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山高水遠,歲月風華

告訴你一個不一樣的中國,給你講一個德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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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傳奇》

(2015-11-21 07:09:08) 下一個

沒有人會覺得經曆多一些,豐富一些,有什麽不好。跟很多人比較,我的經曆是太豐富了。這是我的驕傲,是我的光榮。當時光開始沉澱,當經曆開始變成有益的經驗,為什麽不寫出來,給大家帶來閱曆,帶來經驗,帶來樂趣和未來前行的動力呢。如能達到如此目的,我寫作這個十萬字長篇的努力就算沒有白費,這一番辛苦也就值得了。

 

       第一部 最黑暗的夜晚

 

黑雲壓城,大兵臨境,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黑風帶來黑社會的猖獗,黑流卷起社會黑暗的汙泥濁水,這是一段曆史,這是一段回憶,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真實經曆。

 

拿起筆,做刀槍

集中火力打黑幫

革命師生齊造反

文化革命當闖將。。。。

      

 

                        一

 

    中國古人的哲學,是人之初,性本善。而善良的本性經過社會的汙染,然後出現惡。所以,惡,不是人本身的問題,而是社會汙染造成的。

    與中國哲學相反,西方認為,人之初,性本惡。尤其是天主教更認為,人是帶著原罪降生到這個世界中來的,人的一生,必須受到法律的製約,而且,人應該為自己的原罪而贖罪。

    確實,人在童年的時候,最為殘忍的。經常看到年幼的孩子,津津有味地虐待小動物,他們用手指碾死螞蟻。有時純粹出於好奇,撒一泡尿,把成群的螞蟻淹死。當他們長大成人後,往往會忘記這種殘殺的暴行,文過飾非。也有些人大徹大悟,成為走路小心翼翼唯恐殺生的善者。也有一些人,他們醒悟了兒時的殘忍與冷血,他們深深自責,深感懺悔,默默地用各種善行,為自己的過去贖罪。

童年和少年,是無知而殘暴的年齡,是人類最接近野獸的年齡。有人說,年輕人犯錯誤,就連上帝都能原諒。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能原諒所有年輕人犯過的所有錯誤。但很多少年時犯下的罪惡,確實是無法原諒的。無論是上帝,還是眾人,甚至是自己。

我童年的時代,正是中國人狂熱的東奔西突,忙碌於各種政治運動和清洗的悲慘時期。人們的良知被各種宣傳口號反複清洗漂染。善良和罪惡,正義與反動都被染上一層真假難辨的外殼。在這樣的氛圍裏成長,我的童年更加餛飩茫然。

我對美好事物的熱愛,表現在對音樂,詩歌,歐洲童話故事和美妙工藝品的欣賞上,但這種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卻與社會流行的風潮背道而馳。人的童年都是需要被表揚,被稱讚,被社會承認的。但這種承認和讚許,往往久久不來,或者變成巨大的打擊,把心中所有的美景打爛擊碎,變成一灘肮髒醜陋的東西。

比如,從小就同班,同院的同學祝尼尼。他熱愛音樂,衷情美術。去東北兵團之前,我陪他去商店購買了大量的顏料和宣紙。他打算在東北生產建設兵團大展才華,畫出新一代工農兵的高大形象,以及現代農場的美妙田園風光。但是,一年之後,卻傳來他在東北農場被孤立,被批判的消息。由於把視角集中在簡陋的茅棚,原始的耕作和冬日淒涼的殘雪上,他的畫被批判為消極,落後,仇視工農兵的反動作品。

我到農村後,曾給他寫過一封熱情洋溢而思維獨特的長信。一個月後,接到他的回信,居然無緣無故,劈頭蓋臉把我大罵了一頓。從小就建立的友情一朝斷裂,我們從此再也沒有往來。

很久以來,我無法明白我這位少年時代的朋友為什麽會反目結仇。因為那時,我還沒看到善惡的界限呢。

其實,文革期間,正是我15至16歲的少年時期,那時的我,思想單純,簡單蓬勃,積極向上。在這樣的人生初年,我們除了原始本性外,就隻剩下被徹底洗腦後的偏執和簡單執著。

文革剛開始,我所在的中學全校學生進入軍營,參加為期三個月的軍訓。1966年8月,軍訓突然結束,得到的消息是,軍訓是劉少奇派遣的工作組的陰謀,走資派力圖調虎離山,把大部分革命同學調離,趁機打擊少數堅決革命的造反派同學。

帶著一腦門糊塗概念返回學校,每天坐在教室收聽學校高音喇叭播放的廣播。革命歌曲,革命口號,還有語氣鏗鏘的報紙社論被高音喇叭日夜不停輪番轟炸。我們心中忐忑,知道一場遮天蓋地的暴風雨即將來臨。年輕的人,渴望熱鬧,渴望打破日常學習和生活的平靜。終於有一天,一位高年級同學在高音喇叭裏大聲疾呼。同學們,大家不能坐在教室裏了,這又是工作組的陰謀,北京廣大的學生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要革命,要造反,要衝出教室,加入到革命洪流中去。

高聲的呐喊,激動人心的語言,字字衝擊著我們年幼而喜歡熱鬧的心靈。

全校學生動員起來了。先是造老師的反。所有老師都消失了,我們很快就知道大多數老師已被關押到一間大教室裏了。各個班級可以自己組織批判會,從自己的班主任開始,尋找罪證,開展批判。全校沸騰,各班級批判會熱火朝天。但很快,我們就發現這些老師,除了正常講課,實在找不出可以批判的材料。班主任老師,雖然他們逼迫我們學習,要求我們必須考上重點大學。但歸根結底,還是為我們好啊。於是,高年級同學選擇新的目標。他們帶頭批判我們學校的那些高級教師,以此讓我們這些低年級同學認識階級鬥爭的尖銳與複雜。作為重點中學,我們學校很有幾名很鳳毛鱗爪的特級教師,他們德高望重,身份特殊。此時,炮火擊中到他們身上,按照級別高低,他們被挑選出來,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同學們批判。當然,這個批判,從一開始就是帶有濃厚的人身侮辱成分的。特級教師在北京市教育係統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師,但現在,我親眼看到一位過去無比欽佩的老教師站在椅子上,頭頂是一個用鐵絲廢紙簍臨時做成的高帽。老教師沒有硬抗,但也沒有屈服,他神態倨傲,一言不發,任憑同學們在他麵前用極其侮辱性的語言拚命叫喊。當天晚上,這位不甘屈辱的老教師就和他的妻子雙雙來到我們經常去遊泳的玉淵潭公園,在湖水中沉湖自盡了。

我當時很不理解,不就是戴了一頂廢紙簍的高帽嗎,不就是被革命群眾批判了幾句嗎?沒捱打沒挨罵,至於自沉身亡嗎?幾十年後當我自己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掌握了足夠的知識以後,我才真正明白人格的尊貴,理解了人格屈辱對於正直人類的可怕傷害。知道了寧死不受屈辱的人格力量。

同樣身份高貴,而且是高級幹部的校長很快受到了更大的侮辱。我親眼看到平時身份尊貴的李校長被高年級同學用理發推子剃陰陽頭。一推子下去,腦袋正中一道禿痕,校長用胳膊象征性地抵擋了一下,就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屈辱。與高級教師相比,李校長平日注重尊嚴,保持身份高貴。現在看,作為幹部,他忍辱負重,承受屈辱的能力顯然遠遠高於單純的高級知識分子。

接著是鬥爭我們學校的付校長沈大遜。記住她,是這個名字太特殊了,更何況被拉上學校操場前的土台時,她是那樣傲慢。戴著深度眼鏡的腦袋高高昂起,讓人不由而想起偉大的革命先烈,大名鼎鼎的江姐,受盡酷刑堅貞不屈的抗日英雄趙一曼。我心裏不由暗暗擔心,怕組織批判的高年級同學會下不來台。但我顯然太低估高年級同學了。一位同學大聲喝道,說,你是什麽人?

沈大遜校長昂頭挺胸,無比傲慢地大聲答道。我叫沈大遜,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

低頭認罪,知道你犯下了什麽罪行了嗎?

不,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絕不低頭。

台下的我們登時有種衷心欽佩,產生想熱烈鼓掌的衝動。

高年級同學並沒有被共產黨員的高貴氣勢壓倒,他們革命電影也沒少看。早就沒有繼續跟這種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廢話的閑情逸致。一位平常經常在學校沙坑練摔跤的同學,人高馬大,他早就上台,雙手交叉抱胸,站在沈大遜校長身旁。他是高年級同學組織者專門請來,對付偉大共產黨員的打手。摔跤手雙手交叉,站在氣場十足的沈大遜校長身旁,輕蔑地低頭說,你再說一遍?

沈大遜毫不氣綏,大聲重複一遍。

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絕不低頭!

土台上忽然煙塵彌漫。原來,沈大遜校長話音剛落,摔跤手已經一個大背挎,把她狠狠撩起來又橫躺著摔在地上。沈大遜校長渾身塵土,腦門被摔破了,黑框眼鏡被摔爛,斜掛在臉上。隻一跤,沈大遜校長麵目全非,但英氣猶存。她竭力站直身體,大聲吼,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絕不低頭。

通,又是一聲巨響,摔跤手一句廢話沒有,動作簡單麻利。這下沈大遜校長自己爬不起來了。不知是真摔壞了還是氣勢徹底倒下了。沈大遜校長渾身顫抖,滿臉血跡,說話的聲音嘶啞了,情緒低落了。摔跤手抓住她脖領子,就像拎起一隻小雞仔子。這一跤,把沈大孫校長的氣勢徹底摔出去了。她嘴巴嚅囁著,半晌沒有再出聲。等到她能夠說話的時候,你感覺到眼前那位氣勢如虹的英雄消失了,出現在學生們麵前的,是一個丟魂落魄的走資派,一個被革命群眾嚇破膽的卑微渺小的叛徒。她的聲音微弱,低得幾乎無法耳聞。

我,我是走資派,我,我對人民有罪。我低頭,我認罪。

失望情緒登時籠罩了我們這群低年級同學的心頭。本來以為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共產黨人英勇不屈的活報劇,卻突然變成變節投降的醜劇。我們太失望了,我們太悲哀了,我們太悲憤了。悲憤化作力量,化作高聲怒吼,打到反動走資派沈大遜!沈大遜不投降就叫她滅亡!在沈大遜身上踏一萬隻腳!

其實,共產黨員沈大遜已經垮掉了,屈服了,投降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投降給誰了?她是代表共產黨投降?還是代表反動勢力投降?但無論怎麽樣,反正她已經投降了。

革命運動意想不到的順利。我們第一次目睹了革命暴力的威力,無比巨大,無比威猛。緊接著,全校老師都被關起來了,天天批判,天天鬥爭,和平的,暴力的,和平加暴力的,暴力加和平的。但老師們屈服的屈服,認罪的認罪,自殺的也都自殺了,革命失去了鬥爭的目標。

 

                             二

 

這時,沉悶的空氣被一首對聯打破了。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根據這個對聯,出現了一個學生組織,叫做紅衛兵。

誰也不知道紅衛兵組織是怎麽出現的,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開的頭。反正隻知道,紅衛兵成員的老爸都是革命的幹部,而且是高級幹部。最好是參加過抗日戰爭,至少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幹部。所以,作為高級幹部的兒女,紅衛兵當然是最可靠的革命戰士。

當時,對於高幹和普通幹部,是以中央行政級別作為劃分。十三級以上的幹部,是高幹。是革命事業的功臣,是革命依賴的力量。而低於這個級別的幹部,為普通幹部,往往沒什麽太大功績,革命不一定要依賴這種幹部。

高級幹部作為國家功臣,他們的子女當然就是這個國家最可靠的接班人。雖然,學校裏每個學生都會唱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曲《我們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但隻要高幹子女才在內心深處,認為自己是當之無愧的革命接班人。將來這個國家,理所當然要歸他們所有。隻是,平時,他們盡量保持低調。高級呢子的上衣外麵,偏偏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漂亮的錳鋼自行車,寧可放在家裏生鏽也不騎。偏偏找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他們思想深沉,消息靈通,手眼通天。文革來臨,他們是革命事業當之無愧的領導。

現在,他們親手創建了紅衛兵,有了一隻完全屬於自己的隊伍。

我們學校幹部子女比較集中,紅衛兵的出現沒遇到任何阻力。

我們學校的所在地是著名的祖家祠堂。

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所謂祖家祠堂的祖家,其實是明末清初的叛徒將領祖大壽的家族祠堂。

祖大壽投降滿清朝庭,作為叛徒,卻受到後人的敬仰和祭拜。原因,自然是因為他投降後不久,滿清就統治了中華大地。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所以,叛徒祖大壽被戴上了擁戴聖主的桂冠,得到後人的頌揚。其家族的祖廟簷高門厚。香火鼎盛,氣勢非凡。直至最後,成為我們學校的校址。

從學校大門進入,第一進院,是校長辦公室和高級教師的休息室。第二進院是幾間高年級教室。第二進院後麵向左拐,才是一棟四層高的教學樓,我們低年級的教室都集中在教學樓內。

 紅衛兵總部就設在第一進院,原來的校長室內。

 由於我的家庭既是高級革命幹部,父親又因為有曆史問題沒搞清楚,算不上純粹的革命幹部。所以,能否參加紅衛兵,我的身份非常尷尬。

我經常反詰自己,是不是就是因為這種尷尬的身份,才使得我文化革命的洪流中,沒有隨波逐流,沒有欠下無法償還的良心債?我很難解答。但由於平日的善良和懦弱,無疑在這種身不由己的浪潮中,避免了墜入罪惡的深淵。

但那時候,紅衛兵是個非常鬆散的組織。雖然威力強大,但內部不毫無管理可言。一位出身高幹的高年級同學,是紅衛兵總部的負責人。他對我印象良好,幾次行動,都積極安排我參加。我就這樣妾身不明地參加了各種紅衛兵活動。

在紅衛兵出現的初期,辯論對聯成了紅衛兵的主要任務。

  •                  

    火急火燎地組織好隊伍,我們緊急出發,很快就感到東城區的那所學校。原來,那所學校中的幹部子女人數很少,全校百分之九十以上同學都是工農家庭出身。雖然他們出身工農,但他們反對由幹部子女發起並為主力的紅衛兵組織。

    首先,他們反對那個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

    說起來人家也沒什麽錯啊。他們的老子雖然不是革命幹部,算不上英雄。但人家也是工人,農民,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啊。所以,人家不服。為什麽你們幹部子女可以組織紅衛兵,還當仁不讓地充當紅衛兵的主人?工農子女為什麽就不能組織紅衛兵。情緒所致,他們對那個對聯也極其反感。

    辯論在各個教室進行著,該校邀請我們前來支援的個別幹部子女,帶著我們與那些反對對聯的工農子弟學生激烈辯論。其實,那時辯論的論點本身就含混不清,誰也難以把話說明白。不知道什麽時候,辯論忽然變成了一邊倒,因為我們學校大批紅衛兵前來支援,該校原來處於劣勢的幹部子女忽然元氣大盛。很快,支持對聯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帶領我們前來的該校學生,和我們一起,把反對對聯的同學擠到牆角。一開始還是口頭辯論,隻是聲音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激昂。後來,不知道是誰人突然大喊了一聲,打死這個資產階級的狗崽子!許多拳頭舉起來,向牆角的同學猛捶。拳頭上麵,還出現了皮帶揮舞的影子。混亂之中,耳中再也聽不到辯論的聲音了,而是反對對聯同學的慘叫聲。不知道是誰,把一根皮帶塞在我的掌心。心裏想著不要武鬥,不要武鬥,但皮帶在手,情緒激昂,不由自主兩皮帶也抽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打人。也是第一次嚐到武器批判的威力。

    但那天,我的感覺就像吃了蒼蠅一樣。我掄起了皮帶,帶著無產階級的怒火與威嚴。但我的皮帶並沒有落在反動分子的脊背上,並沒有打在地富反壞右的身上,而是落在一個素不相識,剛才還跟我握手,雙方決定通過辯論以理服人的同學頭上。他的罪過,僅僅是不同意一首對聯,僅僅是不能接受高級幹部的子女獨掌文革紅衛兵大權的可悲事實上。

那一天,我到底做了什麽?

而且,極其遲鈍的我和其他中學生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副對聯,其實是高級幹部的孩子急於接班,急於掌握國家政權,獲取自己和家族的利益的行動號角。直到幾十年後的太子黨紛紛上台,我們才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忽然明天了幾十年前的某個曆史時期,熱情洋溢的我們,早已經給一小部分野心勃勃的高幹子弟,充當了忠誠血腥的打手。

隻有打下江山的革命軍人,革命幹部才是英雄。那些工人,農民,即使幫過革命的忙,即使對革命事業充滿同情,但誇讚他們可以,讓他們,和他們的子女接班,那是絕對不能夠的。他們隻是革命的群眾,但永遠也別想當革命的英雄。

曆史,就是由這種貌似美麗的居心叵測和荒誕可笑的愚忠一筆一筆書寫了幾千年,又花樣翻新不斷繁衍重複,直到今天。

 

第二天,我又參加了支援北京芭蕾舞學校紅衛兵的行動。

北京市芭蕾舞學校,是一個純粹藝術類的院校。學校中藝術氣息濃厚,革命氣氛自然低落。該校的紅衛兵組織勢單力薄,向我們學校請求支援。時間太早,紅衛兵總部還沒來幾個人呢,我們七八個紅衛兵就急不可耐地出發了。

    北京市芭蕾舞學校坐落在陶然亭公園北側。到達後一看,形勢果然嚴峻。芭蕾舞學校設立在一棟大樓內,一進門,就看到該校學生都聚集在大樓的樓梯上。女同學坐在樓梯台階地麵上,沉默不語。而男同學則在樓梯前,手挽手站成幾排,顯然在保護女同學。男同學們身材筆挺,腳步不丁不八,標準的芭蕾舞男主角的動作。就這樣,這些反對對聯的芭蕾舞校同學與該校為數不多的紅衛兵支持者對壘。我們的加入,使得芭蕾舞學校紅衛兵成員增添了巨大勇氣。但雖然如此,我們都沒有發動進攻的力量和想法。

    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懷著自己的想法,做各種打算。芭蕾舞校的學生顯然在防範我們的進攻。但我們是來辯論對聯的。況且,當時的口號還是要文鬥不要武鬥!

    無聊的對恃隻維持了幾分鍾,校門外的喧嘩提醒我們,對方大批援軍來到了。

    不知道那個中學的學生大張旗鼓,排著整齊的隊伍出現了。芭蕾舞校的學生受到鼓舞,他們邁著芭蕾舞的步伐向前擠來。我們幾個人勢單力薄,抵擋不住。很快撤到樓外,在陶然亭公園北門外地勢稍高的地方站住腳跟。外校學生蜂擁而至,很快就把我們幾個人團團圍住,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們出於劣勢,但仍頑強地與包圍我們的外校學生大聲辯論。大家似乎在辯論著對聯,但似乎對麵學生對對聯毫無興趣。他們隻顧起哄般地向前擁擠,如同洪水衝擊著堤壩。我們心中充滿了悲憤,眼前的情景,多像電影裏出現的五四遊行的場麵啊。悲壯,激昂,壯烈。對麵學生有人不耐煩了,伸胳膊打人,腳下也有人使勁踢。我們手挽手站成一圈,抵擋著學生的進攻。耳朵裏亂哄哄的充滿了叫喊,怒吼和我們高唱國際歌的雄壯歌聲。

    這時,最富於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

    突然,所有的聲音消失了,周圍安靜異常,大家都抬頭看。

         芭蕾舞校三樓的一扇窗戶,砰地一聲被人從裏麵用力推開了。窗口出現一個年輕英俊的芭蕾舞男演員。男演員身材昕長,皮膚白皙,眉目清朗。寬闊的胸膛上雪白的襯衫上部衣扣全部敞開,露出寬闊的肩膀,發達的胸肌。他顯然經常扮演王子的角色,形象非凡,氣質逼人,充滿自信。年輕男演員推開窗戶,在三層樓上,居高臨下,立在窗前,興致勃勃地俯視我們。  

他雙手叉腰,神情豪爽,看到我們被圍攻的慘象,不由心頭得意。突然仰起頭來,發出一連串氣勢豪爽的哈哈大笑。笑聲是那樣歡快,那樣愉悅,那樣得意洋洋,又是那樣震撼,聲浪震得我們耳鼓嗡嗡作響。

    這一幕可惜不是出現在芭蕾舞舞台上,不是出現在記錄曆史一刻的紀錄片上,隻是深深銘刻在我的腦海裏,山呼海嘯,直至今天。

 

                                三

 

    對聯辯論隻維持了短短數日。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首都中學紅衛兵代表。我們在天安門廣場站了整整一夜,終於見到毛澤東親自出現。他身穿草綠色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衛兵袖章。在天安門城樓上高高的一側,向我們揮手。毛澤東佩戴紅衛兵袖章的一幕,宣布了紅衛兵的徹底勝利。毛澤東對為他佩戴紅衛兵袖章的首都師範附中的紅衛兵宋彬彬說,不要文質彬彬,要武嘛!

領袖一句話,不但宣布了紅衛兵的名正言順,而且也掀起了始終被壓抑著的打人的狂潮。

昨晚看到一個視頻,北京教師袁鵬飛講述文化大革命時宋彬彬給毛澤東戴袖章時,毛澤東說的那句,要武嘛。然後宋彬彬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宋要武。並且,她親手打死了一個走資派。

也許袁鵬飛老師講述的有一點點不夠準確,我對宋彬彬改名的事沒什麽印象。但宋彬彬的學校師大女附中改名為要武中學,確有其事。並且,要武中學打死人在北京市中學中是非常有名的。另一個視頻中,一個老者辯解說,他向身在美國的宋彬彬求證,宋彬彬證明自己在文革中並沒有打死過人。這個老者確實是老糊塗了,向殺人者求證她是否殺死過人,這本身就荒唐透頂。另外,宋彬彬作為當時的紅衛兵領袖,不需親自動手,隻需一個指示,她手下如狼似虎的女紅衛兵們就會把很多人活活打死。我很清楚地記得,文革初期,北京師大女附中打死人是破記錄的。這是當時人所共知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辯解。

     北京女三中也是北京市重點中學,女三中的紅衛兵女戰士打人絕對不遜於世界上任何殘忍的男性。女三中的校長被批判後,關進一間兩麵都有窗口的屋子。突然,一邊窗戶打開了,一盆滾燙的開水猛地潑進來,校長被燙得高聲哀嚎。嚎叫聲尚未平息,另一側窗戶砰地被推開,一盆冰涼的冷水潑在校長身上。隻這兩下,德高望重的校長已經奄奄一息,勉強維持了幾天,可憐的校長就咽氣了。

    為了報複工農子弟對革命對聯的冷漠和反抗,紅衛兵小將把周圍胡同的小流氓全部抓了起來。又是一輪半夜出動,瘋狂抓捕。接著,就是拷打和審訊。各校校園裏充滿了小偷流氓的哀嚎聲。被抓獲的小偷流氓,幾乎百分之百是工農子弟,或城市市民的子弟。許多被打死的小偷流氓,甚至不必通知家屬,直接被卡車拉出去火化了。拉出去的屍體,無一不是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屍體中,有校長,有老師,有同學,也有周圍的所謂小偷流氓。

     各校紅衛兵戰士,手捏皮帶,雙眼血紅,竭力尋找下一個打擊的目標。從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到掄起皮帶揚起鐵棍,打死老師打流氓。血紅的目光四處搜尋,最後,終於定格在舊社會殘存下來的地富反壞右分子身上。他們不是還活著呢嗎?他們的家還在,財產還在,他們的子女還在,氣勢還在。

 名義上,打出的旗號是破四舊,立四新。其實,很少有紅衛兵能具體說出來四舊是哪幾項,四新包涵什麽內容?

 紅衛兵的眼中,隻有蠢蠢欲動的地富反壞右份子,需要把他們都抓起來,毒刑拷打,斬盡殺絕。

當時,最經典的紅衛兵形象,是一名剃了光頭的妙齡美少女紅衛兵。她手拎彭德懷皮帶,腳下跪著一個腦袋開花的地富反壞右份子,鮮血橫流,魂飛魄散。

所謂彭德懷皮帶。就是彭德懷擔任國防部長的五十年代,史上第一次對解放軍軍官授勳。少將以上的軍官,一律水獺皮帽,呢子軍服,戴極寬的牛皮皮帶,足登將校皮靴。

這種牛皮皮帶是仿照蘇軍模式。皮帶既寬且沉,頂頭的銅扣粗大沉重,棱角尖銳。據說,當時有女紅衛兵掄起彭德懷皮帶,隻一下,銅扣落下,地富反壞右分子頭骨破裂,當場死亡。由此,可見這種皮帶威力之巨大。

與繼續不斷落網的小偷流氓一起,押送進學校紅衛兵總部受審的灰色身影變得蒼老落魄了。很多已經無法自行行走,需要像拖死狗一般,被兩個紅衛兵拖拉著進入刑訊室。

我參加了捉捕小偷流氓的突襲。天色昏暗,紅衛兵突然集體出動,按照已經核實的地址,撞開房門,直接進屋,把小偷流氓從被窩裏抓出來,送到學校拷打鑒別。

小偷流氓的名單,大部分都是當時所謂的街道積極份子提供的。這些老太太為主的街道家庭婦女,就是成為街道居委會以及在北京臭名昭著的小腳偵緝隊的前身。

一個偶然的因素,使我從一開始就置身於一個學校外麵的,半獨立的紅衛兵團體活動中。

一天早上,紅衛兵總部接到消息,一個大地主兼大資本家夫婦,半夜三更偷偷把大量金銀首飾倒入下水道,造成下水道阻塞。引起周圍群眾懷疑,今早終於被揪出來了。那個臨時設在地主兼資本家家中的據點急需支援。當時我正好在總部附近,高年級學生的總部負責人招手叫我過來,臨時組織幾個紅衛兵,派到那個據點支援。

 

                         四

 

地點離學校不遠,隻隔著幾個胡同。據點已經被北京幼兒師範學校的紅衛兵占領了。我帶著幾個紅衛兵,作為支援,正式加入她們的行列。

夜色昏黑,院子裏燈光陰暗,牆角跪著兩個老人,他們已經經受了幼兒師範學校紅衛兵的輪番拷打。似乎也不需要繼續審問了。昨晚,兩個老人試圖把幾百個袁大頭銀元倒入下水道。這個愚蠢的行為不但造成下水道阻塞,而且引起了鄰居的注意。街道婦女立即報告附近的紅衛兵,老頭的家被封鎖,兩個老人已經忍受了一整天的拷打,但他們什麽也不肯說。我們到來,按照程序,應該再次審問兩個老人,但我很快放棄了。我覺得與其繼續審問,不如仔細搜索。老人的院子不大,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四間大瓦房,顯示著這家主人的闊氣。院子靠東北角有一間角屋,裏麵疊放著兩口巨大的楠木棺材。城裏人很少能看到棺材。這兩口棺材,不但恐怖,而且也增加了階級鬥爭的濃烈氣氛。經過仔細搜索,我很快在西屋一口大缸中,發現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袱,打開一看,竟然是白花花的銀元,經查點,竟然有一千三百五十塊。

這是一個階級鬥爭的巨大收獲,我們可以雄赳赳氣昂昂返回學校了。但如何處理這兩個老人,還需要與當地派出所具體安排,我們留了下來。

當晚,我們臨時躺在亂糟糟的屋子裏,準備馬虎迷一覺,第二天撤離返校。

但第二天,天色剛朦朦亮,我忽然被一陣叫喊吵醒了。

是隔壁鄰居。原來,隔壁院子裏,也有一家是大資本家。過去曾經是白塔寺中藥店的大掌櫃的。鄰居叫喊,是因為懷疑這個掌櫃的妻子可能出現意外了。

我一躍而起,跑到鄰院。這是東北角上的一間小屋,按情況看,這個過去白塔寺藥店的掌櫃可能已經被革命沒收了財產,所以他和妻子兩個人才擠住在院角的小屋裏。

鄰居說,老頭早就病了,半身不遂,問題是他老婆很年輕,本來每天大早都要起床。今天卻不見女人的身影。鄰居覺得情況不對,高聲喊女人的名字,屋裏沒有答應,隻能聽到老人依依呀呀的聲音。

我過去拉門,裏麵被拴住了。仔細看,栓門居然隻是一根布條,招呼鄰居拿來把剪子把布帶剪斷。門推開,一股濃烈的臭味,把我熏得退了一步。我隻指揮一個院的兩個年輕工人進屋看看情況。他們剛一進去就大聲喊,不好啦,女人自殺啦。

我趕緊讓他們把女人拖出來。

兩個青工拖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女人。我當時隻有16歲,我覺得年輕,應該最多20歲出頭。絕對到不了30歲。

她竟然是屋裏那個半身不遂,五六十歲年紀老頭的妻子?

女人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院子裏的人圍著七嘴八舌,有人建議拍後背,有人建議灌涼水。我看出來這個女子顯然是服藥自盡的,灌水應該是良策。趕緊招呼人端過來一鐵勺清水,照女人嘴裏灌了下去。過不多時,女人吐出很多白色的液體。這時又有人說,這種情況應該趕緊送醫院。我沒顧上考慮階級立場問題,滿腦子是救人要緊。忙招呼找來一輛平板車,找人登著就往附近的人民醫院送。很快到達醫院了。這時醫院也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急救室裏似乎擠滿了人。一個醫生摸樣的人迎過來問,什麽出身?幫助蹬車的鄰居不敢胡說,忙答道,資本家,是自殺。醫生大手一揮說,趕快拉出去,我們不給資本家看病。

我一看火了,剛挺胸上前,醫生醫生斷喝,什麽出身?

我火不打一處來,大聲回答,紅衛兵!

醫生登時氣綏,低聲說,我們,我們不給資本家治病。

我高聲喊道,廢什麽話,老子是紅衛兵,讓你治你就給好好治。

醫生一聲也不敢吭,趕緊指揮把病人往急救室裏送。

我已經幾天幾夜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了。病人有了安置,神經立刻放鬆了。我家就在馬路對麵兩條胡同外,我昏頭昏腦回到家,吃飯睡覺。這一睡就到了下午四五點鍾。回到醫院,卻發現女人正躺在醫院走廊的一張病床上,好在還掛著滴液的藥瓶。

我過去看時,發現女子的母親已經來了,她告訴我,女兒已經沒有呼吸了。叫過來醫生,醫生簡單看一眼,大聲宣布,已經死了,拔管子,拔管子。

16歲的我明白什麽叫已經死了,隻好聽任醫生安排一切善後。女人的母親居然找來一輛出租車。那個時候,我從來沒聽過世界上居然還有出租車這回事。

這是一輛當時非常時髦的華沙牌小轎車,汽車後座上還鋪著雪白的紗巾。司機唯恐死人把車弄髒。我吼了一嗓子,都什麽時候了,先把人放上去再說。

我沒有乘坐這輛出租車,我寧可步行返回駐地。

第二天,街道已經安排妥當了女人火葬以及把半身不遂的資本家老頭遣送回農村老家的事宜。我例行公事過去檢查一下老頭的情況。

小屋臭氣熏天,嗆得人根本無法接近。我捂著鼻子過去看了一眼。我看到,屋裏有半間屋子被一個木板搭成的床占據了。床上,臭烘烘地隻有一個半身不遂的老人,在屎尿中翻滾,老頭嘴裏發出赫赫的聲音,如同一隻受傷的牲口。

我不知道街道最後有什麽神通,居然把半身不遂,渾身屎尿的老人弄上前往農村老家的火車。事後細想,這個女人肯定是老資本家生病以後,才從鄉下買來的小女孩。說是娶為妻子,其實隻不過是讓女孩子當傭人,伺候這個半身不遂的病人。農村女孩沒見過世麵,看到外麵鬧紅衛兵,又宣布把老頭遣送回農村老家去。一時想不開,服毒自殺。如果不是我,她連起碼的搶救都得不到。而過分年輕的我不懂得必須在醫院守候,以防醫生對病人置之不理。我的爭取,使得她得到初步救治,我的無知,終於沒能挽救回她年輕的性命。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她沒死,即使她能陪伴半身不遂的丈夫返回農村老家。那裏等待著他們的又將是什麽呢?也許,服毒自盡,對於這個涉世不深的農村女孩是一個最好的解脫。

回到駐地,幼兒師範的紅衛兵負責人告訴我,在後麵一條胡同,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官僚資本家。那個官僚資本家早就死了,家裏隻留下一個女人。說他是個大官僚資本家,你最好去他家看看相冊,那裏有幾十張喪禮場麵的照片。規模那叫一個大,人數那叫一個多,如果不是身份顯赫,如果不是家財萬貫,哪裏能有如此場麵?哪裏能有如此氣魄?

幼兒師範紅衛兵的介紹到煽起了我的好奇心。三腳並作兩腳趕過去,翻開相冊,真猛吸了一口涼氣。好大的氣勢,好大的規模,好高的規格啊。

幾百人排成四列縱隊,護送著一個由馬車拉著的巨大靈柩。靈柩有一座房子那麽大。靈柩上覆蓋著黑色的幕帳,幕帳邊緣是雪白的流蘇。隊列前麵是一個服裝整齊的軍樂隊。軍樂隊前麵是引領的高級轎車長隊。轎車有十幾輛。這種規模的送喪隊列,過去就是從書本上也從未見過。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大官僚大資本家的家庭。

大官僚家裏隻剩下一個年輕的女人,這是大官僚資本家的太太,也就是死去的大官僚資本家的遺孀。現在看,那位遺孀頂多也就是30歲的年齡。大官僚資本家死於解放前,十幾年前的這個女人恐怕僅僅是個十歲出頭的幼女吧。

女人一聲不吭,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這種沉默,在紅衛兵的眼裏,象征著堅持頑抗和冥頑固不化的反動立場。幼兒師範紅衛兵已經把她毒打過好幾次了,她還是不開口。其實,即使開口,她又能說些什麽呢?

我一看,除了搜查,也沒別的事情可幹了。我把人手分配一下,在這個院子裏展開地毯式搜索。

這家的院子好大,幾十個房間,包圍著是一個大花園。那個年代的北京城,除了王府和高級幹部家庭,院子帶花園的房子鳳毛麟角。終於,我在院子角落一個落滿灰塵的屋子裏,找到一口大木箱子。打開箱子一看,裏麵一卷一卷全是圖畫。我打開幾卷查看,都是花鳥山水。一邊檢查一邊往院子裏扔。忽然,我眼前一亮,終於找到寶貝了,箱子底部並排放著兩把帶刀鞘的日本指揮刀。

我們大喜若狂,收獲巨大。作為初中生的我們不懂藝術,不懂圖畫。但這兩把日本指揮刀,後來出現在北京市紅衛兵戰果展覽上。

 

                            五

 

這個大發現激起了巨大的階級仇恨。我帶來的紅衛兵,主要是幼兒師範的女紅衛兵,紛紛湧上去,把女人圍在腳下,皮帶像雨點似的抽在她瘦弱的身上。我沉浸在巨大收獲的喜悅中,沒有參加這次毒打,也沒有去阻止。我怎麽可能去阻止呢?重大的戰果恰恰證明敵人的醜惡。紅衛兵戰友的行為,在那個時候是絕對正當的。我沒有動手去打人,一是我幾乎不太喜歡動手打人,二是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不願意打女人的本能。話雖如此,其實,即使對男人,我也很少動手去打。

這個家抄完了,附近的街道婦女不斷趕來報告。又發現了諸多資本家,地主,舊官僚住在附近的幾條胡同裏,需要我們挨家去抄,支持群眾挨個去批鬥。

但下一家,我不但毫無成就感,而且,倍感疑惑。

這是一個舊縣長的家。舊縣長看樣子年紀不大,頂多40歲左右。當時還不善於動腦子去想,否則,稍一思索就會發現,他現在40歲,抗戰時期的縣長,那時他頂多20幾歲,比我們現在也大不了多少啊。

我們隻知道,三年窮知縣,萬兩雪花銀。

他家的房子不大,一家人擠在三間平房裏。翻箱倒櫃,我隻搜出一枚金戒指。戒指放在褲兜裏,到學校交到紅衛兵總部。當時不懂得貪汙,更絕對不會貪汙。我認識一個人,在抄家運動過後偷偷告訴我,他貪了一個小金片,後來請家裏一個親戚幫忙,把金片賣了,得了38元錢。那個時候,38元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抄完家,到院子裏審問舊縣長。但此人灰不溜秋,不顯山不露水,從他嘴裏也找不出什麽具體罪證,打肯定是免了。有人在院子中間燒起一堆火,把搜出來沒用的東西,尤其是書籍一類扔到火裏燒毀。當一本書扔進火堆時,舊縣長忽然蹦起來,伸手把書搶了出來,撲滅書上的火苗時,他的手熏得漆黑。

兩隻皮帶同時揮向他的腦門兒。舊縣長抬起頭,我們卻發現他淌血的臉龐上淚流滿麵。再仔細看他手中的書,居然是一本被燒掉一半的毛澤東著作《論持久戰》。

由於是舊版本是豎排版,我們居然沒人注意這竟是一本舊版的毛澤東著作。

 

當天晚上,我第一次怒不可謁,動手用皮帶狠狠地打了一次人。

這是一個資本家的兒子。那天晚上,一群工人對他父親召開現場批鬥會。父親跪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身後站立著兩個手握皮帶的幼兒師範紅衛兵。前麵是參加控訴會的工人。工人發言,聲淚俱下,女紅衛兵根據群眾激憤的程度揮動手中的皮帶,皮帶重重地抽打在資本家的後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女紅衛兵下手狠,殺人不眨眼,這幾乎是文革紅衛兵運動中人所共知的常識。越是年輕,越是貌美,革命立場就更加堅定,打人時,下手就越是狠毒。

就在這時,院子角落的廁所發出一聲威脅的叫喊。叫喊聲吸引了我們幾個百無聊賴的男紅衛兵。原來,資本家的兒子不知何時鑽進廁所,把門鎖上,任憑押解人員怎麽威脅,都不出來。我們幾個衝過去。我看到廁所門上麵是一個窗戶,一竄身,躍上窗戶,伸頭向裏張望。但剛一露頭,我就渾身一機靈,跳了下來。廁所裏麵,狗急跳牆的資本家的兒子正舉著一隻鐵鍁,做出要給我一下子的樣子。現在想來,他很可能隻是順手拿起鐵鍁來嚇唬我一下。但在階級鬥爭神經質的年代,一個地主資本家的兒子膽敢用凶器威脅紅衛兵,這不是反革命分子企圖翻天的巨大罪行又是什麽!

終於把資本家的兒子從廁所裏擒了出來。幾個男紅衛兵把他五花大綁捆了個結識。由於受到他的攻擊,我怒火中燒,掄起皮帶,劈頭蓋臉一頓狂抽。前院批鬥現場資本家被女紅衛兵抽得血肉橫飛,大聲哀嚎。後麵是我輪動皮帶,皮帶抽在皮肉上的聲音清脆響亮。但這個資本家的兒子太堅強,連續抽了十幾皮帶,他竟然梗著脖子,一聲不吭。這是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身材微胖,皮膚白皙。如果在校園裏,他也許能成為我的哥們兒。那天晚上,他的堅強,使得我氣綏,我放下皮帶,一時間感到不知所措。

這些天,我親眼見到武力行凶的奇異功效。但現在,我的武力怎麽毫無作用?

白天,學校操場舉辦各種活動。路過時,我偶爾看到一眼。體操台上,竟是一個平時跟我特別要好的朋友,初二年級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他在操場前麵的台子上,做出一種非常怪異的動作。原來,他在痛訴對聯對他的作用。

老子反動兒混蛋,確實,我承認我是混蛋,但是,我不願意做混蛋。。。。。

這個同學我後來再也沒見過他。其實,我也不知道見到他,我該做什麽表示?

大官僚資本家的妻子嬌小白皙。現在回憶,應該長得很漂亮。隻是那個時候,地主資本家在紅衛兵麵前都灰頭土臉的。就像中國農村姑娘聽說日本兵進村了,急忙往臉上抹鍋灰一樣。加上我們心中已經把他們設想為牛鬼蛇神了,從來沒注意過他們長相美醜。我從來沒聽過她說話是什麽聲音。幾天以後,北京幼兒師範的女紅衛兵告訴我,那個女人今天在萬人批鬥大會上被打死了。女人始終保持沉默,即使在萬人鬥爭大會上,她跪在台上,身後兩個身材威武的紅衛兵。一個巴掌寬的長皮帶,輪流一下一下猛地抽打。皮帶打在後背上的聲音砰砰作響,但女人既不哀求,也不喊疼。她一聲不吭,直到打手們覺得奇怪,為什麽這個女人毫無動靜?難道她麻木了嗎?翻過來一看,女人早沒氣兒了。

當天晚上,帶著好奇,我再次進入女人居住的院子。天色微黑,院子裏燈火寂寥。昏暗的燈光下,幼兒師範紅衛兵的負責人帶我走到花園的一個假山前麵。地上扔著幾張散亂的報紙,女紅衛兵用腳把報紙踢開,下麵是渾身滾滿泥土的女人嬌小的屍體。

人被打死了,本來這個女人的故事就結束了。沒想到,跟她有關的另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剛剛拉開序幕。

 

                             六

 

第二天傍晚,回到據點,就聽到院子裏高亢的叫罵聲。進去一看,是幼兒師範女紅衛兵正對著一個四十一中初年級的紅衛兵在叫罵。一問才知道。這個四十一中紅衛兵原來是個冒牌的。其實,他隻有小學六年級,由於長相比較成熟,於是,冒充四十一中紅衛兵加入了我們,我們居然毫無察覺。

這個小子冒充紅衛兵也還罷了,但他居然從那個大官僚資本家的家裏偷了十幾張僑匯劵。那個時候,海外華僑回國,可以憑僑匯劵到友誼商店購買各種市麵上見不到的商品。這兩條罪狀還不算,這個混蛋居然還對大官僚資本家的老婆耍流氓!

說起來,這個小學生確實夠早熟的了。我們當時,無論是出於階級立場還是成熟程度,甚至根本沒注意到大官僚資本家遺孀的年齡。至於美醜,更無人留心。但這個小學生居然留意這位遺孀是位小家碧玉摸樣俊俏的年輕女子。並且,在批鬥會的前一天,趁院子裏沒人,竟然讓那個女人脫光衣服,打著陽傘,在他麵前表演走路!

後來才知道,這是女模特在T型台上展示時裝的貓步。這小子從哪裏學的,居然懂得這個?

幼兒師範紅衛兵是怎麽掌握這些證據的?我們無從得知。但這幾條罪狀,都是當時純潔的革命青年根本無法想象,更是無法忍受的。簡直罪大惡極!

作為負責人之一,我覺得這個混蛋算是把紅衛兵的臉丟盡了。想也沒想,就憤怒地抄起一條皮帶,沒頭沒臉地狠狠抽了他幾下。我仍然覺得不解恨,但是幼兒師範的女紅衛兵攔住我,說,算了吧。你打人就跟撓癢癢差不多,還是讓我們來吧。

幼兒師範女紅衛兵打人威猛。這些天來所有打人的重擔始終都是她們來承擔。雖然我覺得打幾下不解氣,但想想這幾位美女這些天打人的威猛,心說,看她們打這個混蛋也照樣解氣。

幼兒師範女紅衛兵首領當場宣布,這個冒充紅衛兵的流氓份子必須被打死,否則,無以平民憤。

這個說辭,是當時打死人之前必須要照本宣科宣布的。

打人沒我的位置,我正好自告奮勇帶人去把他的家人找來。我帶著自己學校的兩個紅衛兵去那小子的家。這是,其中一個紅衛兵忽然說,你們倆去吧。我看著小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非打死他不可。

我隻能容許這個紅衛兵留下來加入審訊。我們兩個人出門去假紅衛兵的家。

到了他家,我們才知道,這個小學生家庭竟然是革命幹部。他父親是個局長,媽媽也是一個機關幹部。他冒充紅衛兵,僅僅因為當時小學還沒有紅衛兵組織,為了參加革命行動,他隻能冒充初中生。

他的行為,特別像電影裏小兵張嘎一類的人物。人小誌氣大,一定要參加革命運動,為達目的,隻好冒充。

但問題是他還偷竊,耍流氓,這個罪過,可不是革命幹部家庭可以替他減輕罪責的。

孩子的母親,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幹部,和孩子的哥哥,一個戴個黑框眼鏡知識分子摸樣的人,跟我們一塊兒回到審訊現場,去證實那個孩子的身份。同時,聆聽對他最後的審判決定。

回到院子,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

本來是一個幹淨整潔的小院。四棟高階大屋,加兩個角門的建築格局。小院地麵青磚漫地,屋前,石階高大。但現在,北房的石階上,是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火爐上支架著幾根爐條爐鏟。爐子前的磚地上,那個小學生已經被扒光了衣服,隻剩一條三角褲衩。他赤身裸體跪在磚地上,雙手被牢牢捆綁在背後。他的身後,照例是兩名幼兒師範的美女紅衛兵,此時,美女紅衛兵手中握著的不是普通的皮帶,而是由四股橡膠電線編成的像棍子般粗細的皮鞭。

這種皮鞭,外皮是電線的膠皮,內部卻是電線的粗銅絲。這個很容易造成內傷的皮鞭還不夠,在每位美女的身旁,還各放置著一個盛滿水的臉盆!

外膠皮內金屬的皮鞭已經足夠致命了,還要在每次鞭打前在鞭子上蘸水。天啊,難道幼兒師範學校的美女紅衛兵今晚不打算讓這個小學生活命了?

母親和哥哥站在跪著的犯人身後,母親抽噎,即使想裝樣子表態,也說不出話來。因為,幼兒師範紅衛兵負責人剛剛對他們宣布了罪行,並且,宣布了人民對罪犯的最終判決。

死刑,今晚必須打死。明天早上你們來收屍!

哥哥滿眶眼淚,但他終於控製住悲憾,聲音顫抖地代表母親和家人表態。紅衛兵小將,我們全家都支持你們的判決。我弟弟自絕人民,不得好死。紅衛兵打死他應該,紅衛兵的判決是正確的,我們都支持。

一家人是怎麽走出院門回家去的,我已經無從得知了。因為,幾日來的勞頓使得我精疲力竭,嚴重的缺覺令我大腦昏昏沉沉。我一句話都沒說,進到西邊的屋子倒頭就睡。

忽然,一聲畜生般的慘叫聲把我從深沉的睡眠中驚醒了。我驚恐地睜眼,四周一團漆黑,隻有窗紙透過來院子裏的燈火。使得我回憶起,原來我睡在據點的一堆亂被子中間,而院子裏的審訊正在進行。剛才的慘叫,就是那個冒充紅衛兵的小學生發出來的。我搖搖晃晃地起身,到院子一看,原來,剛才是我校那個留下來的家夥用爐子裏燒紅的鐵鏟燙犯人的後背。而在火燙之前,幼兒師範學校的女紅衛兵已經用濃鹽水在他傷痕密布的後背上使勁兒刷過了。

如果不是畜生臨死前的哀嚎把我驚醒,今夜的審訊其實剛剛進入高潮。

我從來沒見到過如此殘忍的酷刑,我甚至從未聽說過世界上真的存在過如此殘忍的拷打!我的階級立場不夠堅定,我的心腸不夠狠毒,我的神經不夠強硬。

我忍無可忍,製止了我校那個紅衛兵的繼續燒烤。但極度的困倦使得我堅持不了幾分鍾,當我得知拷打暫告一個段落後,我倒在破被服堆裏繼續酣睡。再次醒來,天色已經大亮了。

我起床,院裏毫無聲息,推開房門,看到昨晚的狼藉還在。隻是火爐早已熄滅,皮鞭扔在地上,滿地都是水,但犯人和拷打者都不在現場了。

終於有一個幼兒師範女紅衛兵出現了,她睡眼朦朧。我問犯人在哪兒?她指指院角那間放棺材的屋子。

我推開棺材屋門一看,犯人仍然渾身赤裸,身上隻留下一條細細的內褲。他雙手被鐵絲牢牢捆綁,鐵絲又被一個粗繩子與支撐棺材的地腳支撐木結實地捆在一起。

我心生一股寒意。這個孩子眼看氣息懨懨,還這麽狠地栓他幹嗎?難道怕他有本事逃跑嗎?

我吼來幼兒師範學校的女紅衛兵,讓她把捆綁雙手的鐵絲解開。

費了半天勁兒,鐵絲終於解開了。鐵絲上鮮血淋淋,我看到,鐵絲早已經深深嵌入手腕的肉中了。

我喝令犯人站起來。他搖搖擺擺終於站起身來。我讓人到胡同裏找電話。既然這小子冒充的是四十一中的紅衛兵,就讓四十一中來處理這件事吧。我隱隱約約覺得幼兒師範美女紅衛兵還沒罷休,拷打還會繼續。想起前晚在不遠的院落角落裏那個寂寞的年輕女屍,我覺得還是不要再增添惡行了。

讓四十一中去處理吧。四十一中是男校,我哥哥就在那間中學上學。我恐懼女紅衛兵,交給男生,也許能理性一些。

我的匆忙一念,拯救了一條年輕的生命。小學五年級啊。

隻過了十幾分鍾,四十一中派來一輛三輪車。沒人攙扶,一縷生的渴望支撐著犯人,他搖搖晃晃地自己走出院門,爬上平板三輪車。三輪車登走了,我轉身進院,並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事情。

後來得知,平板三輪車剛剛移動,犯人已經昏厥過去。四十一中紅衛兵畢竟理性,蹬車的紅衛兵來不及請示,直接把犯人送到附近的人民醫院。幸虧交接時我交代了一句,這小子可是革命幹部出身。所以,醫院接受了病人。當場進入急救室,經過了不知多少輪緊急搶救,這小子接著在重症監護病房裏,整整躺了將近半年時間,才渡過了危險期,保住了一條性命。

由於本能地無法接受這種歹毒酷刑,我當天返回學校,向紅衛兵總部匯報了我校一名紅衛兵參與的這場拷打。當天紅衛兵總部貼出告示,宣布開除那位參與打人同學的紅衛兵資格。

這說明,當時我們學校的紅衛兵組織,還保留著一絲做人的理性。

人性的本能,使得我避免了一場罪惡,拯救了一條生命。一年以後,文革運動形勢趨於平緩。那個小學生通過父親關係,終於得以獲得平反。當時參與拷打,審問的幼兒師範美女紅衛兵和我校那位被開除出紅衛兵的同學都被招去參加他的平反會議。而作為男三中紅衛兵組織現場負責人,我並沒有接獲通知。我知道,前去參加平反的同學,必須忍受某種程度上的屈辱。而我,由於一閃的善念而幸免前往了。

此後,我仍然參與了其他一些炒家活動,但大都規模很小,不值得記述了。

後記。我們據點的一對半夜偷偷往下水道扔銀元的老人不久就被遣送回農村老家,兩個老人勉強撐持到家,就雙雙離世了。他們到死也沒有用上早已準備好的,放在院角屋子裏的一對大棺材。

離開據點前,鬼使神差地出於好奇,我親自去西四缸瓦市的殯葬服務部,聯係死去的大官僚資本家遺孀的火化事宜,順便跟服務人員閑聊了幾句。服務人員告訴我,最近火葬場完全忙不過來了。僅僅那天當天,就有上百具屍體必須火化。當天晚上,火葬場的車來了,是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車上已經放了五具屍體了。女人瘦小的屍體,在卡車上,占據了很小的一塊地方。

對於我來說,抄家活動已經徹底結束。回到學校以後,我再也沒有參加如火如荼的文革活動。

最後,破四舊運動結束後,我參觀了北京六中的一個紅衛兵據點。這個據點比起其他中學紅衛兵據點其實並無差別。隻是,北京六中,庛鄰中南海,而六中紅衛兵狂得有些昏了頭,竟然在學校的高牆上設立崗樓。崗樓的樣子很像正式監獄的樣子,但他們忘記了,一街之隔就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中南海。崗樓的高度,已經足夠監視中南海內部了。於是犯了大忌,成為打砸搶的典型。我們前去參觀,看到的是漆黑的監牢,肮髒陰森的刑訊室,還有固定在牆上的手銬腳鐐。

現在很有一些呼聲,希望當時參加打砸搶的紅衛兵站起來,懺悔自己的罪惡,對曆史負起責任。

我們參與那場罪惡的朋友,確實應該反思,應該反省,應該把當年的真相說出來。告訴善良的人們,告訴青年朋友,告訴後人們。讓人們知道,並永遠永遠記得,我們曾經經曆了一場給無數人帶來巨大苦難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在這場大革命中,雖然單純,雖然渴望美好,但我們卻用一雙最幹淨的手幹出了最肮髒,最惡毒的事情。

難道我們還能夠讓文化大革命的肮髒土壤在中國的大地上繼續存在嗎?

我的反思很膚淺,因為我幸免於進入地獄的罪惡。人的善良會在最關鍵的時候,阻止惡行。我幸運地是一個心地還算善良的少年。可是,如果我當時不那麽善良,如果我不自覺地被卷入文革的可怕深淵。難道我現在不更應把這種罪惡公諸於眾,讓世人警醒,提高警惕,不要讓我們美麗的祖國再遭受這種災難嗎?

當年的紅衛兵們。請你們反思,反省,反躬自問。懺悔罪行,向人民公開過往的罪惡,讓中國大地永遠徹底避免這種罪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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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葦如舟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曾收入【我們懺悔】一書中,並【炎黃春秋】雜誌曾決定轉載。希望後人們能從真實回憶中,了解那個不可思議的年代
一葦如舟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傳奇,真實,痛徹心腑的感受。
二胡一刀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真實,非常有曆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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