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 1: 女,近 90 歲。過去史: 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關節炎。半年內住了3-4 次院。 入院診斷或者是尿路感染,或者是細菌性關節炎。抗菌素斷斷續續,差不多用了半年。最近一次住院,十幾天後好一點,出院送到療養院( Nursing home)。繼續用抗菌素,計劃是再靜脈注射抗菌素20 天。在療養院最初幾天,似乎比較正常。一天,突然發生神智改變(Altered mental status AMS), 送到急診室。
急診室醫生打電話要我收這個病人。每次我一聽到AMS, 就有點不耐煩。 80-90 歲的大爺大娘,那麽多毛病,包括細菌性關節炎,又在上抗菌素。不能指望他/她一天到晚,腦袋清清楚楚。
去看病人。病人眼睛睜開,和她說話,好像有反應,但是不說話。眼神看起來很害怕。四肢上下抖動。病人的女兒,兒子也在急診室,把病人的四肢按住。兩個人看起來都煩躁不安。 一問病史,病人女兒說個沒完,沒法得到更多信息。
我想,這個病人就是這種老年病人常見的反反複複。我告訴病人的兒子和女兒,說她這種情況,總是會發生神智模糊,這就是現實。把她收入院,治療就是輸液,補充水分熱卡。另外用鎮靜藥 Ativan 0.5 毫克,每小時必要時注射一次,控製焦慮恐慌。收完病人,去看其它病人。
幾個小時後,病人還在急診室。急診室護士來短信,說病人家屬要求增加 Ativan 劑量,說0.5毫克不夠。我回答說:隻能增加到 1 毫克。我不想劑量太大,讓病人昏睡不醒。特別是這種老年病人,太脆弱的病人。我感到病人的女兒,兒子要求太多。想要讓病人馬上沒有症狀,這是不可能的。
又過了一兩個小時。病人已經從急診室送到病房。我剛好在那個病房看另外的病人。病房的主管護士對我說: 那個病人剛轉上來,她們處理不了,應該送到 ICU。我說,哪有那麽厲害。我在急診室看了這個病人。別偷懶。護士說: 你去看了就知道。
去看這個病人,發現她四肢抖動的更厲害。大幅度抖動,像是癲癇。不過癲癇肢體動作,不是這種上下動,而是不斷收縮舒張。但是除了癲癇,我想不出還有其它什麽原因。
這時候,我意識到我上午犯了錯誤,把這個病人的病情看輕了。就是在上午,她的肢體抖動,不是一般的神智變化。經常聽所謂神智變化模糊(AMS) 病人,我都麻痹了。一聽到AMS,就下意識地認為其它醫生,病人,病人家屬大驚小怪,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毛病。
告訴護士,馬上給病人注射抗癲癇藥Keppra, 又把病人轉到ICU。注射後,病人肢體還在抖動,但是好一些。
這個病人抖動究竟是不是癲癇,把握不大。於是找神經科會診。一個多小時後,神經科醫生就來了。曾經和這個神經科醫生吵過架。這些人也沒有給我小鞋穿。想著我有時候也不太禮貌。他也認為是癲癇,同意繼續用抗癲癇藥Keppra。
他問我:化驗有什麽異常。我說沒有。這是醫生良好的習慣。病人有什麽症狀,異常,你不僅要治療症狀,還要找病因。其它異常,我習慣找病因。這個癲癇發作,倒是忘了。或者隻顧救急,救急完了又處理其它病人,沒來得及找這個病人癲癇的病因。
神經科醫生又問,病人在用什麽藥。我想不出有什麽藥可以引起癲癇。病人用的抗菌素是Ertapenem。 這是一個大炮級抗菌素,我幾乎沒有用過,不熟悉這個抗菌素的不良反應。
神經科醫生也不知道。馬上查uptodate。 這個藥可以引起神經係統障礙,煩躁不安,神智模糊,焦慮等等。發生率不到2%。而且沒有提癲癇。找不出其它原因。神經科醫生和我,都認為該停掉這個藥,至少暫時停掉。
把其它病人處理完了,回頭查這個病人以前的住院記錄。病人上次在醫院住了十幾天,出院診斷是細菌性關節炎,出院後繼續靜脈注射抗菌素Ertapenem, 計劃繼續注射20天。 病人半年內,在這個醫院住院3-4次。入院診斷或者是尿路感染,或者是細菌性關節炎,或者是神智改變(AMS)。每次住院都上抗菌素。半年作了7-8次血培養,都是陰性。抽了5-6關節液,培養都是陰性。作了7次尿培養, 6次陽性。培養出的細菌這次是大腸杆菌,下次是變形杆菌,再下次又是克雷伯杆菌。最初細菌還對幾個抗菌素敏感。到後來,隻對一個抗菌素敏感 ,就是她正在用的Ertapenem。
看完這些資料,我想:這個病人究竟有沒有細菌性關節炎? 我認為沒有。既然沒有,為什麽用那麽久的抗菌素?如果隻是尿路感染,7天抗菌素就夠了。更重要的是,不是每次尿常規陽性,尿培養陽性,都該用抗菌素。隻有尿常規尿培養陽性,加上尿路感染症狀,才應該用抗菌素。估計這個病人,每次尿常規陽性,就上抗菌素。用了太多太久的抗菌素。到後來,細菌都耐藥,隻剩下一個抗菌素還有效。再等一兩個月,說不定這個抗菌素也沒有效。不僅抗菌素沒效,而且沒效的抗菌素還引起嚴重不良反應。 典型的醫源性疾病。
第二天: 病人肢體抖動幾乎完全消失,偶爾活動的時候還抖動一下。神經科醫生作了腦電圖,正常。我懷疑這個病人沒有癲癇。她的肢體抖動,就是抗菌素所引起。把抗癲癇藥也停了。即使這個病人有癲癇,癲癇複發,我也可以再上抗癲癇藥。我不願意再給她上一個猛藥,除非真的有指征。
第三天,病人開始清醒,能交流,手偶爾抖一下。我認為這是老年人常見的基本振顫(Essential tremor), 症狀輕微,不需要治療。
病人的兒子女兒,現在也不抱怨什麽。我說什麽就信什麽。我很抱歉最初錯怪了他們。他們不願意把病人又送回療養院。這個我同意。醫院裏,不管醫生醫術怎麽樣,態度都是很好的。更好的是護士,隨叫隨到。因為一個護士管4個病人左右。療養院就沒有那麽好。
我和他們談了幾次。主要是告訴他們,我要少用藥,要有指征才用藥,用反複考慮指征才用藥。他們都同意。
第四天,病人不再歸我管。接手的醫生找傳染科會診。 傳染科醫生沒有繼續用Ertapenem, 但是給病人上另一個抗菌素Rocephin。這個病人,如果要上抗菌素,隻能上Ertapenem, 因為其它抗菌素無效。不知道這個傳染科醫生是怎麽想的。
病人 2: 70 多歲,男。上消化道大出血入院,低血壓。血紅蛋白5.6 g/dL。入院後輸血。第二天胃腸道醫生作食道胃十二指腸鏡,沒有發現出血。發現胃潰瘍,潰瘍底部有一根血管看的清清楚楚。
第三天血紅蛋白穩定。好像危機過去了。 下午又大出血。這次是血管外科醫生上陣,血管造影,出血部位用線圈止血。以後再也沒有出血。
這是胃腸道和外科的事情。我的任務,是穩定病人。主要的問題是血壓低,比90/60 低一點。應該是大出血引起的。治療簡單,除了輸血就是輸液。最初兩三天,血壓維持在低限,但是沒有繼續下降。
第四天上午,護士給我來過短信,說病人一早都沒有尿。8點到10:30, 兩個半小時沒有尿。護士還說,病人水腫越來月厲害。這幾天隻是忙著保持血壓,沒有注意液體進出量。趕快查了一下: 病人入院4天,液體輸入 12,000 毫升,尿液是5000 毫升。這個尿液,加上呼吸/出汗每天400 毫升左右,總液體排出是6400 毫升。 不算太少。最近兩天每天尿液800毫升左右,至少可以接受。再去查病人,臉上、四肢和腹部都是嚴重水腫。病人肌酐正常。腎功正常的病人,一般說來,液體進出應該大致相當。但是為什麽水腫那麽嚴重。又把CT看了一下,腹部水腫確實很厲害。也許病人入院前就有水腫。但是水腫的原因又是什麽?病人沒有心衰,腎功正常。一下子找不到原因。
更重要的是: 怎麽治療這個病人?治療目標相互矛盾。水腫,我應該給利尿劑。但是血壓低,我又應該輸液。這個病人還在輸液。我能不能停止輸液?決定先處理水腫:上利尿劑速尿40毫克,靜脈注射每天三次。 停止輸液。告訴護士,如果注射利尿劑後血壓下降,就上去甲腎上腺素。當天下午上了去甲腎上腺素。
第五天(上去甲腎上腺素第二天),血壓還算穩定,去甲腎上腺素隻上了幾個小時就停了。查了一下尿液,就是上了利尿劑,24小時還是隻有800 毫升左右。利尿劑幾乎沒有增加尿量。
坐在計算機前,想不出尿少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剛好腎髒科醫生從門口經過。這是打交道最多的,現在最容易打交道的腎髒科醫生。這個病人,我沒有準備找他們會診。 這個腎髒科醫生和另一個還可以商量。遇到另外兩個,他們不在乎原因是什麽,沒有興趣找原因。病人水腫? 正好透析。哪怕肌酐隻有88。
我給這個腎髒科醫生簡單講了一下病情。告訴他:我沒有搞懂,為什麽肌酐隻有0.9 (88 左右國內單位),水腫那麽嚴重,尿液居然不多,利尿劑也沒用。他問我白蛋白是多少。 我說沒查,不知道。看了看計算機,白蛋白2.4(正常 4)。他說:病人水腫是因為白蛋白低,血漿滲透壓低,液體流出血管,引起水腫。因為液體流出血管,血管內液體少,腎髒灌流少,因此排尿少。利尿劑沒用。他說:可以輸白蛋白,把液體從組織吸入血管內。再上利尿劑。
這些道理我也知道。 隻是這個病人,我完全忽略了白蛋白。這裏每個病人入院,除了血常規,尿常規,電解質腎功以外,還要查肝功。轉氨酶稍微高一點,就查肝炎。對於這種作法,我不以為然。肝髒是很脆弱的。其它一點疾病,都可能引起轉氨酶升高到200左右。毫無必要查肝炎。不可能是甲肝,因為除非有什麽食品汙染,不可能有甲肝。也不可能是乙肝丙肝。因為乙肝丙肝是慢性病,肝功會一直不正常,而不是入院突然不正常。因為對查肝功不以為然,我自己很少看肝功結果。結果就把這個病人的病因漏掉了。
趕快給病人輸白蛋白,然後靜脈注射速尿。這一天24小時,病人尿液5000 毫升,等於入院4天的尿量。
又過了兩天,沒有出血,水腫消失一大半,血壓穩定。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