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瓦爾登湖(Walden)徐遲 譯序

(2018-12-20 08:19:09) 下一個

《瓦爾登湖》是本靜靜的書,極靜極靜的書,並不是熱熱鬧鬧的書。它是一本寂寞的書,一本孤獨的書。它隻是一本一個人的書。如果你的心沒有安靜下來,恐怕你很難進入到這本書裏去。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你的心靜下來以後,你就會思考一些什麽。在你思考一些什麽問題時,你才有可能和這位享利·戴維·梭羅先生一起,思考一下自己,更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則。

這位梭羅先生是與孤獨結伴的。他常常隻是一個人。他認為沒有比孤獨這個伴兒更好的伴兒了。他的生平十分簡單,十分安靜。

1817年7月12日梭羅生於康科德城;就學並畢業於哈佛大學(1833—1837年);回到家鄉,執教兩年(1838—1840年。然後他住到了大作家、思想家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家裏(1841—1843年),當門徒,又當助手,並開始嚐試寫作。到1845年,他就單身隻影,拿了一柄斧頭,跑進了無人居住的瓦爾登湖邊的山林中,獨居到1847年才回到康城。1848年他又住在愛默生家裏;1849年,他完成了一本叫作《康科德河和梅裏麥克河上的一星期》的書。差不多同時,他發表了一篇名為《消極反抗》(On Civil Disobedience)的極為著名的、很有影響的論文。按字麵意義,這也可以譯為“論公民的不服從權利”。後麵我們還要講到它。然後,到了1854年,我們的這本文學名著《瓦爾登湖》出版了。本書有了一些反響,但開始的時候並不大。隨時間的推移,它的影響越來越大。1859年,他支持了反對美國蓄奴製度的運動;當這個運動的領導人約翰·布朗竟被逮捕,且被判絞刑處死時,他發表了為布朗辯護和呼籲的演講,並到教堂敲響鍾聲,舉行了悼念活動。

此後他患了肺病,醫治無效,於1862年病逝於康城,終年僅44歲。他留下了《日記》39卷,自有人給他整理,陸續出版,已出版有多種版本和多種選本問世。

他的一生是如此之簡單而馥鬱,又如此之孤獨而芬芳。也可以說,他的一生十分不簡單,也毫不孤獨。他的讀者將會發現,他的精神生活十分豐富,而且是精美絕倫,世上罕見。和他交往的人不多,而神交的人可就多得多了。

他對自己的出生地,即馬省的康城,深感自豪。康城是爆發了美國獨立戰爭的首義之城。他說過,永遠使他驚喜的是他“出生於全世界最可尊敬的地點”之一,而且“時間也正好合適”,適逢美國知識界應運而生的、最活躍的年代。在美洲大陸上,最早的歐洲移民曾居住的“新英格蘭”六州,正是美國文化的發祥之地。而正是在馬省的康城,點燃起來了美國精神生活的輝耀火炬。小小的康城,風光如畫。

一下子,那裏出現了四位大作家:愛默生,霍桑,阿爾考特,和他,梭羅。1834年,愛默生定居於康城,曾到哈佛大學作了以《美國學者》為題的演講。愛默生演講,撰文,出書,宣揚有典型性的先知先覺的卓越的人,出過一本《卓越的人》,是他的代表作。他以先驅者身份所發出的號召,給了梭羅以深刻的影響。

在愛默生的推動之下,梭羅開始給《日晷》雜誌寄詩寫稿了。但一位要求嚴格的編輯還多次退了他的稿件。梭羅也在康城學院裏作了一次題為《社會》的演講,而稍稍引起了市民的注意。到1841年,愛默生就邀請了梭羅住到他家裏去。當時愛默生大事宣揚他的唯心主義先驗論,聚集了一班同人,就像辦了個先驗主義俱樂部似的。但梭羅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先驗主義者。在一段日記中他寫著:“人們常在我耳邊叮嚀,用他們的美妙理論和解決宇宙問題的各種花言巧語,可是對我並沒有幫助。我還是回到那無邊無際,亦無島無嶼的汪洋大海上去,一刻不停地探測著、尋找著可以下錨,緊緊地抓住不放的一處底層的好。”

本來梭羅的家境比較困難,但還是給他上了大學,並念完了大學。

然後他家裏的人認為他應該出去闖天下了。可是他卻寧可回家鄉,在康城的一所私立中學教教書。之後不久,隻大他一歲的哥哥約翰也跑來了。兩人一起教書。哥哥教英語和數學,弟弟教古典名著、科學和自然史。學生們很愛戴他們倆。亨利還帶學生到河上旅行,在戶外上課、野餐,讓學生受到以大自然為課堂,以萬物為教材的生活教育。

一位朋友曾稱梭羅為“詩人和博物學家”,並非過譽。他的生活知識是豐富,而且是淵博的。當他孤獨時,整個大自然成了他的伴侶。據愛默生弟弟的回憶,梭羅的學生告訴過他:當梭羅講課時,學生們靜靜地聽著,靜得連教室裏掉下一支針也能聽得清楚。

1839年7月,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艾倫·西華爾來到康城,並且訪問了梭羅這一家子。她到來的當天,亨利就寫了一首詩。五天後的日記中還有了這麽一句:“愛情是沒有法子治療的,惟有愛之彌甚之一法耳。”這大約就是為了艾倫的緣故寫的。不料約翰也一樣愛上了她,這就使事情複雜化了。三人經常在一起散步,在河上劃船。登山觀看風景,進入森林探險,他們還在樹上刻下了他們的姓氏的首字。談話是幾乎沒完沒了的,但是這個幸福的時間並不長久。

這年春天,哥兒倆曾造起了一條船。八月底,他們乘船沿著康科德河和梅裏麥克河上作了一次航行。在旅途上,一切都很好,隻是兩人之間已有了一些微妙的裂紋,彼此都未言明,實際上他們已成了情敵。後來約翰曾向她求婚而被她拒絕了。再後來,亨利也給過她一封熱情的信,而她回了他一封冷淡的信。不久後,艾倫就嫁給了一個牧師。這段插曲在亨利心頭留下了創傷。但接著發生了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事。1842年的元旦,約翰在一條皮子上磨利他的剃刀片刀刃時,不小心劃破了他的左手中指。他用布條包紮了,沒有想到兩三天後化膿了,全身疼痛不堪。趕緊就醫,已來不及,他得了牙關緊閉症,敗血病中之一種。他很快進入了彌留狀態。十天之後,約翰竟此溘然長逝了。突然的事變給了亨利一個最沉重的打擊。他雖然竭力保持平靜,回到家中卻不言不語。一星期後,他也病倒了,似乎也是得了牙關緊閉症。幸而他得的並不是這種病,是得了由於心理痛苦引起來的心身病狀態。整整三個月,他都在這個病中,到四月中他又出現在園子裏了,才漸漸地恢複過來。

那年亨利寫了好些悼念約翰的詩。在《哥哥,你在哪裏》這詩中,他問道:“我應當到哪裏去/尋找你的身影?/沿著鄰近的那條小河,/我還能否聽到你的聲音?”答複是他的兄長兼友人,約翰,已經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了。他們結了綢繆,他已以大自然的容顏為他自己的容顏了,以大自然的表情表達了他自己的意念……大自然已取走了他的哥哥,約翰已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從這裏開始,亨利才恢複了信心和歡樂。他在日記中寫著:“眼前的痛苦之沉重也說明過去的經曆的甘美。悲傷的時候,多麽的容易想起快樂!冬天,蜜蜂不能釀蜜,它就消耗已釀好的蜜。”這一段時間裏,他是在養病,又養傷;在蟄居之中,為未來作準備,在蓄勢,蓄水以待開閘了放水,便可以灌溉大地。

在另一篇日記中,他說:“我必須承認,若問我對於社會我有了什麽作為,對於人類我已致送了什麽佳音,我實在寒酸得很。無疑我的寒酸不是沒有原因的,我的無所建樹也並非沒有理由的。我就在想望著把我的生命的財富獻給人們,真正地給他們最珍貴的禮物。我要在貝殼中培養出珍珠來,為他們釀製生命之蜜。我要陽光轉射到公共福利上來。我沒有財富要隱藏。我沒有私人的東西。我的特異功能就是要為公眾服務。惟有這個功能是我的私有財產。任何人都是可以天真的,因而是富有的。我含蘊著,並養育著珍珠,直到它的完美之時。”

恢複健康以後的梭羅又住到了愛默生家裏。稍後,他到了紐約,住在市裏的斯丹頓島上,在愛默生弟弟的家裏。他希望能開始建立起他的文學生涯來。恰恰因為他那種獨特的風格,並不是能被人,被世俗社會所喜歡的,想靠寫作來維持生活也很不容易,不久之後,他又回到了家鄉。有一段時間,他幫助他父親製造鉛筆,但很快他又放棄了這種尚能營利的營生。

於是到了1844年的秋天,愛默生在瓦爾登湖上買了一塊地。當這年過去了之後,梭羅得到了這塊土地的主人的允許,可以讓他“居住在湖邊”。終於他跨出了勇敢的一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1845年3月尾,我借來一柄斧頭,走到瓦爾登湖邊的森林裏,到達我預

備造房子的地方,開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聳入雲而還年幼的白鬆,來做我

的建築材料……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難過的冬天正跟凍土一樣地消溶,而蟄居的生命開始舒伸了。”

7月4日,恰好那一天是獨立日,美國的國慶,他住進了自己蓋起來的湖邊的木屋。在這木屋裏,這湖濱的山林裏,觀察著,傾聽著,感受著,沉思著,並且夢想著,他獨立地生活了兩年又多一點時間。

他記錄了他的觀察體會,他分析研究了他從自然界裏得來的音訊、閱曆和經驗。決不能把他的獨居湖畔看作是什麽隱士生涯。他是有目的地探索人生,批判人

生,振奮人生,闡述人生的更高規律。並不是消極的,他是積極的。並不是逃

避人生,他是走向人生,並且就在這中間,他也曾用他自己的獨特方式,投身於當時的政治鬥爭。

那發生於一個晚上,當他進城去到一個鞋匠家中,要補一雙鞋,忽然被捕,並被監禁在康城監獄中。原因是他拒絕交付人頭稅。他之拒付此種稅款已經有六年之久。他在獄中住了一夜,毫不在意。第二天,因有人給他付清了人頭稅,就被釋放。出來之後,他還是去到鞋匠家裏,等補好了他的鞋,然後穿上它,又和一群朋友跑到幾裏外的一座高山上,漫遊在那兒的什麽州政府也看不到的越桔叢中——這便是他的有名的入獄事件。

在1849年出版的《美學》雜誌第一期上,他發表了一篇論文,用的題目是《對市政府的抵抗》。在1866年(他去世已四年)出版的《一個在加拿大的美國人,及其反對奴隸製和改革的論文集》收入這篇文章時,題目改為《論公民的不服從權利》。此文題目究竟應該用哪一個,讀書界頗有爭論,並有人專門研究這問題。我國一般地慣用了這個《消極反抗》的題名,今承其舊,不再改變。文中,梭羅並沒有發出什麽政治行動的號召,這毋寧說正是他一貫倡導的所謂“更高的原則”中之一項。他認為政府自然要做有利於人民的事,它不應該去幹擾人民。但是所有的政府都沒有做到這一點,更不用說這個保存了奴隸製度的美國政府了,因此他要抗議和抵抗這一個政府,不服從這一個政府。他認為,如果政府要強迫人民去做違背良心的事,人民就應當有消極抵抗的權利,以抵製它和抵抗它。這篇《消極抵抗》的論文,首先是給了英國工黨和費邊主義者以影響,後來又對以絕食方式反對英帝國主義的印度聖雄甘地的“不合作運動”與“非暴力主義”有很大的作用,對於1960年馬丁·路德·金,在非洲爭取民權運動也有很大的作用,對托爾斯泰的“勿以暴抗暴”的思想也有影響,以及對羅曼·羅蘭也有一些影響。

梭羅是一生都反對蓄奴製度的,不止一次幫助南方的黑奴逃亡到自由的北方。在1845年的消極反抗之後,他還寫過《馬省的奴隸製》(1854年)一文,他和愛默生一起支持過約翰·布朗。1859年10月,布朗企圖襲擊哈潑斯渡口失敗而被捕,11月刑庭判處布朗以絞刑,梭羅在市會堂裏發表了《為約翰·布朗請願》的演說。布朗死後,當地不允許給布朗開追悼會時,他到市會堂敲響大鍾,召集群眾舉行了追悼會。梭羅關於布朗的一係列文章和行動都是強烈的政治言行。

這期間,梭羅患上了肺結核症,健康明顯地變壞。雖然去明尼蘇達作了一次醫療性的旅行,但病情並無好轉。他自知已不久人世了。

在最後的兩年裏,他平靜地整理日記手稿,從中選出一些段落來寫成文章,發表在《大西洋月刊》上。他平靜安詳地結束了他的一生,死於1862年5月6日,未滿四十五歲。

梭羅生前,隻出版了兩本書。1849年自費出版了《康科德河和梅裏麥克河上的一星期》,這書是他在瓦爾登湖邊的木屋裏著寫的,內容是哥兒倆在兩條河上旅行的一星期中,大段大段議論文史哲和宗教等等。

他的第二本書就是《瓦爾登湖》了,於1854年出版。也沒有受到應有的注意,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本書的影響是越來越大,業已成為美國文學中的一本獨特的,卓越的名著。

以上隻是梭羅生平的一個簡單的介紹。下麵再說一點他的這本書。

對於《瓦爾登湖》,不須多說什麽,隻是還要重複一下,這是一本寂寞、恬靜、智慧的書。其分析生活,批判習俗,有獨到處。

自然頗有一些難懂的地方,作者自己也說過,“請原諒我說話晦澀,”例如那失去的獵犬,栗色馬和斑鳩的寓言,愛默生的弟弟愛德華問過他是什麽意思。他反問:“你沒有失去嗎?”卻再也沒有回答了。有的評論家說,梭羅失去過一個艾倫(斑鳩),一個約翰(獵犬),可能還失去了一個拉爾夫(栗色馬)。誰個又能不失卻什麽呢?

本書內也有許多篇頁是形象描繪,優美細致,像湖水的純潔透明,像山林的茂密翠綠;有一些篇頁說理透徹,十分精辟,有啟發性。這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書,至今還未失去它的意義。在白晝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時讀它還讀不進去,似乎我異常喜歡的這本書忽然又不那麽可愛可喜了,似乎覺得它什麽好處也沒有,甚至弄得將信將疑起來。可是黃昏以後,心情漸漸的寂寞和恬靜下來,再讀此書,則忽然又頗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處辨不出味道的章節,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心肺,動我衷腸。到了夜深人靜,萬籟無聲之時,這《瓦爾登湖》毫不晦澀,清澄見底,吟誦之下,不禁為之神往了。

應當指出,這本書是一本健康的書,對於春天,對於黎明,作了極其動人的描寫。讀著它,自然會體會到,一股向上的精神不斷地將讀者提升、提高。書已經擺在讀者麵前了,我不必多說什麽了,因為說得再好,也比不上讀者直接去讀了。

人們常說,作家應當找一個僻靜幽雅的去處,去進行創作;信然,然而未必盡然。我反而認為,讀書確乎在需要一個幽靜良好的環境,尤其讀好書,需要的是能高度集中的精神條件。讀者最需要有一個樸素淡泊的心地。讀《瓦爾登湖》如果又能引起讀者跑到一個山明水秀的、未受汙染的地方去的興趣,就在那樣的地方讀它,就更是相宜了。

梭羅的這本書近年在西方世界更獲得重視。嚴重汙染使人們又向往瓦爾登湖和山林的澄淨的清新空氣。梭羅能從食物、住宅、衣服和燃料,這些生活之必需出發,以經濟作為本書的開篇,他崇尚實踐,含有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

(《瓦爾登湖》享利·戴維·梭羅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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