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工廠裏年輕人多,也格外活躍。
團委書記顧純,清秀,大方,性格隨和,非常有親和力,年輕人們願意跟她打交道。鐵柱作為老插裏的青年黨員,進廠不久便被提拔為團委副書記。作為老插的自己人,我們這些老插便成了團委辦公室的常客。顧純親和力強,對我們這些老插沒偏見,很快也跟我們打成一片。那時,全興也被廠宣傳科招去,做了一隻筆杆子。廠辦公樓很快成了我們聚會的活動據點。
按道理,全興是老插裏比較受重用的。一進廠,不做工人,直接進入宣傳科。這個安排緣於他插隊時的經曆。
進廠的前一年,全興作為北京知青的積極分子,加上文筆犀利,已經被陝西日報社錄用。事情也真湊巧,我們莊的任佶也憑考試,進入陝西日報社當了一名記者。任佶進入報社,刺激了我的自尊心,從此奮發學習,堅持寫作,終於在今天得償夙願,出版作品,成為夢寐以求的作家。任佶進入報社後,每次回北京,路過西安,我們都會到任佶處落腳。
作為同院,同校,同村的插友。任佶自然殷勤周到,供吃供喝,還晚上同床,根本不在乎我們渾身肮髒,虱子亂爬。我們離開,任佶的宿舍就像剛剛遭受災害。但他從無怨言。我們也心安理得,覺得禍害他是理所應當。
那一天我正在任佶處住宿,報社群工部一位也曾經是知青的女生滿臉憂愁地跑來找任佶商量。原來,報社有一位知青,千難萬難被招進報社當記者。有了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卻不在乎。在報社待了幾個月,有一天他卻忽然打報告辭職,扛上簡陋的行李,打算重回鄉下他那個棗園公社。這種事情匪夷所思,別人做夢都想離開農村,進入大城市,更何況在報社當記者。全興這是怎麽了?放著天大的福不享,非要回農村。群工部女記者幾句話,給我這個局外人留下深刻印象。今天,巧得不可思議,這位辭職回鄉下的奇人,竟然是全興。我更沒想到的是,我和我們這一群人,珍惜和全興的交情,從此跟全興感情莫逆,維持了他的一生。
進廠兩年以後,全興的再一次驚人之舉,竟然是辭別宣傳科,離開幹淨整潔的辦公室,下到二車間當工人。再後的一個驚人之舉是,剛剛當了兩年工人,全興居然完全憑著臨時翻書自學,在車間角落裏找到兩塊沒用鋼錠廢料,邊學邊琢磨,竟然慢慢加工成一個半自動夾具。這個夾具,設計聰明,結構複雜,有機械傳動,有電器控製。使得產品加工的程序變成全部自動化。奇跡仍在繼續,甚至在他離開漢中,調到河北保定的一家無線電廠後,完全憑自學,他自己連買帶找各種材料,硬是製作了兩台黑白電視機。
老插裏的曉明那個時候就顯示出突出的才能,寫出的文章,青山流水,逗得廠裏青年工人哄堂大笑。當然這一切與今天名聞國內歌詞界大腕的聲譽不可同日而語,曉明今天的名頭已經如雷貫耳了。
廠裏青年人開始顯露自己的才華,時時露出自己的不同凡響。
小支在我們進廠前,已經在工廠裏名滿天下了。一杆竹笛,如翠鳥婉轉,寫作的詩歌,是廠聯歡會最受歡迎的朗誦節目。中國文學圈剛剛風行意識流寫作,他已經嚐試寫過幾篇小說。青年才俊,未來的大文豪,如果不是太不修邊幅,過分不講究衛生,估計廠內女青年們一半以上會為他失眠的。跟小支形影不離的,是海星。海星的父親是新華社記者。海星也近水樓台,以消息靈通,思維敏捷著稱。由於酷愛讀書,且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被人們奉為大才子。
而廠裏最被人廣為讚譽,被男青年瘋狂豔慕的,是個中等身材的胖子。人們欣賞他,不僅由於他父親是國家外交部的官員,經常給他帶一些讓廠裏工人愛不釋手的精致外交小禮物,比如禮品酒禮品煙。而且因為他出身顯貴,從而獲得工廠第一大美女的垂愛。男青年們饞得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有得意的,就有失落的人。廠裏有一個心靈永遠扭曲,性格永遠暗淡,行為永遠咯澀的年輕人。這是一個學武術,練摔跤,眼神陰鷙,從不合群的人。他的父親是北京某部的高級官員。抗日戰爭的時候,父親曾是區委書記,武工隊長。有一次日本鬼子發現了他的行蹤,衝到他家大門口。千鈞一發,大難臨頭。這時,他的妻子,一個憨厚的農村婦女挺身而出,用身體擋住鬼子,掩護他逃出鬼子的抓捕。但幾年以後,已經榮任中央某部高官的父親,卻娶了辦公室年輕漂亮的女秘書。母親被迫離婚。家裏兩個孩子,大哥判給父親,他判給母親。但倔強的母親卻提出把孩子留下來,在北京城裏由父親代養。多少年後他才知道,母親是想讓他留在北京,受好的教育。將來長大之後,當大官,掌大權。有朝一日,像明鏡高懸的包公一樣,把這個忘恩負義的父親抓起來,斬下頭來。但鄉下女人的母親這個小小的計謀豈能瞞得過精明的父親?悲慘的則是這個被母親埋伏下來,寄以厚望的兒子。從很小開始,他就忍受了父親超乎想象的虐待。寒冬臘月,睡在沒有暖氣的小屋子裏,平時缺吃少喝,忍饑挨餓。動輒還要挨父親的毒打。這十幾年,他受盡了人生的萬千磨練,但仍牢記母親的教誨。為了報仇,他忍辱負重,卻始終得不到替天行道的機會。他唯一做成功的事情,隻是學會了一些武功。但現代社會,武功似乎毫無用處。十幾年,他好歹熬到中學畢業,卻迎來了文化大革命。學不能上了,官當不了了,仇沒法報了,他得到的唯一機會,是分配到工廠當工人。而且,這個工廠還不在北京,他被分配到遙遠的漢中。離父親遠隔千裏,離母親,同樣遠隔千裏。這些年來,他在矛盾中掙紮。他曾申請調回北京,當然不是為報仇。報仇的事早已束之高閣。回北京,是為了安逸的生活。返回北京很快證明是癡人說夢,於是他也曾考慮申請回到母親身邊。但母親生活在山東鄉下,條件同樣落後,生活更加艱苦。而且,自從離婚,父親那邊的叔伯兄弟眼睛都盯住了母親居住的茅草房。經過好幾年的猶豫,最後,他終於選擇留在漢中。調回北京,沒有父親的幫助,他根本沒有機會。回母親老家,他實在是不甘心。從鄉下進城容易,但從城裏返回鄉下,則難上加難。父母之仇,難以援手。而自己的生活,還是以現實為重吧。可憐那位山東鄉下的老母親,望子成龍,報仇雪恨,一切均成泡影。甚至親生兒子,致死也不願意返回自己身邊。
另外一個不得誌的青年工人,不知姓誰名何?我們知道他唯一的名號,叫做騷子。這個名字毫無疑問是個外號,這個外號源於他身上永遠洗不幹淨的嚴重的尿騷氣。騷子也自覺,他永遠站在離人們兩三米遠的距離之外,唯恐身上的騷氣熏到了別人。
騷子身上永遠是一身工作服。
這身工作服似乎也沒怎麽下水洗過。他站立的姿勢永遠是S形,雙腿膝蓋沒有挺直過,上身腰部似乎也沒挺直過。但他很愛笑,總是那種羞澀的,膽怯的,帶點女氣的笑。不是親近,也不是討好的笑。他似乎有些遲鈍,對習以為常的事情也做不出判斷。剛進工廠的時候,醫務室的大夫感覺到他腦筋有問題。有一次他嘴邊長了一個疔,主治大夫看他太猥瑣,懶得給他解釋病況。他詢問病名,大夫待理不理地說,痔瘡。
騷子回車間請假,別人問他得了什麽病?他用手指戳著嘴邊的疔反複強調,痔瘡,這是痔瘡。
騷子一生沒交過女朋友,甚至沒怎麽跟廠裏的女工說過話。那時候,男單身們的日子很不好過。在廠裏如果找不到心上人,也很難再接觸其他異性。因為,廠子在山溝裏,與外界疏於聯係。小夥子們正當十八九歲少年郎,青春發育,需要宣泄。但找不到女朋友,急的嗷嗷叫。有一個星期日,周邊山裏傳來呐喊聲。原來廠裏一個小夥子熬受不住,手裏搖著一張十元鈔票,求周邊村裏的鄉下女孩跟他性交一下。結果女孩不幹,還讓村裏老鄉發現,一群鄉親們揮舞棍棒追下山來,一直追到廠區。這個哥們平日戴個金絲眼鏡,也算是儀表堂堂。跟他相比,騷子醜陋齷齪,更沒女孩喜歡。直到幾年以後,廠裏青年各顯神通,紛紛調離漢中工廠,有門路的回北京,沒路子的隨工廠遷到深圳。騷子不知為什麽偏要返回河北老家。
他是怎麽離開工廠的?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老家在河北哪裏?也幾乎無人知曉。幾個月後,當人們已經忘記世界上還有騷子這個人時。河北某地公安局卻給工廠發來一封外調函。函件中夾著一張黑白照片。原來在當地一個荒僻的地方,一條小河溝的岸邊,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已經開始腐爛,散發著騷臭的氣息。公安人員趕到,經搜查現場,發現了屍體身上的工作服胸口,印著東方儀器廠的名字。而工作服上衣口袋裏,塞著一個硬殼的工作證。這才證實了身份,於是,公安局的外調函發到我們的廠裏。
沒人知道騷子在生命的結尾時,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方?沒有人知道騷子為什麽死去?是自殺還是他殺?甚至也沒人知道騷子最後埋葬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