行洗禮的牧師這樣說。事實上,喬治在附近艾特林漢莊園農場做的正是犁地的工作,他的名字仿佛引導了他的命運。不過,格洛弗太太對命運或希臘語都不怎麽感興趣。

“該起床了。”格洛弗太太說,“午飯有美味的牛排,餐後有埃及米布丁。”

埃及米布丁是什麽,希爾維完全不知道。她想象著金字塔。

“我們都得恢複恢複體力。”格洛弗太太說。

“太對了。”希爾維說,“正因如此,我恐怕應該再給厄蘇拉喂一次奶!”她不太喜歡自己口吻中的感歎語氣。不知為何,希爾維發現自己同格洛弗太太對話時常強作高昂,仿佛要同格洛弗太太形成對比,以便使世間的情緒達到一種平衡。

希爾維青筋暴露的蒼白乳房,從細紗大袍下洶湧而出,格洛弗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她趕緊噓著把孩子們趕出了房間。“快去喝粥。”她凶巴巴地命令道。

同日早晨,布麗奇特又端著一碗牛肉高湯走進來,她說:“是上帝把她送回了人間。”

“上邊看了看,”希爾維說,“決定不要她。”

“隻是這回不要,難保下一回。”布麗奇特說。

        1910年5月

“有封電報。”休說。他突然闖進保育室,吵醒了給厄蘇拉喂奶時睡著的希爾維。她迅速蓋好自己的身體,說:“電報?有人去世了?”因為休的麵部表情似乎預示了噩耗。

“威斯巴登來的。”

“啊,”希爾維說,“這麽說,伊茲 的寶寶誕生了。”

“要是那個登徒子沒結婚就好了,”休說,“這樣我妹妹就能夠清白。”

“清白?”希爾維心想,“這世上真有清白的女人?”(她不是說出聲了吧?)“反正,她要結婚還嫌太小。”
休皺起眉頭,這個表情讓他更英俊。“隻比你嫁我時小兩歲嘛。”

“但在某種意義上又似乎比那時的我成熟許多。”希爾維說,“一切都好嗎?孩子好嗎?”

據說休將伊茲拖上接駁火車,準備乘船離開巴黎時,她懷孕的事實已經掩藏不住。他的母親阿德萊德說,她寧可伊茲被白奴販子綁走,也不願見她如此熱切地對那個淫徒投懷送抱。希爾維挺喜歡被白奴販子綁走的主意。她想象著沙漠裏的酋長騎著阿拉伯駿馬將自己擄走,自己穿戴綢衣麵紗,躺進軟墊,吃糖喝雪芭,聽泉水叮咚。(她明白真實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成為眾多妻妾中的一員,為正房分擔做妻子的義務,希爾維覺得這種生活很好。

阿德萊德英勇捍衛維多利亞式美德,據說見到自己挺著肚子的女兒,竟將門堵上,著其返回海對岸,把醜出在外麵。寶寶一生下來就送人。“對方是受人尊敬但不孕不育的德國夫婦。”阿德萊德說。希爾維試想將孩子送人的感覺。(“難道我們再也不管他了?”她問。“我倒希望這樣。”阿德萊德說。)接著,伊茲將被送往瑞士的一所學校,完成家政與社交禮儀的學習。雖然,從很多方麵來說,她的人生已經完了。

“是個男孩,”休說,仿佛搖旗般揮舞著電報,“生龍活虎,等等等等。”

厄蘇拉生命中的第一個春天降臨大地。她躺在山毛櫸下的搖籃車裏,看見清風吹動樹梢時,陽光穿過樹葉,嫩葉搖曳,光影閃爍,變換出不同的圖形。樹枝為臂,樹葉為手。整棵樹都在為她跳舞。搖啊搖,寶寶,希爾維唱,坐在樹梢。

我有棵果樹,帕米拉也口齒不清地唱,啥也不結。隻結枚金桃,和肉豆蔻。

搖籃車篷上掛著一隻小兔子,在風中轉著圈,晶瑩地反著光。小兔端正地坐在一隻小籃子裏。這隻小兔曾經裝點過希爾維小時候玩的一支搖搖棒。搖搖棒正如希爾維的童年一樣早已逝去了。

禿枝、新芽、綠葉——世界在厄蘇拉眼前流逝。她看見四季。冬季在她出生時侵入她的骨骼,然而緊接著,春日洶湧,帶來了希望。她經曆了鼓脹的春芽、肆虐的夏暑、秋天的黴菌和蘑菇。在搖籃車四邊所限定的視野中,她看到這一切。也看到四季中隨機出現的點綴——一輪太陽,幾朵雲,幾隻鳥,一個安靜飛過頭頂的板球,一兩道彩虹,和大量她希望少下一點的雨。(有時,別人不能及時推她去躲雨。)

       有一次,因為被忘在戶外的秋夜中,她甚至看見了星空和初升的月亮——感到又驚奇又害怕。布麗奇特受到了嚴懲。希爾維的母親洛提年輕時曾赴瑞士療養,整天裹著毯子坐在露台上遙望阿爾卑斯的茫茫雪山。希爾維於是養成了一種對新鮮空氣的依賴,也因此,厄蘇拉的搖籃無論風雨寒暑,一直放在戶外。

山毛櫸落葉了,黃銅色紙片在頭頂漫天飛舞。十一月的一天,狂風呼嘯,出現了一個嚇人的影子,往搖籃車裏看。那是莫裏斯。他一邊做鬼臉,一邊念念有詞:“咕——咕——咕——”拿小樹枝捅了捅厄蘇拉身上的毯子。“笨蛋。”他說,動手用樹葉埋她。她在樹葉做的新毯子下麵馬上又要睡著時,飛來一隻手,拍在莫裏斯腦袋上。“哎喲!”人影不見了,小銀兔一圈圈轉起來,一雙大手將她抱出搖籃車。休說:“她在這兒。”仿佛她剛才不知去了哪裏。

“像隻冬眠的刺蝟。”他對希爾維說。

“可憐的老刺蝟。”她笑起來。

冬天又來了。她見過一次,於是認了出來。

1914年6月

厄蘇拉平安無事地來到她生命的第五個夏天。母親鬆了口氣。不知是孩子早年生活的波折使然(老天要在之後補償她),還是因為母親悉心的看護(又或許不那麽悉心反而更好),反正厄蘇拉長成了結實沉穩的孩子。她不像帕米拉心事太多,也不像莫裏斯沒心沒肺。

一群小兵,希爾維看厄蘇拉緊跟莫裏斯和帕米拉沿海灘走去,心裏這樣想。他們真小——當然他們都還是孩子嘛,這個她明白。不過,有時她為自己竟有那麽多愛去分給這麽多孩子而感到驚訝。其中最小的一個——愛德華——躺在她身邊沙灘上的藤編籃裏,還很乖,還不知道戰爭和侵略。

他們在康沃爾(海濱勝地)租到一間房子,準備度一個月假。休隻住一周。布麗奇特全程陪伴。她與希爾維一起輪流解決做飯問題(做得很差),格洛弗太太從希爾維那裏得到一個月假,去索爾福德陪她死了兒子的姐姐。格洛弗太太寬闊的背影消失在火車車廂裏時,站台上的希爾維不禁鬆了口氣。“其實你不必送她。”休說。

“我是專門為了看著她走,讓自己高興高興。”希爾維說。

假期有灼熱的陽光、呼嘯的海風、陌生的床鋪。在這張硬床上,希爾維不受打擾,整夜安眠。她們買肉餅、炸薯、蘋果酥,背靠岩石,席地坐在沙灘上吃。出租海灘小屋解決了公共場所給孩子喂奶的問題。有時,兩人脫靴,壯著膽子把腳趾伸進水裏;有時,她們坐在太陽傘下看書。希爾維讀康拉德,布麗奇特忘了帶自己的哥特言情小說,隻好讀希爾維的《簡•愛》。布麗奇特閱讀時反應巨大,一會兒受驚,一會兒發愁,一會兒又顯出高興的樣子,相比之下,希爾維手裏的《特派員》仿佛是一本十分無聊的書。

而且她因為常居內陸,總是對潮水的漲落時間不放心,看來並不知道它有規律。“每天都會產生一點變化。”希爾維耐心地解釋。

“但究竟為什麽呢?”布麗奇特很納悶。

“嗯……”希爾維也不知道。“為什麽不呢?”她草草總結。

孩子們捕完魚,從沙灘遠處的潮池提網往回走。帕米拉和厄蘇拉停在半路,在岸邊拍水,莫裏斯加緊向希爾維衝過來,險些摔在沙裏。他手上拿著一隻小螃蟹,手捏一隻蟹螯,布麗奇特嚇得驚叫起來。

“還有肉餅嗎?”他問。

        “別沒大沒小,莫裏斯。”希爾維提醒道。過完暑假,他將離家去寄宿學校。她為此很感欣慰。

“來,我們來跳浪。”帕米拉說。帕米拉愛發號施令,但她態度友善,因此厄蘇拉願意聽其號令,就算自己不做也絕不會妨礙她。

比如此時,一隻呼啦圈滾過沙灘。厄蘇拉想追上它,幫它與主人團聚。可是帕米拉說:“別去,來,我們來打水。”於是兩人就放下手裏的網,涉入了浪中。真奇怪呀,不管外麵多麽熱,水總是冰冰涼的。她們像往常那樣嬉笑尖叫了一會兒,然後牽起手,等待浪花來襲。浪花來了,但是浪花小得令人失望,不過是幾朵鑲了蕾絲花邊的漣漪。她們向更深處涉去。

深處的浪又簡直不像浪花了。它變成水體的湧動,它拖拽她們,將她們提起,從她們身邊掠過。這種浪一來,厄蘇拉牽帕米拉的手就攥得更緊。水已沒到厄蘇拉的腰。帕米拉被浪推向深處,像船頭雕塑,破浪而去。水漫到厄蘇拉的胳肢窩了,她哭起來,扯住帕米拉的手,不讓她再走了。帕米拉轉頭說:“小心,你這樣,我們都會摔倒的。”她沒有看到她身後正在升起的巨浪。一眨眼工夫,巨浪照著她們的頭頂壓過來,把她們像樹葉一樣輕易地卷跑了。

厄蘇拉覺得自己被往下拖,越拖越深,好像被拖出去好幾英裏,再也看不見岸。她蹬著兩條小小的腿,尋找可以站住的沙地。隻要能站起來與浪潮搏鬥就行。但是已經踩不到沙地,她嗆了幾口水,驚慌失措地撲騰起來。總會有人來吧?布麗奇特或者希爾維?總會有人來救她吧?總會有人來救帕米拉吧?帕米拉在哪兒?

沒有人來。隻有水。水而複水。她無助的小心髒瘋狂地跳,仿佛有隻小鳥困在了胸膛裏。珍珠般漂亮的小耳朵裏,一千隻蜜蜂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她不能呼吸。女孩如小鳥在空中墜落,沉入水底。

黑暗降臨。

        雪

1910年2月11日

布麗奇特正要拿走早餐盤,希爾維說:“把雪花蓮留下吧。就放在我床頭。”她把嬰兒也摟在身旁。火燒得很旺,明亮的雪光從窗戶照進來,顯得活潑,同時有一種奇怪的凝重與不祥。雪向房牆移動,擠壓著它,要掩埋它。房牆好像蠶,被繭包裹起來。她想象著休無畏地挖通積雪回家的樣子。為了找妹妹伊索貝爾,他離家已三日。昨天(昨天顯得多麽遙遠)從巴黎來了電報,說:目標遁地句號正在搜尋句號。雖然休並不是獵人。她得回個電報。該說什麽呢?說些語帶玄機的話吧。休喜歡猜謎。比如:家中原有四人句號你走後仍有四人句號。(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不算。)或平鋪直敘:寶寶降生了句號一切都好句號。能說一切都好嗎?寶寶不是差一點就死了?她不是一直都不能呼吸嗎?萬一有什麽後遺症呢?今晚她們戰勝了死神,可誰知死神什麽時候又會回來尋仇?

最後,希爾維睡著了。她夢見自己搬了新家,正在陌生的房間裏逡巡,尋找她的孩子,呼喊他們的名字,但心裏明白他們已經消失,再也找不到了。她驚醒過來,欣慰地看到至少最小的寶寶還在身邊,睡在雪地一般鬆軟淨白的床單上。女嬰厄蘇拉。希爾維已經事先想好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愛德華。給孩子起名是她的特權,休似乎不管,不過希爾維覺得,倘若取得太離譜,休恐怕也受不了。比如山魯佐德 。比如圭尼維爾 。

厄蘇拉睜開她霧蒙蒙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蓮。搖啊搖,寶寶,希爾維輕聲呢喃。家裏多麽安靜。多少危險掩藏在靜謐中。一個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間,就能失去一切。“一個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著光明的事。”她對厄蘇拉說。

        戰爭

1914年6月

文登(阿奇博爾德)先生在沙灘上支好畫架,準備用藍綠兩色——普魯士藍和鈷藍,淡墨綠和鉻綠——繪一幅海景淡彩。他在畫中天上模糊地抹了幾隻海鷗,這片天與波濤之間的分界實在也很模糊。他想到自己一回家就要拿出這幅畫來,對人們說:“你們要明白,這是印象派。”

文登先生是個單身漢,在伯明翰一家別針場做高級職員,但天性浪漫。他參加自行車俱樂部,每到周日便騎車盡可能遠離伯明翰的濃霧,年假則去海濱,以便呼吸新鮮空氣,以便能有一周的時間感到自己是個藝術家。

他正想著要不要畫些人,這樣一來可以給畫麵增添生氣,二來也能增添夜校老師(他在夜校修習美術)鼓勵他納入作品的“動感”。畫那兩個海邊的小女孩就挺合適。她們戴著遮陽帽,他就不必畫臉,反正他也畫

不來。

“來,我們來跳浪。”帕米拉說。

“嗯。”厄蘇拉答應著卻往後縮。帕米拉牽住她的手,將她拖下水。“沒什麽好怕的。”她越往水裏走,厄蘇拉就越緊張,恐懼澎湃洶湧,然而帕米拉渾然不知,歡笑著蹚進了水裏。厄蘇拉隻好跟著。她努力思索能讓帕米拉回到沙灘上的事——一張藏寶圖,或男人手裏牽的小狗。但是已經晚了。巨浪已經升起,在她們頭頂彎下了腰,將她們拍下去,拍進水的世界。

希爾維從書中抬頭,驚訝地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一邊一個夾著她的孩子,好像夾著雞、鴨,沿沙灘走來。兩個孩子渾身濕透、淚眼模糊。“玩得離了岸。”男人說,“不過沒有大礙。”

她們在臨海賓館請這位救命恩人——(高級)小職員文登先生——吃蛋糕喝茶。“至少讓我請頓茶吧。”希爾維說,“您把靴子弄髒了。”

“小事一樁。”文登先生禮讓。

“怎麽是小事。”希爾維說。

“回來了高不高興?”休在車站笑臉相迎。

“你呢?”希爾維有些無理取鬧地反問。

“家裏給你準備了驚喜。”休說。誰都知道,希爾維討厭驚喜。

“你猜是什麽?”休說。

她們猜是小狗,與實際上休在地窖裏安裝的培特發電機相去甚遠。他們一起走下陡直的地窖石級,一起看到了油膩、吭哧的它,以及它身上的玻璃蓄電池。“要有光。”休模仿上帝說。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每次開燈他們都提心吊膽,害怕發電機會爆炸。燈自然是它唯一能發動的電器。布麗奇特曾希望能換掉掃帚,用上吸塵器,怎奈電壓不足。“幸虧不足。”希爾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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