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山高水遠,歲月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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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黑暗的夜晚 文革

(2019-01-30 02:03:08) 下一個

 “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革命師生齊造反,文化革命當闖將……”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你媽的蛋——滾你媽的蛋!”

這是一段荒誕的曆史,這是一段清晰的回憶,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真實經曆。

中國古人的哲學,是人之初,性本善。善良的本性經過社會的汙染,然後出現惡。所以,惡,不是人本身的問題,是社會汙染造成的。與中國哲學相反,西方認為,人之初,性本惡。尤其是天主教更認為,人是帶著原罪降生到這個世界中來的。所以,人的一生,不能靠本性製約,不能為所欲為。維持社會公平,人人都必須受到法律的製約,同時,人也應該為自己的原罪而懺悔,而贖罪。

童年和少年,是人類最接近野獸的年齡,所以,也是無知而殘暴的年齡。有人說,年輕人犯錯誤,就連上帝都能原諒。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能原諒所有年輕人犯過的所有錯誤。但很多少年時犯下的罪惡,確實是無法原諒的。無論是上帝,還是眾人,甚至是自己。

我童年的時代,正是中國人狂熱的東奔西突,忙碌於各種政治運動和清洗的悲慘時期。人們的良知被各種宣傳口號反複清洗漂染。善良和罪惡,正義與反動都被蒙上一層真假難辨的外殼。在這樣的氛圍裏成長,我的童年更加混沌茫然。

“文革”期間,正是我1516歲的少年時期。那時的我,思想單純,簡單蓬勃,積極向上。在這樣的人生初年,我們除了原始本性外,就隻剩下被徹底洗腦後的偏執和簡單執著。

我們學校的所在地是著名的祖家祠堂,是明末清初叛將祖大壽的府宅,他死後改為家族祠堂,民國初年改用為中學,後來成為北京三中。那時是男校。

19665月份開始的文化大革命,隻局限於學習人民日報社論。整天坐在教室裏聽廣播,對於我們這些孩子們,簡直是一種可怕的折磨。好在就要撐不住的關頭,忽然傳來消息,大家集合起來,到北京郊區的良鄉,進入解放軍軍營參加為期三個月的軍訓。我們正煩的要命,忍無可忍,參加軍訓,還能參加實彈射擊,這個消息簡直是天大的喜事。同學們回家收拾了簡單的行裝,排著隊,唱著歌,雄糾糾氣昂昂地整隊出發。搭乘軍用列車,很快到達北京郊區良鄉附近的解放軍兵營。所有同學按照連排班編排。班長、排長都是貨真價實的解放軍現役士兵。每天聽著熄燈號入睡,聽到起床號起床。在操場上以班為單位,席地而坐,就著大飯盆用餐。就在準備夜間緊急集合,接著進行實彈射擊的期間,忽然傳達了一個令人沮喪的緊急通知:中止軍訓,返回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我們得到的消息是,軍訓是劉少奇派遣的工作組的陰謀,走資派力圖調虎離山,把大部分革命同學調離,趁機打擊少數堅決革命的造反派同學。

帶著一腦門糊塗概念返回學校,每天坐在教室收聽學校高音喇叭播放的廣播。革命歌曲,革命口號,還有語氣鏗鏘的報紙社論被高音喇叭日夜不停輪番轟炸。我們心中忐忑,知道一場遮天蓋地的暴風雨即將來臨。年輕的人,渴望熱鬧,渴望打破日常學習和生活的平靜。終於有一天,一位高年級同學在高音喇叭裏大聲疾呼。同學們,大家不能坐在教室裏了,這又是工作組的陰謀,北京廣大的學生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要革命,要造反,要衝出教室,加入到革命洪流中去。高聲的呐喊,激動人心的語言,字字衝擊著我們年幼而喜歡熱鬧的心靈。

全校學生動員起來了。先是造老師的反。大多數老師被關押到操場東北角的體育器材室裏了。各個班級可以自己組織批判會,從自己的班主任開始,尋找罪證,開展批判。全校沸騰,各班級批判會熱火朝天。但很快,我們就發現這些老師,除了正常講課,實在找不出可以批判的材料。班主任老師,雖然他們逼迫我們學習,要求我們必須考上重點大學。但歸根結底,還是為我們好啊。於是,高年級同學選擇新的目標。他們帶頭批判我們學校的那些高級教師,以此讓我們這些低年級同學認識階級鬥爭的尖銳與複雜。作為重點中學,我們學校很有幾名鳳毛麟角的特級教師。他們德高望重,學識淵博,身份特殊。平時,他們不怎麽在學校露麵。現在,炮火集中到他們身上,按照級別高低,被分別挑選出來,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同學們批判。當然,這個批判,從一開始就是帶有濃厚的人身侮辱成分。特級教師在北京市教育係統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師。但現在,我親眼看到一位過去我無比欽佩的老教師站在椅子上,頭頂是一個用鐵絲廢紙簍臨時做成的高帽。老教師沒有硬抗,但也沒有屈服,站在課堂學生的椅子上,他神態倨傲,一言不發,任憑同學們在他麵前用極其侮辱性的語言拚命叫喊。當天晚上,這位不甘屈辱的老教師就和他的同為我校特級教師的妻子,雙雙走向我們經常去遊泳的玉淵潭公園,拉著手,沉湖自盡了。

我當時很不理解,不就是戴了一頂廢紙簍的高帽嗎,不就是被革命群眾批判了幾句嗎?沒挨打沒挨罵,至於自沉身亡嗎?幾十年後,當我自己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掌握了足夠的知識以後,我才真正明白人格的尊貴,理解了人格屈辱對於正直人類的可怕傷害。知道了寧死不受屈辱的人格力量。

同樣身份高貴,而且是高級幹部的校長很快就受到了更大的侮辱。我親眼看到平時身份尊貴的李文彥校長被高年級同學用理發推子剃陰陽頭。一推子下去,腦袋正中一道禿痕,校長用胳膊象征性地抵擋了一下,就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屈辱。與高級教師相比,李校長平日注重尊嚴,保持身份高貴。現在看,作為幹部,他忍辱負重,承受屈辱的能力顯然遠遠高於單純的高級知識分子。

接著是鬥爭我們學校的副校長沈大遜。記住她,一是因為我們學校是男校,除了極個別女教師外,全校一水兒禿小子。另外,沈大遜這個名字也特殊。更何況被拉上學校操場前的土台時,她是那樣傲慢。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腦袋高高昂起,讓人不由想起偉大的革命先烈,大名鼎鼎的江姐,受盡酷刑堅貞不屈的抗日英雄趙一曼。我心裏不由暗暗擔心,怕組織批判的高年級同學會下不來台。但我顯然太低估高年級同學了。一位高年級同學大聲喝道:“說,你是什麽人?”

沈大遜校長昂首挺胸,無比傲慢地大聲答道:“我叫沈大遜,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

“低頭認罪!知道你犯下了什麽罪行了嗎?”

“我沒有犯罪,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絕不低頭。”

台下的我們登時衷心欽佩,產生想熱烈鼓掌的衝動。

高年級同學並沒有被共產黨員的高貴氣勢壓倒。他們革命電影也沒少看,早就沒有繼續跟這種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廢話的閑情逸致。一位平時經常在學校沙坑練摔跤的同學,人高馬大。他早就上台,雙手交叉抱胸,站在沈大遜校長身旁。他是高年級學生組織者專門請來,對付偉大共產黨員的打手。摔跤手雙手交叉,站在氣場十足的沈大遜校長身旁,輕蔑地低頭說:“你再說一遍?”

沈大遜毫不氣綏,大聲重複一遍:“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絕不低頭!”

土台上忽然煙塵彌漫。原來,沈大遜校長話音剛落,摔跤手已經一個大背挎,把她狠狠撩起來又橫躺著摔在地上。沈大遜校長渾身塵土,腦門被摔破了,黑框眼鏡被摔爛,斜掛在臉上。隻一跤,沈大遜校長麵目全非,但英氣猶存。她竭力站直身體,大聲吼:“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絕不低頭!”

通,又是一聲巨響,摔跤手一句廢話沒有,動作簡單麻利。這下沈大遜校長自己爬不起來了。不知是真被摔壞了還是氣勢徹底倒下了。沈大遜校長渾身顫抖,滿臉血汙,說話的聲音嘶啞了,情緒低落了。

摔跤手抓住她脖領子,就像拎起一隻小雞仔子。這一跤,把沈大遜校長的氣勢徹底摔出去了。她嘴巴嚅囁著,半晌沒有再出聲。等到她能夠說話的時候,你感覺到眼前那位氣勢如虹的英雄消失了,出現在學生們麵前的,是一個丟魂落魄的走資派,一個被革命群眾嚇破膽的卑微渺小的叛徒。她的聲音微弱,低得幾乎無法耳聞:“我,我是走資派,我,我對人民有罪。我低頭,我認罪……”

失望情緒登時籠罩了我們這群低年級同學的心頭。本來以為能看到共產黨人的英勇不屈,非常精彩,卻突然變成了變節投降。我們太失望了,我們太悲哀了,我們太悲憤了。悲憤化作力量,化作高聲怒吼:“打到反動走資派沈大遜!”“沈大遜不投降就叫她滅亡!”“在沈大遜身上踏一萬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共產黨員沈大遜投降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投降給誰了?她是代表共產黨投降了?還是代表反動勢力投降了?

革命運動意想不到的順利。我們第一次目睹了革命暴行的威力,無比巨大,無比威猛。緊接著,全校老師都被關起來了,天天批判,天天鬥爭,和平的,暴力的,和平加暴力的,暴力加和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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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葦如舟 回複 悄悄話

對聯辯論隻維持了短短數日。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首都中學紅衛兵代表。我們在天安門廣場站了整整一夜,終於見到毛澤東親自出現。他身穿草綠色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衛兵袖章。在天安門城樓上高高的一側,向我們揮手。毛澤東佩戴紅衛兵袖章的一幕,宣布了紅衛兵的徹底勝利。毛澤東對為他佩戴紅衛兵袖章的首都師範附中的紅衛兵宋彬彬說,不要文質彬彬,要武嘛!
領袖一句話,不但宣布了紅衛兵的名正言順,而且也掀起了始終被壓抑著的打人的狂潮。
昨晚看到一個視頻,北京教師袁鵬飛講述文化大革命時宋彬彬給毛澤東戴袖章時,毛澤東說的那句,要武嘛。然後宋彬彬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宋要武。並且,她親手打死了一個走資派。
也許袁鵬飛老師講述的有一點點不夠準確,我對宋彬彬改名的事沒什麽印象。但宋彬彬的學校師大女附中改名為要武中學,確有其事。並且,要武中學打死人在北京市中學中是非常有名的。另一個視頻中,一個老者辯解說,他向身在美國的宋彬彬求證,宋彬彬證明自己在文革中並沒有打死過人。這個老者確實是老糊塗了,向殺人者求證她是否殺死過人,這本身就荒唐透頂。另外,宋彬彬作為當時的紅衛兵領袖,不需親自動手,隻需一個指示,她手下如狼似虎的女紅衛兵們就會把很多人活活打死。我很清楚地記得,文革初期,北京師大女附中打死人是破記錄的。這是當時人所共知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辯解。
北京女三中也是北京市重點中學,女三中的紅衛兵女戰士打人絕對不遜於世界上任何殘忍的男性。女三中的校長被批判後,關進一間兩麵都有窗口的屋子。突然,一邊窗戶打開了,一盆滾燙的開水猛地潑進來,校長被燙得高聲哀嚎。嚎叫聲尚未平息,另一側窗戶砰地被推開,一盆冰涼的冷水潑在校長身上。隻這兩下,德高望重的校長已經奄奄一息,勉強維持了幾天,可憐的校長就咽氣了。
為了報複工農子弟對革命對聯的冷漠和反抗,紅衛兵小將把周圍胡同的小流氓全部抓了起來。又是一輪半夜出動,瘋狂抓捕。接著,就是拷打和審訊。各校校園裏充滿了小偷流氓的哀嚎聲。被抓獲的小偷流氓,幾乎百分之百是工農子弟,或城市市民的子弟。許多被打死的小偷流氓,甚至不必通知家屬,直接被卡車拉出去火化了。拉出去的屍體,無一不是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屍體中,有校長,有老師,有同學,也有周圍的所謂小偷流氓。
各校紅衛兵戰士,手捏皮帶,雙眼血紅,竭力尋找下一個打擊的目標。從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到掄起皮帶揚起鐵棍,打死老師打流氓。血紅的目光四處搜尋,最後,終於定格在舊社會殘存下來的地富反壞右分子身上。他們不是還活著呢嗎?他們的家還在,財產還在,他們的子女還在,氣勢還在。
名義上,打出的旗號是破四舊,立四新。其實,很少有紅衛兵能具體說出來四舊是哪幾項,四新包涵什麽內容?
紅衛兵的眼中,隻有蠢蠢欲動的地富反壞右份子,需要把他們都抓起來,毒刑拷打,斬盡殺絕。
當時,最經典的紅衛兵形象,是一名剃了光頭的妙齡美少女紅衛兵。她手拎彭德懷皮帶,腳下跪著一個腦袋開花的地富反壞右份子,鮮血橫流,魂飛魄散。
所謂彭德懷皮帶。就是彭德懷擔任國防部長的五十年代,史上第一次對解放軍軍官授勳。少將以上的軍官,一律水獺皮帽,呢子軍服,戴極寬的牛皮皮帶,足登將校皮靴。
這種牛皮皮帶是仿照蘇軍模式。皮帶既寬且沉,頂頭的銅扣粗大沉重,棱角尖銳。據說,當時有女紅衛兵掄起彭德懷皮帶,隻一下,銅扣落下,地富反壞右分子頭骨破裂,當場死亡。由此,可見這種皮帶威力之巨大。
與繼續不斷落網的小偷流氓一起,押送進學校紅衛兵總部受審的灰色身影變得蒼老落魄了。很多已經無法自行行走,需要像拖死狗一般,被兩個紅衛兵拖拉著進入刑訊室。
我參加了捉捕小偷流氓的突襲。天色昏暗,紅衛兵突然集體出動,按照已經核實的地址,撞開房門,直接進屋,把小偷流氓從被窩裏抓出來,送到學校拷打鑒別。
小偷流氓的名單,大部分都是當時所謂的街道積極份子提供的。這些老太太為主的街道家庭婦女,就是成為街道居委會以及在北京臭名昭著的小腳偵緝隊的前身。
一個偶然的因素,使我從一開始就置身於一個學校外麵的,半獨立的紅衛兵團體活動中。
一天早上,紅衛兵總部接到消息,一個大地主兼大資本家夫婦,半夜三更偷偷把大量金銀首飾倒入下水道,造成下水道阻塞。引起周圍群眾懷疑,今早終於被揪出來了。那個臨時設在地主兼資本家家中的據點急需支援。當時我正好在總部附近,高年級學生的總部負責人招手叫我過來,臨時組織幾個紅衛兵,派到那個據點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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