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乍暖還寒的二月,我作夢般地走進了複旦大學的校園。出發時的北方還覆蓋著冬季的灰色,地處江南的複旦校園卻處處已見蔥綠盎然。宏大的校門,人群熙熙攘攘;典雅的教學樓老建築,個個都透著智慧的風彩;枝杈茂盛的梧桐,古香古色的街燈點綴著筆直的“南京路”,……一切都讓我感到無比的興奮和舒暢。踱步校園,我忍不住反複地問自己,我成了一名大學生了,一名複旦大學的大學生,這都是真的嗎?這就是我的夢想嗎?
在學生宿舍三號樓的寢室裏,打開我的箱子,帶來的衣服裏有一套帆布工裝,還有幾個筆記本,那是我考大學之前從中學,到農村插隊,再到工廠做工一段生活的記憶。對,和所有77級大學生一樣,我也是從文革最混亂的時代走過來的。從小學到中學,從城裏到農村,再回到城裏,類似經曆的青年有千千萬萬。無論在渾渾噩噩頑皮無知的中學階段,在時光蹉跎前途渺茫的知青歲月,還是在機聲轟鳴庸庸碌碌的工人生活中,我和所有的人一樣都不知道未來的命運,但是我卻始終懷著這樣的夢想:我要上學,我要上大學!
我的夢想發源於中學時代的啟蒙。啟蒙,首先來自一本初中數學課本。
1966年文革開始,我還在上小學。這一年6月發生了一件當時不算重大的新鮮事,人民日報發表了《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高三(四)班學生為廢除舊的升學製度給黨中央、毛主席的一封信》,從這一年起,高考招生製度停止了。停課狀態下的小學生幾乎沒有人特別注意到這個與自己未來命運息息相關的變局。
文革中期,渾渾噩噩之間,我中斷了幾年的學業又恢複了。一瞬間,我從小學生變成了中學生。過去的幾年,我們像撒歡的野馬,四處惹事,八方討嫌:砸玻璃,偷玉米,爬房頂,發傳單,賣報紙,扒火車,搶軍帽,打群架。到了中學仍然不需要怎麽學習:學工——進工廠做工;學農——去農村收麥子;學軍——軍訓或者野營拉練;大批判——寫大字報,批劉少奇,批老師,批同學,畫漫畫,辦黑板報,編節目;學毛選,學社論,學英雄,吃憶苦飯,挖防空洞,偶爾也會學點知識。這時,我小姨從北京帶來一本初中的《數學》課本。百無聊賴的少年,壓不住對知識的渴望,我無意中打開這本書,翻下去,居然看懂了。正數,負數,代數表達式,一元一次方程。我一道題一道題的做,居然也不覺得很難。從此就打開了我的求知大門,幾乎一口氣看完了不算厚的《數學》課本,做完了裏麵的練習。然後就是新的一冊《數學》,二元一次方程,還有《物理》,還有其他。慢慢我就成了班裏和學校裏,不太聽話,但是成績最好的學生。
中學時的啟蒙還來自一位數學老師。
他是文革前考進軍校的大學生,文革中畢業分到部隊,後來轉業到了我們學校當數學老師。因為有轉業軍人的身份,根紅苗正,沒收到過衝擊,沒有條條框框。他不怕別人攻擊他搞“修正主義”,比較敢於給學生的學習加餐,提高學生的學習興趣,學習課外的知識,搞數學競賽,搞英語歌唱活動。因為沒有成家,他整天就和我們在一起“混”,給我們講數學趣聞,講文革前的數學競賽。從他那裏,我知道了中國的數學家,比如華羅庚,蘇步青;哪所大學的數學最好,比如北大,比如複旦;除了數學還有哪些有意思的學科,比如天文學,空氣動力學。我們還知道了計算機,程序這樣的術語。有時我們會拿著工農兵學員的數學課本看,居然也懵懵懂懂的知道了微積分和優選法(文革中華羅庚倡導的提高生產效率的數學方法)。中學畢業,大部分人麵臨的將是插隊下鄉。“讀書無用”不用讀書啦!同學們紛紛扔掉撕掉了書包裏的作業本,課本,大家終於解放了。而我卻買了幾本嶄新的作業本,放進書包。我心中已經埋下這樣的夢想,我向同學們宣布:我要上學,我要上大學!
1970年曾經發生了一件事,最高層批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關於招生(試點)的請示報告》,決定廢除考試製度,“實行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複審相結合的辦法”,招收工農兵學員,並決定先在以上兩校進行試點。隨後,全國所有的高校都開始招收所謂的工農兵大學生,即靠推薦入學(也是走後門的代名詞),而沒有文化水平作為入學標準的大學生。“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這就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對於剛剛畢業,沒有工作經曆,更沒有後門的普通人,中學畢業我們隻能等待這樣的命運:下鄉插隊。
中學畢業後,我們都存有這樣的幻想,早點下鄉,早點回來。下鄉是定了,可是我們還需要等待。在這段無所事事的等待日子裏,我遇到了另外一位啟蒙者,他是一名“右派”。“右派”,現在看,大都是有文化的人,有知識的人,還是有正義感的人。我遇到的啟蒙者,正是這樣一位智者。
十七八歲的少年,無所事事,必會惹事。當時我家裏已經下放到小縣城的郊外某單位。因為怕我們惹事,一些孩子被安排到家長單位工廠當臨時工。我們幹的活是給機器部件打磨膩子,有時也幹一些鉗工的活,比如剔毛刺,銼,鋸,刮沿。在我們青年小工打打鬧鬧之間,有一位眉目清秀,雖然工作服打著補丁,卻仍然整整齊齊清清爽爽的阿姨總是在看著我們,時不常幫我們看管一下衣服,還指點我們如何幹打磨膩子的活。日子一久,我們知道,她也是家屬,有兩個小孩,卻沒有正式工作。有一天,她對我說,你們聊天時經常在討論數學,我丈夫是搞數學的,他歡迎你們來我家玩。我慢慢了解到,她丈夫原來是一位有名的數學家,是五十年代科學院數學所的研究員,學業傲視群雄,事業蒸蒸日上。阿姨也是大家閨秀,是出自江南名校的工程師。為了支持丈夫的事業,她辭職在家專門照顧丈夫。可惜好景不長,一場反右,老公被打成“右派”。一家人從北京輾轉來到這裏,一座遠離北京的小縣城的郊外,屈居一隅,拿著可憐的無法支撐家用的工資。阿姨也沒有了工作,隻能在單位工廠當臨時工,一當就是多少年,堂堂工科大學畢業生,隻能靠手工打磨膩子賺錢。我們是去右派家聊天,還是向數學家求知?會不會犯錯誤?在天天講政治的文革時期,要是旁人也得掂量掂量。仗著年輕,我們可以不管這些框框,也就相約一起來到臨時工阿姨的家裏。
在“右派”的家裏,我們幾位小朋友圍坐在小凳上,聽著“右派”數學家侃侃而談。他拿著一隻粉筆在地上劃著,寫著,擦著,非常的投入。他從中學有趣的數學問題,講到數學的分支,從幾何到微積分到微分方程到群論,他講到數學名人軼事,從伽羅瓦的決鬥講到他在數學所同事之間的打賭,他從希爾伯特提出的世界級數學問題講到費馬猜想和哥德巴赫猜想,從王元的成就講到陳景潤最新的結果。因為我們的數學水平不高,數學家隻能講一些淺顯的名詞和結論,但是在知識荒蕪的年代,卻給我們這些年青人帶來無比新奇的知識,讓我們知道數學有多麽高深,多麽有趣。所以我更加深了這樣的夢想,我要上學,我要上大學!
後來我們又去了右派家幾次。他還是一隻粉筆在地上劃著寫著擦著,滔滔不絕地講著。最後一次,我記得是出了張鐵生的白卷事件之後。因為那一年招收工農兵學員,還要增加文化考試了。這件事給我們喜歡學習的孩子建立起了讀書仍然有用的信心。一個叫張鐵生的考生因為交了白卷,寫了一封信給中央文革,後來被發表,結果文化考試取消,白卷生成了大學生。我們的心又跌入了低穀。要知道對於我們這些沒有背景,沒有後門的人家,靠推薦是上不了大學的,隻能靠學習成績。現在這條路堵上了,我們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澆滅了,多麽失望。數學家見到我們,忿忿地說,“這算什麽?交白卷沒本事,沒本事就別上大學!”是啊,在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我們還能有什麽希望呢?追求知識變成了奢侈的夢想。現代人難以想象的奢侈。
沒過多久,我結束了等待,加入了上山下鄉的大軍。在插隊的幾年裏,我的夢想曾經依然強烈的支撐著我,在漏風,黑暗,潮濕,老鼠遍地跑的知青宿舍,在臭氣熏天的豬圈,在披星戴月的夏收秋割的田間麥場。冬季,我們公社的知青組織了宣傳隊去給參加某某會戰的社員們演出。文革時期的農村經常會搞這些事,那時叫政治掛帥,現在看叫沒事找事。在宣傳隊裏,我們幾位知青聊天時,難免不會談到未來。輪到我,我會說,我想上大學學數學,或者空氣動力學。“空氣動力學”這個名詞還是我從中學的啟蒙老師那兒學來的,究竟是什麽我也不太懂,但是別人聽著新鮮。為了這個夢想,我堅持著,努力地表現著,幻想有一天,推薦上大學的門也可以為我敞開。我要上學,我要上大學呀!
下鄉時,還有一段小插曲。下鄉一年多的時候,有一個技工學校招生的機會。因為知青小組的推薦,我得到了這個機會參見報名。我是要上大學的呀,為什麽要去參加區區技工學校的報名。呆在農村,看不到出路的時候,對於所有的知青,這就是出路,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誰能不珍惜呢?大學在哪兒?大學的門在哪兒?經過反複思考,我選擇了某個電廠技校,心想先學點技術,然後再爭取上大學的機會。我用非常規整的楷書填寫了入學的申請表交了上去。幾個星期後,我得到一張技校錄取的通知書,不是電廠技校,而是廚師技校,這是我絕對沒想到的。很顯然,沒有後門,我被人頂包了。去還是不去?是抓住這個馬上離開農村的機會,還是繼續毫無希望的等待?我做不了決定。我走了十幾裏路,到公社裏給我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在電話裏堅決的囑咐我,不要去。這樣我就毅然放棄了這個機會,先繼續呆在黑暗的農舍裏,等待下一次看不到希望的機會。年輕人雖然輕狂,在關鍵的時刻,還是無法自信的把握人生。事實證明,我媽媽的決定是對的。
1976年,我下鄉兩年了,也具備了被“推薦”的資格:兩年以上實踐經驗。這時,遼寧朝陽農學院的工農兵學員給領導人寫了一封信,要求實行“社來社去”,就是大學生從哪兒來的畢業時回到哪兒去工作。國家的大學招生政策也開始向這個方向轉。還有什麽“知青典型”在鼓吹“紮根農村60年”的口號。真讓我“紮根農村60年”,我會甘心嗎?我把它隻當作一個口號而已。我媽媽告誡我,如果是社來社去,你就不要去了,要不然上了大學,還是要回農村。我上大學的夢就這樣繼續蹉跎著。
沒想到,在我的夢想被蹉跎歲月逐漸泯滅的時候,提前到來的是招工。於是,我和知青小組裏最後幾位同學一起回到了向往已久的城裏,我驕傲的去了一家化工廠當了操作工。不得不說的是,最後縣裏還真有知青放棄了最後的返城機會,決定繼續留在農村。我相信,他或她一定有自己的思考,而且是認真的思考。但是作為一個沒有什麽知識,沒有什麽思想的青年人,你的理想又能為這個貧窮的農村帶來什麽呢?後來他們的命運都不是太好。應該說,從農村回到城裏,對所有的知青,都是一種解放,都是莫大的幸福。對於大多數同樣經曆的青年人,有足夠的理由帶著這樣的“幸福感”沿著庸庸碌碌的軌道一直走下去。可我還是有夢想的。
在化工廠機房當操作工,如果沒有維修工作,除了擦擦機器,記錄一下儀表,沒有太多事可做。在震耳欲聾的轟鳴機器聲中,師傅們沒事就是幹點私活,或者睡覺,因為機器聲更讓人昏昏欲睡。其他的工友會看小說,而我會偷偷拿出一本《高等數學講義》看,躲躲藏藏,一頁一頁的看,一道一道的做習題。當時剛走出文革的社會,依然活在“讀書無用”的陰影中,大學的大門仍然向我們普通的青年緊鎖著。很多人不解:為什麽一個剛入廠的學徒工在自學高等數學?隻有一位曾經的插友了解我的想法:即使我上不了大學,我也要自學,我要活得和別人不一樣。
1977年國慶假日調休,和工友一起登山的途中,他悄悄告訴我,他聽到了內部消息,馬上就要恢複高考了。因為他的一個朋友家長在教育局,這幾天每天都在連夜開會。他鼓勵我說,機會來了,我們一起報考大學吧!這實在是一個驚人的消息!真想不到,命運一下子為我,為我們這樣的青年打開了幸運的大門。真的嗎?我不相信,我腦子裏再次出現了張鐵生的白卷。命運不會那麽輕易眷顧我的吧?
很快,工友的小道消息得到了證實。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布《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新聞,明確招生對象為:“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複員軍人、幹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最重要的是,錄取標準是“擇優錄取”,不用推薦,不用走後門了。的確,命運眷顧了我,我可以實現多年的夢想了。
順便說一下,報名高考的時候,我在路上遇到一位插友,他就是當年在農村時,一起得到廚師技校學習機會的同學。他正好剛剛從技校畢業,走入了工作崗位。我也很慶幸,因為技校畢業的學生,兩年後才有機會報考大學。我幸虧沒有去那裏,差點耽誤了77年的高考,那樣我將終生遺憾。
在準備高考的日子裏,我異常的緊張,異常的興奮。在車間裏,不再躲躲藏藏的看書了,廠長檢查工作走到我背後,看我在做題,也沒有批評我。下班後唯一的事情就是抄複習資料,聽輔導課,做題。集中精力複習的是數學,雖然我看過很多書,但是仍然不是係統的高中學習,生怕遺漏了細節。然後就是物理,化學,英語。語文,因為理科隻考作文,有寫批判稿的底子,我隻用了一天的時間複習。政治更是沒有時間複習,隻看了一些複習資料的提綱。報考誌願表發到我的手裏,我毫不猶豫的填上我的誌願:複旦大學數學係。對,我要上學,我要上大學!我要上複——旦——大——學!
12月初,盼望已久的高考終於來臨了。這不再是夢,這是實實在在的考場。我家裏的三個孩子,我,哥哥,還有妹妹,一起參加了高考。為了掌握考試時間,爸爸媽媽把他們的手表帶在我們手上,妹妹拿了一隻小鬧鍾。父母和幾乎所有的家長一樣,文革中經曆了種種迫害和苦難,一家三個孩子同時參加高考,原來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他們把未來的希望寄托給我們了。在考場,我還遇到許多相熟的插友,許多中學同學,鄰居朋友。我們相互祝願著,祝願我吧,祝願所有的人。
高考很快就過去了,然後就是等待。1978年新年一過,開始體檢。體檢就是考試第一關已過,進了錄取線。意外的是,體檢表裏沒有我的名字。難道我真的考砸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工廠裏的人,周圍的鄰居開始議論紛紛。我爸爸擔心是政審沒過,因為他的問題,可能會耽誤我。我不服,我要查。於是,工友陪著我開始上訪。從區招生辦,到市招生辦,接待幹部問,也許你沒有考好?我堅定地說,不可能,一定是你們搞錯了。最後我找到市招生辦的臨時辦公地點,某個招待所。主任接待了我,他聽完我的申訴,又回屋詢問了一遍,然後對我說,你去區裏去,應該有你的名字,你去辦手續吧。我馬不停蹄的趕到區招生辦,見到了辦事人員,從表格裏的頭幾名找到了我的名字。終於,我懸起來的一顆心算是落下了。我拿到了第一張未來入場卷:我的高考體檢表。
接下來又是焦急地等待。本地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已經發下來了,每天都聽說周圍鄰居誰家的孩子拿到了錄取通知。我,卻還沒有消息。快了,快了吧?暗暗地我為自己安慰著。某天下午,工友過來通知我,區招生辦來電話,讓我們去取錄取通知書了:我,被複旦大學錄取了。刹那間,我一行熱淚就要落了下來。真的嗎?我被錄取了,我被複旦大學錄取了?我堅持著挨到下班。回家的一路上,我向所有我認識的人宣告著這個消息。我去了中學班主任家裏,我去了路經的同學家裏,傳遞著我的好消息。我走進自己家所在的大院裏,所有的人見到我都在問,拿到了嗎,是哪所大學?不用說,更高興的是我的父母。他們這麽多年一直承受著政治的迫害,被壓抑著。這樣的大好消息,無異於一次心靈的解放。終於,我的夢想實現了,他們的願望也實現了!
去複旦出發前,準備行李的時候,我放進了工廠的工作服,我的中學和下鄉的幾個筆記本。我不敢忘記這些年的經曆,盡管看上去有些荒唐,有些幼稚,但是磕磕絆絆中,我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我慶幸,趕上了這個轉折的時代,踏上這倆末班車。
合上筆記本,我從寢室出來,看到燈火通明的教室裏,坐滿了如饑似渴,孜孜不倦的同學們。撫今追昔,我沒有時間感歎人生,因為一個期待已久,充滿激情的時代已經開始,全新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和同學們。努力吧,明天將更美好!
——後記:大學畢業後,我考入北京大學的出國研究生,在德國獲得工學碩士,工學博士和經濟管理碩士,先後在德國科研機構作為高級研究員,以及世界500強企業工作。現在為谘詢公司負責人,從事風險投資事業。
回複 '不言有罪' 的評論 : 同感!以後想寫一段下鄉的回憶,其中會有196年9月9日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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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每年的9月9號,我都喝酒慶祝!
哥哥妹妹都考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