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經常有病人成串而來的現象。 中風,大部分是缺血性中風,但有時候會連續來幾個出血性中風病人。這裏民風淳厚,大部分病人都單純,醫生說什麽就聽什麽作什麽。 但有時候也會來一串讓你麻煩頭痛的病人。
病人 1: 40 多歲,男,建築工人。持續性胸痛2天,來到醫院。心電圖心肌酶正常。胸痛首先排除冠心病。這個病人冠心病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是冠心病,持續胸痛,往往是心肌梗塞,心肌酶應該升高。這個病人心肌酶正常。沒有心肌梗塞。 病人很可能是工作時勞動強度太大,有點肌肉扭傷。
Nurse Practitioner (NP) 收這個病人。 我決定去看看這個病人,幾分鍾把胸痛問清楚,心中有數。到了急診室。我還沒有開口,病人就敘述他的故事。胸痛、背痛、吃飯,家裏的狗,我都暈了。每次打斷他的話問問題,他很不耐煩地回答一句,答非所問,然後繼續他的故事。掙紮了5-6分鍾,我終於放棄。剛好NP 也來了。 我對NP 說: 估計他不是冠心病胸痛,但是可以作一個運動實驗,陰性就出院。
病人收入院,準備第二天作運動實驗。 晚上,護士來短信,說病人堅持要出院。我想也行。 這種病人本來就不需要住院。讓他出院,推薦給心髒科生,預約1-2天內去看心血管醫生。看心血管醫生實際上沒有必要。純粹是為了保護自己,表示一點小小的疑點,也沒有放過。如果出院以後,真是發生心肌梗塞,也沒有我的責任了。
病人自然有一肚子病情,想要醫生聽。 但是好的病人,首先得回答醫生的問題。醫生根據自己的思路問問題,病人回答。最後再說醫生沒有問到的東西。如果病人隻管自己說自己的,自己本來就昏,醫生也被轉昏,就沒法診斷。
病人疼痛,醫生應該問7-8個問題: 什麽時候疼痛發作,發作前在作什麽,疼痛位置,反射位置,疼痛性質,強度,什麽導致疼痛加劇,減輕,伴發其它什麽症狀,疼痛持續時間。幾個問題問完,什麽病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上麵這個病人,大概是墨西哥移民,很少到醫院,沒有經驗。
病人2:女,50 多歲。肛門癌術後,Crohn's disease, 曾經有腸梗阻,慢性肛周感染。入院診斷,敗血症休克。我接手的時候,敗血症治療已經結束,病人等著出院。外科醫生的逐日誌說: 病人肛門癌轉移,沒有手術指征。病人將出院,在家裏接受安樂治療。
看完這些,我的印象是:病人已經病入膏肓,不需要治療。還沒有查房,護士就來短信,說超聲波發現病人下肢血栓,病人要求抗凝劑治療。我想,既然回家安樂治療,還治療什麽血栓? 但是病人要求,而且病人還在醫院,就治療吧。告訴藥房,給病人抗凝藥 Eliquis。
查房: 病人是黑人,骨瘦如柴,半睡半醒。問問題,好像愛理不理。病人的兒子也在病房,似乎怒氣衝衝,不打招呼,也不回答問題。 呆了幾分鍾就出來,心想她早點出院吧。
第二天,Social Worker 和 安慰治療組的護士來短信,說安樂治療公司拒絕這個病人。 因為病人要求治療,不符合安樂治療的原則。發短信的護士聽起來有點氣憤。我也有點氣憤,
就等你出院安樂死,你突然不願意等死,不是給我們找麻煩嗎。又得從頭開始,給病人找療養院。這一找,至少是一個星期。不管氣還是不氣,Social work 還是得去找療養院。我還是得等病人有地方去,才能讓她出院。
第三天,查房之前,我突然想起,這個病人這個病,那個病,我並沒有仔細研究。 最初因為病人很快就要出院,而且是安樂治療,我沒必要。 現在,既然病人要繼續治療,我得把她的情況搞清楚。腸梗阻已經恢複,慢性感染至少不致命。 Crohn's disease 需要查一查。 更重要的是,肛門癌轉移究竟轉移到了什麽地方。看了看以前的記錄和用藥,完全沒有治療Crohn's 的藥。 CT 也沒有報告肺髒肝髒腦袋有什麽轉移。
查房,搬根凳子坐下來慢慢問病人。首先問肛門癌。病人說一年多前診斷出肛門癌,首先化療放療,然後手術。手術切除了95%的包塊,術後沒有化療放療。我問她,有沒有轉移。 問了幾次,都回答沒有轉移。肛門癌也許沒有切幹淨,但沒有遠處轉移。以後可能會複發,也許已經有局部蔓延,但還不是晚期。又問Crohn's disease。 說幾年前發作,作了腸切除。病人大概主要是腸切除術後粘連,導致腸梗阻,營養不良。這個病人,沒有到安樂治療的地步。
我給病人分析了她的病情。告訴她,她主要的問題,是嚴重營養不良。她需要多吃,才能使身體恢複,使身體有抵抗疾病的能力。她並沒有到晚期無法治療,很快就要死亡的地步。又告訴她,不要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理療師來了,要和理療師配合,起床活動。剛開始很困難,但是要堅持,同時慢慢來。查完房,又查了病人入院以後的液體進出量,進出都太少。下醫囑輸液。
以後每次查房,發現病人都在掙紮吃東西,氣色慢慢好轉。每次一進病房,她兒子馬上就叫Doc, good morning。發現她兒子看起來忠厚老實,不是那種很刁的人。
過了幾天,病人出院,轉到療養院。出院誌上,寫完她的所有疾病和治療後。我寫道,這個病人最需要的是。 1 飲食。 2 活動。 3 鼓勵。
病人出院後,我想: 為什麽這麽急就讓病人安樂治療? 為什麽一聽說病人不能安樂治療,大家都不高興? 包括我自己在內?種族歧視是不是原因?這裏雖然是紅州,但是這裏的老白,並沒有加州的老白歧視重,特別是加州那些日子過的不太好的老白。醫院裏隻有幾個黑人護士,也沒有感覺到誰對她們有什麽歧視。 以前在加拿大的醫院,對黑人的歧視可能還要明顯的多。雖然那裏的人,更老實巴交。但是那裏黑人太少。護士都是本地人。一個黑人在那裏就顯得太不入群。
也許與種族無關,與病人有沒有自己的主張有關。但是大部分病人,無法有自己的主張。醫學雖然簡單,對外人還是很複雜。
病人 3:女, 60多歲。過去史: 高血壓,糖尿病,慢性疼痛,甲低。幾個星期前,因為肺炎住院。出院後,因為咳血又來到醫院。急診室查CT,發現左肺下葉有個包塊。於是入院。 這個病例對我來說簡單,找肺科會診,作支氣管鏡,取點樣本活檢,然後就出院。
查房: 和第一個病人一樣,一來就說不完。首先說她沒有肺癌。 肺上的包塊不是癌症,是肺炎。更多時間在說她的背痛肚子痛。像是痛了很多年。病人骨瘦如柴,但精神似乎很好,不像是肺癌晚期病人。她的病史簡單,沒有多少需要問的。耐心聽她講了十幾分鍾。找個借口溜了。
收她入院的醫生已經上了抗菌素。決定繼續用抗菌素。呼吸科醫生會診,說不能馬上作活檢。要抗菌治療一段時間。 呼吸科醫生上了一個大炮級抗菌素 Meropenem。上抗菌素我倒是同意,大炮級沒必要。這裏的習慣,隻要認為病人病情重 ,就上大炮級抗菌素。上什麽抗菌素,取決什麽細菌感染,而不是病情輕重。 太多的醫生,似乎不懂這個簡單的道理。
第二天查房,病人又開始抱怨她的背痛肚子痛。她告訴我,她先後安了三個鎮痛藥泵,前兩個報廢了,現在用的是第三個。病人要求增加鎮痛藥劑量。我說,讓我把病史搞清楚再說。
看她那個模樣,不像多痛的樣子。查房完,打電話找她的疼痛科門診醫生。都是機器回答,然後就是等人回答。沒有耐心, 告訴護士幫我要資料。下午要下班了,資料傳過來。病人診斷慢性胰腺炎,椎骨變性。10多年病史。 最近的鎮痛藥泵,持續輸鎮痛藥 dilaudid,這是比嗎啡強的鎮痛藥。另外,還有5-6個鎮痛藥,需要時注射(PRN)。我不清楚這個病人是不是真有慢性胰腺炎。即使有,是不是真會那麽痛。另外,椎骨變性是不是會那麽疼痛,要這麽多鎮痛藥。
第三天查房,剛到病房外麵,護士就抱怨病人不停地要鎮痛藥。我進病房告訴病人,我把她的疼痛病史查了一遍,搞不懂她為什麽那麽痛,為什麽要用那麽多鎮痛藥。我不會給她增加一點鎮痛藥。我可以繼續用抗菌素,一兩個星期後,再查CT,看包塊在不在。如果在,癌症可能性就很大,肺炎可能性就很小。
CT 顯示很大一個高密度包塊, 癌症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病人雖然瘦,很有精神,至少不像晚期癌症。 病人也沒有肺炎症狀。雖然如此,用抗菌素一兩個星期,再說zu活檢,也是合理的。至少給病人幾個星期的希望。
下午,已經離開了醫院。護士打來電話,說病人粗魯罵人。醫院要和她簽行為合同。如果違反合同,就要把她趕出醫院。我一時沒有搞懂,病人怎麽突然就粗魯罵人了。我知道她很囉嗦,但不是那種很暴戾的人。不在醫院裏,也沒有心思問細節。我說: 行,盡量不要把她趕走。
第四天查房。問她昨天下午怎麽回事。她突然不好意思。 說:剛開始,語言治療師要來檢查她的吞咽功能,她拒絕了。語言治療師要求隻給她吃切碎的食品。她不喜歡吃,要吃常規食品。護士不肯,她就冒火了。我說: 語言治療師,護士,必須遵守醫院的規定。你不能怪她們。不過,有時候常識(common sense)更正確(makes more sense)。我可以推翻她們的決定。出來後我告訴護士,病人可以吃常規飲食。
醫院的語言治療師,理療師,都是醫院不可缺少的人。但有時候,她們太小心,人為製造不少麻煩。當天下午,病人可以轉到療養院。病人想再呆兩天,幾個護士馬上說: 不行。於是出院。
上麵這些病人,可以說讓人頭痛,總是有這個那個麻煩。有的時候,也許是病人的錯。不少時候,是醫生護士的錯。多交流,是很重要的。 在美國,我和病人交流的時間,沒有在加拿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