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山高水遠,歲月風華

告訴你一個不一樣的中國,給你講一個德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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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燕傳奇(漢中愛情故事)上部

(2016-02-23 02:06:12) 下一個

第一樂章 : 孤獨

1 裸奔

昏暗中的列車車廂,好像潛藏著某種危險,身軀側仰,隨車廂節奏不停晃動。我用手抓緊胸前從車頂垂下來與上鋪連接的防護吊帶,心髒劇烈跳動。車窗外的景象已經被濃重夜色包裹得嚴嚴實實了,不時從遠處露出燈火輝煌的一瞥,但立刻被車窗無情地甩到後麵。隨著一聲遙遠的汽笛,對麵疾馳而來的火車風馳電掣掠過,就象一顆發狂的流星,帶著撕裂的嘯叫以及無法擺脫的絕望,喧鬧著衝過去。

從早上開始,我就不斷反問自己,我是怎麽乘上這輛顛簸行駛的火車呢?我已經在德國定居,每次回國,都要乘坐國際航班體型巨大的波音飛機。腳下,除了白雲翻滾的天空就是白雪皚皚的峻嶺,隻需一夜功夫,航班就行程萬裏,到達北京了。而現在,我的腳下是車輪與鐵軌傾軋的隆隆聲,每隔裏許遠,腳下會咯蹬一下,這是長軌鐵路的接縫處。早在二十年前,第一次乘坐從西安駛往陽平關的列車時,有經驗的人就告訴過我這一段超長的鐵軌路段了。機車拉扯著數十節車廂呼哧帶喘的聲音,窗外掠過的劇烈的風聲都在提醒我,我周圍出現的一切都回到了過去,我似乎鑽進一條黑不隆冬望不到頭又會在突然之間把你傾吐出來的時間隧道。身邊的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難道我是迷失在巨象奔馳,恐龍嘶叫,猛獁稠啾的遠古時代?雖然,周邊,還是過去無比熟悉的火車車廂,以及一隻久違了的窄小堅硬的窗前折疊凳。這是一節過去不怎麽乘得起的普通硬臥鋪車廂。我覺得喉嚨發緊,腦袋發蒙,眼前一片模糊。

火車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一味向前疾駛,車窗把沿途景物快速掃倒,好象收割夏季的莊稼。火車鑽進秦嶺一條悠深暗淡的隧洞,當車窗一閃,把山彎水曲的景象重新呈現在眼前時,像夢幻,也像電影鏡頭的蒙太奇,我發現自己正在與一個坐在車窗前沉思凝想的乘客親密交談。

我們肯定是心有靈犀,莫逆之交多年的朋友,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命運感,使得我們之間可以直抒胸臆,毫無拘束。如果不是相知甚深,我們的談話不可能直指主題,發自內心。

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皺著眉頭,但消瘦蒼白的臉龐透露出難以擺脫的幼稚,他光潔的額頭上早熟地露出了幾絲皺紋。顴骨凸出,嘴唇厚實,一雙單眼皮的眼睛敏感地觀察身邊其他乘客,頭頂上亂蓬蓬地搭拉著數月未剪的長發,頭發幹燥雜亂。剛剛開口,就露出憨憨的微笑,這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其實,他確實想做得聰明些,老練些,以便顯示自己的精明,但他肯定是個本份人,徒勞的努力,隻能使人更輕易直視他單純的內心。我在一刹那就對這個人產生了興趣,從他微皺的眉頭以及神色的凝重,我感到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一個有過非凡經曆的人。

隻幾句話我就問清楚他是一個在漢中山溝溝的工廠裏呆了十年的北京人,十年前他離家千裏,根本沒有想到會在一個深山溝裏呆上十年。而現在,他總算辦妥了回北京的手續,可以放放心心返回故鄉了。

他說話時臉上壓抑不住的笑影,使得本來由於常年不擦護膚霜脂顯得幹燥的臉孔上的皮膚流露出一層油油的光澤,那也是一抹掠窗而入的燈光的傑作,他幾乎立刻就把心情調整得象陽光一樣燦爛,說話的願望把他鼓舞得臉色彤紅。

``據說漢中特別漂亮,據我所知,那裏很象江南水鄉,四季如春,到處山清水麗,風景秀美啊。``

``你說的對。``他點頭,露出微帶羞澀的笑。

``漢中美麗的地方很多,很有特色。``這個話題顯然適合他已經打開的話匣子,他自顧自地往下說:``比如,離我們廠不遠的龍泉吧,我經常獨自散步到那裏去。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巨大的泉眼,加上依山傍翠,幽深渾厚,泉眼本身就是個直徑二三十米的池塘,漏鬥型的塘壁向下傾斜,透過深得幽蘭發烏的泉水,你似乎可以看到火山爆發一樣的噴泉口。那隻是一團水下翻滾的烏雲,在碧藍得象天空一樣的神秘錐底。最讓人難解的是泉水中遊動的十幾尾大魚。這些魚不知在何時從何處遊來,但每條身體長達一米,看來至少有幾十上百歲了。它們早已熟悉了這個清泉的世界,遊動得笨重而緩慢。在它們身周,圍繞著數條誕生不久的小魚,時而到岸邊瀏覽一番。這個泉眼由於有了這些遊魚而顯得更加神奇。``

``哦,有這樣的景致?``我好奇地問。

``對呀,對呀,``我的問題好象警醒了他,他眨眨眼,望著我,

``那時,我正在經受著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我正在失戀。

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如果不是我們的話題正在深入,我肯定會感到詫異。

``那年她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子啊。``他沒有留意我的表情,執意順著自己的話題繼續說下去。``她的眼睛彎彎的,象兩枚初升的月芽,嘴唇鮮嫩紅潤,她的笑是帶點兒嘲諷味兒的,由於輕度近視而微眯的眼睛毫不客氣地打量你。她這麽大膽,也許是由於她爸爸是廠長的緣故吧。``

``那時你。。。。。?``

``開始的時候我真沒怎麽注意她,她太小了。``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問題,一味往下說,``她把我的小說拿給在醫務室當大夫的媽媽看,她的媽媽喜歡極了。說,在咱這個小山溝裏,竟然有個大作家呢。那時,她整天注視著我,彎彎的眼睛把我罩入牢固的視野,而我,正在追逐一個影子,一個毫無希望的美麗影子。我每天傍晚一個人登上高達千米的屋脊山,我在暮色迷茫中遠眺沉浸在幻想中的巨大盆地,我的夢境已經衝破盆地邊緣,隻在這個籠罩在濃重霧氣中的地方留下一個夢,一個渦存在貝殼裏的夢。。。。對了,你知道石燕嗎?那是一種貝殼類化石,一種高埋在漢中盆地山頂的類似海中貝殼的化石。我在屋脊山上撿到過好幾枚石燕,半透明的,帶著遠古神秘往事的石燕悄悄望著我,它們隱藏著無數秘密,但不知道該怎樣向我傾訴。

一時之間,他忽然沉默了。我知道,這種沉默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我使勁憋住想發問的焦躁,耐心等他往下說。這時,他忽然陷入了一種失控的沉思,他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從喧鬧的北京到一個幾乎終日沉寂無聲的山穀,你有一種與人類文明隔絕的苦悶,人很難適應這種相差懸殊的驟變。那時候,我每天不是沉浸在書本的意境裏,就是呆呆地坐在水邊,看那在風中千變萬化的水波。我忽然喜歡上了孤獨,喜歡上了徹底的寂靜。

``你知道漢中那種水庫嗎,當你周末一個人,長途跋涉幾十裏路,終於來到一個寂靜無人的水庫區時,你會發現周圍岑寂無聲,安靜得使人昏眩。遠處偶爾傳來布穀鳥寂寞的叫聲,聲音單調,象悶在壺裏。橢圓型的水庫幾乎望不到對岸,周圍全是沉默的鬆樹林,樹下鬆針密布,象個軟墊。躺在地麵上,世界離你竟然如此親近。天空在你的頭頂閃爍,湖水在你的身邊吟哦,整個世界隻剩下你一個人,生命的意義忽然明嘹了。``說到這裏,他·迷茫地向我看了一眼,但他的眼光中,好象並沒有一個真實的人存在,``我忽然特別想跳進湖裏去遊泳,對了,所謂湖,就是這個水庫。在庫區的中央,水中孤孤單單地矗立著一座小島,島上綠茸覆蓋,水田掩映,隻有一兩戶人家。我穿著遊泳褲跳入水裏,水麵被攪動的利害,但很快又恢複平寂。我遊蛙泳,雙臂在貼近水麵的地方輕劃,水流舒適地從脖頸處淌過。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舒暢和孤寂,我在水中落淚,臉頰又被流水衝刷幹淨,我的心透明了。這時,手觸到岸邊,我到達湖心島了。我攀上小島,順著環島的田埂繞島爾行,遠處可以看到農舍和池塘,幾隻鴨子無聊戲水。我被一股極度的孤寂懾住了,一時之間無法掙脫,我忽然產生了裸奔的念頭,這個念頭不知道是怎麽鑽進我的大腦,但一鑽進去就變成了一種瘋狂的欲念,我忽然明白了人與大自然的親近就在於裸體,就在於這種無人原野上的裸奔。我甩掉遊泳褲,赤裸的身體無比舒暢,激昂的下體迎風擺動,清風從胯下穿過,留下無數念頭,我把這些念頭當作集郵,存儲在大腦深處。``

。。。。。。。。

他突然頓住了,激流般的話語好象碰到了河心的巨石,嘎然而止,思緒被剪刀一揮而斷。我驚諤地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同時驚呆了。

2 石燕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裸奔的欲望本身就是性欲的覺醒。``他愣愣地凝視著窗外,從那裏,可以看到山穀對麵壁立的坡麵,一條深不可測的深穀在我們腳下蔓延,穀底綠水淙淙,炫耀秦嶺的高不可攀和深不見底。

``我已經向你介紹過石燕了?``他突然扭轉話題。``那時候,我特別好奇,專門給古生物研究所寫信,還寄去一個石燕標本。後來竟然有回信了,信中告訴我,這是一種古代生物,是一種普通化石。再後來,沒了下文。``他點燃一枝煙,放在唇邊輕吸兩口,但思緒並沒停頓,我知道快要進入主題了。

``那時的她年輕俏皮,活波可愛,你用什麽樣好聽的詞句形容一個十八歲女孩子都不會過分,但過分的是我竟然沒注意到她的存在。那時,我正充滿饑渴地迷戀一位讓我神魂顛倒的女子。十八歲的她,就象一隻癡情的貓迷一樣在不遠處凝視著我。她在我的窗前駐足,在我信筆塗鴉的底稿紙上癡迷。我對愛情的膽怯畏懼和遲鈍麻木,使我察覺不到竟然有人愛著我,並且深深地,不可救藥地愛著。

工廠生活充滿了混混耗耗不清不楚的麻木與沉悶。更何況在一個遠離人世的深山溝裏。除非有人跳樓自殺,或有人拿一枝槍站在路口射擊。否則,誰會抬起眼皮看看周圍景致?所以,對於周遭一切麻木遲鈍,完全是對這環境無奈的妥協,盡管我正處於對愛情最敏感,最瘋狂的年齡。我的大腦單一,視線集中,目不斜視。

自裸奔以後,我的性意識一夜之間蘇醒了。我開始關注起身邊那些雖然熟悉,但是並無太多關聯的女孩子們。就在這時,我在早晨上班的人流中看到了她。她抿著嘴衝我笑。嘴唇在初升陽光下豔豔閃亮,象是灰色天幕下流動的晨星,笑得彎彎的眉眼格外悅目:你知道嗎,我爸爸媽媽都出差到北京了,晚上家裏就剩我一個人。她詭秘地說,根本不在乎周圍有人會聽到這句話。

我還沒掂量出這句詭秘話語中的涵義,隻覺脈搏加快,周圍有點冒險的味道。我反應遲鈍還故作矜持:你一個人不怕?她答,當然不怕,隻有你才害怕呢,因為你沒膽量。

我至今不明白家裏晚上沒人,需要什麽膽量?其實,這句話真是明目張膽的挑逗。我居然傻傻地避重就輕,真的請我吃晚飯?

有膽就來,晚上七點。說罷,她帶著詭秘的笑混進人流,她的步伐

是那樣輕巧,那樣敏捷,讓人感到貓眯的誘惑。

3 夢境中的火山

工廠露天放映外國電影【火山禁地】。屏幕上火山爆發,海浪翻滾,漫天金星飛舞,煙雲密布。我對輝煌的噴發興奮莫名,到了半夜,忽然驚醒,我發現,就在我們工廠小小的山溝裏,一座火山激越地噴發了。岩漿翻滾,烈焰燭天,瘋狂的火山灰四處彌漫。岩漿灼熱,燒烤我的胸脯。我被烤得大汗淋漓,情難自己,一種渴望一飛衝天的瘋狂折磨著我,要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飛翔了。

少年時代,我就開始在夢中飛翔了。第一次,我在自己家那條悠長的胡同起飛,我是乘著一股和諧晚風輕鬆飛起的。第一次起飛成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我每晚都要在空中飛翔。長時間地,象遊蛙泳那樣用雙手和雙腳劃動,身體下麵空氣如水,充滿愜意。會飛以後,我再也不懼怕愛向父母告狀的傳達室老頭了,我可以輕易地躲閃開他,騎在雲端,泅於空中,詭秘地注視那個禿頂的光頭。老頭無法發現我,因為我可以飛得很高,但也有忽然飛得過低的時候,這種時候驚險萬分,突然被傳達室老頭發現,差一點被枯瘦如柴的黑手指捉住。但我總能在危機時刻一掙逃脫,輕鬆遁去。

在火山爆發的時刻,少年飛天夢再一次重現,麵對燃燒的火山,壓抑良久的激情被迅速點燃。火山把我烤得無法忍受,我必須迸發,必須爆炸,必須徹底燃燒!

但當我推開她家溫馨的房門時,她躲在門後,小心翼翼不敢出聲,唯恐引起鄰居懷疑。白天的大膽跑哪去了?過分謹慎澆熄了我灼熱的神經。我猛然醒悟到,我還不曾真正喜歡過她。她從來都是一個遙遠的影子,一個不成熟的小女孩。一個朦朧的想像。她從抽屜裏取出一枚石燕,這是我在半年前送給她的。石質的表麵被細心打磨過,露出晶亮的殼體,像是一個手工製造的精美工藝品。你還記得送給我石燕的情景嗎?那時,你正追求馮圓圓,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甜蜜的微笑裏麵,你,你竟然沒有向我投來一眼。

我知道嗎?我意識到身旁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嗎?沒有,真的沒有。此時我不知有多尷尬,撫摸石燕的手指不由抖動。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指甲真長,很久沒有清洗了,男光棍的肮髒啊。慌忙中縮起手指,卻將石燕掉在地上,還沒來得及低頭撿石燕,她已經一頭紮進我的懷抱。。。。。。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意外了。我毫無準備,根本來不及鼓起愛的激情。我呼吸緊張,心髒狂跳,摟著她的手瑟瑟戰抖。她的嘴唇向我迎來,我感到令人窒息的甜蜜,伴隨而來的昏眩也帶著醉人的芳香。時間在這個刹那間靜止不動了。我們當時的樣子肯定象座石雕,一座蘊藏著熾烈火焰的石雕。青春的烈焰在胸中升騰,蒙昧不清的性欲,卻被莫名其的理性壓抑著。我忽然產生一種將她抱起來的強烈欲望。她的身軀嬌小輕盈,象她柔軟的嘴唇一樣猛烈地衝擊我的感官,我不敢把手伸進她的衣襟,象一個企圖做案的小偷,我隻想純潔地跟她促膝交談,就像我們白天在車間裏一樣。我們有琴瑟和鳴的高尚話題,身體的浪潮沒有將我淹沒,我們像一對摯友,不像戀人。雖然,她緊密相擁的身體令人喘息,使我同時想到孩子,女人和蕩婦,原始的衝動未能摧垮道德基石,洪水滔天,舟行平穩。莎士比亞說,冷靜的理智的觀察,心靈的悲傷的記錄!

事後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時的情景象是放映一堆雜亂的電影膠片,鏡頭一忽兒快捷流暢,肆無忌憚,一忽兒磕絆滯澀,徘徊不定。象是患得患失,迷醉不醒的夢境。

對於道德感的認同壓倒了一切,但是,親切聊了大半夜天之後,我竟沒有來得及問一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上她了。這種昏頭漲腦毛手毛腳不知所措的舉止,絲毫沒激發出一絲性欲,當聊天結束親密吻別時,我抱著她的身體茫然無措。既想把她貼身緊抱,又覺得褻瀆神靈,既想放肆下流,又懼怕汙染愛情的純潔。我的思維在她身上躲閃來去,好象竊賊在偷窺別人的錢包。

我承認在當時缺少激情。如果不是她的主動,如果沒有第一次接吻的刺激,我不敢越雷池一步。這麽一想,我發現自己缺少激情,缺少心理上而不是肉體上的衝動,缺少刻骨銘心的記憶。

也許正是這種反思,使得我在突然遭遇失戀的時候,始終鼓不起自殺的勇氣。那時我站在漢江岸邊,望著滿江滾滾逝去的水流,這是可以使我窒息,可以立刻消除所有痛苦的水流,但我忽然產生生命誠可貴的衝動,這與我尋求自殺解脫的想法排斥衝撞。我在心中揣想自殺後的景象。打撈上來的屍體眼睛半睜,淤留著一層冷漠黃泥,一隻腳半套在黑絲襪裏,而另一隻腳則赤裸

裸地僵直。。。。想到這裏,我覺得這是一場可悲的獨幕話劇,演得笨拙愚蠢,簡直味同嚼蠟。這時我才明白,這場戲,從一開始因為缺少激情,而越演越笨拙。

我們的愛情很快就被當廠長的爸爸扼殺了。一切發生那麽意外,那麽突然,我正在夢裏反複溫習用手指不經意地掠過她幼小的身體,指尖隨著幻想顫動,模擬著她的身體,那個近乎孩子的軀體預示著某種鼓勵,我總是患得患失地嘎然而止,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繼續褻淩這種愛情,我對她尚未成熟身體的性欲時常使我聯想到犯罪。但這一切突然之間就結束了。

她低著頭進入我的宿舍,這在當時是一個極其大膽的舉動。她把一張仔細折疊的字條遞給我,猶豫片刻後,又鄭重補充了一句:看完紙條,就出來找我。

我懷著極度恐懼的預感閱讀她的字條,字裏行間充滿了喃喃自白。她向爸爸坦白了這段愛情,但爸爸堅決反對,道理也許彌足簡短但又充滿卓識遠見。爸爸平時看我這人不太順眼。我沒有偉岸身材,深沉目光,慷慨手勢和宏亮嗓門兒,配不上他這位大廠長的漂亮女兒。加上我沒有邁進過顯赫的大學學府,沒有學曆文憑,也從來沒有上進求學之心。一名普通的工人,一個在工廠終日象螞蟻一樣穿著工作服蠕動的黑色生物。

我沒有下定決心自殺,因為一切太象獨幕話劇了,我沒有演戲天分,沒有進入角色的靈感。如果此時,我象奧賽羅一樣仰天長嘯,象屈原一樣麵水沉吟,象所有失去生活勇氣的人們一樣縱身一躍。或許,我真會跳入滾滾漢江,從此萬劫不複。但是,淒慘的後果使我觫然,我不敢想象人們怎麽能告別我年輕的軀體。我甚至想像出來自己冰冷的屍體陳列在工廠上下班的通道上,裸露的腳趾蒼白,眼角夾著一根草棍。不,死亡太冰冷,何況暴露在工廠的眾目睽睽之下。我邁動返回的腳步,心裏感到幾分輕鬆。

第二樂章 煉獄

1。 孤獨的小提琴手

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燈火把他的臉迅速切割又迅速複合,象是魔術師在玩弄什麽把戲。他的臉上凝聚著沉思,鄢地,想到了什麽,嘴角一咧,露出真誠的笑意。

本來一切已經結束,我會在煎熬中渡過今後的歲月,隨著時光流逝和青春遠去,我會成熟練達,過去的一切,會隨著我的成長而漸漸淡化,直到被慢慢遺忘。

就在我舔幹淨心頭傷痛,準備象正常人一樣生活時,她忽然又出現在我的麵前。

這次又是她主動。她大膽地進入我的車間,站在我的機床前。眼睛依然笑眯眯地彎成兩道美麗的彩虹。她說,媽媽始終把我當成一位未來的大作家,鷹有時飛的比烏鴉還要低,但烏鴉永遠也飛不到鷹那麽高。她笑著說出這句偉人語錄,顯然模仿別人語氣。轉而,又不無譏諷地一笑,我這個當大夫的媽媽說起比喻來可真有點不倫不類,是吧?

就這樣,關係又恢複了。但這個恢複,僅僅維持在表麵交往,我們之間缺少一種解釋,一種真誠,一種定位。也許是我的執著,也許是我再沒找到衝破道德音障的動力,我試圖尋找帶有犯罪感的衝動,但每次都無法開口。自始至終,我都是被動型的,而且,我們需要某種基因突變,某種發自內心的震撼。象這樣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地關係,不象戀人,倒象普通朋友。

我帶著她去漢中城裏看電影,那時候廠裏隻放露天電影,往往是過時的片子,隻有到漢中城裏,才能坐在真正的電影院裏,欣賞新上演的影片。那天放的是【頑主】,是一個以我是流氓我怕誰自命的著名作家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她看得咯咯直笑,堅持還要再看一遍,就這樣我們一連看了三場,最後走出電影院時她下了決心,口氣毅然決然:我要學習小提琴,當個音樂家!

首先是尋找老師。全廠隻有一名小提琴手,他是某車間的車工,一個幾乎沒摸過車床,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的消瘦青年。工人師傅每天看著他欣賞自己修長手指,對車床車刀無動於衷。他在車間裏是個另類,工人們忍受他,僅僅是因為他父親曾經懇求過車間每一個人。加上那個時代,整個工廠無所事事,所有人都想著哪天才能徹底逃離這個荒山野嶺。

小提琴手孤高自傲,蒼白挺拔。他的眼睛很亮,有一點傲慢的斜視,沒有血絲的兩腮在顴骨下凹陷,嘴唇單薄,嘴角剛毅,與那雙脫塵超俗的眼睛形成高傲搭配。他總是把雙手包裹在薄薄的手套裏,永遠潔白的手套是工廠裏一道奇異的風景線,形成對照的是幾乎從沒下過水的襯衫,肮髒是天才的表達形式。他象一個沒學會自己係扣子的少年,扣眼上,永遠長長地晃蕩一隻鈕扣。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提琴手竟然答應做她的提琴老師。雖然他帶著幾分嘲諷對待她一心學琴的傻念頭,但還是耐心地教她夾琴運弓辨認五線譜。小提琴手教琴的時候,不容許任何人靠近,即使我這個名義上的男友。他的傲慢在很長時間裏令我深受刺激,但我忍受下來。我希望她安心學好小提琴。也許,從學琴開始,我們的關係會有所升華。我渴望她的激情,渴望她仍能象當初主動追求我一樣把愛情再重複一遍。

我又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輕鬆飛翔,欲望的冰山在夢境中翻複,我抱著冰冷的被子溫習高亢的發泄,霧一樣的世界裏飄浮著她的影子,我追求性欲的回應,一種體溫纏綿的應和,但她總是飄逸如風,在我眼前時隱時現。

從學習提琴以後,每天晚上樓道裏的鄰居們就被折磨得無法入眠。奇怪的是這種單調乏味糙不可耐的拉鋸聲從沒使她興趣稍減,她沉浸在提琴演奏帶來的樂趣之中,癡迷專注,樂此不疲。雖然很快她得知一個殘酷的事實,高傲的小提琴手忍受她的真實原因,僅僅由於她有一個當廠長的好父親。小提琴手一心想返回北京,他最高的夢想是考取北京音樂學院。為了這個願望,不惜放下身段。但同時,糊弄廠長的女兒,對他來說,純粹是浪費時光,也大大地損傷了他的清高與自尊。

終於在一天夜裏,小提琴手從工廠消失了,人們傳說,他最終沒得到廠領導的批準,索興把心一橫,自己背上琴回北京了。

小提琴手一走,她學琴的勁頭登時銳減。首先得救的是樓道裏的住戶,而此時我不得不拿出更多時間陪伴她。我很快感到她的心不在焉,特別容易走神,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勉強敷衍。我們的關係被塗上一層不明不白的色彩。雖然她勉強算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必懼怕帶著她散步時被別人撞到,我每天下班都不由自主去找她,然而無論在散步還是拉琴,她經常端著小提琴發呆,對我的到來不聞不問。

我忽然發現自己象上癮一樣瘋狂而不可救藥的愛上她了。這種遲到的愛情,竟然變得如醉如癡神魂顛倒。我想得到她,想和她親吻,擁抱,作愛,發顛。我開始痛悔自己當初的遲鈍,我為什麽沒有再一次把爆發的火山噴射到她稚嫩的胸膛上呢?她理應是我的,是我永遠的情人,是我未來的妻子。我必須與她成雙入對相攜相挽共進共退,我應該和她耳鬢廝磨誓不分離,我甚至應該與她共同撫養私生子!我的犯罪感隨著小提琴手的出走而突然消失,我隻是奇怪自己遲鈍呆傻,什麽事情都慢半拍,即使是愛情。當愛來臨的時候,我束手無策,麻木遲鈍。當愛情結束時,我卻癡迷纏綿,無法掙脫。現在,當她陷入與情人痛苦離別時,愛情忽然在我的胸中激蕩,我好象服下一丸包著厚皮的烈性藥丸,藥皮需要太久才被胃液融化,當藥丸開始生效並發揮藥力時,原來的疾病早已不治自愈,隻有藥力徒然焚燒,幾乎把我燒穿。

夕陽被一群黑壓壓的山峰緩緩吞沒,大團雲朵簇擁在夕陽周圍燃燒,象是保衛最後的溫暖。陽光毫不吝嗇地塗滿我的臉膛和全身,象把我拉進了一座熊熊蒸騰的桑拿浴室。

當我麵對輝煌殘陽的時候,工廠正哄傳一個消息,廠長的女兒離家出走了,她擅自跑到北京尋找神經兮兮的提琴手去了。我的預感沒錯,在我愛上她的時候,她移情別戀,不辭而別。

我知道自己力量薄弱,我無法挽留即將離去的夕陽,就如同我不能否認對她的愛正在濃鬱,正在發酵,正在成為讓我無法忍受的折磨和不堪忍受的負擔。我的感情已如火山爆發,不可收拾,不可克製,不可稍微減弱。雖然,她離開我的時候,沒有流露絲毫眷戀,但是,我愛她,我決定愛她,我要從頭開始追求她。

2。蝸居

幾百裏遠的鬆潘地區發生地震,震中5。8級,地底的震撼傳到漢中時,震感變成強弩之末。但恐懼仍把人們嚇得六神無主。人們逃出房間,逃離樓群。到了晚上,沒人敢回家。於是,各家在工廠院子裏搭起抗震棚,夜雨連綿,全廠工人們都消失在低矮簡陋的木棚子裏,黑暗中的家屬區像一片黑乎乎的沼澤。

工廠裏最熱鬧的人群是單身漢們,他們集中在單身宿舍樓前,男工一半女工一半嘰嘰喳喳,熱烈爭吵。地震發生得太突然,人們顧不上穿衣服就狼狽奔逃,幾個妙齡女孩兒跑到樓下才發現自己隻穿著內衣,慌忙間又不顧一切鑽回樓內。男青工們大飽眼福,意外之喜,禁不住一陣陣呐喊哄笑,羞得沒膽氣的女孩子無處奔逃。我決定趁著這個地震混亂沒人幹活的機會回一趟北京,我必須親眼看到她的生活,親耳聽到她的懺悔或拒絕,否則,我不會死心。

小提琴手和她象海中的沙粒,消失在北京人流的巨大浪濤中。但我知道如何尋找小提琴手。我每天在音樂學院門前等候,象是一隻等候遊魚露頭的魚鷹。果然,隻蹲了兩天,就見到垂頭喪氣一身拉蹋的他腳跟蹭著地麵拖遝走出來。主角一出場,就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懊喪樣兒。當他溜達鑽進密如蛛網的北京小胡同時,我緊隨其後。

在一條類似北海夾道的狹窄胡同深處,他邁進一扇破舊大門。我不得不緊貼著他的後背,因為這個被北京人稱為大雜院的院落裏,雜亂程度出人意料。他打開一扇低矮搖晃的門扇,我驚呆了。這甚至不是一間仄窄的四合院破平房,而是平房的居民為了多占地方而在院子裏湊合搭建的小廚房。現在,為了好歹掙幾塊錢房租,租給窮途潦倒四處碰運氣的北漂們。他們滿懷希望而來,最後又消失在浪濤般洶湧的人潮之中。

北風呼嘯,枯枝亂搖,幹澀的天空吝惜得連個雪片都舍不得掉下來。我蜷縮在胡同口,希望他再一次出現。果然,僅一頓飯功夫,他出來了。弓腰曲背,棉大衣領子高高豎起,裹住消瘦的脖子,整個背影象透了電影裏的窮人揚白勞。

我終於出現在她麵前時,我驚鄂地打量周圍惡劣的環境。一個碎磚搭成的簡易小平房,狹窄陰暗,冷如冰窖,雖然房子中間一隻蜂窩煤爐子火力正旺也無濟於事。木板床占據半間屋子,被褥簡單。房子的另一半,堆集著烏黑的蜂窩煤。像個臨時儲藏間。唯一醒目的,是那把掛在牆上的小提琴盒,擦得晶亮的提琴盒孤傲地俯瞰著這間簡陋民居,保持著難得的高潔。

她看我的眼神已經沒有光彩,且缺乏激情,我感到,她不太希望在這裏看到我。我慌慌張張地進來,又匆匆離去,前後沒說成幾句話。她不情願地把話說得簡短,我知道,小提琴手沒能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他竭力尋找賞識他的導師,他會成功的。

你呢?你怎麽辦,就在這樣的條件下生活?

她不動,也不抬頭:``你走吧,他快回來了,真的,就要到家了。他看到你不合適。``

``我不能丟下你不管,我會設法調回北京,守在你身邊。你等著我,等著我呀。``

假期很短,我不能在北京久留,我讓父母幫忙留意她的消息,我回去盡快辦好調動手續,返回北京來。回漢中後,幾乎失去她的消息,父母說,他們已經不在那個簡易房屋了。也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們象淹沒在河心的石塊一樣被北京街頭到處席卷擁擠得人流淹沒了。我黯然傷神,我必須盡快返回回北京。我守候在她身邊,解脫她的苦難的念頭瘋狂得快爆炸了。我不顧一切實施調離漢中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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